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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战争三百年:中国4—6世纪的军事与政权》第八章 陈朝的江防作战与隋灭陈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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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灭陈之战,距离晋灭吴已有三百余年,但两次战争的地理因素相似,战役部署也多有可比之处。陈是南朝的最后一个朝代,它的对北防御形势和之前的东晋宋齐梁历代都不相同:以前,南方政权基本能将边防线维持在淮河或者更北。只有330—340年代、510—520年代,寿阳先后被石赵和北魏占领,南北争夺区域南移至江淮之间,但随着石赵崩溃和北魏内乱,东晋、梁又将战线推进到淮河以北。到梁末,侯景之乱引发南方大范围内战,北方政权(东魏和西魏)乘机将战线推过淮河、汉水,直抵长江附近。当陈霸先试图称帝建陈时,又遭到了忠于旧梁武装的反对,这些南方武装接应北周和北齐军过江,数次对陈都建康发起攻势,在长江中也数次发生激战。

陈朝前期二十年(550—560年代)一直忙于抵抗北方侵袭,借长江勉强维持立国局面。570年代,陈宣帝对北齐发动北伐,成功将战线推进到淮河以北。但随着北周灭齐统一北方,周军又迅速将陈军驱逐到长江以南。不久隋代周,陈、隋之间隔江对峙,颇与东吴西晋时相似,直至589年隋灭陈完成统一。就在隋师即将渡江之时,陈后主还自恃长江天险不可逾越:

陈祯明三年,隋师临江,后主从容而言曰:“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弗摧败。彼何为者?”都官尚书孔范曰:“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南北。今日北军岂能飞渡耶?……”[1]

后主言“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是指陈霸先以来南军击败北齐、北周渡江攻势的战例。下面就对这几次战事及长江的战略作用进行梳理。

第一节 立国之初:与北齐的战事

555年齐军首次渡江之战

555年,江南经历了侯景动乱之后的一系列战乱,北方政权乘机向南扩张。西魏占领蜀地并攻灭了江陵的梁元帝政权,完全占据江北上游地区,并借助后梁傀儡政权将势力范围扩展到长江南岸。[2]

这年九月,长江下游的旧梁武装之间发生火并,陈霸先自京口偷袭王僧辩,占领建康,并废黜了自北齐迎来的梁帝萧渊明。此举招致了旧梁境内各武装势力的反对:湘江流域的王琳、三吴地区的杜龛等都举兵进攻陈霸先。另外,下游沿江的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南豫州刺史任约都倒向北齐,投入对陈霸先的战事。梁末的谯、秦二州在建康对岸的江北;南豫州治所在长江东南岸的姑孰(今马鞍山市与芜湖市之间)。十月,徐嗣徽军队渡江进逼建康,占领京师外围要地石头城。

当时北齐并没有预料到江南的变局。徐、任倒戈投诚,使北齐军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渡江据点,以及南方的水军战舰支援。于是齐部署在南线的两路边防军迅速渡江,试图一举攻灭陈霸先,平定江南。十一月己卯,“齐遣兵五千济渡据姑孰”[3],这路齐军从历阳渡江,到达南豫州姑孰,与任约合兵;次日庚辰,[4]柳达摩率领一万名齐军、一千匹马和三万石军粮,渡江进入石头城,与徐、任军合兵。齐军渡江数量不多,说明江南变起仓促,北齐没来得及从内地调发大部队。而这两支军队成功渡江,显然得到了徐、任水军的协助。因为原来北齐的南界并未推进至长江,也未有渡江计划,不可能有大规模造船的预案。

得知徐、任和北齐军占领石头城,威胁建康,陈霸先迅速从与杜龛作战的三吴地区回援。他利用南军的水上优势封锁了江面。陈霸先水军频频破袭江北的齐军基地。齐军入石头城后第三天(癸未日),陈水军夜袭江北胡墅渡口,烧毁齐军船舶千余艘;另一支水军巡航江中,切断了齐军的渡江增援之路,并俘获了向江南运送援军和粮食的船队,齐北徐州刺史也被俘,这也说明,齐的后方援军已经投入到渡江作战。[5]

石头城的齐军及其附庸数次与陈霸先作战,都难以获胜。陈霸先方面曾担心,徐、任和北齐军向东南运动,与杜龛等武装联合,则建康形势危急。[6]但北齐军渡江部队缺乏在江南作战的经验,同时身后江路被切断,得不到援兵支持,所以一直驻在石头城及秦淮河南岸,未能向江南腹地扩张。为解江路断绝之困,齐军试图打通向姑孰、历阳方向的交通。徐嗣徽率部离开石头城赶往南豫州,与那里的任约军及齐军汇合。这支徐、任和北齐联军共万人再次向建康进军:徐嗣徽部水军顺江而下;齐军则从陆地进军。但陈霸先军将这两路援军阻截在途中,使其无法与石头城的齐军汇合。

十二月,陈霸先水军再次偷袭江北,攻入徐嗣徽的原秦州治所,“俘数百人。收其家,得其琵琶及鹰”[7],派人送至被拦于建康南的徐嗣徽军中,对徐造成很大的震慑。陈水军还阻断秦淮河汇入长江之口,断绝了石头城中齐军的水上逃亡之路,之后和柳达摩军决战秦淮河南岸,齐军大败,两座兵营都被攻破,舰船被烧毁,只能退保石头城。

同日,被阻绝于南线的徐、任军和齐军也在试图北上,但与陈军长江水战失利,“嗣徽等乘单舸脱走”,再无力救援石头城。石头城中粮储甚多,但无水,只得向陈霸先求和。陈霸先也苦于各地战事蜂起、军粮缺乏,遂与齐人盟约、交换人质,备船送石头城齐军返回。南线的徐嗣徽、任约和齐军也撤到江北。

此次齐军和陈霸先的战事持续两个月左右。齐军本已占据了石头城和南豫州两处渡江要地,但因为陈霸先水军切断了江路,使渡江齐军陷入孤立无援境地,最终和议撤兵,放弃了江南这块来之不易的“滩头阵地”。从此,陈霸先势力与北齐开始隔长江对峙。

这次战事,首轮渡江的齐军仅有一万五千人,兵力明显不足,因为此时北齐正关注西魏在长江中游的扩张(见下文)。但下游的事变使掌控东魏的高澄喜出望外,他急忙调集兵力,准备一举占领江南,却没想到柳达摩军在江南全无作为、无功而返。所以高澄诛杀了柳达摩,并不承认与陈霸先的和议,由此开始了556年的第二次渡江作战。

556年齐军第二次渡江

北齐首次渡江作战虽然失利,但获得了长江下游的江北地区,徐、任等南军的投诚,使齐军熟悉江南情况且增加了水军骨干。所以第一次战事结束后的三个月内,北齐向合肥方向集结了十万重兵(包括徐、任兵力),并在巢湖流域征集和建造舰船。梁太平元年(556年)三月,十万齐军乘船从巢湖出栅江口,循长江向东北而下,进抵当涂县的梁山。[8]

陈霸先派水军扼守梁山江面迎击,“帐内荡主黄丛逆击(齐军),败之,烧其前军船舰,齐顿军保芜湖”[9]。从齐军这次以水军下江的初衷来看,其统帅可能认为己方水军数量颇高,堪与陈军一战,所以选择了沿西北岸顺流而下,而非急于渡江登陆(水路行军快捷,可以迅速进抵建康城下)。先锋舰队在梁山首度失利之后,齐军对水路下江的信心动摇,于是匆忙南渡上岸,在芜湖观望待机。

双方在芜湖一带相持到五月。一支陈水军从上游湓城(今九江市)返回建康,当其驶近芜湖时,徐嗣徽部列舰拦江阻击,但这支陈军舰队一举击败徐嗣徽军,并在芜湖附近登陆,赶回建康。[10]此战彻底断绝了齐军从水路进军的信心,遂从陆路倾兵出击,十二天后进抵建康城下,并渡过秦淮河安营。

陈霸先依旧采用前度对齐军的策略:一面在建康郊外坚壁清野,寻找战机,一面用舰队隔断长江,断绝齐军的粮援。在陆地齐军渡过秦淮河之际,一支陈军舰队渡江袭击北岸瓜步山齐军,“获舟舰百余艘,陈粟万斛”[11],这万斛陈年粟米,应是北齐从各地粮仓中紧急调运而来,可见其后勤供应已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且这点军粮也被陈水军俘获。

此番渡江的齐军虽然数量众多,但未能像上次取得石头城据点,始终在建康城外游移。到六月,齐军从建康城南向城东移动,最后到城北的钟山、莫府山一带。城北是滨江之地,齐军显然受到断粮之苦,希望与江北建立联系,获得补给。但这种隔江补给非常脆弱。陈水军从建康东北的江乘县出击,六月“丁未日,高祖遣钱明领水军出江乘,要击齐人粮运,尽获其船米,齐军于是大馁,杀马驴而食之”。八天后(乙卯日),两军决战莫府山南,齐军大败,“其军士得窜至江者,缚荻筏以济,中江而溺,流尸至京口,翳水弥岸”。萧轨等将帅都被俘获斩首。

此时,上游的渡江基地尚有部分齐军。所以决战后第三日,陈军向芜湖方向进发,在姑孰一带攻击齐军舰队,将其全部烧毁。[12]徐嗣徽、任约未在被俘之列,可能是乘船逃回江北。齐军第二次渡江之战宣告结束。

此次齐军南渡兵力虽然达十万之众,但统帅萧轨等缺乏经验,渡江后不能主动寻找战机,破坏江东腹地,反而在芜湖及建康城外消极等待,丧失时机。其次,齐军虽有水军战舰而不善运用,梁山首败,芜湖再败,虽未伤及齐舰队主力,但彻底打消了其水路下江的信心。此后,齐军再不敢用水战打破陈军封锁,最终因粮尽力竭而大败。反观陈军,则能利用水上力量积极作战,先是打乱齐军的水路下江计划,再以水上封锁和主动出击破坏齐隔江补给,最终保证了决战胜利。

第二节 560年代陈内战与北周、北齐的渡江作战

西线的长江上游并非陈霸先控制区,但这里的南北战事也开始较早。在555年,西魏攻击江陵的梁元帝朝廷,齐军曾试图前往救援,进至江夏郡时江陵已经被西魏攻破。江夏当地的旧梁势力引齐军防御西魏,齐将慕容俨遂带兵渡过长江,占据郢城(在今武汉市武昌区)。但这支齐军旋即受到了侯瑱等江南割据武装的攻击(此时侯瑱尚未归降陈霸先),慕容俨部修造城垒战舰,又在鹦鹉洲堆积芦苇堤,阻塞江面,进行了半年坚守作战。因困守孤城、粮援不继,齐军甚至被迫以战死者尸体为食,最终只得与南方武装议和,撤回江北。[13]同时,齐军在下游与陈霸先两次大战失利,遂暂时搁置了渡江的打算。

变起上游:王琳与北齐联军

陈霸先与齐军两度决胜建康城外,奠定了其在江南的统治基础,最终代梁建陈。但陈朝面临着江北两个巨大威胁:东方的北齐和西方的北周(557年,宇文氏代西魏建北周)。和三国时东吴的江防局面类似,陈军在对抗北来威胁时,也是依托长江,力保汉江和巢湖入长江之水口。周、齐与陈的数次水上大战,都发生在这两个入江口附近。当然,随着时代变迁,汉水、巢湖的入江口已因淤积发生小范围摆动,所以陈朝时,汉水入江的主航道已不止有夏口,还增加了沌口;巢湖入江主航道也从濡须口改为栅口(栅江口)。

北齐一直在巩固合肥城,将其建成对长江流域的前进基地,由合州刺史封子绘为营造舰船大使,大量造船,准备下一轮渡江之战。陈霸先军则主动出击,梁太平二年(557年)二月,他派领军将军徐度乘轻舟从栅口、东关驶入巢湖,又溯施水至合肥,破坏齐军造船基地,“烧齐船舶三千艘”[14]。但据《北齐书》的记载,则是陈军乘夜进抵合肥城下时,遭到封子绘齐军的迎头攻击,被迫撤退。[15]双方史籍都会对己方的战果进行夸大,所以综合两说,此战陈水军应破坏了一些齐军舰船,但数量不太多。另外,陈军宣称烧毁齐船数量较大,应多是小型舟船。这说明从合肥到巢湖以至栅口的航道水位都比较浅,难以通行吃水深的大型舰船。

同在这一时期,占据湘江流域,忠于旧梁的王琳势力开始对建康形成威胁。他遣使与北周通好,又向周扶植的江陵后梁朝廷称臣,同时向江夏、武昌方向扩张。陈霸先此时已决意代梁自立,所以必须着手解决上游威胁。陈永定元年(557年)下半年,他一面称帝建陈,一面派主力水师溯江而上,攻占武昌(今湖北鄂州市),进而围攻汉水入江处的郢城(三国东吴的夏口城);王琳舰队自湘江来援,双方在沌口江面会战,陈军大败,侯安都、周文育等主帅都被俘虏。王琳乘胜向下游推进,次年(558年)正月进抵湓城,占据江州。江北下游地区已是北齐境,王琳于是转而向北齐求援。齐朝再度萌生渡江灭陈之志,送梁宗室萧庄至王琳军中称帝,并又在合肥大造舟舰。

陈霸先集结重兵于建康,准备与王琳决战。双方在湓城与建康之间对峙近一年,最后达成妥协,王琳暂时撤回上游的郢、湘州。陈军乘此机会攻击合肥齐军。陈永定三年(559年)二月,陈司空侯瑱率水军再度入巢湖至合肥,焚毁齐军舟舰。[16]为了防范王琳再度下江,陈霸先匆忙在南皖口营建军事基地。[17]据《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南皖口为皖水入江之口,约今安徽省安庆市附近,在栅口上游三百里。[18]此举除了防范王琳进攻建康,显然还有隔绝其与合肥齐军水上交通的考虑。两个月之后,陈霸先之侄陈蒨也受命参与营建南皖口城栅。陈霸先旋即病死,无子继统,陈蒨依托江防军队进入建康为帝。[19]

王琳获悉陈霸先死讯,迅速再度下江,于次年(560年)二月进抵栅江口。陈朝在数月之前设防的南皖口显然未能阻滞王琳东下。此时,“东关春水稍长,舟舰得通”,合肥齐军舰队也从巢湖出栅口,驶入长江与王琳汇合,“琳引合肥漅湖之众,舳舻相次而下,其势甚盛”[20]。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提及东关水口只有春水生时才可通航,联系以往557、559年,陈军轻舟水师从东关入巢湖、烧齐军舰船的时间也都是在二月,则可知东关水口基本从二月才可通航,齐军每年趁冬季在合肥修造船舶,也有乘枯水期陈军不便来袭的因素。

此次入江的齐水军共万余人,由刘伯球统帅,与王琳舰队汇合后继续顺流而下。同时,齐将慕容子会率“铁骑二千”及步兵沿长江西北岸陆地而行,水陆直指建康方向。[21]显然齐军吸取了556年从江南陆路进攻建康的教训,希望在进逼建康的过程中一直掌握长江“制水权”,避免孤军被隔绝于江南的处境。陈水军则集结于芜湖江面展开阻击。双方舰队会战整日,陈军凭借对风向的运用,取得顺风顺流优势,用大舰拍杆、小舰撞击和抛掷熔铁的战术,击毁王琳军和齐军大量舰船。岸上齐军也受到陈军的登陆攻击,齐军“其步兵在西岸者,自相蹂践,马骑并淖于芦荻中,弃马脱走以免者十二三”[22]。齐将刘伯球、慕容子会都被陈军俘获,王琳和萧庄逃奔北齐。此次战争之后,北齐暂时放弃了渡江灭陈的目标,陈军则向长江上游迅速推进,占领王琳故地,并在这一过程中与北周发生战争。

北周渡江:巴陵和湘州的战事

当王琳、齐军与陈军激战于长江时,北周及其控制的后梁政权也借机向江南扩张。周、梁联军从江陵南渡长江,占领了王琳后方湘州、巴州之地(今湖南中北部),并围攻郢城。原属王琳,又倒向陈朝的郢州刺史孙玚据城固守,周军始终不能攻克。陈天嘉元年(560年)三月,已击败王琳的陈军溯江而来,周军只得撤往上游。同时,原驻扎在江北鲁山城的齐军也向后方撤退,陈军由此控制了汉水入长江之口,并继续向长江上游推进。

周军稍作收缩之后,仍力图保有湘江流域,继续渡江增兵。八月,周将贺若敦率六千步、骑兵渡江进入武陵郡(今湘西常德市),[23]击退了陈军吴明彻部,并向湘州方向进发。九月,周将独孤盛率江陵水军下江,试图从长江驶入湘江,与贺若敦所部汇合。陈将侯瑱等则据守湘江入长江口附近巴陵城(今湖南岳阳市)防堵周水军。独孤盛水军行至巴陵江面,驻扎在西江口外杨叶洲上。[24]十月,陈水军偷袭杨叶洲,“尽获其船舰,盛收兵登岸,筑城以保之”[25]。相持至十二月,独孤盛部粮尽,只好寻机逃回北岸。因为其舰船已大半被毁,史籍未载其是否获得来自北岸的水军援助,很可能是乘长江枯水期用小舟、木筏等简易设备渡江。

侯瑱诸军转而对付湘州的贺若敦周军。这支周军在江南水乡的境遇极度艰苦,因为江南水网密布,不适合骑兵驱驰,极大削弱了北方军队的机动性,却给惯用舟楫的南方军队提供了便利。《周书》贺若敦本传记载了其在江路断绝情况下孤军作战的情景:

俄而霖雨不已,秋水泛溢,陈人济师,江路遂断。粮援既绝,人怀危惧。敦于是分兵抄掠,以充资费。……敦又增修营垒,造庐舍,示以持久。湘、罗之间,遂废农业。瑱等无如之何。

初,土人亟乘轻船,载米粟及笼鸡鸭以饷瑱军。敦患之、乃伪为土人,装船伏甲士于中。瑱兵人望见,谓饷船之至,逆来争取。敦甲士出而擒之。敦军数有叛人乘马投瑱者,辄纳之。敦又别取一马,牵以趣船,令船中逆以鞭鞭之。如是者再三,马便畏船不上。后伏兵于江岸,遣人以招瑱军,诈称投附。瑱便遣兵迎接,竞来牵马。马既畏船不上,敦发伏掩之,尽殪。此后实有馈饷及亡命奔瑱者,犹谓敦之设诈,逆遣捍击,并不敢受。

相持岁余,瑱等不能制,求借船送敦度江。敦虑其或诈,拒而弗许……瑱等留船于江,将兵去津路百里。敦觇知非诈,徐理舟楫,勒众而还。在军病死者十五六……[26]

贺若敦部北归已是北周保定元年(561年)正月之事。至此,北齐、北周势力都被陈军逐出江南。自三峡以东,三方基本呈划江而治态势。

北齐、北周与南军在长江中游的战事表明:北方军队难以在江南水网地带迅速扩张,最终会因长江制水权丧失、补给断绝而陷入失败。所以,攻击江南政权必须借鉴当年西晋平吴经验,以主力军袭击其都城建康,以期迅速解决战事。

华皎之叛:周军的再度渡江与沌口一战

贺若敦渡江之战六年后,陈朝发生内战,周军又一次渡江作战:陈湘州刺史华皎本是陈宣帝陈蒨心腹。宣帝死后太子陈伯宗继位,但宣帝之弟陈琐掌控朝政,清除异己准备篡位。华皎遂于陈光大元年(567年)五月起兵反对陈琐,陈琐派淳于量率舟师进讨,同时命徐度从陆路进袭湘州。[27]华皎起兵前已经与北周和后梁取得联系,周军、梁军遂前往增援。北周荆州刺史、总管(周改都督称总管)权景宣及后梁水军自江陵顺江而下,至湘江口与华皎水军会师。华皎和权景宣的兵力不详,后梁参战兵力为水军二万。[28]至于陈军参战部队,自江路而来的主力有先锋吴明彻“率众三万,乘金翅直趋郢州”,大将军淳于量“率众五万,乘大舰以继之”[29],这尚不包含从陆路进发的偷袭部队。

以当时情况判断,华皎和周军应暂时不会有顺江而下直取建康的计划,因为江路过于遥远,且汉口以东的江北尽属北齐,齐军也不会允许周军独占江南。所以周军和华皎的目标应是巩固对湘江流域的占领,同时攻占郢城及江北地区,打通自襄阳循汉水入长江航道,再渐图进取长江下游。

九月,周、梁及华皎水军驶近夏口,另一支周军占据鲁山城,同时,周将元定率万余步骑兵渡过长江,准备攻取郢城。[30]

此时陈水军已经溯江而来,双方舰队会战于沌口。十年前,王琳水军曾在此大败陈霸先军,但这次战事却因权景宣指挥无能,引起周、梁及华皎联军大败,舰船大都被陈军击毁,华皎等向上游逃往江陵。元定孤军被隔绝在江南,“进退无路,斫竹开径”[31],希望撤到巴陵渡江。但从陆路进袭的陈军已经占据湘州和巴陵,元定与陈军和谈,被陈军欺诈俘获,病死在南方。周军此番渡江作战又以失败告终。陈军水师还乘秋季涨水,以大舰开入汉江(沔水),攻克周的沔州治所,[32]俘获其刺史裴宽。[33]陈军由此再度控制汉水入江口,阻遏来自汉水上游的威胁。

陈的江防与进攻

华皎下江之战失利后,北周和后梁为了补充舰船损失及准备下一轮渡江,又在汉江中修造战舰。[34]周军还在三峡口南岸兴建安蜀城,作为向江南扩张的据点。为了保持对安蜀城的补给,周军在峡谷中搭建跨江索道:“于江上横引大索,编苇为桥,以度军粮”[35]。这样周军只需控制长江两岸的陆地城垒,就能持续作战。

陈宣帝陈琐即位之后,一直试图解除北方对长江的威胁。570年,陈军以章昭达率主力水师溯江而上,准备一举攻灭江陵的后梁小朝廷,并解除周军对上游的威胁。章昭达部首先至汉江口,乘涨水季节轻舟溯汉水至青泥,将周、梁建造的船舰全部焚毁。陈水师继续溯江而上,准备攻拔安蜀城。为切断周军的跨江索道,“昭达乃命军士为长戟,施于楼船之上,仰割其索,索断粮绝”,然后攻击安蜀城,城中周军被迫投降。[36]至此,陈军再度肃清了长江上游的威胁。

摧毁周军的渡江途径后,陈军集中兵力攻击江陵。周襄州总管宇文直遣军救援,双方在江陵城下数次交战,陈军都被击败。陈军还试图掘开堤坝水淹江陵,又被周梁联军击破,遂班师撤回建康。

570年的战争说明,陈军有能力依靠水军实现对长江的控制权,北方军队难以染指江南;但陈军离舟攻击江北城垒时付出很大代价,说明陈军在陆地作战中并没有优势。

此战之后,陈军稍作休整,又集中十万兵力,于太建五年(573年)三月发动了对江北北齐辖境的进攻。经过大半年攻势,陈军拔除了北齐在江淮之间的一系列城垒据点,将战线推进至淮河。稍后,陈军又进占淮河以北的朐山、下邳等地,并挫败了齐军的反攻。至此,陈与北方的东线边界恢复到东晋十六国及齐、梁时的状态。但随着周灭齐统一北方,周军对东线陈军发起攻势。太建十年(578年)春,陈军大败于淮北,北伐军几乎全军覆没。次年(579年)冬,周军在淮河一线展开全面进攻,至十二月,全面占领淮南江北之地,陈军北伐所获疆土全部失守,南北方再次恢复到以长江为界。随着581年杨坚代周建隋,陈与隋呈隔江对峙态势,统一南北的使命要靠隋来完成了。

第三节 隋军灭陈之战的部署

总体规划

581年杨坚代周建隋,隋朝已经统治了大半个中国的三千余万人口,而陈只剩江南之地和区区二百余万人口。这种形势和晋灭吴之前基本相似,但隋将战线向南推进更深,在三峡以东,隋几乎已全面控制江北地区。这比三国时东吴尚保有江北一些堡垒、城市的局面又有不同。随着杨坚政权的巩固和隋朝国力的壮大,隋开始进行渡江平陈的部署。

对于隋朝将帅们来说,三百年前晋灭吴的战略肯定是其制定进攻方案的重要参照。但在战事开始后,各种因素又导致了战役进程与晋灭吴并不完全相同。本节将讨论隋军对晋灭吴战略的借鉴,并分析哪些因素导致了不同的战役进程。

开皇八年(588年)三月,隋文帝杨坚已经发布了讨伐陈朝的诏书。依照以往北方政权南伐的惯例,作战季节会避开盛夏雨季,所以到十月,隋朝才完成伐陈的战略准备,晋王杨广受命为淮南行台(驻扎寿春)。到十一月,伐陈主力才从长安开赴前线。这和晋武帝在咸宁五年(279年)十一月启动伐吴的时间完全相同。隋伐陈的整体部署为:

命晋王广、秦王俊、清河公杨素并为行军元帅以伐陈。于是晋王广出六合,秦王俊出襄阳,清河公杨素出信州,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宜阳公王世积出蕲春,新义公韩擒虎出庐江,襄邑公贺若弼出吴州,落丛公燕荣出东海,合总管九十,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37]

隋军基本沿袭晋伐吴的战略部署,只是稍有改动。《资治通鉴》此处取材自《隋书·高祖纪》,但《隋书》对诸统帅多记爵位,而《资治通鉴》则记为实际职务,比较便于观览。下面就结合《资治通鉴》进行详细分析:

东线:贺若弼出广陵渡江。《资治通鉴》作:“吴州总管贺若弼出广陵”。这和晋徐州都督司马伷的出击方向基本一致,但西晋在进攻之前,东线的军事基地是淮北的下邳,而隋军此时已经推进至长江之滨,前进基地已是长江边的广陵城。

中线:又分东、中、西三路。

东路,“庐州总管韩擒虎出庐江”,和晋扬州都督王浑的出击方向一致。西晋战前只控制到淮南的合肥,尚未推进到长江边,主要军事基地在扬州治所寿春;而隋军则直接控制着江北的历阳地区。

中路,“(晋王)广出六合”,即从寿春出发,指向建康对岸的江北地区。这个出发地也和晋扬州都督王浑基本相同,但当初晋军并没用直接指向建邺对岸的计划。

西路,“蕲州刺史王世积出蕲春”,和晋豫州刺史王戎出击方向一致。但晋军基地在淮北的项城,而隋军已经占据长江北岸、大别山南麓的蕲春城。

西线:又分为东、中、西三路。

东路,“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和晋荆州都督杜预的出击方向一致。但三国时东吴一直占据江陵,西晋荆州的军事基地是襄阳;而隋军则已占据江陵。

中路,“(秦王)俊出襄阳”,这一路是襄阳的隋军舰队,沿汉江(沔水)而下进入长江。这和晋军江北都督胡奋攻击方向相同。但陈和吴不同,不能保有江北,其江夏郡治已经移到长江南岸,只能以水师阻滞隋舰队渡江。

西路,“(信州刺史、行军元帅杨)素出永安”,以水师自蜀地出三峡,和西晋王濬舰队出击方向一致。

以上是隋军和晋军相同的出击方向。此外,隋军还有海道出发的一路——“青州总管弘农燕荣出东海”,即从海道直指江南。但这路隋军在战事中并未发挥直接作用。

隋军指挥序列:有三位行军元帅: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和清河公杨素。杨素的地位不能与两位皇子相比,所以隋军的战区最高统帅有两个,上游西线的杨俊和下游东线的杨广。晋伐吴时只有贾充一人充当大都督,奔波于东西两处,而隋军的部署更为合理,可以兼顾上下游同时展开进攻。另外,贾充的指挥部设在远离战场的襄阳和项城,而隋军的三位元帅(其中包括两位皇子)都各有负责的主攻方向,直接参与前线战事,显然更有效率。

杨素在上游的准备

在隋文帝部署平陈战事时,显然吸取了晋灭吴的经验,其中最首要的就是在蜀地大规模修造战舰,以便在开战后控制长江,保障主力渡江。开皇五年(585年),隋文帝任命杨素为信州总管,驻永安(三峡西侧的白帝城)负责修造战舰。[38]杨素本传对此的记载是:

上方图江表,先是,素数进取陈之计,未几,拜信州总管,赐钱百万、锦千段、马二百匹而遣之。素居永安,造大舰,名曰五牙,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拍竿,并高五十尺,容战士八百人,旗帜加于上。次曰黄龙,置兵百人。自余平乘、舴艋等各有差。[39]

可见杨素在永安的造舰规模颇大,完全堪与王濬在成都的工作相比。杨素于开皇五年(585年)十月到任信州刺史,比伐陈战役开始的588年整整早了三年,他能及时完成此项事业,也可旁证王濬可以在伐吴之前二年(277年)开始大规模造舰。王濬时候的益州包含了四川盆地大部地区,而在隋初州一级行政区的范围已比较小,当时巴蜀地区已经被划分为十几个州,信州只是其中之一,杨素大规模造舰,仅信州一州显然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人财物资源,需要从他州调拨。杨素所任“信州总管”,必然包含了都督巴蜀地区其他诸州的指挥权,只是为史书所略。

杨素的造舰事业是隋文帝平陈的重要依仗,他对此寄托了极高的期望。还在展开攻势之前半年,开皇八年(588年)三月,隋文帝发布声讨陈叔宝的诏书,宣称自己即将展开的灭陈大计应天顺人,其中就提到有神龙出现在长江之中,引导隋军直下金陵(建康):

益部楼船,尽令东骛,便有神龙数十,腾跃江流,引伐罪之师,向金陵之路,船住则龙止,船行则龙去,四日之内,三军皆睹,岂非苍旻爱人,幽明展事,降神先路,协赞军威![40]

此时平陈战役尚未开始,杨素舰队尚未驶出三峡。“益部楼船,尽令东骛”一句,应是巴蜀地区各州的舰队向信州集结。这说明造舰工程并非仅在信州一州,而是在巴蜀各州同时展开,建造完毕后驶往最下游的信州集结,归入杨素舰队序列。伐陈之战开始时,杨素被授予“行军元帅”,和杨广、杨俊两位皇子相同,高于其他任何一路伐陈军统帅。这也表现了隋文帝对杨素舰队的期望之高。

贺若弼在下游的渡江准备

在杨坚建隋后不久,就任命韩擒虎为庐州总管,贺若弼为吴州总管,负责长江最下游的对陈防务。[41]据《隋书·地理志下》,庐州即为南朝梁之南豫州;吴州原为南朝梁、陈之南兖州,北周占据后改为吴州,治江都(即魏晋广陵城)。庐州的历阳为古代最重要的渡江地点。隋文帝将造舰任务都交给了杨素,韩擒虎和贺若弼都没有造船工作。

但贺若弼对渡江作战之事非常积极。他曾“献取陈十策,上称善,赐以宝刀”[42],平陈战争结束之后,他又重新编写过这些建议:

平陈后六年,弼撰其画策上之,谓为《御授平陈七策》。上弗省,曰:“公欲发扬我名,我不求名,公宜自载家传。”[43]

十策在战后减为了七策,可能没有用到的三条被删去。十策出自贺若弼,这在隋朝高层已不是秘密,但贺若弼却要将其作为隋文帝的“御授”,显然是卖一个空头人情,无怪杨坚不愿领情。这曾付诸实践的七策中,三条与渡江舰船有关:

其三,以老马多买陈船而匿之,买弊船五六十艘于渎内。陈人觇以为内国无船。

其四,积苇荻于扬子津,其高蔽舰。及大兵将度,乃卒通渎于江。

其五,涂战船以黄,与枯荻同色,故陈人不预觉之。

可见在贺若弼的渡江方案中,并没有等待杨素舰队到来再渡江的打算(也许已经删去的三策中有,但未派上用场,今日也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他不准备在长江中与陈水师主力决战,而是要麻痹陈水师,乘其不备时以小规模船队偷渡。一旦踏上南岸土地,就可发挥隋军的陆战优势。第六策是渡江之后的安排:“先取京口仓储,速据白土冈,置兵死地,故一战而克。”特地强调“置兵死地”,也是因为没有信心歼灭陈舰队,夺取长江制水权。这和当年北齐两度渡江进攻建康,以及北周时贺若敦(贺若弼之父)渡江进攻湘州的态势几乎完全相同,且吸收了其父未能速战速决,最终失败的教训,准备一举攻灭陈朝。

第四节 灭陈战事实际进程

上游战事:缺乏建树的杨素舰队

开皇八年(588年)十二月,沿江各路隋军相继就位,开始对陈攻势。杨素舰队最早进军,已驶入三峡,与沿途及江中陈军展开战斗。三峡中的战事颇为激烈,从流头滩(三峡最西端的瞿塘峡段)直至巫峡(三峡最东端),隋军与陈军发生多场战事。《隋书》本传对杨素的表现多有夸张溢美之辞。例如在狼尾滩,陈军以“青龙百余艘、屯兵数千人”阻击隋军,而杨素“亲率黄龙数千艘,衔枚而下”,一举击破陈军。[44]据前引杨素本传,黄龙舰是一种可搭载百名士兵的中型战舰,“次曰黄龙,置兵百人”,如果有黄龙数千艘,则杨素水师应有数十万人之多,且还不包括搭乘其他型号舰船的隋军。如前引文,参与伐陈的隋军总共才“五十一万八千”。所以此处的黄龙“数千”可能是“数十”之误,即参与狼尾滩战事的隋水军为数千人规模。

陈军在长江上游的防务比较坚强。名将周罗睺一直驻防上游,当隋军攻势即将展开时,陈后主又命其“都督巴峡缘江诸军事,以拒秦王俊”[45],所以从汉江而下的隋军杨俊主力被阻击在汉口附近,一直不能向前推进。当杨素舰队驶出三峡后,进至汉口与杨俊会师,也始终未能突破周罗睺部陈军。两军在上游相持至开皇九年(589年)正月,下游隋军已经渡江占领建康,陈后主被俘,给上游诸将写信命其投降,杨俊等方渡江进入湘江流域,而杨素舰队也始终未能到达下游。和杨素有限的战绩相比,本传对他的吹嘘显得过于肉麻:

素率水军东下,舟舻被江,旌甲曜日。素坐平乘大船,容貌雄伟,陈人望之惧曰:“清河公即江神也。”[46]

作为江面上势均力敌的对手,陈军显然不会给杨素如此之高的评价。何况杨素舰队还没有当年王濬直取建康的战绩。杨素晚年地位极高,本传初稿很可能作于其晚年权势正盛之时,故而充斥着不切实际的夸张溢美之辞。

长江下游战事

陈后主对于长江下游的防务未给予足够重视。按照《南史》记载,[47]当隋开皇九年(陈祯明三年,589年)新年来临之际,陈后主将沿江重镇将帅都招入建康参见元旦朝会。其中有南徐州刺史萧摩诃,永嘉王陈彦(二人皆驻防京口),南豫州刺史樊猛(驻防姑孰),江州都督、南平王陈嶷(驻防江州湓城)。为了新年阅兵,陈后主还命诸州舰队都开到建康。这样,在隋开皇九年(589年)春节之际,自江州湓城以下,沿江诸要塞都没有了最高统帅和主力舰队,江防实力大为削弱。

杨广主力进至建康对岸的六合时,已是开皇八年(588年)十二月。此时的上游杨素舰队尚在三峡中与陈军激战,杨俊主力对汉口方向的攻势也不顺利;陈下游诸州的舰队正驶向建康,使得这里的水师实力大增,六合隋军未敢冒险渡江。

与此同时,前线隋军可能侦知了京口等地陈军统帅、水师赴建康的消息。[48]是否乘这个机会冒险渡江,成为下游隋军统帅杨广面临的选择。当时杨广比较年轻,实际负责指挥的是长史高颎,他对于渡江决战一度颇为踯躅,[49]但最终下决心:贺若弼、韩擒虎两路在元旦同日渡江。

开皇九年(589年)元旦(乙丑朔)前夜,大雾弥江,下游隋军乘机渡江。韩擒虎部凌晨登陆,趁陈军夜宴酣醉之际占领采石据点。贺若弼部则渡江进至京口城下。隋军没有长江制水权,只能采取偷渡的形式,所以过江部队数量有限:贺若弼所部马、步兵共八千人;而韩擒虎部则只有五百人。

正月初二(丙寅),陈后主获悉了隋军渡江的消息。初三日(丁卯),“召公卿入议军旅”;初四日(戊辰),“内外戒严”,建康等地才进入战备动员状态。[50]在建康的南豫州刺史樊猛受命率七十艘“青龙”舰游弋建康江面,防范对岸的杨广主力渡江。[51]皋文奏则受命增援南豫州,防止韩擒虎部占领姑孰。

韩擒虎、贺若弼两部隋军登陆之后,都经历了数日才攻克南豫、南徐两州治所。六日(庚午),贺若弼部攻拔京口,擒获陈南徐州刺史;七日(辛未),韩擒虎部对姑孰展开攻势,当日克城,擒获樊猛之子、代理南豫州刺史樊巡,并击败了前来增援的陈军皋文奏所部。至此,隋军在江南取得了两个稳固据点,并同时向建康进军,沿途陈军纷纷败逃。

十七日(辛巳),贺若弼军进至建康东北郊的钟山。[52]陈将领任忠曾经向后主建议:建康陈军应当全力守城,并以舰队巡游长江,截断渡江隋军与后方的联系;同时派水师万人袭击江北六合的隋军。这样,江北隋军会认为渡江隋军已经被全部歼灭,从而打消其主力渡江之决心;再以水师袭击京口等地,断绝渡江隋军后路,逼迫其撤退:

兵法:客贵速战,主贵持重。今国家足食足兵,宜固守台城,缘淮立栅,北军虽来,勿与交战;分兵断江路,无令彼信得通。给臣精兵一万,金翅三百艘,下江径掩六合,彼大军必谓其度江将士已被俘获,自然挫气。淮南土人与臣旧相知悉,今闻臣往,必皆景从。臣复扬声欲往徐州,断彼归路,则诸军不击自去。待春水既涨,上江周罗睺等众军必沿流赴援,此良策也。[53]

这套方案和三十多年前陈霸先对付渡江的北齐军队如出一辙,其核心是运用长江水师隔绝敌军后援,使渡江敌军进入饥困状态,然后予以歼灭。但陈后主未能接受。此时杨广也试图向江南增兵,准备一举攻克建康。当韩擒虎所部进至建康南郊的新林时,杨广派遣的步骑二万人也在这里登陆与韩擒虎汇合。

陈后主担心被隋军南北夹击,又突然下令决战。二十日(甲申),数万陈军开出建康,列阵攻击北来的贺若弼军。双方鏖战一整天。陈军各部互不统属,缺乏协调,损失数千人,将领萧摩诃也被俘获。但陈军鲁广达部据守建康北城作战,使得贺若弼部一直不能入城。同日,韩擒虎获悉建康展开大战,遂带五百名骑兵急进,下午时逼近建康。陈将任忠向其投降,防守秦淮河的陈军溃散,韩擒虎部未遇到抵抗,直入建康台城,俘获陈后主。傍晚时,正在抵御贺若弼的陈军获悉皇帝被俘,遂溃败投降。随着陈后主给上游诸将写信劝降,隋灭陈之战宣告结束。

战功评定的争执

和晋灭吴之后王濬与王浑发生争功类似,平陈之战结束后,隋朝诸将也发生了争功纠纷。由于杨广、杨俊是皇子,封赏的意义不大,所以封赏主要是对杨素、韩擒虎、贺若弼三人。韩擒虎和贺若弼在占领建康的第一天矛盾已经公开化:贺若弼认为自己与陈军主力鏖战一整天,对灭陈的功劳最大,而韩擒虎只是乘自己吸引开陈军主力之机进城,属于投机取巧。在二人的互相指责中,韩擒虎特意指出贺若弼“乃敢先期,逢贼遂战,致令将士伤死甚多”[54],而在刚刚克定建康时,下游总指挥杨广也“以弼先期决战,违军命,于是以弼属吏”[55]。可见杨广对韩擒虎、贺若弼两军在江南的进度曾有统一部署,但这个部署已为史书失载。

以当时形势分析,杨广可能是想等上游克定之后,杨素舰队驶入建康江段,将隋军主力(包括杨广自己)运送过江,再择机决战。这样不仅万无一失,而且还能使杨广获得亲自攻克建康,俘获陈后主的荣耀。但由于上游战事的迁延,这个方案几乎是无法实现的。

所以隋文帝并不赞同杨广对贺若弼的处置,他命人迎接贺若弼回长安,“命登御坐,赐物八千段,加位上柱国。进爵宋国公,真食襄邑三千户,加宝剑、宝带、金瓮、金盘各一,并雉尾扇、曲盖,杂彩二千段,女乐二部,又赐陈叔宝妹为妾”[56],极尽褒奖。杨素舰队并没有完成协助下游部队渡江,占领建康的任务,但其封赏仍非常高:“进爵郢国公,邑三千户,真食长寿县千户。以其子玄感为仪同,玄奖为清河郡公。赐物万段,粟万石,加以金宝,又赐陈主妹及女妓十四人。”[57]这可能是隋文帝对杨素的偏爱所致。

至于进占建康,俘获陈后主的韩擒虎,所获封赏却不如杨素、贺若弼二人,仅为“进位上柱国,赐物八千段”,这是因为“有司劾擒(虎)放纵士卒,淫污陈宫,坐此不加爵邑”[58]。以当时局势推测,这个弹劾韩擒虎的“有司”,可能还是晋王杨广。因为韩的行为和贺若弼相似,都没有顾及杨广本人立头功的愿望,所以遭到了报复。杨广这种妒忌阴损的性格,在后来的夺嫡和为帝期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从隋军平陈的战事来看,和晋灭吴之战有非常大的不同。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在开战之前,隋朝内部的意见就非常统一,灭陈是大势所趋,几乎没有反对质疑的声音。在开战之后,诸路隋军的攻势也格外凌厉(除了秦王杨俊所部)。这种大趋势之下,偶或一两位将帅的心怀不轨、消极怠工,也不可能拖延整个战局的进展。诸路平陈军的统帅都出自北周上层家族,经受过灭北齐等战事的锻炼,富有战争经验和进取精神,即所谓“关陇贵族”出将入相、文武兼通的精神风貌。但另一点,即杨广对韩擒虎、贺若弼两位统帅的刻薄寡恩,以及杨俊、杨素在上游战事中碌碌无为也未受到惩罚,则显示了另一种趋势:皇权正在迅速重新崛起,帝王个人的好恶又开始成为唯一的游戏规则。这则和西晋灭吴时已发端的士族坐大、皇权低落的趋势完全相反。


[1] 《隋书》卷二十三《五行志下》,第658页。

[2] 本章中的长江上游指三峡以东,大致为东汉的荆州(约今湖南、湖北),不包括三峡以上的益州(四川盆地);下游基本为东汉扬州区域。

[3] 《陈书》卷一《高祖纪》,第8页。本章引文未注出处者,皆引自此卷。

[4] 此日期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六,第5136页。《陈书·高祖纪》未载日期。

[5] 《陈书·高祖纪》:“十一月……癸未,高祖遣侯安都领水军夜袭胡墅,烧齐船千余艘,周铁虎率舟师断齐运输,擒其北徐州刺史张领州,获运舫米数千石。”(第8页)

[6] 见《陈书》卷十八《韦载传》,第249页。

[7] 《陈书·侯安都传》,第144页。

[8] 据《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七胡三省注,梁山在长江西北岸,见第3997页。

[9] 《陈书·高祖纪》,第10页。

[10] 《陈书》卷八《周文育传》,第139页。

[11] 《陈书·高祖纪》,第10页。

[12] 《陈书·高祖纪》,第11页。“丁巳,众军出南州,烧贼舟舰。”《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三胡三省注:“南洲,属姑孰。”

[13] 《北齐书》卷二十《慕容俨传》,第281页。

[14] 《梁书》卷六《敬帝纪》,第148页;《南史》卷八《梁敬帝纪》,第249页。此事《陈书·高祖纪》未载。

[15] 《北齐书》卷二十一《封子绘传》,第305页。

[16] 《陈书》卷二《高祖纪下》:“永定三年……二月……司空侯瑱督众军自江入合州,焚齐舟舰。”(第39页)《资治通鉴》作:“侯瑱引兵焚齐舟舰于合肥。”(第5182页)

[17] 《陈书·高祖纪下》:“永定三年……闰四月……丁酉,遣镇北将军徐度率众城南皖口。”(第39页)

[18] 《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七,第5184页。

[19] 《陈书》卷三《世祖纪》,参见本书第三编陈朝的军人政治部分。

[20] 《陈书》卷九《侯瑱传》,第155页。

[21] 《陈书·侯瑱传》,第156页。

[22] 《陈书·侯瑱传》,第156页。

[23] 《陈书·世祖纪》载贺若敦兵力为“马步一万”(第52页);《周书》卷二十八《贺若敦传》则为“步骑六千”(第475页)。当从《周书》。

[24] 西江口,据《资治通鉴》卷一百六十八胡三省注,为湘江入长江口,见第5209页。另,《水经注疏》卷三十五《江水三》:“江水右会湘水,所谓江水会者也。江水又东,左得二夏浦,俗谓之西江口。”(第2881页)

[25] 《陈书·世祖纪》,第52页。

[26] 《周书·贺若敦传》,第475—476页。

[27] 《陈书》卷四《废帝纪》,第68页。

[28] 《周书》卷四十八《萧詧传附子岿》:“岿亦遣其柱国王操率水军二万,会皎于巴陵。”(第863页)

[29] 《陈书》卷二十《华皎传》,第272页。

[30] 关于元定所部兵力,《周书》与《陈书》所言不同。《周书》卷五《武帝纪上》:“元定以步骑数千先度,遂没江南。”(第74页)《陈书·废帝纪》云“周将长胡公拓跋定率步骑二万入郢州”(第68页);卷二十《华皎传》则云“长胡公拓跋定人马三万”(第272页)。元定即拓跋定。陈朝文献似有夸大敌军兵力的惯例,但《周书》为降低自身损失,也可能少写元定兵力。《陈书·废帝纪》又云陈军俘获元定的战果“俘获万余人,马四千余匹”(第68页),由于元定军队因无法渡江北撤而全部被俘,此数字当接近其实际兵力。

[31] 《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第5270页。

[32] 据《隋书》卷三十一《地理志下》,为隋沔阳郡,约今湖北省仙桃市。

[33] 《陈书》卷十《程灵洗传》,第172页;《周书》卷三十四《裴宽传》,第597页。

[34] 据《陈书》诸传,此次周、梁造舰之地为“青泥”,但未言具体地址。《周书·萧詧传附子岿》则言“竟陵之青泥”,可见在竟陵郡境内的汉江段,约今湖北省钟祥市,见第864页及中华书局校勘记。周人选择在这里造船,大概和北齐在合肥造船的考虑相似,即认为其地处汉江口内,可以防备长江中的陈水师,而在机会适当时可以驶入长江作战。三国曹魏末,司马懿督荆、豫二州诸军事时,也曾在汉江中造船,但冬季战争时因为水浅无法驶入长江,见前文。

[35] 《陈书》卷十一《章昭达传》,第184页。

[36] 《陈书·章昭达传》,第184页。另参见卷十《程文季传》,卷十五《陈慧纪传》,卷二十二《钱道戢传》,卷三十一《樊猛传》《鲁广达传》。但陈军袭击青泥及安蜀城之事,为《宣帝纪》不载,所以难知其具体月日。《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陈太建二年(570年),将攻灭安蜀城之战系于七月,但未载焚青泥舰船之事。

[37] 《隋书》卷二《高祖纪下》,第31页。

[38] 《隋书》卷一《高祖纪上》,开皇五年:“冬十月壬辰,以上柱国杨素为信州总管”(第23页)。

[39] 《隋书·杨素传》,第1282页。

[40] 《隋书·高祖纪下》,第31页。

[41] 《隋书·高祖纪上》:“三月……戊子……以上开府、当亭县公贺若弼为楚州总管,和州刺史、新义县公韩擒虎为庐州总管。”(第14页)按,此时贺若弼尚不是吴州总管,其调任应是此后不久之事。因为《隋书》卷五十一《长孙览传》于开皇二年之后,曾提及“上常命览与安德王雄、上柱国元谐、李充、左仆射高颎、右卫大将军虞庆则、吴州总管贺若弼等同宴”(第1328页)。可见贺若弼到楚州不久即调任吴州总管。

[42] 《隋书》卷五十二《贺若弼传》,第1344页。

[43] 《北史》卷六十八《贺若弼传》,第2381页。按,“十策”或“七策”仅见于《北史》;《隋书·贺若弼传》未载。

[44] 《隋书·杨素传》,第1283页。

[45] 《隋书》卷六十五《周罗睺传》,第1524页。

[46] 《隋书·杨素传》,第1283页。

[47] 《南史》记载陈后主昏庸的史事较多,甚至有故意贬低陈朝之嫌,《陈书》类似记载则较少。

[48] 《北史》卷七十八《张奫传》:“贺若弼之镇江都也,特敕奫从,因为间谍。平陈之役,颇有力焉。”(第2632页)可见隋军统帅颇重视情报工作。

[49] 《隋书》卷五十七《薛道衡传》载,高颎在和薛道衡一席谈话之后,方坚定了渡江决心,见第1407页。但传中薛道衡所言,都是人所共知之事,对高颎未必有实际意义。北朝末至隋的这种文人本传多言过其词,未必可信。

[50] 《陈书·后主纪》,第116页。

[51] 《陈书·樊猛传》:“时猛与左卫将军蒋元逊领青龙八十艘为水军,于白下游弈,以御隋六合兵”。(第418页)

[52] 《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七作“辛未”(第5506页),误,当从《陈书·后主纪》作辛巳。

[53] 《南史》卷六十七《任忠传》,第1651页。

[54] 《隋书·韩擒虎传》,第1340页。

[55] 《隋书·贺若弼传》,第1345页。

[56] 《隋书·贺若弼传》,第1345页。

[57] 《隋书·杨素传》,第1283页。

[58] 《隋书·韩擒虎传》,第13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