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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洛风云录》第26章 斩蟒移居萦旧事,开怀迎客接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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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说到石轩中在悬崖千仞的石崖洞中,发现了一个道人尸体,又在泥中挖掘到上清秘和小谷圭,那正是他师叔祖涵碧真人的物事,当下将师叔祖葬好,又在石壁间发现星宿海两老怪的银令箭,当时推想不出其中之故,便收在怀中,向石洞深处探索情形!
  那石洞老是那么低矮狭窄,以至他不得不伛偻着爬行,只转了一折,便可直望到远处有一团光亮。他越往前走,石洞又渐变宽广,敢情这石洞除了这头转一个弯之外,全程不下半里长,却是笔直的,靠近转弯那一段十分狭窄低矮,此外都甚宽广。
  到他走出这边洞口一看,原来是另一处山谷深崖,脚下云雾缭绕,看不出底下是什么情形。不过崖壁没有那一边悬崖那么削直,这边不但稍为斜倾,而且沿崖都有突出的石头,可以借作落脚之点而深下谷底。
  石轩中倒吸一口气,想道:“这边倒是可以下去,比之往年在崆峒攀越的穷谷深壑,大体上差不多,不会难倒我。可是我如今身上负伤,只怕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点不能不考虑……”
  举目四顾,崖壁上除了疏落的小树外,便是爬满老藤,上不到天,下临无地,当下有点进退两难之感。腹中雷声迭起,饥饿难当。他发了好一会愣,定下心来,扯了好些坚韧的葛藤,细细编结成一条长约五丈的藤索,在一头结了个大圈,以便套在突出石头尖上。
  这段历程的确十分艰苦,除了路程太远之外,另外一个难题便是他自个儿也不确知自己身上的伤势,究竟怎样才不会猝然发作,因此他得用最大的耐心和毅力,逐步往下缘爬,遇到距离不太远的,便手足并用地附壁溜下去,若是稍远或落脚的石方向偏斜之时,只好使用这条藤索,慢慢地缘下,再荡过去……花了整整一天工夫,才缘近谷底,那儿靠崖脚是片杂树丛生的草地,他在离谷底还有十多丈之时,筋力已经消耗尽,倦累到不得了,虽然没有用过真力而内伤不曾发作,终究也因体力用尽而伤痛渐生,这刻见到谷底情形,自知再出生天,直是两世为人,当下支持着挣扎不息的那股气忽然松懈,但觉手足酸软,头脑昏闷,忽然松手,骨碌碌沿坡滚下。
  这一昏直到次晨才醒回来,鸟声盈耳,草香扑鼻,使他精神大震,爬起来,手足仍然十分酸软无力,心知一半是为了体力用尽,一半是为了肚中枵(注:音消,空虚之意)空之故。便在林间草丛中,寻着些黄精首乌之类,挖出来吃下,待得精力恢复许多,从日影分辨出方向,径自向东而走。
  行行重行行,不知翻过多少崇山峻岭,两昼夜之后,便出了碧鸡山丛峦群峰,来到平原之地。
  他自顾身上狼狈的样子,不敢扬长上道,这刻他愿意自己是另外的一个人,从前的石轩中,让他永远葬身在碧鸡山,于是为自己起了个名字,拿本来的名字最末的一个字,加上朱玲名字,变成钟灵两字。
  他等到晚上才上路,茫然信步走着,自己不知究竟要流浪到什么地方,今后又作什么打算。反正他此刻是不再细想这些事了,自个儿灰心沮丧地踯躅在黑夜中。他对自己屡屡说道:“我再也不使用武艺了,这种只能带来失望、烦恼、伤心、痛苦的东西,我是不再使用的了……”
  漫漫长夜展开在他前面,那边是迷茫不测的前途,一个人真能为自己盘算些什么吗?他从什么地方着力呢?因果之间是那么微妙莫测,许多时候明知自己是在种下一个关系重大的因,而希望一个想得到的果能够实现,可是谁能够确知那果会不会发生?因果之间究竟不是老像吃饭拉矢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命运,让我们将一切不可知的事情诿诸命运,这是最简单的和最实在的逃避方法。
  天还未曾亮,林间的小鸟还在梦中,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转过一座石丘,忽然脚下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不禁打个踉跄,急忙稳住脚步时,忽地腥风扑鼻,一条黑影打脚下横盘上来。
  他闪电般伸手一探,正好挡住,定睛看时,原来是条大蛇,两颗蛇眼在黑暗中发出惨绿色的光芒,口中鲜红的七寸子,倏忽伸缩,他探出去的手,正是抓在蛇头颈下,正好成了人蛇眼睛对视之势,但下半身已被那蛇盘了几匝,力量甚大,使他也有点窒之。
  这条蛇长达两丈,有大腿般粗,只绕了他两匝,剩下长长的一截,在地上支撑了几下,又待盘上身来。他伸脚一踏,齐中间处踩住,不让那蛇缠上来,可是那蛇力大无比,挣了几下,石轩中便吃不住劲,双手撑住那颗蛇头,也渐渐压下来,形势危急。
  石轩中口中徽“嘿”一声,自言自语道:“时衰鬼弄人,连你这孽畜也来欺负我啦!若非我身有内伤,不敢使用真力,换做平时,早就将你这畜生碎尸万段,你估道我好惹的么?”
  他嘴中自说自话,那条巨蛇可不管他的恫吓,力量渐增,蛇头又近了好几寸,他满不在乎地瞅住那双发光的绿色蛇眼,口中仍旧喃喃自语。忽然石丘旁边一片树林内,鸟声惊叫,扑翅而飞,使他愣了一下,失惊想道:“不好!常常听闻这种特别巨大的蛇,多是雌雄一对儿活动,这刻惊鸟飞扑,莫非是另外那条来啦!”眼珠一转,想到一个笨主意,猛可吸一口气,登时身坚如铁,使盘在身上两匝的蛇躯绷紧,双手中腾出单掌,朝蛇头一拍!要知他的掌力本来不弱,加上得到达摩坐功心法之后,力量大有精进,差不多到了击石成粉的地步,这一掌拍下去,那蛇头有多硬?如何禁受得住?绿光倏灭,原来眼睛已拍烂了,在同一刹那间,他身躯暴缩,那蛇刚好负痛拼命一勒,却勒个空,石轩中已是回掌一穿,挑住蛇身,倏运真力,砉地一割。那蛇浑身力量正在青黄不接之际,哪禁得住这种内家重手法,竟让他拦腰切断。
  他动作连贯急下,脚踢手挥,摔开尚未死去的两截巨蛇,脚尖点处,身形凌空急起,拼最后一点力量,使出绝顶轻功“八步赶蟾”,向前疾奔,眨眼间已奔了数里之遥,眼前一黑,“扑通”摔倒尘埃,人事不知……
  眼前景物依稀,犹是当日弄断巨蛇情状,可是他石轩中,如今已改名为钟灵,在李光鸿府中住了好一段日子,另结下一段相思孽债,又变成李府大姑爷,人事的变迁,实在太多和太快了!他唏嘘叹息好一会,寻路回到李府。他是从后园翻回暖红轩,经过后园时,举目遥眺到月华的倚琴楼灯光仍然未熄,心中不胜惆怅地和衣躺在床上,脑中一片凌乱,不知从何想起……
  思绪转向月娟身上,忽然触念起前些日子,曾经偷窥见她拿着一个玉环,系着一块象牙牌,那玉环便是他师祖佩用的电雷环,那块象牙牌想是他师祖涵玉真人另外刻的,起先大概是只刻着崆峒玄门传箴的人八个篆字,后来再刻上那几句真书。他还记得月绢用她那圆润而凄凉的声音,念出那些情深一往的句子来,自己也不觉轻轻念道:“涉江兮采菱,登高兮遥思!夙昔之不能忘,与子同心兮永修此好!”
  他歇了一会,忽地张目自语道:“是了!是了!这块象牙牌和电雷环都是师祖自己送给一个人的,这件事大概便是师叔祖指责师祖的理由,故此不肯将上清秘下半部交出来,反目下山,而师祖涵玉真人将掌门传给师父霞虚真人之后,自己也离开崆峒,返回俗家,据方才古治的母亲--涵玉真人的女儿--说的话,师祖已经仙逝好久,晚年为了让碧螺岛主于叔初寻访到,口头较剑输了,十分不快!于叔初呀于叔初,我崆峒与你仇恨难消,有一天我将本门无上秘法练成,要把你碧螺岛翻个身!啊!不,我还练什么劳什子武艺呢?百年心事意多违,与其终身劳碌无功,不如恩怨两忘,爱恨全消?”
  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眼看窗上微透曙色,鸡声唱,苦笑几声,盘膝坐起,运了一趟达摩坐功,便起床盥洗,悄然踱出院子里,对着院中数株光秃的桃杏发愣。
  天气似乎更加寒冷了,天色晦暗,像是快要下雪光景。他自从服了千年火鲤的内丹,未曾感觉过寒冷,因此身上只穿着一件轻薄的丝棉袄。家人李明提着食盒进来,身上臃肿不堪,却还是哆嗦着,十分怕冷的神气,见钟灵站在院中,便道:“相公您好早呀!今天真冷,是么?”钟灵睨他一眼,点点头,他又道:“喝!这冷的天,真难爬起床来……对了,刚才在厨房见到绿芸姐,她替相公预备好早点,好像说起等一会要来啦!小的那时有点迷糊,记不清楚她说什么……”
  钟灵烦躁地挥挥手,勉强抑住脾气,但声音仍有点枯涩地道:“得啦!你把东西放在书房,等一会再来拿!”李明如言将食盒拿到书房去,自个儿呵着手走了!
  他轻轻嘘口气,白色的水蒸汽从口中冒出来,像要在眼前凝结住似的,他的心也渐渐凝结和沉重,想起一会儿绿芸来时,真不知说些什么话!他对自己怜悯地和嘲讽地笑一下,想道:“要是月华是江湖儿女,那我就可以和她一走了之,可惜她是诗书传家的名门闺秀,这种事决不能做出来,而且我自己又答应了李老先生的婚事,虽然内情复杂,究不能撒手一走了事!何况……即使是侠气纵横的玲妹,当日也不能远走高飞,唉!我又何能妄想其他呢?”
  月亮门外白影一闪,一个人穿着素白的斗篷,直裹到脚下,肩上是玄色的反毛大领,微微翻起,遮住半边面孔,直走进院子来。
  那人走到钟灵身畔,仰面道:“大姑爷,什么事高兴呀?说给婢子听听好么?”
  “哎,绿芸是你,几时走进来的?我也没有发觉?”他回答着,一面打量绿芸几眼,又道:“你想想我有什么事会高兴的?我的心事你还会不知道么?何苦还来挖苦我呢?这些日子都没见你们来。”
  绿芸微叹一声,道:“婢子哪敢挖苦姑爷,只怪我家二小姐命生得苦。姑爷方才满面笑容,婢子总以为人逢着高兴才会笑呀!哪知小姐……”
  钟灵烦恼地顿足道:“别再满口姑爷叫我好不?敢情你来怨我么?我又怨谁去?”绿芸脸色一变,凝住那双澄澈的美眸,瞪他好一会,终于又叹一口气,幽幽地道:“是呀!你怨我就对了,谁叫我当日……可是狠心的冤家呀!待会儿小姐来,你千万别这样对她,有什么怨气难出,都发在我绿芸身上好了,她也伤心够啦……”
  他仍然不悦地哼一声,移步走到书房去,绿芸跟着进来,看到桌上食盒原封不动地搁在那儿,心里蓦然痛楚起来,勉强笑着道:“那李明真是,也不会请爷用早点,转眼就冷啦,你赶着吃点儿吧!这是早上我做的……”
  钟灵摇头道:“我吃不下,不吃啦!等会李明会回来搬走!”
  她踌躇一下,没有做声,软弱地在书桌旁一张圈手椅中坐下,钟灵也倚桌坐下,她忽然又站起来,他诧道:“你到哪儿去?要回后楼去么?”
  她道:“不!这冷的天,你还穿得这么薄,当心冷着了,我去那边替你拿件毛氅来……”
  “算了!你好好地替我坐下,我半点儿也不冷!”
  她叹口气,幽幽道:“你自家没个寒暑,冷了也不多穿一点,现在可好啦,我做的东西你不吃,要拿衣裳你不穿……”
  钟灵没有搭腔,伸手扯她坐下,注视她好一会,才道:“你精神委顿,眼皮浮肿,八成儿昨夜没睡好,照我说你该躺一会……你别打岔,我知你要说睡不着,但我有法子教你睡个好觉,来,你到我床上去困一觉……”
  绿芸不住摇头,他不禁盛气道:“你怎么啦,大清早来跟我闹别扭么?走,到那边房间去!”她无奈站起来,委屈地跟他走回卧房,和衣倒在床上,钟灵伸手在她睡穴上轻轻按摩几下,她立刻掩住嘴巴,打个大呵欠,心中一迷忽,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自个儿回到书房去,伏在案上出神,过了一会儿,蒙地进入梦乡。
  隔了不知多久,他蓦觉身上有什么动静,睁眼看时,原来有人替他轻轻地盖上大毛氅,兰麝之香扑鼻,那味道分明是二小姐月华,他仰起身子,探手一扯,那人娇声低叫,整个身躯已坐在他怀中,正是美艳清冷的月华。
  月华一反过去文静端庄的作风,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粉面贴将上来。钟灵狠狠地吻着她的玉脸,眼睛和嘴唇,两个人都不必说话,一切都在这种动作之中,热烈和充分地表达出来。
  最后,钟灵的嘴从她红润的唇上移开,道:“一切都定实了,月华……”他苦楚地耸耸肩膊:“我们错种情根,到头来只落个人去楼空,一生萧索……”
  她的眼睛早就湿润,这时掉下几滴泪珠,惋然地悄声道:“都怪我不好,使你平添一些伤心的回忆,你孤零零一个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怎生打发得开?”
  “你呢?又怎生打发得开?但愿你那夫婿是个温柔多情的人,那末我也能够安心,宁愿所有的痛苦都落在我身上,反正我对世事再无所祈求!”
  她感激地抚着他的面颊,道:“你太好了!难道我还能够再要求些什么?此生总算不曾辜负……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这两句写得多么真切?要是一切有情人都能够如愿以偿,世间上便不再有可思量之处了!可是!为什么是我们呢?为什么是我们呢?”
  “你别哭啦!再哭可要逼我去寻个自尽,我总是不祥的人,到处累人累己。想通想透,生命不过是逐步走向幻灭的结局,与其看着玉貌花颜,随着逝水年华凋萎,而自己也是须发渐白,筋骨俱衰,这种悲哀也不是好受的哪!我们这一别,虽然无再相见之期,但最少能够永远年青地活在彼此心中,说来不一定没有好处!只是这好处不免太飘渺和令人怅惘而已!”
  他温柔地替她抹掉眼泪,无言地呵慰着,深闳的宅内笼罩着一片寂静,这儿也是一片死寂。月华变得较为严肃地道:“对于男女的情感,我懂得不多,现在和将来也不会懂得很多,不过对于我,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你那般模样,文静而带一些忧郁……”
  “我将会有更多的忧郁,”他怅惘地道:“除了不能得到的东西,我们还有什么其他的渴望呢?我的父母当我未懂人事之前,便双双亡故,抚养教导我成人的老师父也物化了!我像是无根的浮萍,到处漂泊,所有曾经付出情感的人,都注定离我而去,再也不可复得……小的时候,宵半梦回,偶尔听到幽咽箫声,我便会模糊地浮起遗世孤独的凄凉况味,现在这种可悲的孤独滋味更加真实了!”
  她把他搂紧一点,生像要替他驱去那永恒的孤独,即使是片刻时光也好!可是她又蓦然感到在命运之前,人力是太过无力和微弱,谁也不能不屈服,即使是到临死那一刻才屈服,但究竟是屈服了!
  书房中不知几时已生起熊熊的火炉,使室中的气温增许多,甚至有点儿燠热。不过室中的两人偎依得很紧,好像气温对他们并没有半星儿影响!
  他们企图将一生的真挚感情,压缩在片刻之间表露出来!她苦楚地享受着他的爱抚和长吻,不敢去想像以后还有没有这种机会,即使是默默相对的片刻!
  时间快到晌午,被她支使开的下人和送饭的人快要来了!美丽甜蜜的一刻温馨,将成心里的回忆、永远不能够再实现!回忆,那是一件沉重的负担哪!
  两人各自起来,整理衣服皱纹,正好外面有脚步声匆匆走进来,月华连忙从书桌上随手捡起一本书,假装阅读。钟灵走出房门口,见是小童玉书走进院子来,便道:“玉书,有什么事么?”
  玉书禀道:“老大人命小的来禀告相公,一会儿有远客到,请相公到外面大厅,一同为客人接风洗尘哩!”
  “有客人来?你可知是谁来,值得这等郑重?”
  “小的听管家说是二姑爷来呢!可不知真也是假!”
  钟灵回头一瞥,只见月华微微一抖,手中的书也掉在桌上,回面挥手道:“知道了!你先去上复老大人,说我就来!”玉书领命去了,月华打书房内走出来,道:“我去叫醒绿芸,回到后面去……”她的面上可说不出是怎么样的神情,钟灵无语地点头,眼看着她袅娜地走进卧房,隔了不久,带着睡眼惺忪的绿芸走了!
  他自个儿叹息了好几声,方才的温馨已被这消息驱散,缓步走到外面大厅去,那儿已有两三个人在坐谈着,他认得一个老者是李光鸿同宗耆老,另一个中年胖汉,却是本庄古姓的缙绅,李光鸿精神极好地和他们倾谈着。他一走进去,李光鸿便大声地道:“贤婿来得正好,这边坐,老夫有话跟你说……”
  钟灵和另外两人都见过礼,方始落座,李光鸿道:“呵!呵!贤婿你猜猜是哪位客人要来?连老夫也出乎意料之外哩!”
  他本来知道是月华的未来夫婿,当今吏部尚书孙子诚的次子孙怀玉要来,可是见这情形,便不作答,装作茫然地摇头,李光鸿一捋白髯,晃着头颅道:“贤婿必定猜不到,原来是月华的夫婿孙怀玉来啦!适才他命一个家人飞马来报,自己一会便到啦!”
  傍坐的两人凑趣地干笑几声,李光鸿又道:“听说这位贤婿长得一表人才,学问甚佳,在京都颇有名气,老夫未曾见过,若真个名下不虚,倒是足娱老怀的快事了!”
  说话间,一个家人持名帖进厅来,李光鸿接过一看,捋髯笑道:“来啦!我们且出门相接!”
  李府门外一共来了四个人,除;一个是家丁装扮之外,当中的是孙怀玉,白净的脸皮,两眉斜飞,双目炯炯有神,身量适中,果是个潇洒人物。旁边一个年纪和孙怀玉不相上下,眉宇开朗俊拔,气度自然雍容,孙怀玉介绍说是京中好友金瑞,另外一个身裁较矮,年纪约当中年,举手投足都极为矫健有力,名唤屈军,是京里人氏,也是好朋友!
  众人来到厅中落座,孙怀玉等见钟灵是个俊俏出色人物,各道倾慕,颇有亲近之意。
  孙怀玉道:“小婿与两位好友,欲一游峨嵋名山,便道过此,故来叩见岳父大人,尚乞宥恕唐突不速之罪!”
  李光鸿捋髯喜笑道:“贤婿说哪里话来,同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只是蛾嵋离此数千里,贤婿等不辞跋涉,只为游赏,老夫筋骨衰朽之人,闲之心羡!”
  那旁钟灵已和金瑞攀谈起来,而屈军也跟陪座的古缙绅和李老者拉搭着,三个客人满口都是京片子,清脆好听。孙怀玉幼长名门,交纳既广,和李光鸿倾谈时,毫不见拘束,态度甚是从容大方,使李光鸿老兴弥增,心中称赞不已!
  酒席摆上来,因为天气太冷,故此当中有个巨大的一品锅。这三个客人,谈笑风生,酒量甚豪,尤其那矮矮的屈军,食量兼人,吃到完时,李光鸿已醉醺醺的,陪客的李老者和古绅也俱有醉意。剩下钟灵虽是玉面飞红,仍在跟他们应酬。
  钟灵觉得孙怀玉三人,都是十分豪迈磊落,心中暗自生出歉疚之意,故此虽然不大说话,脸上却有十分真挚之色。
  孙怀玉道:“不知姻兄将来会到京都一行否?若去的话,千万要通知小弟一声,到京里一切都有小弟,包管姻兄无作客他乡之感!”
  钟灵道:“如此小弟先谢过姻兄,小弟在京中并无相识,如果有一游京都的机会,自然要去麻烦姻兄,便金屈两位兄台,到时也要拜晤?”
  金瑞举觥道:“钟兄勿忘此言,小弟与怀玉交亲手足,见到他便能见到我了!届时小弟自须略尽地主之谊,带领兄台遍游名都古迹胜地,只不知何时能有此良会耳!”
  屈军侧脸对孙怀玉低笑道:“怀玉,有人在屏后偷看你哪!快装个好模样!”
  孙怀玉眼光扫过屏风,微笑一下,故意挺直腰梁,端正地坐好,金端和屈军不觉拊掌大笑!
  李光鸿和另两陪客不胜酒力,留下钟灵作陪,各自觅地休息,孙怀玉等已说明暂住两三天,再行动身。当下钟灵便陪他们先到书房坐谈。
  香茗冲上来,四人围炉品呷,钟灵已看出屈军身怀武功,指掌巨大,步履特沉,料是练得极好硬功,想道:“这姓屈的从京师来,必定耳目广杂,可不知会不会识得摩云剑客易峰和易静姊妹?这等事我却不能动问……”
  他们谈起游峨嵋山,金瑞和孙怀玉都甚是兴高采烈,只有屈军显得不大自然。不过他们都不曾邀钟灵参加,虽则此刻他们和钟灵已像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钟灵看出内中必有蹊跷!不过他懒得推寻真相,因为一则他们没有邀请自己,二则他哪有心情去游山玩水?
  管家李福报知钟灵,客房已收拾好,原来是在暖红轩外一进的一处小院,名唤迎春小馆,他们三人说过住在一起,故此卧铺都设在一间房中。
  钟灵带领他们到万柳庄外散步,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只是闷坐也是没趣,因此带他们到处溜溜。
  屋外的风强劲得多,而且其寒砭骨,孙怀玉三人穿得不少,细看来孙屈两人犹有寒色,只金瑞若无其事。
  三个人走到大道上,但见来往的行人都缩背呵手,车马寥落,正走之间,忽地大道那头蹄声急响,举目看时,却是两骑如飞,冲风而至,一会儿工夫,已来到四人面前。马上的两个人,皮帽兜面遮住,看不楚面目。
  屈军大力咳一声,背身去吐痰,孙怀玉和金瑞也装模作样地背转身子。
  两匹铁骑在他们不远处已缓下势子,向他们不住打量,正好道旁走过几个万柳庄的人,向钟灵招呼着。马背上的两人对看一眼,口中低叱一声,各自双腿一夹马腹,立地八只铁蹄急翻,复又绝尘而去!
  屈军朝那两骑背影望了一会,才轻松地笑道:“那厮真个精细,想从你身上找出下落来!”他的眼睛望向金瑞身上,“却想不到从这里起让我们摆脱了!依我说多住几天,更是万无一失!”
  金瑞和孙怀玉快活地拊掌长笑,点头称是,金瑞道:“主意倒是不错,但我可有点儿心急呢!”孙怀玉接口道:“你心急也不成,莫非你真要落在那厮彀中?替她惹祸?”
  钟灵莫名其妙地听着,疑惑地看他们高兴的样子,忖道:“若他们惹了祸,想逃避一时,此刻有什么好高兴的?那两骑分明是追踪他们的人,不知何人敢追踪吏部尚书之子?这事真怪……”
  他们没有解释,却同心地要回李府去,大概是怕那两骑回头发觉。
  这个谜始终没有解开,他们三人在李光鸿极为殷勤地招待之下,三天后方才动身,径往西南进发。临走时声明在钟灵举行婚礼之前,必定赶回来贺喜饮酒。
  转眼农历新年已到,初一拜年那天,钟灵不但见到月华,而且第一次公开正式地碰见月娟,那是在后院大厅中。情形好不热闹,李光鸿的侄儿们都从各地回来,各各带了许多东西,内眷们十分活跃地到处走动,都穿上红红绿绿美丽的衣裳,花簇锦堆,撩人眼目。
  当他在后厅侧门处碰见月娟扶着一个大丫头进来,他可是认得,但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两下正要错过,一个声音从旁边升起来:“啊哟!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呀!两口子见面也不打个招呼!”人随声现,一个穿戴得十分齐整和微觉肥胖的妇人,伸手拦住月娟去路。另一个男人也笑嘻嘻地捋住钟灵的臂膀。话却是那妇人说的!
  月娟好像吃一惊,刚才她已瞥见这个俊俏书生,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是她未来夫婿,因为她虽从继母柳氏口中,得知订亲消息,但当柳氐要描述钟灵的容貌和来历之时,她却不耐烦地走开,故此到底不知道那个人是怎样一个人。“反正我不会嫁给他!”她想:“管他长得像什么?或从什么地方来?总之我已横下心肠,到时候和古哥远走高飞……”
  这刻钟灵认得拦住他那男人,乃是从洛阳回来不久的李贺,即是李光鸿二弟的儿子,那妇人便是他的妻子黄氏。当下勉强笑一下,向月娟作个揖。
  如换作别的少女,蓦然间遇见未来夫婿,必会(注:音促及,恭敬而不安的样子)不知所措,可是月娟一点也不,她缓缓还了一福,凝眸注视钟灵,由头上瞧到脚下,看个清楚。
  黄氏嘻地笑一声,走过来拉李贺走开,费了好大力量,才没有把打趣的话说出来,两个人缄默带笑地走开一旁!这一下使钟灵难以防卫,他不安地将眼光避开她正面,落向那大丫环身上。可是那丫环成熟的青春风采,又把他吓了一跳,眼光急忙移到侧门外,那儿除了瞧见走廊上摆着盆栽的冬青树之外,别无他物,他窘困地收回眼光,溜过月娟美艳的粉脸。
  她瞅着他掩饰地镇定的神态,好像看见他那种没有经验的无邪和坦白,心中微微浮起怜悯之情!宛如一个母亲发觉孩子做了一点小错而笨拙地掩饰着,便大量地怜恕他!她的心中本来对钟灵满是恨意,恨到可以杀死他而半点不会后悔的程度,可是此刻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她不觉因以前发生过恨意而歉疚,他是个美好无辜的大孩子,她这样对他评价,而她已经欠缺他一些什么东西了!
  厅子里嬉笑说话声,和孩子们吵嚷之声,厅外间断的爆竹声,加上到处红光缭绕,那是吉利的象征,香烛的味道在四处浮散着,还有一些火药硫磺的味道,组成了新年特有的气味景象!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便各自分开了!钟灵自个儿走出廊上,深深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对自己怜悯地微笑一下,“我在这里扮演着多末可怜的角色?”他默默地忖想:“厅子里浮动爆发的欢乐,永不会属于我的!现在我更是一无所有哪!倘若开始的时候没有获得什么,那样就可以保证永不会失去什么!我现在是受着怎样的压力呢?虽则我能够一掌推倒一堵墙,或者是一拳打死好几个人。发怒狂奔的水牛也得立刻在我面前跪倒着喘息,不能挣扎。然而这些力量,对命运来说,简直不能比较……”
  他苦涩地哂笑着,生像疲惫地凭在走廊边的栏杆上,他知道有好些人经过他背后,可是他没有回顾。
  这些日子来,他刻苦地锻炼达摩坐功和连环三式,不但悟通连环三招的奥妙威力,而且发觉内力大有增进,虽然内伤仍然未愈,但已经好得多了。他是知道这一点,倘若过运用真力不持续太久的话,那内伤便不致发作。这使他的心情有如一个判定终身监禁的囚犯,突然获得一些自由和释放的希望,那种喜悦是难以形容的。但在另一方面,他显得非常寂寞和忧郁,默默地计算着逝去的日子,快将来临的佳期----他自己也这样地称呼----心中知道到那一天,或者在那一天之前,他会遭逢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他自家也不知怎样子的,而且后果又怎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