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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年代:1875—19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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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的方法之一,是借助于组织所采纳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将其新福音带给人民大众,在此以前,除了压榨他们和命令他们安静、服从以外,几乎所有的机构都忽略了这些民众,甚至小学也不例外,它们只负责教诲公民尽他们应尽的宗教责任。各种有组织的教会,除了少数属于平民的教派外,皆迟迟不肯进入无产阶级领域,不肯接触那些与古老乡村和城市教区如此不同的人群。作为一个新的社会群体,工人是默默无闻和为人所遗忘的一群。中产阶级社会调查家和观察家的许多作品,都可以证明他们是多么默默无闻,而看过画家梵高(Van Gogh,曾进入比利时煤田传播福音)书信的人,也可以了解他们是多么为人所遗忘。社会主义者往往是最先去关照他们的人。在情况适合的地方,他们最会让形形色色的工人群体(从技术工人或好战先锋,到所有的户外工作者或矿工)深刻感受到一种独立的身份——“无产阶级”的身份。1886年前,列日(Liège)周围山谷中的比利时农场雇工(传统上以制造枪支维生),从没有发起过任何政治活动。他们过着收入微薄的生活,只有养鸽子、钓鱼和斗鸡才能使男人的生活略有变化。但是自从“工人党”(Workers Party)来到他们中间那刻起,他们便全体入党。从此以后,维斯德谷地(Val de Vesdre)80%—90%的居民都投票给社会主义政党,甚至当地天主教的最后防线也遭到破坏。列日附近的居民发现他们自己和根特(Ghent)的织工有同样的身份和信仰(他们甚至连根特人的语言——弗拉芒语——也不懂),因此也和任何具有单一且普遍的工人阶级理想的人,分享了同样的身份和信仰。煽动者和宣传家将所有贫穷工人团结一致的信息,带到其国家最偏远的角落。他们同时也带来了组织。没有这种有组织的集体行动,工人便不能以一个阶级的形式存在。而通过组织,他们得到一群发言人,这些发言人可以清晰地表达出男男女女的感情和希望,那些男男女女原本无法自行表达。这些人也拥有或发现了可以表达他们所感觉到的真理的言辞。没有这种有组织的集体主义,他们只是贫穷的劳动者。因为,简洁陈述前工业世界劳动贫民人生哲学的古代智慧大全,如格言、谚语和诗歌,现在已不够用了。他们是新的社会实体,需要新的反映。这种认知开始于他们从新发言人口中听到下列信息的那一刻:你们是一个阶级,你们必须表现出你们是一个阶级。因而,在极端的情形下,新政党只需宣布他们的名称——“工人的政党”——就足够了。除了这个新运动的激进分子外,没有人将这种阶级意识的信息带给工人。这项信息将那些预备超越彼此间的差异,进而承认这一伟大真理的所有人团结在一起。

大家都准备承认这项真理,因为,将工人或准工人与其他人(包括社会上普通的“小人物”)分隔开来的鸿沟正在加宽。因为,工人阶级的世界越来越孤立;尤其因为,劳资双方的冲突是一个越来越具有主导性的实际存在。在事实上被工业也为工业所创造的地方,情形更是如此,譬如:波鸿(Bochum,1842年有4 200名居民,1907年有12万居民,其中78%为工人,0—3%为资本主义者)和密德堡(1841年有6 000名居民,1911年有5万—10万居民)。这些主要于19世纪下半叶迅速成长的矿业和重工业中心,比起稍早作为典型工业中心的纺织业市镇,其男男女女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更难见到不在某方面支配他们的非受薪阶级人士(业主、经理、官员、教师、教士),除了小工匠、小店主和酒吧老板——这些人供应穷人有限的需要,他们依靠他们的顾客维生,因而也适应了无产阶级环境。(在许多国家,酒店经常是工会和社会主义政党支部的聚会场所,而酒店老板也经常是社会主义好战者。)波鸿的消费品生产者,除了一般的面包师、屠夫和酿酒商外,还有几百个缝纫女工和48个女帽商。但是,它只有11个洗衣妇、几个制帽者、8个皮货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没有半个制作手套(中上阶层典型身份象征)的人。[15]

可是,即使是在拥有各式各样的服务业和多元性社会的大城市,除了在公园、火车站和娱乐场所这些中性地带以外,机能性分工加上这个时期的市镇计划和房地产发展,也日益将阶级与阶级隔离开来。旧日的“大众化区域”随着这种新的社会隔离而式微。在里昂,丝织工暴动的古老根据地“红十字区”(La Croix-Rousse),在1913年被形容为“小雇员”区,“蜂聚的工人已离开高原以及通往高原的斜坡”。[16] 工人由这个古老的城市搬到罗讷河(Rhȏne)对岸和他们的工厂宿舍。被逐出城中区之后,新工人阶级住处的阴沉单调,笼罩了柏林的威丁(Wedding)和新克尔恩(Neuköllun)区,维也纳的法渥瑞腾(Favoriten)和奥塔克林(Ottakring)区,伦敦的波普拉(Poplar)和西汉姆(West Ham)区。这些地方和迅速成长中的中产和中低阶级的住宅区和郊区恰成对比。如果说传统手工艺广为大家讨论的危机,像在德国一样,将工匠中的某些群体逼成反资本主义和反无产阶级的激进右派,那么它也可以像在法国的情形,加强反资本主义的极端激进主义或赞成共和的激进主义。对其职工和学徒而言,这些危机一定会让他们认识到他们只不过是无产阶级。再者,承受强烈压力的原始农舍工业,不是往往也像早期与工厂制度共生的手摇纺织机织工一样,认同无产阶级的处境吗?在德国中部的丘陵地带、波希米亚和其他地区的这种地方性社群,遂成为这个运动的天然根据地。

所有工人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种社会秩序的不公平,但是他们据以判断的关键却是他们与雇主的关系。新社会主义劳工运动与工作场所的不满情绪无法分开,不论这样的情绪是否表达在罢工和较少见的有组织工会里面。地方性社会主义政党的兴起,往往与当地主要工人的某一特殊群体有关,这些政党导致或反映了他们的动员。在法国的罗阿讷(Roanne),织工们形成了工人党(Parti Ouvrier)的核心:1889—1891年间,当这个地区的纺织业组织起来以后,这些农村地区的政治立场立刻由“保守反动”转为“社会主义”,而工业冲突也已进入政治组织和选举活动中。可是,如19世纪中期英国劳工的例子所示,工人以雇主(资本家)阶级为主要政敌的态度与他们进行罢工和组织的意愿,并没有必然联系。事实上,传统上的共同阵线使劳动生产者、工人、工匠、小店主和中产阶级团结一致,对抗闲散和“特权”,而信仰进步的人(也是一个打破阶级界限的联盟)则对抗“保守反动”。可是,这个大致造成自由主义早期历史和政治力量的联盟(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六章)崩溃了,不仅是因为选择式民主政治揭露了其各类成员的利害分歧(参见第四章),也因为越来越以规模和集中为象征的雇主阶级[如前所见,“大”这个关键字眼出现得更频繁了,例如英文的“大”企业(big business)、法文的“大”实业(grande industrie)、“大”雇主(grand patronat),以及德文的“大”实业(Grossindustrie)],[17] 更明显地踏入政、商、特勾结不分的三角地带。它加入了英国爱德华时代煽动政治家所喜欢责骂的“财阀政治”,这种“财阀政治”在从不景气走向经济扩张的时代里,越来越常借由新兴大众媒体自我炫耀。英国政府的首席劳工专家声言:报纸和汽车(在欧洲是富人的专利)使贫富之间的强烈对比成为必然。[18]

但是,当针对“特权”的战斗与以往发生在工作场地及其周边的战斗结合在一起时,由于第三产业的兴起,体力劳动者与地位较高的阶层的差距便越来越大。服务业在某些国家成长得迅速而惊人,创造了一个工作时不需把手弄脏的社会阶层。从前的小资产阶级,也就是小工匠和小店主,可以被视作劳动阶级和资产阶级中间的过渡地带或真空地带。可是这些新兴下中阶级和上述的小资产阶级不同,它们将劳动阶级和资产阶级分隔开来,而他们好不到哪里去的经济收入(往往只比高工资工人多一点儿),促使他们更为强调自己与体力劳动者之间的差别,以及自己与地位较高人士的相同性——这些相同性是他们希望拥有或认为自己应该拥有的(参见第七章)。他们形成了孤悬在工人之上的一个阶层。

如果说经济和社会发展有助于形成一个涵括所有体力劳动者的阶级意识,那么第三项因素更从实际上给予加强,此即日益纠结的国家经济和国家政府。国家政府不但形成了公民生活的结构,树立了它的特性,也决定了工人奋斗的具体条件和地理界限,而且它的政治、法律和行政干预,对于工人阶级的生存也越来越重要。经济越来越趋向以一个整合的系统运作,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个系统中,同业工会不再能以一个集合了许多地方单位的松散组织发挥作用,并把地方事务作为首要关怀。与之相反,它被迫采取全国性观点,至少对它自己那一行是如此。在英国,有组织的全国性劳工冲突这种新现象最初在19世纪90年代出现,而全国性罢工的幽灵,也在20世纪最初10年由运输和煤矿工人召唤到世人面前。与此相呼应的是,各种工业开始磋商全国性的集体协议,在1889年前,这种举动几乎是不存在的,然而到了1910年,这种情形显然已稀松平常。

工会(尤其是社会主义的工会)越来越倾向于将工人组成综合性团体,每个团体涵盖一种全国性实业[“实业工会主义”(industrial unionism)]。这种倾向,反映了上述以经济为一个整合体的事实。“实业工会主义”的灵感,源自他们认识到“实业”已不再是统计学家和经济学家的一个理论类别,而是正在变成全国性的行动或战略概念,不论其地方性多么强固,它都是工会战斗的经济骨架。虽然英国的煤矿工人热爱他们的煤矿区,甚至他们的矿坑自治权,但在意识到其本身问题和习惯的独特之后,南威尔士和诺森伯兰郡(Northumberland)、法夫郡(Fife)和斯塔福德郡(Staffordshire),却在1888—1908年间,基于这个理由结合成全国性的组织。

至于政府,选举的民主化加强了其统治者希望避免的阶级团结。扩大公民权的抗争对工人而言自然是带有阶级意味的,因为争执的焦点(至少就男人来说)正是无产公民的选举权。财产限制的标准不论多中庸,都会排除掉一大部分工人。相反,在尚没有得到普选权的地方,至少在理论上,新社会主义运动必然会成为普选权的主要拥护者,并以发动示威和威胁全面罢工作为争取手段。比利时在1893年便碰上了这种麻烦,此后又发生过两次;1902年的瑞典和1905年的芬兰也一样。这个现象,证明并加强了他们动员新皈依社会主义的民众的力量。甚至刻意反民主的选举改革,也可增强全国性的阶级意识,只要它们把工人阶级的合格选举人组成一个分离(和没有充分代表权的)选举区,例如1905年俄国的情形。由于无政府主义者将选举活动视为脱离革命轨道的发展,因此社会主义政党的全力加入使他们大为惊恐。这些选举活动只会赋予工人阶级一个单一的全国一致性,不论这个阶级在其他方面如何分裂,其结果都一样。

更有甚者,是政府统一了这个阶级,因为任何社会群体都必须越来越采取对全国性政府施加压力的办法,来达成其政治目的——它们或是赞成或是反对全国性法律的制定或推行。没有任何其他阶级比无产阶级更需要政府在经济和社会事务上采取积极行动,以补偿孤立无援的集体行动的不足,而全国无产阶级的人数越多,政治人物对这个庞大的危险的选民团体的要求便越(被迫要)敏感。19世纪80年代,英国维多利亚中期的旧式工会和新兴劳工运动之所以分裂,其关键问题便在于劳工要求经由法律来规定每天工作8小时,而非经由集体磋商来确立这个工作时数。这意味着:制定一条普遍适用于所有工人的法律,也就是全国性的法律。充分意识到这项要求之重大意义的第二国际,甚至认为应制定一条这样的国际性法律。这项国际性口号的确自1890年起造成了一年一度的五一劳动节游行,该运动的确是工人阶级国际主义最深刻也最感人的展现。(1917年时,终于获得自由而能庆祝这个节日的俄国工人,甚至放弃他们自己的历法,以便和世界其他地区的人士同一天游行。)[19] [众所周知,1917年时,俄国的恺撒历比我们的格列高利历(Gregorian Calendar)晚13天,因此才有“十月革命”发生在11月7日这个大家耳熟能详的矛盾现象。]可是,促使工人阶级团结在每个国家之内的力量,不可避免地取代了工人阶级国际主义的希望和主张,只有少数高尚的斗士和行动家对此持有不同看法。如大多数国家的工人阶级在1914年8月所表现的那样,除了短暂的革命时刻以外,其阶级意识的有效框架仍旧是国家以及政治意义上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