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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与教皇的天花板》第四章 补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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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最信赖的亲信暨盟友是帕维亚枢机主教佛朗切斯科·阿利多西。自多年前阿利多西破坏了罗德里戈·波吉亚欲毒死教皇的诡计之后,这位三十九岁的枢机主教就一直是尤利乌斯面前的红人之一。不过英俊、长着鹰钩鼻的阿利多西在罗马却少有朋友和支持者,主要因为盛传他行为不检。许多敌人都说他和妓女过从甚密,做女人打扮,勾引男孩,接触神秘学。米开朗琪罗是他在罗马的少数几位支持者之一,因为米开朗琪罗在罗马信得过的人不多,阿利多西就是其中之一。阿利多西热爱艺术,大力促成米开朗琪罗于一五○五年来罗马接下教皇陵的案子。在尔虞我诈的梵蒂冈政坛,他似乎将阿利多西当作靠山和盟友。[1]

米开朗琪罗不肯回罗马的原因之一,就是担心回罗马后无法如教皇所承诺的那样,“不受任何身心伤害”。他是否真的担心布拉曼特会对他不利,这点无法确知,但他的确有充分的理由担心教皇的报复。因此,在这年夏天结束前,他已通过这位教皇亲信,得到了一份保障他人身安全的书面保证。

随尤利乌斯远征的这位枢机主教,照米开朗琪罗所请,给了他一份书面保证。米开朗琪罗带着这份文件和索德里尼的亲笔信函,终于前往北方的波隆纳。索德里尼在信中盛赞他是“杰出的年轻人,他所从事的艺术,在意大利,甚至全世界,都无人能出其右”。[2]不过,索德里尼也在信中提醒道,米开朗琪罗“很有个性,必须用亲切、鼓励的态度对待,才能让他发挥所长”。

十一月底,教皇在波隆纳接见了米开朗琪罗,此时距他逃离罗马已过了七个多月。乞求尤利乌斯饶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利乌斯的敌人不久之后也会有同样的体会。教皇从轻发落,但两人重逢时的气氛都十分紧张。圣佩特罗尼奥教堂正举行弥撒时,一名教皇掌马官发现了米开朗琪罗,带他穿过广场,来到位于塞迪奇宫内的教皇下榻处。这时教皇正在用膳。

“你早该来见我们”,一脸不高兴的教皇咆哮道,“却一直等着要我们去看你。”[3]

米开朗琪罗跪了下来,乞求宽恕,并解释说他生气完全是因为从卡拉拉回来后受到的冷遇。教皇不发一语,这时有个主教跳出来打圆场,替这位雕塑家说话。索德里尼托他在教皇跟前替米开朗琪罗美言几句。

他告诉尤利乌斯,“陛下大人不计小人过,他是出于无知才会冒犯您。画家一出了自己的艺术领域,都是这样”。[4]

“这种天赋异禀之人的本性”或许叫教皇火冒三丈,但作为艺术家的赞助者,他可不接受艺术家全是粗鄙无知的说法。“你才是无知兼笨蛋,不是他。”他向这位主教吼道,“滚出去,滚得远远的!”主教吓得动也不动,“教皇侍从刺了他几下”,才把他赶出去。[5]

艺术家和赞助者就这样言归于好。但还出了个小问题。米开朗琪罗不愿做那尊青铜巨像。他告诉教皇,用青铜铸像不是他的专长。但尤利乌斯不想听任何借口。他命令这位雕塑家,“去干活吧,失败了就重铸,直到成功为止”。[6]

青铜浇铸并不容易,像湿壁画一样,需要丰富的经验。铸造一尊等身大的作品,可能得花上许多年,如安东尼奥·德·波拉约洛(Antonio del Pollaiuolo)花了九年才完成西克斯图斯四世墓,更何况这尊青铜像高14英尺。首先必须用经干燥处理的黏土制成模子,作为铜像的核心,然后在表面涂上腊。艺术家在腊面雕出细部,然后用以牛粪、烧化的牛角等材料调成的涂料,在腊面上涂上数层。接着用铁箍箍住巨像,放进火炉烘烤,直到黏土干硬、熔腊从雕像底部挖的洞(铸模出气口)流出为止。接着通过另一套管子(浇道),浇进熔融的青铜,取代腊面。覆盖黏土的青铜变硬后,敲开牛粪、牛角构成的外壳,雕像即成型。再经过雕凿、磨光,大功便告成。

但上面所说的只是理论,实际制作时很容易出现多种失误和时间上的失准。黏土种类必须用对,而且干燥处理必须得当才不会龟裂,青铜加热也必须符合正确的温度,一度都不能差,否则青铜就会凝结。达·芬奇替米兰大公鲁多维科·斯福尔札制作青铜骑马像时,试了多次都未成功,失败原因有好几个,而青铜像体积庞大正是其中之一。但至少达·芬奇曾在佛罗伦萨的顶尖金匠安德烈亚·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occhio)的工作室待过多年,受过青铜浇铸方面的训练。与之相对,米开朗琪罗说青铜浇铸不是他的专业,可一点儿都不夸张。他可能在圣马可学苑学过些许金属铸造技术,但至一五○六年,他只完成过一件青铜像,即一五○二年受法国元帅罗昂之托而制作的4英尺高《大卫像》[7]。换句话说,他在青铜浇铸上的创作经验和湿壁画一样欠缺。

一如西斯廷礼拜堂的装饰项目,尤利乌斯根本不操心米开朗琪罗欠缺经验这类枝节问题,他就是要造这尊铜像。不敢再逃的米开朗琪罗只好乖乖听命,进驻教皇替他在圣佩特罗尼奥教堂后面安排的工作室,开始工作。这尊铜像显然是对他的一次考验,考验的不只是他的雕塑技能,还有他对教皇的忠贞。

对米开朗琪罗而言,来年是悲惨的一年。他发现自己得和另外三个男人挤在一张床上,住所空间局促,令他很不高兴。波隆纳市面上的葡萄酒不仅贵,还是劣质品。天气也很不合他意。入夏后他抱怨道,“自从到了这里,只下过一次雨,天气热得我想地球上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8]而且他还是认为自己有生命危险,因为到波隆纳不久之后,他就写信给弟弟博纳罗托说道,“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而粉碎我的世界”。[9]他认定的敌人布拉曼特仍在波隆纳,而且他惴惴不安地指出,教廷进驻城里后,匕首业者就一直生意兴隆。波隆纳还充斥着黑帮以及支持本蒂沃里流亡家族而不满教皇的团体,环境险恶。

两个月后,尤利乌斯前往工作室查看黏土模子的制作进度。后来米开朗琪罗在给博纳罗托的信中写道:“祈求上帝保佑我工作一切顺利,因为只要一切顺利,我就大有希望博得教皇的恩宠。”[10]重获教皇恩宠当然就意味着他有机会重新开展教皇陵工程。

但这尊雕像的制作,一开始并不顺利。米开朗琪罗原希望在复活节前达到可供浇铸的程度,但就在教皇来访前后,米开朗琪罗辞退了两名助手,进度因此慢了下来。这两人分别是石刻匠拉波·丹东尼奥和外号“洛蒂”(lotti)的金匠鲁多维科·德尔·博诺。其中年纪较小的四十二岁的佛罗伦萨雕塑家拉波,特别令他恼火。“他是个骗人的饭桶,总是达不到我的要求”,他在给佛罗伦萨的家书中如此写道。[11]尤其令他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助手竟在波隆纳到处宣扬,他,拉波·丹东尼奥,和米开朗琪罗是完全的伙伴关系。这两人的确有理由视自己为米开朗琪罗的平辈而非下属。两人都大其顶头上司至少十岁,洛蒂还曾在佛罗伦萨艺术大师波拉约洛门下学艺。米开朗琪罗较尊敬洛蒂,洛蒂的经验和技能想必是此案子所不可或缺的。但洛蒂自甘堕落,米开朗琪罗觉得他是被拉波带坏,只好叫他们两人卷铺盖走人。如果拉波、洛蒂就是与他同挤一张床的人,那想必曾有几个晚上,激烈的争吵声从圣佩特罗尼奥教堂后面这间工作室传出。

不久,米开朗琪罗在波隆纳的处境更为艰难。拉波、洛蒂一遭辞退,教皇也以波隆纳水土有害健康为由离开。不久,仿佛是要进一步证实他的看法,真的暴发了瘟疫,叛乱也接踵而来。教皇一踏上返回罗马之路,本蒂沃里家族和其党羽就趁机作乱,试图夺回波隆纳。一般来讲,只要闻到一丝硝烟味,米开朗琪罗就会立刻开溜,但这时候他不得不待在工作室,因为城外已爆发激烈的冲突。他心里想必想过一旦本蒂沃里家族回来,大概不会原谅他替他们的死对头制作雕像。但数星期后,本蒂沃里奥势力被击退。这时候他们开始玩阴谋手段,打算偷偷毒死尤利乌斯,同样未能得手。

七月初,也就是动工后六个月多一点,米开朗琪罗开始铸造他的巨像。因为青铜熔化不当,铸造失败,出来的铜像只有脚和腿,不见身躯、手臂和头。接下来得等火炉冷却,然后拆开,以便拆下已凝固的青铜,然后将青铜重新加热,倒进模子里,进行第二次铸造。这一耽搁又是一个多星期。米开朗琪罗将这次失败归咎于新助手之一贝纳迪诺,说他未使火炉达到足够高温,“不是出于无知,就是不小心”。[12]米开朗琪罗四处宣扬贝纳迪诺这件丢脸事,导致他走在波隆纳街上都抬不起头来。

第二次铸造结果较为满意,米开朗琪罗接下来花了六个月予以雕凿、磨光和修整,然后整理圣佩特罗尼奥教堂的门口以备安放该青铜像。这尊雕像应是他的一大成就。高14英尺,重约10000磅,是自古以来所铸造的最大雕像之一,和拉特兰圣约翰大教堂前面的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骑马青铜像(评量所有青铜像的标准),几乎一样大。[13]此外,他还证明了他有能力完成这尊庞然巨物,让一年前对他心存怀疑者不得不刮目相看。“过去全波隆纳的人都认为我不可能完成”,他向博纳罗托如此吹嘘道。[14]完成这项任务后,可想而知,他再度博得教皇的欢心。雕像还未完成时,他就开始与他在罗马最有力的盟友和支持者朱利亚诺·达·桑迦洛、阿利多西通信,表示希望能获准继续教皇陵的工程。

然而,这尊雕像的造模、铸造工作已耗尽米开朗琪罗的精力。“我在这里过得极不舒服,整个人非常疲累,”完成这项工程时他写信给博纳罗托说,“我其他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夜以继日地干,我一直强忍着疲累,现在还是。实在是太累了,如果还得再来一次,我想我大概撑不下去。”[15]他渴望回到佛罗伦萨,就在亚平宁山的另一边,只有二十四公里的路程。但教皇命令他直到雕像立在教堂门口,才可以离开波隆纳。但是,他的耐心受到了更严厉的考验。最后,教皇的星象学家终于宣布一五○八年二月二十一日是安放雕像的吉日。这时候米开朗琪罗才获准返回佛罗伦萨,离开之前,他参加了他在波隆纳的助手们为他举办的小型庆功会。骑马经过亚平宁山区时,他不慎跌落马下,但返乡的喜悦未曾损减。[16]不过,一抵达佛罗伦萨,要他返回罗马的教皇召令也跟着到了,但就如后来的发展,召令并不是让他回去继续教皇陵的工程。


[1] 欲更深入了解此二人关系,可参阅贝克(James Beck):《枢机主教阿利多西、米开朗琪罗与西斯廷礼拜堂》(“Cardinal Alidosi,Michelangelo,and the Sistine Ceiling”)一文,《艺术与历史》杂志(Artibus et Historiae),第22期,1990年,第63-67页;以及赫斯特(Michael Hirst):《一五○五年的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 in 1505”),第760~766页。

[2] 引自帕斯托尔:《教皇史》,第六卷,第510页。

[3]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38页。

[4]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38页。

[5]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38页。

[6]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148页。

[7] 这件作品差不多和那件更大、更出名的大理石《大卫》同时间完成,完成后被送到法国,最后下落不明。大概和过去千百年来无数青铜雕像一样,于战时被送进熔炉改铸成大炮。

[8]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38页。

[9]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19页。

[10]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20页。

[11]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21页。

[12]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36页。

[13] 1538年,米开朗琪罗将此像竖立在罗马坎皮多里奥广场(Piazza del Campidoglio)现址。

[14]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40页。

[15]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40页。

[16] 参见德·托尔内《米开朗琪罗》,第一卷,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