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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夏到中国》清谈,清流之余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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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之义,以乡议风评选贤,以践孔门“无类”之心。就其出发点而言,品鉴人伦(清谈之祖),即儒士核心价值观之社会化;臧否时政(清流之要),即儒教核心价值观之政治化。二者实为一物之内外层,绝非对立二物。故尔,成说“清流惧党狱而绝,儒士逃于清谈,相率弃社会责任于不顾,以谈空说玄为逃避现实之术,自蹈于永嘉之祸。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皆根于此”[44]颇有似是而非之处。陈寅恪“吾国学术近于罗马”即缺乏无涉政治、伦理之纯粹学术,魏晋清谈之所谓“中国哲学史或玄学史”,稍究其伏脉,即知其“党性高于一切”。[45]

许靖、许劭兄弟之“月旦评”,即当时之显学“人伦臧否”公认大师。东京儒学不承认公域私域自有界别,故而良治必出贤人,舆论高于政治。许氏之“亡我之心不死”,开关东牧守举兵内向之渐,前已论及;然则尤为重要者,月旦之学,未尝与许氏兄弟相始终,为官府、民间公认为选举社会气运所系。就个案而言,选举或有不当;就通国而言,拔人别无他术。当涂之九品中正,内容无非临摹月旦,实清议臧否之国有化、系统化、制度化。鲁肃之“付乡党”、谯秀之“辞辟命”是也,宋武帝之“清议所弃咸与维新”是也。而士人之清议亦不因官家品第而息,“江左尚人物,关中尚冠冕,代北尚贵戚”余风延及中唐。殷浩之“如苍生何”、谢安之“东山养望”,显系东京李黄陈郭(李膺、黄宪、陈蕃、郭泰)诸名士之“养望术”发扬光大,历史连续性不以易代弑君、异族阑入而中断。

回顾当涂、典午之际,所谓清谈玄学问题,首在《四本论》,即才性离合问题。钟会之才性论,欲翻曹公求贤三诏所定之“选举标准答案”,即篡魏之先声,大小中正视才性论,如宋代考官视《三经新义》问题,乃“考验党性”生死关头。及于东渡,王导之清谈,所以调和南北士类、共拒元帝父子君臣名法之士。殷浩、谢安、袁宏、晋简文帝之清谈,所以一君臣之德以拒上游。袁宏、桓温之“运有兴废”辩,即布拉格“他们知不知道”之历史责任问题 [46];谢安石“秦任商鞅亦清谈之过”论,即“中国向何处去”论;刘毅之“正始出风流”,即江东名士存心晋室之最后挣扎;宋武帝之“清议所弃咸与维新”,即反击刘毅、司马休之复辟,重申曹公、李丰、夏侯玄、王广才性论之马棰[47]宣言。是以易代百年,沈隐侯仍致不满。

渡江名士致命之伤,在于从娘胎里带来的军事软弱性,门第异于封建者亦于此。王马[48]所共之天下,军事基础远不及孙吴,建邺君臣悬命于藩镇平衡术之手,百年不易。前后列朝视为营养保健品之政治太极,于彼竟为五谷不可一日无。清谈者,修心养智静气精意之要,相业之基也。顾荣之逆陈敏,不发一矢,轻摇白羽扇(此物乃风流名士必备行头,非诸葛武侯个人创意),以诸卿乃从老佣一语直拨敌营“朴素的阶级感情”,贼众自散,陈敏兄弟走死江干。[49]王导之为元臣,手无寸铁,所赖之流民帅皆“阶级敌人”,所恃亦唯清谈。祖豫州(祖逖)纵兵白下,耀赃席前,即楚子观九鼎之意。导之智急气静亦不下王孙满,以空城计令流民帅莫测虚实,贴然北渡,去京师肘腋之患,树北门金城之固。谢安之弈棋淝水,漫言“小儿辈大破贼”,以柔克刚,挫桓温九锡之请。无往而非清谈之政治运用,孰云燕谭即逃避之遁词哉!此术玄妙,“五分钟作画,须赖五十年练笔”者,知其形不解其神,仅效“五分钟作画”者,必至篑事。元规(庾亮)之待苏峻,袭用王-祖旧本,而天子蒙尘矣。

玄辩所以析理,析理所以习智,佛学名理之精远胜东土旧学,故而借清谈而起。士人佞佛者往往基于爱智习辩,非以信仰,亦无非儒之心,非独六朝,后世亦然。义理派(抽象派)儒生多好辩好智,多习二氏(佛、道两家),荆公(王安石)、坡公(苏轼)皆是;保守派(经验派)儒生多称许木讷,多疾异端,信史轻经,傅奕、温公(司马光)皆是。此义史家迄今尚未拈出。

南朝历史轴线,存乎清流士大夫-流民寒人武装集团之阶级斗争。《世说新语》之阶级对话如下:

“老贼何事急急?”

“我不急急,卿辈哪得坐谈?”[50]

无武装集团欲凌驾于武装集团之上,太极内交学、舆论导向学[51]何可稍钝?二者皆附清谈而立,故清谈衰而门第尽,门第尽而金陵王气终于三百年矣。

王谢门阀之流民政策,以江表为绝对国防圈,为文人士大夫及其私属宅地专用。非我类而已自成指挥体系者,以柔道驱之上流、驱之河淮,为王障虏,无论成败,皆建邺君臣之利。王羲之奏折即此义,实则乃祖久已“做得说不得”,孽孙偏取“说得做不得”,显系技巧衰退,琅琊门第乏才,宜陈郡谢氏太极学代兴。

流民诸帅不过无文,岂皆白痴?蔡豹、郭默,前车共鉴。抱血诚而万里归义、怀怨毒而反戈内向者,前后相继。祖约之淮西集团、苏峻之海岱集团、姚襄之秦凉集团,皆侯景之先驱。桓氏之雍荆集团、宋武之北府(徐州)集团、齐高之青齐淮北集团、梁武之樊邓集团,终置马棰于拂尾之上。

名士之太极、舆论二学,亦与时俱退。谢晦之易君蹈死,较清谈伴友谢傅(谢安)、简文(司马昱)之从容默契,相去万万。谢朏[52]之举烛默耳,唯求自保耳。迄于梁陈,名士化为膏粱,久矣不知“五十年练笔”为何物,目“五分钟作画”为作秀现场,是以洋相百出,为武夫所嗤。子山(庾信)受梁武帝特达之知,守朱雀桥,据皇城要津。以“江南多好臣,岁一易主”定理,因应政变,乃名士基本功、相业之根芽。卫主破贼,名垂竹帛固无不可;顺天应人,以儒门看家本领“愚君政策”,令彼入我范围,其功亦属不细。而子山乃坐床食蔗,摆足顾荣、谢艾羽扇纶巾,王氏兄弟临白刃而不动之造型,不意羯胡一矢及蔗,修心功底尽露,主帅弃桥狂奔,三军解体,武帝饿死台城。王褒侍元帝,临危以速降为奇策,署家奴以自免。王克迎湘东王师,北来降人(身即夷狄之畔臣)王僧辩有“甚苦,事夷狄之君”之讥,乃不知所答。百年卿相智不及武人,“重人物”之江左人物衰弊,时也数也。梁亡则南朝气尽,陈家与蛮夷共治;一统则关陇与河北争,江东不与。华夏之余烬名存实亡,文中子志建邺平毁[53],哀礼乐也。

舆论政治开辟门阀政治,舆论领袖由学阀而政阀,唯华夏有之。六朝门第非如钱穆所云“弃儒入道法”,实则门第自身及其命脉——家风家学家教皆儒学“贤人主义”“道德舆论主义”“礼乐价值观”“政治伦理家族化”逻辑终点。“王氏青箱学”集儒化家族五百年之大成,“传统中国社会结构”“唐式家族”“差序格局”“多子偏好传宗接代主义”皆凝固于魏晋,大异秦汉原子化小家庭及其节育主义,唐人掠其美(或恶?)。[54]废秦刑典,用周变秦,亦于魏晋之间。王郎之拒曹公,儒化刑政之最后胜利也。唐人通盘继之,无所创益,面目迥异汉狱纯用秦政、文法吏自成阶级与儒生齐,列朝于唐仅补缀耳。

儒学和平演变,唯有自政治表层深入社会家庭日常生活,始能牢不可破。貌似抛弃政治者,实为民间设想转为既成体制,已失争议价值。无此日常儒学及其家族传承主义,华夏未必不效罗马,沦为地理名词,奉山河于用通古斯语、信佛教,以普六茹、树洛干为习用姓名之新邦。成败臧否,殊亦难言。

附注:

六朝门第有“社稷之忠”理论,大意敷陈“晏子不死君难”说,以为君主有二身:死社稷者,社稷之臣从之;死私怨者,私属腻友从之。为士人者,自署于私属之列,不知廉耻也。南朝之多“好臣”于“岁一易主”之日,不断运用上述理论。

六朝及初唐君主于此论不甚惬意,拔寒人、用蕃将为其抵制手段。貌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忠诚度高,杀身殉君(秦缪所以为“缪”者)、事君以私,为太子所不甘为、儒臣所不能为,宋齐二明帝、梁武元二帝、唐太宗玄宗皆有切身体会和无限感慨。藩镇多以蕃兵成,“我胡人也,忠一人耳,不知有他”台词反复现身,无论勤王拒畔,还是从主谋叛,皆以“忠一人耳”为理论依据。

延及后世,乃有金世宗、元世祖之“南人(汉儿)多智,毕竟自家骨头根底”学说。北洋诸将之“北人诚朴忠信,是以得国,教部诸公新文化乃南人欲以机诈覆我民德”学说,现今之“知识分子就是心眼多(或上海人就是小聪明),还是工农干部(或北人)靠得住”言论,可相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