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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与教皇的天花板》第二十七章 许多奇形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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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教皇及其神圣同盟的盟邦而言,拉文纳之败是无比重大的挫败。几天后消息传到罗马,恐慌随即蔓延开来。情势看来法军进逼罗马(路易十二已下令推进),教皇易人已是不可避免。众人担心罗马将遭劫掠,众主教拿起了剑,准备御敌。迦斯东·德·富瓦在作战前夕已告诉士兵,到了罗马他们可以大肆洗劫那个“邪恶宫廷”,并向他们保证宫廷里有“非常多的豪华饰物、非常多的金银珠宝、非常多的有钱俘虏”。[1]

即使是向来勇气过人的尤利乌斯,也被迦斯东这番豪语吓坏。有些主教跪求他与路易言和,有些则促请他离开避难。奥斯提亚港很快备好了数艘桨帆船,随时可将教皇送到安全地点。许多人建议教皇这么做,其中包括西班牙大使维奇先生。维奇将拉文纳大败归咎于教皇的作恶多端,是上帝的惩罚。

最后,教皇决定留在罗马。他告诉维奇和威尼斯大使,他打算再花十万杜卡特招兵买马,添购武器,以将法国人逐出意大利。一两天后,消息传来,迦斯东·德·富瓦已死于拉文纳战场上(于肉搏战时死于西班牙士兵之手),法军即将入侵的忧虑随之稍减。没了这位厉害的年轻将领,尤利乌斯知道情势还有挽回的机会。

米开朗琪罗无疑和罗马其他人一样恐惧。他担心的想必不只是自己的安危,还有湿壁画的命运。数个月前,圣佩特罗尼奥教堂门廊上的尤利乌斯青铜像被硬生生扯下,破为碎块,送进炉子熔解,他当然会担心万一仇视教皇的部队拿下这座城市,他在西斯廷礼拜堂的湿壁画可能也难逃类似下场。毕竟,法军于一四九九年入侵米兰时,路易十二曾让弓箭手拿达·芬奇25英尺高的斯福尔扎骑马像黏土原型当靶子,致使这尊受到诗人和编年史家赞美的黏土雕塑,还没来得及翻铸就灰飞烟灭。

奇怪的是,亲手制作的青铜像被毁,米开朗琪罗似乎不是很在意,或许因为他和尤利乌斯关系不睦,加上在波隆纳执行这项繁重任务时给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无论如何,现存文献没有只字词组提及他为此而生气或失望。[2]不过,说到已用时近四年的湿壁画组画可能遭遇的浩劫,他不大可能毫不担心。而且,迦斯东·德·富瓦发誓要洗劫财宝,抓人为俘,这意味着法军一旦抵达梵蒂冈,任何人和物(任何罗马市民和艺术品)都无法幸免于难。

拉文纳战败后,米开朗琪罗大概和教皇一样很想出逃。毕竟之前的一四九四年,查理八世军队逼近时他就开溜过,之后几年,他在佛罗伦萨受围期间督建该城防御工事也潜逃过(两件事显露出的胆小让后世学者既为他感到难堪,也引发揣测)。[3]但一五一二年,他似乎没有逃走,且令人惊讶的是,就在这动荡时局里,他在湿壁画中画出了部分他最别出心裁的人物。

拱顶上三百四十三位人物,并非每个都像伊纽多像或叫人赞叹的亚当像那么高贵。许多人物,特别是位于拱顶湿壁画边缘的人物,长相粗鄙、其貌不扬。其中长得最丑的就是位于先知像和巫女像下方支撑姓名牌的小孩。有位艺评家说这些小孩子长得真是难以言喻的可憎。他写道:“他们不仅个性阴郁、发育不良、相貌古怪,而且是十足的丑陋。”[4]还有位艺评家说但以理先知像下方那名小孩尤其糟糕,称他是“一身破烂、矮小、野蛮的流浪儿”。[5]

这些粗鄙、丑怪的小孩绘于一五一二年初,即以前缩法画成飞天上帝像后不久,拉文纳碰巧出现活生生“怪物”的日子前后。不久,米开朗琪罗在弦月壁上又画了一名同样不讨人喜欢的人物,即一般被断定为基督先祖之一的波阿斯(Boaz,米开朗琪罗采用通俗拉丁文本圣经的拼法Booz)。波阿斯是有钱地主,大卫王的祖父,在伯利恒城外有大麦田。寡妇路得因家贫来田里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大麦,波阿斯知其贤惠,予以厚待,后来娶她为妻。波阿斯性格如何,圣经上只提及他和蔼、宽厚,其他几乎只字未提,但米开朗琪罗基于某种原因,以夸张手法将他画成怪老头,身穿暗黄绿色束腰外衣、粉红色紧身裤,对着他的拐杖咆哮,一张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怪脸顶在这根魔杖上头,对着他反咆。[6]

米开朗琪罗将这些不庄严的人物放进拱顶湿壁画的各个角落,其实是在遵循一个悠久的传统。此前几百年间的哥特式艺术,以其无关宏旨的边饰而著称。滑稽、古怪,以及有时甚至亵渎的修士、类人猿、半人半兽怪物,常出现在中世纪的书页里和建筑上。抄写员和插画家在祈祷用手抄本边缘,信手画上好笑的混种动物图案,木刻家则在教堂座位活动座板底面的凸出托板和其他教会家具上,饰上同样匪夷所思但似乎有违教堂庄严气氛的形象。克来沃的伯纳德(一一五三年殁),情操高洁的西斯多会传道士,谴责这种做法,但他的反对如狗吠火车,接下来几百年的中世纪艺术家仍流行使用这种古怪的装饰风格。

西斯廷礼拜堂顶棚上到处可见这种滑稽而颠覆正统的人像,这意味着米开朗琪罗在学艺历程里,不仅素描马萨其奥的湿壁画,还在圣马可学苑研究古罗马雕像。他虽然执着于比例完美的人体,却也同样着迷于比例不完美的人体。据孔迪维记述,米开朗琪罗最早曾描摹马丁·松高尔(Martin Schongauer)的版画《圣安东尼受试探》(The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完成了一件仿作。原作大概于一四八○年代雕在雕版上,呈现这名圣人受众多魔鬼折磨。这些魔鬼都是长相奇丑的怪物,身体覆有鳞片,有刺、翼、角、蝙蝠般的耳朵,以及附有长吸器的口鼻部。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从格拉纳齐那儿得到这件作品的版画后,决心画出比松高尔笔下更精彩的魔鬼,于是到佛罗伦萨的鱼市场研究鱼鳍的形状、颜色和鱼眼的颜色等,最后画出一幅“有许多奇形怪状之魔鬼”的画作,与《大卫》和《圣殇》里比例完美的裸像大异其趣。[7]

绘饰西斯廷礼拜堂时,米开朗琪罗利用拱肩、三角穹隅上方紧临的空间,画了一系列丑怪的裸像。这些裸像不管是放进松高尔那狰狞而滑稽的虚构场景里,还是荷兰艺术家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笔下相似的场景里,大概都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几年后博斯就画了《世俗欢乐的乐园》(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这二十四尊古铜色裸像,尺寸比伊纽多像小,在饰有公羊颅骨(古罗马的死亡象征)的局促空间里踢脚、扭动、尖叫。伊纽多像是天使般优美的人像,这些古铜色裸像则看起来狰狞邪恶,有两尊甚至长了尖耳。

米开朗琪罗之所以喜欢刻画这类丑怪形象,可能是因为他本身长得其貌不扬。这位大艺术家或许以善于表现完美的阳刚之美而著称,但说到他的长相,如他自己所伤心坦承的那样,一点儿也不吸引人。“我觉得自己很丑。”他在某诗里写道。[8]在另一首以三行诗节隔句押韵法(terza-rima)写成的诗中,他哀叹道,“我的脸长得吓人”,并将自己比喻为稻草人,详述他如何咳嗽、打鼾、吐口水、撒尿、放屁、掉牙。[9]就连孔迪维也不得不承认,他师父长相古怪,“鼻扁、额方、唇薄、眉毛稀疏、颞颥凸得有些超过耳朵”。[10]

米开朗琪罗以颜料和大理石完成的许多自我像,常强调这其貌不扬的一面。西斯廷礼拜堂东南隅的三角穹隅(一五○九年完成),刻画次经上犹太女英雄犹滴将尼布甲尼撒的部队指挥官荷罗孚尼斩首的情景。断了头的荷罗孚尼躺在床上,犹滴和同伙合力扛走这可怕的战利品——荷罗孚尼的人头。这颗蓄须、扁鼻、绷着脸的人头,就是毫不起眼的米开朗琪罗本人形象。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英俊魁梧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个个以力气惊人著称,而且可能是因为《疯狂奥兰多》的描述而为后人所知。举例来说,切萨雷·波吉亚据说是全意大利力气最大、相貌最迷人的男子。高大、强壮、蓝眼的他,能以手指捏弯银币,手掌一拍就能把马蹄铁拍直,斧头一砍就能砍下牛头。曾在他麾下担任军事建筑师的达·芬奇,也是相貌堂堂、膂力过人。瓦萨里写道:“靠一身力气,他能遏制任何狂怒,他能像扭铅一样,用右手扭弯铁制门环或马蹄铁。”[11]

米开朗琪罗则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他不受上天厚爱的面貌、不合比例的身体,像极了契马布埃、乔托等丑得出名的佛罗伦萨艺术家。在《十日谈》里,薄伽丘因乔托的长相而惊讶地说道,上天何其频繁将过人天赋放进“奇丑无比的人身上”。[12]拉斐尔的自画像中安详美丽的外表和比例完美的颅骨引来后人啧啧称奇;相反,米开朗琪罗的自我形象里,如荷罗孚尼像所显示的,总带着一丝丑怪的特色。由于外表不讨人喜欢,这位艺术家知道,若以骨瘦如柴的波阿斯或丑恶的荷罗孚尼为一种人,以他新创造的亚当或在顶上摆出大力士姿势的宏伟伊纽多像为另一种人,那么自己是属于前者的。


[1] 圭恰尔迪尼:《意大利史》,第244页。

[2] 例如被毁后的那个礼拜,米开朗琪罗写给鲁多维科和博纳罗托的信中,只字未提这件雕像。

[3] 克拉克(Kenneth Clark)指出,历来多位心理学家潜心研究,“这个有无比道德勇气、全然无视于肉体之苦的人,怎么会一再因为这些不合理的恐惧而变了个人”,但他推测这位雕塑家大概有充分的理由要逃走,甚至觉得为了保住自己这天才之身而不得不如此(《年轻米开朗琪罗》(The Young Michelangelo),收录于普兰姆(J.H. Plumb)所编《企鹅版文艺复兴书》(The Penguin Book of The Renaissance ,London:Penguin,1991),第102页。

[4] 克拉茨科:《罗马与文艺复兴》,第354页。

[5] 德·托尔内:《米开朗琪罗》,第二卷,第68页。德·托尔内以新柏拉图主义观点解读拱顶湿壁画,认为米开朗琪罗这些与天使般伊纽多像成对比的人物,在表达“最低劣的人性,即natura corporale”,第67页。

[6] 历来研究他所谓西斯廷礼拜堂顶棚的“玩笑性质要素”者不多,幽默在米开朗琪罗作品里所发挥的作用也未受到应有的重视。欲了解这方面研究以及幽默在他更广泛作品里的角色,可参见巴洛尔斯基(Paul Barolsky)《极尽诙谐: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里的风趣与幽默》(Infinite Jest:Wit and Humour in Italian Renaissance Art,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78)。

[7]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9页。

[8] 《米开朗琪罗诗全集和书信选集》,第142页。关于米开朗琪罗对自身丑陋的看法,可参见巴洛尔斯基的《米开朗琪罗的鼻子:一则迷思和其创造者》(Michelangelo’s Nose:A Myth and Its Maker,University Park: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0)。

[9] 《米开朗琪罗诗全集和书信选集》,第149~151页。

[10]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108页。

[11] 瓦萨里:《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列传》,第一卷,第639页。

[12] 薄伽丘:《十日谈》,第4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