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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红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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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新干线

东北新干线为什么总是这么煞风景?

在东京站的站台,日和子把柔软的羊毛大衣领子拢在一起。脚边的纸袋里放着逍三母亲喜欢的杏仁小圆饼。这种烤制西点很像玩具,有淡黄色的和粉色的。

东京没什么好吃的。

逍三的母亲总爱这样说——尽管东京没什么好吃的,但日和子买给我的还比较好吃。

日和子当然不喜欢这种说法,但她明白对方在努力表扬自己。

寒风袭来。夜晚的站台在荧光灯下格外明亮。

要在平时,身边总有逍三陪伴,他会站在那里读周刊杂志,就像根电线杆。日和子总是这样觉得,从见面第一天起就这样觉得。而今天,那根电线杆没在。

和逍三结婚已经十年了。不知为何,日和子对这十年的岁月总是没有实际感觉。两人并非新婚,但似乎也不是家庭稳固的夫妻。只是轻轻飘着。轻轻飘着,无依无靠。或许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

好久没有一个人晚上外出了。日和子抬起头,轻轻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刺痛了鼻孔。离满月还差五天,日渐丰盈的半月正悬在空中。

竟然感觉孤单寂寞,真是不正常。日和子在心中嘲笑自己,明年都要四十岁的女人了。

车内暖气充足,日和子脱了大衣,挂在墙壁的挂钩上。

座位还没坐满一半。而且日和子乘坐的车厢里全是没有同伴的乘客,比如说抱着吉他的年轻小伙子,带着满脸疲惫、身穿脏兮兮的工作服、双手拿着一杯酒的中年大叔。只能听到各自把东西放到行李架上或者坐到座位上的忙乱声音,根本听不到说话声。

这列车果然让人寂寞。日和子再次这样想。

“东北新干线比东海道新干线新吧?可是,为什么总感觉车厢脏兮兮的呢?”

不知何时,日和子曾经问过逍三。

“估计是走山路的缘故吧,而且隧道也多。”逍三这样回答。

“就因为这个?你真的认为就这些原因?”

日和子觉得应该还有更多其他的因素。

列车滑行般开动了。日和子望着自己映在黑漆漆的窗玻璃上的脸。

“听说我爸身体不好。”

逍三是上周说的这句话。在夜晚的厨房,他一边夹起用大蒜、醋和酱油腌制的黄瓜(日和子喜欢腌咸菜),一边这样说。

“哪儿不好?”

厨房里放着防水收音机和一个花盆。逍三很少进厨房。

“腰。”

逍三的父亲常年腰疼。

“我估计没什么大事,但听说他总是任性耍脾气,妈妈有些吃不消。”

逍三叮嘱日和子去看看情况,顺便玩上两三天。

“本来我能去就好了,可现在工作抽不开身。”

因此,日和子现在坐在了这列火车上。

逍三的父亲从事农耕。农田由逍三的妹妹和妹夫继承,但老爷子似乎没打算全权委托给他们,只要身体状况好,每天都去田里。

日和子喜欢逍三的父亲。老人个头矮小,长着一副难以亲近的面孔,但笑起来就像孩子一样,表情和蔼。连脱发的头顶在她看来都很有男人味,感觉很好。

要是坐明天早晨的新干线就好了。检完票后,日和子在车厢内买了咖啡,靠在座位上叹了口气。安排行程时,考虑到尽量别影响一周四天在园艺店的零工,才觉得晚上走效率高。

下班后,日和子做了一锅炖菜才出家门。用牛腱肉、芹菜和蘑菇做的炖菜,估计逍三会连着吃上三天。听说最近能做饭的男人越来越多了,但她一个也没见过。

忽然听到刺耳的声音。

“怎么说呢?”

声音在重复。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对对,没错。”

像是有人在打手机。根本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那声音充满了孩子气,甚至令人感觉天真无邪。

日和子瞅了一眼,只见过道对面斜后方的位子上,一位顶多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在说话。

她的装束异常繁复。日和子的眼睛几乎被吸引住了。紫色牛仔裤外面套了米色连衣裙,还穿着一件红褐相间的毛开衫。脖子那儿露出的高领估计是连衣裙里面穿的衣服。染成金褐色的短发上夹着好几个发夹。那女孩皮肤白皙,身姿柔美。

日和子忽然开始羡慕她,羡慕这个装束如此繁复,即便在夜晚的列车上也能如此放松的女孩。

“我再给你打电话,现在要去父母家。”

年轻女孩说着挂断了电话。日和子微微一笑。父母家?难道最近都这样说吗?

刚才打电话的女孩前方,隔着通道与日和子侧对着的座位上,坐着拿吉他的男子。车厢内暖气充足得让人觉得闷热,可他还穿着大衣,正弓着身子吃便当。

怪人。

日和子这样断定。她觉得对温度反应迟钝的人,对其他事情也会反应迟钝。

那位大叔在哪儿呢?

从日和子的座位上看不到,但他肯定正陷在座位里喝清酒。

新干线正载着一群孤身的旅客前行。

大约半年前,日和子开始出去打零工。本以为早晚能怀上孩子,可就是怀不上,多余的时间不知如何打发。以逍三的收入,夫妇两人生活绝对没有问题,但日和子觉得如果自己工作能多少贴补点家用,那也很高兴。

有时从九点到下午两点,有时从两点到晚上七点,有时从九点到晚上七点,日和子骑自行车去上班,穿上硬邦邦的油布质地的围裙工作。店铺很大,除了园艺用品,还卖宠物用品,比如说猫砂和狗粮。

最累的工作就是把大量的盆栽摆放到店前,在需要遮光的地方挂上帘子,给指示要浇水的植物浇水。盆栽数量很多,有的比日和子个头都高,这样的东西当然很沉。如果叶子脏了还要轻轻擦干净,如果有虫咬的痕迹就必须搬回里面。而且所有盆栽在傍晚要逐一再搬回店里。

接待顾客并不困难。一天区区几个小时扮演店员的角色,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日和子喜欢这份工作,特别喜欢把盆栽搬进搬出。

在那家店里看到张贴的招聘广告时,日和子跟逍三商量,结果他痛快地答应了,说只要她想做就去做。

开始工作之后,才把这事告诉逍三的父母,但他们并不赞同。尽管没直接跟日和子说,却对逍三提过意见,质问过有没有这个必要。逍三笑着说过此事,据说他母亲曾说,日和子是不是太可怜了。

日和子感觉别扭,是因为这个时候语言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就算申明这是自己喜欢才做的,也没有用。失去意义的语言似乎成了只在逍三和他父母间通用的暗号。

“为什么我的话得不到理解呢?”

日和子曾经问过逍三。

“得不到理解?”

然而这个问题逍三同样无法理解。

“老爸和老妈都很中意日和子呀。”

“中意”这个词日和子原本就不喜欢,却无法跟逍三说清楚。

“日和子话好少呀。”

逍三的母亲曾不止一次这样说过。这并非指责,只是单纯的困惑。

小口喝着已经凉了的咖啡,日和子看着窗外,苦笑着想,我现在又朝着让双方都感到困惑的方向行进了。

列车滑进了宇都宫站,吐出几位旅客。日和子看到一对中年男女上了车,女人身穿红连衣裙和皮毛大衣,异常消瘦。

逍三父母家的院子非常大。第一次被带去的时候,日和子让繁盛的草木惊得目瞪口呆。她还记着大门两侧的苹果树上开满了花。

客厅里经常爬进虫子,毛毛虫、蚂蚁、蜜蜂和蜒蚰之类。日和子非常讨厌虫子,又不愿让人觉得大城市的女孩子胆小,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像大家那样把虫子捏起来扔出去,估计别人都觉得自己没用吧。

那个家。

和逍三结婚以来,每年都要回去两三次,所以日和子去过那个家好多次了。昏暗的走廊、位于偏房的浴室、挂着祖先肖像的卧室。日和子无处置身,只好一动不动地缩在客厅的角落里。

哎呀,日和子在这里呀——经常被人这样说。

“啤酒。”

在通道对面,吉他男叫住了售货车。

“我也来一个。”

日和子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包。因为这里太热,她辩解似的想着。因为这里太热,喉咙渴了。

男子先打开易拉罐,紧接着日和子也打开了。啤酒凉凉的,出奇地好喝。日和子望着代替镜子的窗户。没关系,这点酒不会脸红。

她忽然想,旁边的男子会怎样弹吉他呢?他那握着啤酒罐的手指修长漂亮。

日和子移开目光,想返回自己被赋予的角色,去丈夫的父母家探望的儿媳的角色。她并不讨厌被赋予某个角色,所谓角色会指示前进的方向。而且日和子喜欢逍三的父母。或许连逍三都不相信,但她确实喜欢他们,觉得他们是宽厚善良的人。

只是,日和子在卸下角色后的所见所感,是个微妙的问题。所以她必须赶快回到自己的角色中。她低声笑了,只能低声笑着返回。

几年前的夏天,日和子和逍三回到老家,发现充当两人卧室的房间里贴着神社求来的神贴,据说那是祈求多子多福的。当晚逍三叫上了附近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放烟花。日和子一边放烟花,一边偷偷地笑,不停地笑。

离开福岛后,部分车厢被摘下,乘客的数量更少了。东北新干线晃得相当厉害。日和子从洗手间回来时看了看,发现自己的车厢里只剩下六名旅客。她本人、在宇都宫上车的一对男女、穿着一层层衣服的少女、抱着吉他身穿大衣的年轻男子、正在座位上沉睡的穿西服的魁梧的中年男人。

在夜色中行驶的车厢内,尽管没有人交谈,但人造光和过强的暖气营造出的空气、便当的味道、彼此散发的生活气息及无所事事的感觉,这些因素混杂在一起,生出了独特的一体感。

自我意识是紧张的、闭塞的,然而却是放松的——

也许这六个人能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日和子想。

大家看上去心情都不好,要么愁眉苦脸,要么板着脸坐在那里。

日和子感觉能跟那个穿着繁复的少女处好关系。那个看似疲惫不堪,脸色通红正在沉睡的男人,肯定也不是坏人。

如果发生了事故,或者出现某种无法挽回的事态,导致六个人只能这样生活下去……

日和子感觉这并非什么荒诞不经的想法。和逍三生活了十年的事实,不是也没有太大区别吗?

那一对男女在剥橘子。脸颊圆鼓鼓的少女夹着数个发夹的脑袋呆呆地望着窗外,或许在看自己映在窗户上的脸。年轻男子在翻看杂志。红脸男人依然睡得昏天黑地。

有人抱着这一带的特产点心兜售,但撇着八字步吧嗒吧嗒地径直走了过去。估计他看每位乘客都丝毫没有购买的意思。

如果到了那个家。

日和子想,如果到了那个家,自己在门口会用比平常略高些的嗓门说:“我回来了。”逍三的母亲会不睡觉,专门等着日和子吧。两人肯定会喝茶,然后给逍三打电话(那个家里的电话上有防尘罩)。日和子似乎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些。逍三的声音听起来肯定亲切悦耳,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的声音。

现在已经只剩两节车厢的轻巧的东北新干线,在无论怎样注目都只能看到黑暗寂寞的车窗风景中,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不停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