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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令》第三回 身手已超凡只欠侠胆 道途空劳魄初逢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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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得有如一泓死水般的生活,任何人都会为之苦闷。这世界原本就是“欲望”所组成。纵使怯懦如韦千里,也有点不安现状起来,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何以不安。有时他会幻想自己是高官或富豪,但当他发觉做个大官或富豪也不是件快乐的事时,他便惘然如有所失。
  大户人家总不免会有些丑闻秽史,同时这些能够爬上显达之位的人,许多都需要毒辣和卑鄙的手段,这一点韦千里最为反对。他读的书不算少,因此他知道“人格”是甚么一回事。一个人必须有所不为,才能算是个人。譬如是个守财奴,他尽可以做个守财奴,但假如因为他贪钱的性情,因而为了钱甚么都肯干,或者拔一毛而利天下都不肯为,这就变成卑鄙下贱,要受世人唾骂。
  这天他清晨起来,独自炼完一会内功,想起那本紫府奇书中曾提及“踏石如粉”的话,自个儿忖思道:“一个人能够把石头踏碎,真是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我何妨试一下,瞧瞧我炼的功夫究竟炼成甚么程度?”
  想罢跳下床,就光着脚板,在房中走了一圈,然后低头察看,只见砖地上一圈足印,显明可见。这时自家反而大吃一惊,只因他不过是好玩地试上一试而已,倒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能够将内家真力,完全聚在脚板,藉着一踏之力,便留下一个脚印。那些脚印都深有半寸,足迹内上面这一层,完全变成粉末,轻轻一吹,便会完全吹起来,剩下那个明显的脚印。
  这时外面十分寂静,这倒不是因为局中伙计偷懒,而是本局人手差不多都调遣出去,连总镖师金童许天行也亲自押了一支镖,到四川去了。
  他发了一回怔,便匆匆忙忙漱洗,走到街上买了十几块青砖,也不劳别人帮忙,自个儿挑回局中。原来他就是怕让人发现砖上脚印,故此准备趁无人之时,把那些有脚印的青砖都撬起来,换上这十多块新砖。
  那知刚刚回到房中,院子里便有个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喊道:“韦千里,你这呆子还未起床么?快起来……”他认得乃是帐房先生的声音,赶快出去,那帐房先生长得高大壮健,虽然穿着长衫,却仍然露出粗犷味道。
  “王先生,有……有甚么事?”
  “快,打开大门,挂好旗帜,内内外外洒扫一遍。可得干净点儿!”
  “是……是……”他连再问问发生甚么事也不敢了,忙忙开大门,挂镖局大旗,然后取扫帚洒扫。
  他说话虽然结巴,特别是传话时挂一漏万。但做起事来却手急眼快,尤其是这些琐事,他根本闭着眼睛也弄得十分妥贴。因此帐房先生显得十分满意,连连点头。等他扫好,另有人已泡好茶水,抹拭桌椅窗门。又另有人擦好兵器架上的各种兵器。
  王先生大声吩咐道:“老总再过一个时辰便可以回到镖局来,今天你们得特别规矩些,因为老总这次回来,同行还有三位朋友……”
  一个年纪相当老的伙计问道:“是甚么朋友呀?王先生你何妨说说,叫大伙儿心里明白一点。”
  王老先生面色一凛,肃然道:“提起来武林无人不知,便是峨嵋山孤云剑客,另外两位是华山派的徐氏兄妹。”
  众人都啊了一声,露出十分钦敬的神色。须知峨嵋派是武林中四大剑派之一,那孤云剑客辈数甚尊,如今的掌门人白云道人是他师兄。这孤云道人性喜云游,仗剑飘荡,专管人间不平事,二十余年来誉满宇内。几年前虽然随同峨嵋前辈青阳道人和衡山高手金蜈蚣龚泰,略略受挫于白骨门,但威名依然不减。数年来孤云剑客返山苦炼,如今再次出世,已轰传一时,大家都认为白骨门必有麻烦。
  另外华山派也是武林四大剑派之一,那徐氏兄妹前五年才出道,但如今侠名已脍炙江湖人口。一则他们兄妹的确得到剑法真传,手底甚高。二则他们出道时年少气盛,爱管闲事,只因师门名望甚重,等闲的人也惹他不起,吃了亏也只好忍气吞声。三则徐氏兄妹中哥哥徐安国虽然相貌普通,但妹妹徐若花却真个人如其名,美丽异常。有此三个原因,故此名声传播得特别快些。这三位名剑客的事迹,在镖行中传说得绘影描声,只因他们俱是黑道中人的克星,等如镖行中人的朋友,是以大家一听他们的名头,都禁不住肃然起敬。
  韦千里本来心中忐忑不安,老是担心房间里砖头未曾重新铺过,很容易便露出会武的底细。但这时大家谈起这四大剑派名手的轶闻,便登时忘怀了心事,听得十分入神。
  过了一个时辰,总镖师金童许天行带领着大队人马,回到镖局。韦千里偷偷窥看,只见总镖师那张英挺俊发的面庞上,毫无一丝风尘之色,反倒神采焕发,毕恭毕敬地把贵客让到厅中上座。
  大厅中挤着许多人,有两个平日张扬跋扈得很的镖头这时都肃立噤声。韦千里更加觉得来客身份尊贵,直着脖子去瞧。
  只见一个中年老道,面目方正严肃,双眉修长,隐隐露出煞气,背上斜插一支长剑,青穗摇摇,这人便是黑道中人闻名色变的峨嵋高手孤云道人。
  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男的身裁雄伟,气宇轩昂,五官端正,却只是平常相貌,这位便是华山年轻一辈中的名手徐安国。另一位面貌清丽,梳着一条辫子,身上衣服甚是淡朴,她便是名震江湖的徐若花,凤目中蕴含寒光,顾盼之间令人肃然生畏。他们兄妹两个也都是背插长剑却垂着黄色丝穗。
  四大剑派都有点渊源,孤云道人比徐氏兄妹高出一辈,因此便落座首位。
  韦千里只偷窥了一眼,便忙着卸马等琐事,到他再经过大厅外的院子时,只见厅上筵开五席,金陵城内所有知名之士,都已来到这广信镖局。他用锐利异常的眼光匆匆一瞥间,已看见和这三位贵客同席的,尚有江南武林名手蟒鞭陈名度。这蟒鞭陈名度年约已在五旬上下,定居在金陵城郊。他只要一进城,江湖中人便立刻知道,大家对他都异常恭敬,是以韦千里一向也十分敬畏这个人。如今陈名度在席上对这三个贵客却也显得十分敬重。这种态度一落在韦千里眼中,更加抬高了那三人的身份。
  且说那大厅之内,筵席已近尾声,孤云道人道:“承蒙总镖师盛筵相待,贫道并代表徐氏少侠先行道谢。”
  金童许天行忙起身谦逊,眼光瞟过徐若花,只见她也瞧着自己,心中暗喜,重复落座。
  “贫道意欲邀总镖师及陈兄散席后略谈片刻,陈兄可有功夫?”
  蟒鞭陈名度微微笑道:“道长有命,在下敢不遵从?”
  孤云道人道:“陈兄太客气了,”突然面色一沉,慢慢道:“当年与陈兄等同赴开封府,至今回想,犹有余恨……”
  金童许天行听了,立刻矍铄地四下瞥扫,却见众人并没有听到,暗自吁口气。徐若花问道:“总镖师怕被别人听到么?”
  许天行玉面一红,勉强道:“不,姑娘误会了!”
  徐安国道:“其实咱们决不能瞒得过榆树庄耳目。孤云师叔你说可对?”
  孤云道人沉重地颔首,蟒鞭陈名度这时主张散席,到后面细谈。于是在一番寒暄应酬之后,五人又在镖局内进的一个小院落的上房中坐谈。
  蟒鞭陈名度首先说:“在下一直极为留心榆树庄的动静,尤其是由庄中直接派出来南方办事的人,在下几乎没有漏过一个人的行踪。不过,说句老实话,谅几位也不会见笑,在下确是不敢轻举妄动。眼看榆树庄势力逐渐南侵,只好任由他们猖獗。”
  金童许天行道:“我们江浙境内的镖局,曾经秘密举行过两次会议,但大家都明知无能为力,只好准备榆树庄规定抽佣标准时,便照数付给……”他有点赧然地斜睨徐若花一眼,徐若花却毫无表情。
  徐安国却同情地道:“许兄你们这样实在是迫不得已,榆树庄这干魔崽子的确不好惹。”
  “昨日榆树庄有人来到金陵。”蟒鞭陈名度道:“但这人仅是个二流脚色,姓安名镇新,看样子大概要在本城等候甚么人,今早尚未离开。”
  孤云道人考虑一阵,缓缓道:“这次贫道出山,确实是有意与榆树庄再拚一次,最可惜的是家师叔青阳道长和衡山龚前辈都不知闭关何处,看来只有我们自己动手了。幸而还好徐氏少侠们忽临敝观,因此声势大壮,现在我们所需知道的,便是榆树庄是否另有高手投效?抑是只有铁掌屠夫薄一足和以前的几个人?假如只有他们几个,我们毁了他们,等到董元任赶来,我们仍可一战,同时那时候家师叔和龚前辈也当闻风出山。”
  他顿了一下,又慢慢道:“我们以一个月为期,请陈兄动员武林朋友的力量,总镖师动员镖行朋友的力量,彻底查清楚榆树庄底细以及最近动向,我们数人这才忽然直赴榆树庄。”
  他们都点头同意,忽地孤云道长和徐安国两人凝视门帘外。孤云道长低低道:“外面有人!”
  金童许天行明知自己比起座中四人,最不济事,但事情发生在自己镖局内,同时刚才说出镖行同仁会议真相,早有怯弱之嫌,这时为了表示勇气,霍然离座。
  徐若花一路上已知这位总镖师在镖行中虽是个人物,但比起武林名手来,可就差了一截,他对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镖师倒是有点儿好感,这刻知他是表示自己勇气,暗叫一声“傻瓜”,娇躯忽然凌空飞起,错眼间已抢过许天行身形,猛然伸手揭起门帘。
  只见房门外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双手放在背后,头发蓬松,看不清面目,但正因这样,更使人觉得那厮带着鬼头鬼脑的味道。
  徐若花五年来在江湖走动,经历已丰,并不打话,猛可伸出玉手,五只纤纤玉指微微张开,疾如闪电般直抓那厮五窍要穴。她指上带出锐厉风声,这等煞手不比等闲,纵然炼有横练功夫的好手,也不敢让她抓着。
  那人当她倏然出现时,惊得啊了一声,此时见五指迎面抓到,也不会闪避。徐若花微哼一声,直到五指只差两寸便沾上对方面庞时,这才陡然收回真力,但手势未停,忽地一抬腕,五指已抓住那人垂下来覆着额头的头发。原来她刚才的一记煞手,用意是测验对方功力多于伤人,是以力量能够在极危急时陡然撤回。
  她轻轻向上一推,那厮头颅直仰起来,露出整个面庞。徐若花微微一愣,只因这厮面目如玉,鼻挺眉修,唇红齿白,丰神俊美之极。那许天行虽以金童着名一时,但其相貌尚不及这少年。
  这美少年正是胆小如鼠的韦千里,他本已听到里面孤云剑客的警告声,以他的身手,莫说立刻退开,便是要徐若花出来时看不见他的逃走身形,也能够办到。然而该死的韦千里反而因突然一惊,居然不会动弹,及至人家掀帘出来那一刹那,他早已瞥见乃是那位清丽如花的徐若花,又为之再一惊,徐若花出手如电,指劲风烈,压得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现在被她抓住头发推得仰起面庞,他又睁开眼睛。两人目光一触,倒是徐若花心中一震,原来韦千里两道眼光明亮异常,一望而知乃是怀有上乘武功之士。
  但徐若花芳心为之震动的倒是因为这少年长得太俊美了,骤出不意,反被这个俊美的面容闯入芳心深处。
  这一刹那间,她恢复了女性的矜持,疾然一撒手,头发又垂覆下来,把那张俊美的面庞掩住。
  金童许天行闪出来,一见是韦千里,大怒道:“你鬼鬼祟祟干甚么?”
  徐若花问道:“他是谁,叫甚么名字?”
  金童许天行转面向着她,微笑道:“他是敝局的打杂小厮,姓韦名千里。姑娘请进去吧,待在下讯问这厮一下。”
  徐若花没有接受他的建议,转眼瞅住韦千里,问道:“韦千里你何故在房外偷听?”
  韦千里心慌神乱,答不上话,双手一伸,原来手中一封信,刚才是藏在背后,是以都没有瞧见。
  徐若花也不知如何会变得这么好脾气,柔声再问道:“哦,你是送信来的,可曾听见我们说话?”
  韦千里慌忙摇头,但随即又改为点头,道:“小的……小的听到几句……”
  金童许天行出房后一见是他,早就打消了疑念,这时取信一看,信封上写着“烦转孤云师侄亲启”几个字,不由得啊了一声,问道:“这封信是甚么人送来的?”
  韦千里道:“是个……卖力气的穷汉……王先生命小的送来……”
  徐若花见他说得结结巴巴,心中着实可怜这个少年。想不到他长相挺美的,但为人却如此没用。暗想天下事大抵如此,极难碰上才貌双全的人,当下又柔声道:“你不须害怕,要记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啊!”
  金童许天行笑道:“徐姑娘不要多费唇舌,他在局中已有数年,为人挺老实厚道,但就是见不得人,故此至今还是个小厮。”
  徐若花道:“一个人不能奋发为雄,虽说处世立身,以忠厚为本,却又流于没用之讥。”说到这里,只见韦千里睁大眼睛,不住点头,心想这厮居然听得懂这些道理,甚觉畅快,便又道:“你年纪尚轻,还大可以挣扎奋发呢!”
  金童许天行挑起帘子,道:“姑娘请吧,这厮可是朽木不可雕之类呢?”
  徐若花飘然走入上房,韦千里不待许天行叱喝,惘然自去。原来他一直忙到此时,还没有功夫吃午饭。
  金童许天行把那封信交给孤云剑客。孤云剑客一见是师叔青阳老道长的手笔,立刻肃然起座,恭谨拆阅。
  大家都寂静地等他阅信,片刻之后,孤云道长把信摺叠起来,落座之后,这才缓缓道:“此函乃是家师叔亲笔手谕,他老人家前数日听闻贫道等来江宁的消息,便着人将此谕带来。如今事情略有变化,因家师叔近年在茅山顶闭关炼功,每半年才下山办一点日常用物。如今尚有三个月,便可大功告成。适好有一老友,因炼灵药,必须有人护法守炉。本来力邀家师叔,但因家师叔自己也在要紧关头,不能应命。那位前辈无法,已返山半月之久,不知后来是否有炼灵药,只因这位前辈昔年锋芒太露,不但结有许多厉害仇家,而且在四大剑派中,只有家师叔是他的朋友,其实各派高人,都与他不大对劲。
  家师叔既风闻贫道下山,同行尚有徐家两位少侠,因此急急命人传谕,着贫道先不管报仇之事,赶紧去瞧瞧那位前辈。法谕中殷殷致意,若是徐家两位少侠有暇,最好同行一趟,以防贫道势孤。但此事凶险之处,比诸榆树庄尚有过之,贫道虽不得不向两位转致家叔邀请之意,但却不敢真个劳驾……”
  徐若花听到这里,秀眉一扬,插口道:“孤云师叔你老是嫌我兄妹手底不成么?”
  徐安国听妹子说得直率,不由得白她一眼,徐若花也不理哥哥,还在噘嘴巴不高兴。
  孤云道长一生方正端谨,说老实话他这个老道一辈子也没有人这样子跟他闹过小脾气。这时反而一愣,道:“不,贫道绝无此意,但事实上的确太过凶险,据家师叔法谕中提及,会来找那位前辈麻烦的,多半是海外雾山双凶。这两个老魔头如今年逾七旬,为邪派中着名的九大恶人之二,功力既高,手段又甚狠毒,贫道岂敢不三思而后行。”
  当他一说出雾山双凶的名头,徐氏兄妹立刻对望一眼,如有所悟。蟒鞭陈名度这时道:“哎,这群魔头还在世上么?记得在下刚出道时,曾经听过少林怒尊者提及过武林邪道中有所谓九大恶人,但三十余年来已经各自返回故巢修炼,他们一则已经闯够了祸,血腥满身。二来正派中好多位高人曾经会商过,决定联合对付他们。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位如今已年逾百龄的风尘奇人三危老樵金莫邪老前辈,在三十多年前忽然出现,那时候他已经隐迹了二十年。这次出世,找到九大恶人其中五个,都削下一只右耳为记号。其余四人闻风迹……可惜几年前,这位一代景仰的奇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我们竟无人晓得。倒是那董元任幼时曾随他师父西门阳冰见过他一次,道破了这位老前辈的来历。这位老前辈曾有诺言,凡是认得出他老人家的,当时必定撒手不管。是以那次三危老樵金莫邪也在这种情形下走了。”
  他歇一下,瞧着徐氏兄妹,诚恳地道:“贫道绝无轻视两位之心,否则这趟焉肯请两位同行相助?但这回事又大不相同,在贫道而言,虽知凶险无比,但因家师叔有命,虽死不悔。两位便大不相同,故此特地告知两位,也不过是请两位再研究一下才决定之意。”
  金童许天行出身镖局,那知武林中还有这等轶闻,莫说是他这么年轻,便江南武林有名的蟒鞭陈名度,也不过因机缘凑巧,曾听少林高手,如今的达摩院监院大师怒尊者提过。否则他也不知那武林中邪派中,尚有所谓九大恶人之事。
  原来武林中通常所谓邪道,不过是指一些恃技为恶,进而黑道称雄的人物。如榆树庄白骨门的七步追魂董元任,便属于此中第一位人物。但在诸大家派中所谓邪派好手,就迥非黑道称雄之人,并且一般江湖俗流,也不大清楚这些人物的来龙去脉。
  这些人多半是行事邪恶,尤其在于所炼功夫不正,往往需要残杀生灵。同时专与正派中人为难,是以争端时生。不过近三十年来,因那邪派中为首的九大恶人都销声匿迹,算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徐安国慢慢道:“孤云师叔一片爱护后辈之心,愚兄妹十分感激。但这桩事既然青阳老前辈也曾谕命愚兄妹一同前往,愚兄妹是决意要和师叔同走一趟的。”
  他说得十分坚决,孤云道长微微一笑,道:“那么我们如今便立刻动身,不能再耽搁时候了。”说罢,又转面向陈明度许天行两人道:“目下既然发生此事,我们刚才的计划,便改为不定期,仍烦两位动员各路朋友侦察榆树庄。贫道等几时回来,便几时往榆树庄去。”
  陈名度许天行两人同意了,也不敢挽留他们,立刻起身送他们出门。
  韦千里刚刚买物回来,在街上迎面碰见孤云道长徐氏兄妹等骑马而来,却见徐若花秋波一转,凝眸斜睇,把个韦千里弄得呆了,有如泥塑木雕,痴痴站在道旁。
  蹄声得得,擦身而过,但听徐若花悄悄道:“你得好好做人呀……”原来她已坠在最后,故此能够向韦千里说话而兄长也不知道。
  丝鞭轻扬,倏至如灵蛇闪掣,在韦千里面前拂动。原来她一见韦千里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好笑,故意顺手用丝鞭拂过他面门,意欲把他惊醒。
  韦千里本能地举手一抓,出手不觉其快,但已恰到好处地捏住鞭尾。
  徐若花所骑的马已经擦过韦千里,这时骤觉丝鞭一紧,不禁运力一抖。但立刻醒悟对方乃是个极平凡的人,岂能受得住她的内家真力?莫看仅是轻轻一抖,却已足可把他整个人兜个大筋斗。在这刹那之间,赶快收力,饶是这样,丝鞭上已有一部分内家真力传了出去。
  她正要勒马停走,突觉丝鞭一震,居然脱手而出。假如她不是没有套住手腕,只怕自家反而要栽向马下。
  那边厢徐安国叫道:“妹子你跟上来呀!”
  她刚好惊噫一声,眼光到处,只见韦千里傻里傻气地捏住她那根丝鞭尾巴,犹自发怔。她一时想不出道理,只可纵辔而去,连丝鞭也不要了!
  剩下韦千里一个人,愣了一大阵,这才走回镖局。他虽是怯懦没用,但并非愚笨,这时将丝鞭卷起,揣在怀中。
  他莫名其妙地十二分兴奋,脑中轰轰地反覆响着徐若花清脆的声音:“你不要害怕,要记得你是个男子汉啊……你要好好做人呀……”同时她的态度和眼色,也使得他的心不时颤懔起来。这刻他不敢多作幻想,深深地藏在心底。等到夜阑人静之际,他才将这一次奇遇,暗自编织许多美梦。
  回到房中,只因左右前后都回来了伙伴,他便不能把砖运出去,只好将换下来那些有脚迹的青砖,堆放在床下。
  弄了个把时辰,刚将砖头全部换好和藏在床下,便出去洗洗手,忽见大家交头接耳,神色十分紧张。于是走过去听一下,敢情是又来了客人,但却不是甚么好道路,乃是江南黑道上甚为出名的独行大盗草上飞俞胜。虽然仅有他一个人,但来势神色不善,一见到金童许天行,便说要见见孤云道长和徐氏兄妹。
  韦千里一听那厮竟要见徐氏兄妹,已知道不是好路数,忽然生气起来,怒冲冲往前就走。
  这一次乃是他生平第一次生气,旁边的伙计们都骇异得说不出话来。有一个名叫林义的伙计,平日和他不错,这时猛一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口中道:“小韦你到那里去?你这是生谁的气?”
  韦千里鼓住两腮,忽然一挣,道:“我去瞧瞧那大盗长得像甚么东西……”说着,挣脱去了,剩下一群伙计直在发愣。
  王义最后评论道:“现在天下大变啦,这个小韦居然会发脾气……”一个人插嘴道:“小韦一定是疯了!”
  且不提众人奇怪,单表那韦千里出到大厅,只见厅上坐着两人。一个是总镖师金童许天行,另一个生得瘦瘦削削,眉棱两颧都见到骨头。年纪约摸在五旬左右,神情阴险,叫人见而生畏。在客人这一排的椅后,一个镖局伙计站着伺候。
  他慢慢从厅旁踅近去,许天行虽见到了,但没有理会他。一则他一向老实怕事,素来便没当他是个人。二来那客人正在说话。
  那客人正是江南剧盗草上飞俞胜,这时客套话已说完,转到正文。“兄弟是接到榆树庄的指令,特地来拜见总镖师,同时也要拜晤峨嵋华山的高人,可惜他们先一步走了,敢问总镖师,那三位高人势必和贵局有联络,几时兄弟才能见到他们?”
  这草上飞俞胜单刀直入,问得金童许天行一愣一愣的,许天行暗忖事情太糟,当初他可是因徐若花之故,这才下决心准备最多不干这一行,也得再跟榆树庄斗斗。若是幸而获得玉人芳心,委身下嫁,他以后在镖行中混,还能有甚么问题?如今却因中间突生变故,孤云道长率了徐氏兄妹刚刚离开,榆树庄之人已到。
  歇了一下,他道:“这一点的确在下无法奉告,只因孤云道长和徐家两位少侠走时,并没有对在下说要到甚么地方去,更没有留话说几时回来。在下不过是攀交上名派的高人,引以为荣,其实没有甚么约定。”
  草上飞俞胜冷笑一声,道:“总镖师何必戏弄兄弟,我们坦诚相对,岂不痛快?”
  此言一出,登时空气紧张。那个伺候一旁的伙计,擅看风头气色,这时忙忙换了一杯香茗上来,道:“俞老师请用茶……”
  草上飞俞胜冷冷一笑,伸出手去接,那杯茶一放在他的掌上,垫杯的小碟波的一声,忽然碎裂成六七片。他皱皱眉头,道:“贵镖局的东西是怎么啦,都不管用的?”语意双关,连人也给骂上了。
  许天行自知打不过这大盗,不敢贸然发作,只好诈作不懂,大声道:“快换过一杯茶来!”
  那伙计快步而去,转眼又换了一杯。草上飞俞胜仍然摊开手掌等候。那杯茶一放在他手中,垫碟又碎裂了。他道:“还好杯子没破,要不岂不是烫坏了手掌?”
  金童许天行明知人家用内家掌力震碎垫碟,假如他的武功敌得住,早应亲自递茶过去,挣回面子。
  这时那伙计进退两难,不知再换茶好抑是怎样?猛听步声响处,一个人捧茶过来,道:“陈老大你把破片捡捡吧。”
  陈老大一看,原来是一向最窝囊的韦千里。于是一方面喜欢他来的及时,好教自己下得台,但又怪他不该胡乱冒出来,一会儿现出怯相时,岂不更替镖局丢人。便连金童许天行也是这样想法,不过事已至此,还有何法?
  陈老大把破片捡走,韦千里捧茶上前。
  草上飞俞胜睁眼一看来人,眉头一皱,问道:“这是那一位?”
  “是敝局的打杂小厮。”
  俞胜慢慢伸出手掌,忖道:“我不信这厮会是高人假扮,但也得小心……”当下掌上运足八成真力。
  韦千里把茶杯往他掌心放下,草上飞俞胜陡然一惊,原来突然觉得那垫碟其硬无比,居然震之不碎,忙忙运足十成功力,真力完全聚在掌心。
  韦千里神色不变,道:“贵客请用茶。”说罢,这才松开手。
  金童许天行十分奇怪,因为他听不到垫碟碎裂之声。但因眼光被韦千里的身躯挡住,故此连草上飞俞胜的神情也看不见。
  俞胜运足了十成功力,那个薄薄的瓷垫仍旧未碎,这一惊非同小可。蓦见对方松手抽回,他也赶紧收回真力,以免连茶杯也震碎了,弄得一身水湿。
  韦千里退开一旁,金童许天行斥道:“你还不与我退下?”韦千里唯唯应一声,退出大厅。
  耳中忽听那江南剧盗告辞之声,他清清晰晰地听到,那草上飞俞胜最后说,明日再来拜访等语。当下他忽然打个冷战,忙忙缩回角门之后。
  原来韦千里因心中浮荡着徐若花激励之言,陡然变得十分勇敢。当他瞧见俞胜用内劲震碎垫碟的功夫,也不知这种功夫是深是浅,只知自己好久以前,也能够这样子办到。现在要是由他这样子震法,那个垫碟非完全震成粉屑不可。当下一鼓作气地换了杯茶上去,双手暗中用力,抵抗对方震碟之力。在他那种应付法,真是割鸡用牛刀,假使他不是这么暗昧无知,早就可以乘隙将对方内力潜迫回去,把对方当场震死。现在他一听人家明日还要来,语气又含有浓重挑衅的味道。这使他心胆一怯,就像一般人畏惧专门死缠的流氓一样。是以打个冷战,躲在一旁。
  金童许天行送走恶客之后,回到厅中,长嗟短叹,暗想这件祸事,已经罩上头来,正不知如何善后才好?不久工夫,一个精悍伙计余老三回来,报告刚才缀到草上飞俞胜落脚的住址。许天行毫无心绪,随便听了。
  晚饭之后,众人都觉得心情十分沉重,一种风雨飘摇的危局气氛,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余老三慨叹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可恨咱们都没有能耐,否则早就上高升老栈找到那囚囊的,给他一个好看。”
  有人搭腔道:“老余你这可不是白说么?咱们有此能耐,早就当上总镖师啦!”
  余老三正色道:“话不是这样说,咱们这位老总,算是南方各镖局中有名手底够硬的了,许多当上老总,也不过阅历丰富,口舌伶俐,头脑精明而已,要真论起手底硬的,只怕还得在一般镖头中找寻哩!我余老三久受老总之恩,今晚总得到高升老栈溜溜,看准那厮动静,好让老总早有计较。”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出言,旁边的韦千里羡慕地凝视着余老三。
  天色黑齐之后,余老三果然去了,韦千里自个儿躺在床上,反覆想着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从来没有向往过甚么人物,假如有所向往,那倒好办了,他此刻便可以奋发地朝那条路一直走。
  蓦然心头一亮,有个念头有如黑夜中的闪电般,倏然照亮了黑沉沉的大地。徐氏兄妹的影子在他胸际浮动,徐若花且不说她,但那位徐安国飒飒英风,背插长剑,遨游天下。所过之处,无人敢不景仰,这种游侠生涯,不但对良心无愧,如能挣到一份名气,那已足以满足他的虚荣心了!那时候他和徐若花再不是两个悬殊的阶级。
  徐若花柔软的声音升起来:“你不要害怕,要记着是个男子汉啊……你要好好做人啊……”
  他的勇气雄心泛涌翻腾,使得他再也躺不住,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发现了一个要他去追求的目标,同时也是第一次雄心勃勃地环顾这世界。
  房外尚有人语声,只听一个人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了?”
  “哎,已经敲过二更,余老三还没回来……”
  韦千里撅然站起来,他记起余老三凛然地说出“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这两句话,心中一阵激动。忖道:“我每夜偷偷练的轻功,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我何不施展轻功,到高升老栈去瞧瞧?”想罢,但觉兴奋无比,先把房门闩好,吹熄了灯。然后换了一套黑色衣服,找出条破旧的玄色英雄巾,戴在头上,然后推开窗户,身形一晃,已飘落后院墙角,只见他脚不沾地,猛可提一口真气,身形拔空而起,疾地上了墙头。这个晚上只有极微弱的月光,反而把四下景物染得朦朦胧胧,甚么都瞧不真切。
  他展开上乘轻功,疾如风驰电掣,眨眼间已到了高升老栈。这时除了街角处的小食摊,兀自还有黄色的灯光点缀这个夜静更阑的城市之外,客店中只有两三间房间中有灯光透射出来。
  他停步凝眸打量一会,就这一刹那功夫,又有一个房间灯光熄灭。
  深夜的景象对于他毫不陌生,只因他几乎每一晚都会悄悄出来活动一下。日子长久了,他自然会碰上夜行人,起初他甚是惊惶。后来次数多了,他便变得十分有把握可以避开夜行人,一则他从未遇到过脚程比他更快的人,二则黑夜中躲避极易,此所以他会毫不犹疑便决定夜间去探那草上飞俞胜一下。
  他在客店周围兜个圈子,确定附近没有人埋伏之后,便飘身落在客店中。蹑足走到门边,向柜上张望,只见柜上挂着一块木板上,写满了客人的姓名。这一点聪明,在久耽镖行的韦千里,当然算不了甚么。他极快便找到俞胜是住在西跨院北上房当中的一间,当下飘身飞上屋顶,复又轻巧如狸猫般在西跨院中落下。
  只见当中那间上房,垂着帘子,隐隐射出灯光。他站立在黑暗中,摸摸下巴,想道:“里面灯光这么明亮,我要是舐破窗纸,里面的人一定发觉。但这门帘又挂得十分严密,要是轻轻掀动,里面的人,也绝无不觉之理……”
  一时束手无策,站着发怔。忽见人影印在窗纸上,他又想道:“那厮果然还未就寝,我刚才若是冒失上去,已着了他的道儿啦……”登时又觉得十分兴奋,因为他的猜想果然没有错。于是他尝到了胜利的喜悦滋味。
  但他老是呆站也不成啊,这么一想,复又心急起来。俗语说得好,人急生智。但见他喜上眉梢,俊面上一片光辉,突然一抬掌,虚虚向前一按。“呼”的一声,砂飞石走,房帘蓦然掀开。
  灯光照射出来,院中为之一亮,但见一条人影,急如离弦之箭,从房中射出来,一沾院地,便飞上墙头。
  此人身量瘦削,双目,向四下环顾一匝,但见四下毫无异状,不由得惊噫一声,狐疑地张望一会,这才跳下院中,走进房内。
  灯光复被房帘挡住,院中骤暗,另一条人影从屋顶飞坠下来,着地无声,而且轻轻一晃,已到了房门边。
  这人正是韦千里,此时他得意洋洋,因为他毕竟瞒过了那草上飞俞胜。同时他掌风掀起房帘之时,已瞧见余老三挺直地坐在一张椅上,油灯就摆在他前面的桌子上,是以瞧得十分清楚。
  只听见房内传出话声,他侧耳而听,却是那草上飞俞胜自个儿在说话。
  “……大爷只以为你们镖局中已派出能手来救你这小子,那知仅仅是一阵怪风!甚么……小子你瞪眼睛不服气?大爷的轻功敢说江南独步,难道还有比我更快的躲起身形……大爷再告诉你,三更过后,再没有人来救你,大爷可就要用辣手教你供出实话啦……”
  韦千里听了,心中十分佩服那余老三,敢情余老三的骨头真够硬,虽然被敌人所擒,但总不说出一句话。是以那俞胜故意用他诱敌,好知道镖局那一面究竟有甚么打算?
  满腔热血,登时沸沸腾腾地翻滚起来。想那余老三明知镖局绝无人会来救他,尚且如此硬骨头。可知一个人果真需要勇气,才能创造一些甚么。
  现在他该如何下手去救余老三,这的确是极大的问题。目下他虽然勇气倍增,迥非昔日,但终及不得行侠惯的武林名手。何况他根本不知自己已身怀绝技,仅仅知道自己轻功很不错。是以叫他逃跑躲避,他倒是有点信心。若要兵刃相见,他可就不知所措了。
  更鼓隐隐传来,渐来渐近。韦千里一听,已交三鼓,不由得大大发急起来。
  忽听房内俞胜又传出语声:“小子你可别怨大爷心狠手辣,大爷定要成全你这点名声义气!现在已交三鼓,想那镖局中人,全是酒囊饭袋之流,谁能来救你性命?你若要命的,赶紧说出那孤云老道和徐氏兄妹的行踪,与及你家老总约请他们来此的用意。大爷说一不二,立刻把你放回去!”
  余老三哎了一声,似是穴道已解,俞胜又道:“你软麻穴虽然尚未解开,但却能开口说话。如今你想定了没有?别耽搁大爷睡觉的时间。”
  韦千里在外面听着,忽然羡慕起孤云剑客和徐氏兄妹来。他们的名声,显而易见地把这个独行大盗镇住,非问出行踪底细,始终不能放心。他想道:“我要是有一天也能够教所有的坏人闻名胆寒,我就不算白活于世了!”
  豪情顿起,蓦然举掌一按,“呼”的一声,房帘被掀得直飞起来。
  俞胜身手快极,如响斯应地闪到房门,扫目一瞥院子,房帘复又落下,他一伸手,捋住房帘,轻轻抖处,整张房帘抖将下来。
  这个独行大盗此刻心中大为凛然,这现象分明是有人闹鬼。但凭他身形及反应之快,尚且瞧不到一点影子,来人功力之高,可想而知,这除了孤云剑客或徐氏兄妹来到,还会有那一路高人来架这梁子?
  蓦见对面屋上人影一闪,好个草上飞俞胜不愧是名震一方的黑道巨擘,尽管心怀戒惧,但这时却毫不迟疑,顿脚飞上对面墙头,再一纵,便到了对面屋顶。迷蒙月色之下,只见一条黑影,相当快捷地向左方闪走。俞胜一眼瞥过,已估量自己脚下功夫比那人可要高出一头,胆气陡壮,疾追过去。
  那条人影闪闪缩缩,却甚是诡猾内行,专在想不到的地方隐没,使得他无法加快脚程,唯恐追过了头,反被那人打回路跑掉。
  眨眼间绕个大圈子,反而到客店后面不远处。草上飞蓦然一惊,叫声糟了,猛可提一口真气,使出八步赶蟾的绝顶轻功,刷刷刷一连几个起落,已到了客店后面,方一飘身落在后院,只见自己房间的窗悠悠晃动。当下顾不得惊动住客,猛然一掌击去,人随掌走。“砰”地大响一声,窗户穿了一个大洞,木屑纷飞中,他的人已如一缕轻烟,射入房中。
  暗间中毫无异状,出了外间,只见灯光兀自摇晃,一室皆亮,果然不见了危坐椅上的余老三。
  他的身形极快,而且毫不停滞。已打暗间穿出来,是以尤可瞧见一个背影,电射而去,似乎尚闻惊噫之声,声音随着那人身形,破空而去。那份迅疾,真是难以形容。
  草上飞俞胜咬牙切齿,也自跟踪飞出。这时他已明白对方敢情身法之快,竟然高出自己甚多。他自从出道以来,平生只遇上有限三数人,能够和他的轻功拚上一下。至于高出他这么多的奇人,他算是此生第一次开了眼界。是以他死心不息,想知道此人是谁,同时以他的身手功力,何以不直接抢回余老三,偏要如此作弄?
  这个老江湖老谋深算,一出了店,明明见到那人身形在前面一隐即没,但他却不追过去,反而向左方疾奔,那边正是广信镖局所在。
  他在离镖局不及一箭之处,便隐住身形。眨眼间一道人影,斜掠而至,虽不甚快,却可以认出是早先那人。
  草上飞俞胜功行双臂,暗自准备,待得那条人影掠到,蓦然大喝一声,疾扑电击,左手护胸,右手一式“风卷云飞”,掌上带着悠悠风声,劲袭那人胸胁之间。
  在这一刹那间,他已瞥见那人面貌俊美非常。早先他从这人背影,发觉竟是在镖局中以内家真力挫折于他的小厮。那时候他这个老奸巨猾,决不肯在未明底蕴以前,独个儿贸然动手,是以也不叫破,匆匆告辞。如今见这人面目俊美异常,迥非那小厮一副肮脏模样,登时反而推翻早先想法,以为这美少年并非镖局那小厮。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掌电急击出。韦千里想不到敌人忽然现身,心中一惊。
  但惊慌是一回事,他本能地躲避袭击又是一回事。只见他身形一晃,明明是个猛劲去势,却忽然一旋,躬身从俞胜掌下钻过。
  俞胜身形已离地,百般无奈,吼得一声,一脚疾然踢出。韦千里发觉风力直取背后,突然回肘一撞。
  一声急吼,把午夜岑寂冲破,只见人影晃了几晃,没入黑暗中,快得难以形容。但却是往广信镖局相反的方向隐没。
  另外一条人影,在屋顶上连翻几个筋斗,卒之掉下地上,弄出一大片响声。
  这人正是草上飞俞胜,他一向以轻功超卓,称雄江南,如今却太不济事,连站也站不住,跌在地上,把屁股差点儿摔破。
  此时人声喧哗,都纷纷起床观看究竟。俞胜甚么都不怕,就怕相隔不远的广信镖局中人,会及时来到,瞧见他这种狼狈模样,那时真比一刀杀死还要难过,奋力跃上屋顶,这时才发觉一条腿不大管用,不知脚指是否已完全折断。
  他终于逃返店中。若果他潜到广信镖局去,必定探到那余老三的下落。原来金童许天行虽然自知敌不过草上飞俞胜,但后来得知余老三卖命去探窥敌人动静,至今未返。这时豁出性命,也得去高升客栈瞧瞧。
  他去得正是时候,刚好是韦千里以无上轻功,引开俞胜之际。许天行一看那人功夫之高,平生未睹,不禁又惊又喜。还以为是孤云道人或徐氏兄妹忽然出现,当下不再迟疑,入房把余老三救回镖局。
  但等到天明,还不见高人驾临,金童许天行诧讶不置,命人去探草上飞俞胜下落时,俞胜却已走了,踪影毫无。
  许天行一想不得了,立刻作紧急措施,第一件他暂时把镖局歇了业,不接受客人委托。第二件他向镖行中人宣布他已辞去广信镖局总镖头之职。第三件他秘密溜走,躲在蟒鞭陈名度家中听消息。
  韦千里当晚有如惊兔蹿逸,眨眼出了城,也不知奔向何方。他虽然怯懦无胆,但却非是愚蠢之辈。因此当草上飞俞胜现身袭击之时,忽然想到人家会预先在此处拦截,一定已看出他便是日间献茶的小厮。于是他决计不敢回镖局去,一味落荒而走。
  在江湖上迷迷糊糊流荡了几个月,弄得衣衫褴褛,囊空如洗,这时恰好来到杭州。那知一到杭州,便被董府之人认出来,硬把榆树庄被破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若不是他身怀上乘武功,非死在七步追魂董元任府中不可。
  现在他躺在一张大床中,衾香枕软,教他疑为误人天台仙境。他已渐渐镇定过来,想道:“韦千里呀,你先别碰上事就发慌。这些日子来,我老是怀疑那大名鼎鼎的草上飞俞胜何以这么草包,给我无意中用出‘紫府奇书’中的一下,便把他整个人撞得跌下屋去。现在看起来也许不是他脓包,倒是我厉害是真。试想欧阳少庄主和那许保何等厉害,黑蝙蝠秦历更是厉害。但他们连打我几下,又揪又扯,都弄我不倒……”
  想到这里,眼前犹如露出一丝曙光,把他闭塞已久的心灵渐渐照亮。徐若花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要害怕,要记得你是个男子汉啊……”
  人影微闪,香风扑鼻,那娇媚艳丽的董夫人王若兰已站在床前。
  韦千里刚刚浮上来的一腔豪情,万丈雄心,都在她俏眼中的光芒之下消散得无影无踪。在这种场合,纵然有霸王之勇,也不管用。韦千里心慌起来之故,正是如此。
  他道:“你……你以为我是谁呢?”这句问话,在他已算得上胆大无比。
  “……心有灵犀一点通,你何必多言……”她温柔而真挚地说。
  韦千里正要开口,忽然脸色一变,指指外面,原来他已听到一点声音。
  王若兰冰雪聪明,立刻转身走出房去。
  只听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声音中还带着勃勃怒气:“真气死我了,你没见到香梅那丫头吧?”
  韦千里认得那声音正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登时骇出一身冷汗。这是因为他对这个庄主,印象太深之故。但后来听到“香梅”这两个字,立刻又为之一震,仿佛被谁用一块大石,投在平静已久的记忆之湖中,激起重重涟漪。
  “没有,呀,相公你何事气怒至此?”
  “那贱人……哼,一定是曲士英那畜生把她拐走。这两个畜生,若然我董元任无法见面则已,一见面我可不容分说,先下毒手废了他们武功。然后叫他们尝尝七七四十九日的大阎罗毒刑滋味,哼……”
  哼声中余恨荡漾,韦千里打个寒噤,素闻这位庄主深沉多智,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如此大叫大嚷,显然暴怒无比。同时他所说过的话,日后自然一定兑现。是以他也暗中替那编织在他梦幻中的爱人董香梅而打个寒噤。
  “……还有那韦千里小子,我若今番见到他,非手刃了他,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相公请先呷口香茗。”王若兰敢情一生也未见过董元任发这么大的脾气,心中也甚惊讶。随口问道:“韦千里是甚么人?”
  “一个从前在榆树庄的小厮,向来胆怯如鼠,想不到数年不见,居然炼了一身上乘武功。连欧阳和许保扣住他的脉门和穴道也不用……”
  这几句话宛如当头棒喝,又如醍醐灌顶,韦千里登时呆了。王若兰不大明白武功之道,但她倒是极关心韦千里是甚么人,难道就是她的心上人魏景元?
  董元任怒气稍平,抬眼一瞥王若兰,不由得问道:“你想甚么?”
  “我?我……在想,那韦千里一定力气很大,长得像条牛一般,所以他们才捉不牢他。”
  “不,他倒是长得十分俊美,若不是许保他们抓住他,我真认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厮。”
  王若兰如有所悟,想起了那个心心相印的魏景元,敢情不是真的他?怪不得早先见到他时,会这般吃惊模样。
  董元任忽然虎目一睁,奇光闪闪,大声道:“谁在房中?”
  王若兰面色登时苍白得难以形容。
  董元任身形一动,已到了房门,掀起房帘一看。王若兰差点儿昏倒在地上,她知道董元任天性残酷嫉妒,只要让他瞅见男子背影,已足够使他把自己凌迟剐死。
  董元任回头,冷笑一声,王若兰更加惊惧,浑身发抖。
  歇了片刻,她倒已想开了,与其不死不活,像只樊笼中的金丝雀。日夕和不爱的人相对,倒不如死掉。她勇敢地抬起头,只见董元任一双虎目,凝视着屋顶,鼻中又冷笑一声。
  “相公……你笑甚么?”
  “没有甚么!”他忽然被她惊醒似的,瞥她一眼,缓缓道:“我这叫做众叛亲离,也许是我平生杀孽过多之故,但我可不相信这一套……现在,只有你在我身边了……”
  王若兰吁了一口气,款款走到房门,探头一看,里面空荡荡的,那有一丝人影。不由得芳心一沉,不知他躲起来抑是已经跑掉?但她忽然又涌泛起一股怜悯之念,走到董元任身边,抚着他的胸膛,柔声道:“相公,你放过那些人吧……”
  “甚么人?”他愕然问。
  “那些和你有仇的人,还有那些激怒你的人,请你放过他们吧!我跟你再迁到别的僻静地方,和你终身厮守……”
  七步追魂董元任呆了半晌,叹口气道:“你这几句话,乃是我一直最渴望听到的话,这足以证明你对我尚有感情……”
  他顿一下,惘然道:“但大丈夫恩怨分明,你要我做甚么都可以,但我一定要惩戒那些背叛我的人……”
  许许多多的事情,就是像这样般差错了一点儿,便再也无法收拾。同时一个人若是昧着良心,作恶不息,那就等如不断地制做毁灭自己的火药,总有一天,有人会燃着那根药引,轰一声把他炸。
  且说那韦千里因想起董香梅,心潮起伏,同时也从老庄主口中,证明了自家确有一身武功。于是那豪气雄心排空裂岸地冲击不休。
  他奔出董府,忽又折回头,左张右望,居然被他找到帐房。
  帐房中寂静无人,他壮着胆子闯进去,只见银柜上有把锁头,他伸手一拧,那锁头随手而脱。
  猛听室角里有人“唔”了一声,把他强自放大的胆子吓得一缩,打个冷战。
  扫目一瞥,只见屋角处有张躺椅,铺着厚厚的棉褥。椅上躺着一个人,满面红光。
  那人又唔一声,然后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定睛看时,敢情是帐房先生喝醉酒,睡在此地。刚才只是醉中咿唔两声,倒不是发现他的缘故。他吸一口气,想道:“以后我可不能这么胆小,老是惊得一身冷汗,其实纵使有人,我把他一下子击倒,又怎样呢……”
  想是这样想,但此地到底不可久留,忙忙打开银柜,只见里面白光灿然,银子无数。
  “这些银子全都是不义之财,我何不通通拿走,赈济穷人?”
  眼珠一转,便走到帐房先生那里,朝他脑袋击上一掌,那帐房先生登时张大嘴巴,口流白沫。他心中一阵歉然,只因他怕那帐房先生醒了叫唤,故此运点力量照着紫府奇书上击敌手法中的一个部位,拍了他一掌,那知立刻口吐白沫,嘴巴也张开了,倒不知是生是死。是以为了一条人命,不禁十分歉然。
  但他不能耽搁,赶快把那帐房先生揪下来,拉开那条棉褥,回到银柜之前,铺在地上。之后便开始动手搬柜中银子,搬了好大一堆,那怕没有千两以上,这时就怕棉褥承不住重,只好罢手。
  在搬银两之时,已瞧见有一层暗柜,这时弄开一看,敢情全是一条条的赤金,共有十条。当下忙忙把金条藏在自己囊中。
  他迅速地用棉褥包好银子之后,单手提起来,宛如无物。溜出天井,四顾无人,便跃出董府,直奔出城。
  他已盘算好一个笨主意,便是趁这刻天才入黑不久,离天亮时还早,赶紧尽力施展脚程,走得越远越好。以他的脚程而论,要是尽力奔驰到天亮,起码也得走出七八百里地,董府之人如何能追得着?
  这条计策甚妙,他不但真的这样办,而且一连奔了两晚,白天则躲起来大睡特睡。当然他也没有法子睡上一整天,剩下的时间便找出那紫府奇书,细细学那“九阴掌法”。
  要知道他以前是因为这套掌法变化甚多,书中图画的虚线太多,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还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此他一直只懂得十余个式子,这十几个式子总算能够贯串下去,以后他便没有再加研究。现在他已发现这些架式的妙处,因此他又开始用心研究。
  第三天,金陵城中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华服少年。这少年不但衣装华贵,人更长得俊美,这少年正是韦千里。
  原来他忽然想到若要追踪董香梅,这样昼伏夜出,那能碰得上?故此第三天他便购置衣服,弄了一匹马等等,任谁看了,都以为他是浊世佳公子,那知他竟是幼遭无数苦难的韦千里。
  他在金陵逛了几天,游过附近许多名胜。说也奇怪,当日他猥猥琐琐,完全是天生做贱役的骨格。如今一换上华服,不论谈吐举止,都变得十分大方。相貌又长得俊美,谁都认定他是个世家子弟。
  流连了几日,便挥鞭北上,这时,那一大堆银子都已变成银票,随身携带,囊中还有十多条赤金,真是囊中充裕,季子多金。
  如今换了方法,晓行夜宿,途中不时发现榆树庄的标记,但他坦然不惧,反倒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他有时明明碰上榆树庄的爪牙,因为身上带着暗记,他能够认出来。但那些人见到他,都没有闹出事,说得确切一点,毋宁是那些人反而露出惧色,赶紧躲开。
  他也莫名其妙,但也置之不理。只因他至今尚不知榆树庄被破之后,七步追魂董元任重复出山,召集旧部,重新部署。
  这天他已到达庐州,入店投宿,忽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商人,向他微笑点头。韦千里一打量,认得此人原来是路上屡屡碰到的陈掌柜。只因路上见得多了,这次恰恰投在同一客店,出门人原本容易攀交,是以那陈掌柜便向他招呼。
  韦千里把行李安顿好,看看已是晚饭时候,便出店找个饭馆子。那饭馆内高朋满座,锅杓之声响个不停。韦千里一看竟然没有空座,便回身欲走。忽听有人叫道:“韦相公,请到这边来吧!”
  他回眸一瞥,原来在靠右边一副座头上,陈掌柜一个人独酌,这时已站起来招呼他。
  韦千里潇潇洒洒地走过来,引得整个馆子的客人都注视不已,暗中同声赞叹这个标致人物。
  陈掌柜道:“相公敢是要用晚饭?此地生意太好了,难得等到独座,如不嫌弃,就在小弟这儿一同进食如何?”
  韦千里自己读的书颇多,见那商贾话说得不俗,便笑道:“多谢陈掌柜的美意,只是小生那好相扰?”
  陈掌柜赶紧把他拉入座中,另外叫了几个菜。闲谈了几句,韦千里才知道这陈掌柜的名叫陈进才,做的是粮食买卖,这趟来庐州,正要运些食米回去。
  他也问起韦千里身世,韦千里早已编好一套,便道:“小生祖籍许昌,这次费了许多唇舌,才说动严亲,准许出门游玩,因此走了不少地方,开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眼界……”
  陈进才藉着酒兴,慨然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下年少时也读过几年书,后来因生性疏懒,转而学武,可惜都没有成就。现在稍可安慰此心的,便是曾经遍游天下。”
  两人又饮了几杯,谈得十分高兴。陈进才后来便滔滔不绝地说些武林轶闻给韦千里听。
  翌日,陈进才陪同韦千里到处畅游。陈进才十分真诚地表示过他觉得韦日昌(韦千里的假名字)十分对劲,舍不得立刻分别,故此准备陪逛个三数日。
  韦千里直觉地感到这个陈进才并非假意,自然也极乐意得到一个好朋友,于是不免也露出依依之意。
  再过了一天,他忽然发觉陈进才流露出郁郁之色,一似怀有极大的心事。但他也不敢轻率动问,便央他带自己到青楼秦馆去观光一番。
  出到大街上,忽见一个女人的背影,闪入人丛中,他大大一愣,忖道:“那背影真像徐若花姑娘……”歇了一下,便又自己解嘲地笑一下,想道:“不会是她吧,世事那有这么巧?我别胡思乱想了……”
  于是他跟着陈进才,走到那灯红酒绿的繁华销金窟,观光一番。但他始终定不下心来,眼前虽是花枝招展,如人众香国中,但他依然不时会想起徐若花的面容,亲切而温柔的眼光,凝视住他。陈进才也是恍恍惚惚的,毫无心绪。因此他们坐了不久,也就兴致索然地离开。
  至于那个在街上被韦千里见到的女人,果真就是名震江湖的徐氏双侠中,女侠徐若花。作者必须补述一笔,关于这徐若花何以会在庐州出现之故。
  原来当日孤云道人和他们上路之后,这才告诉他们说,那位约请青阳老道人护法炼药的人,乃是武林一位前辈,姓钟名旭,当年有个外号是金刀太岁。手中一柄金刀,又重又利,是昔年邪派九大恶人的一个死对头。他如今在巢湖中一个小岛上炼药,青阳道人法谕并已写明白,那个小岛地方甚小,岛上一目了然,连树木也不多,尽是些岩石。那金刀太岁钟旭乃是在岛腹一个天生岩洞中炼药,每日除了午时和半夜的子时之外,其余时刻都可以暂时分身出来。故此那子午两个时辰,才是最紧要的时刻。
  但这等高人炼药,大都俱是这两个时辰不能分心,否则便有走火入魔之危。那些大魔头们当然知道这道理,因此纵使他们探知金刀太岁钟旭在此岛药,也一定拣这个时间去寻仇。
  这么一来,他们便不能全部留在岛上,尤其是徐若花是位姑娘家。他们到达巢湖时,找到那荒岛,钟旭开门相见,原来在岛心处有块大岩石,嵌有铁键,这块重逾万斤的大岩石,竟可开阖自如。
  那金刀太岁钟旭年逾七旬,身体魁梧健朗,见到他们,十分欣喜,便延他们入洞小坐。
  只见那石洞通体白石,磨得十分细滑,约有四丈方圆,大倒是甚大。炉鼎安放在洞中央,炉前有个蒲团,便是钟旭打坐所用。
  钟旭豪爽地笑道:“你们三位来到,老夫可就安心了。孤云的武功我所深知,至于徐家两位小友,名门嫡传,自然也不弱。尤其近年来听到两位小友行侠仗义的种种事迹,更教老夫心折。”
  孤云道人和徐氏兄妹连忙逊谢奖语。钟旭又道:“你们只要届时助我抵挡那两个大魔头一个时辰功夫,我便可以出手助战。但容老夫说句坦白话,那两凶俱有护身魔功,寻常掌力伤他不得,只有崆峒老前辈三危老樵金莫邪的太乙气功,能够破他护体魔功。此外,如用锋快利剑,加上内力造诣够深,也能伤得他们。不过饶是有剑在手,也得多加小心!”
  孤云道长因如今面对的是不可一世的大魔头,不得不多加小心,便道:“那个自然是要小心的了,这等魔头,还能省事的么?”
  金刀太岁钟旭颔首而笑,白皑皑的头颅显得十分有力。他道:“老朽所说要多加小心,倒是因为他们的护身魔功十分厉害,因此纵然他们给内家好手用剑砍一下,也未必伤得严重。是以我们必须事先留意这一着,假如那海外双凶发起急,拚着受伤而使出毒手,却大是可怕。”
  孤云道人这时才算听懂,吁口气道:“但愿我们不辱使命,那就谢天谢地了!”
  徐若花问道:“老前辈炼的是甚么灵药?可以让后辈们增加点见闻么?”
  金刀太岁钟旭掀须一笑,道:“徐姑娘何必客气乃尔?老朽这一炉灵药,已费了三十年时间,在海外孤岛环宇内名山大川,采集了四十九种灵药。现已开始炼了两天,还有五日便可峻工。炼成之后,炉中共有十二颗如龙眼大小的丹丸,色作金黄。因是专治天下各种兵器拳脚的重伤,几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故此称为“回生丹”。等这一炉丹药炼成,老朽为表谢意,每位奉赠一丸。若有此丸携带在身,除非立刻毙命以致来不及医治之外,不论伤势多重,也不分是内伤或外伤,一服此丹,立刻痊愈。如果肢体伤残,只要骨头未碎,鲜血仍热,立刻接上,登时可生肌续筋接骨,是以有一丹在身,等如比别人多一条性命。”
  三人一听大喜,都一齐预先拜谢。
  因为这岛上没有掩蔽之所,而男女同居一室,又有所不便,故此他们决议徐若花回到庐州暂住,每日子午两个时辰,才驾舟在岛边巡视。
  徐若花不肯投宿客栈,就在庐州南门处一座尼庵中寄宿。这天到市内买物,恰恰背影被韦千里瞥见,但却失诸交臂。
  又过了一日,那金刀太岁钟旭炼药已炼到第六天,今日正是最后一日。孤云道长和徐安国两人简直利剑出鞘,孤云道长在洞内,徐安国在上面,弄一枝竹竿假作垂钓。他们都紧张非常,因为过了这一日的话,大功既可告成,便不怕双凶来犯。
  同时因双凶如会来犯,一定知道岛上石洞的巧妙,势要用某种厉害工具来弄毁洞门。武林中本有一些火器有极大的爆炸力量,因此如果双凶乃是用这种火器,更加危险万分。因为在子午两个时辰之内,金刀太岁钟旭不能心神惊扰,否则便会走火入魔。至于那一炉灵药,糟蹋了犹是闲事。
  正午已届,徐安国垂钓岛边,看起来悠闲无比,其实那支百炼长剑就压在股侧。
  湖面上橹声不绝,水光中船影往来,倒看不出甚么异状。他知道妹子已驾舟看守着岛后,故此一心一意只注意前左右三方。
  这时在庐州城内,韦千里正和那萍水相逢,顿成知己的陈进才一起饮酒。
  那陈进才今日忧色更多了几分,原来他前两年曾经投身榆树庄旗下,作那黑道上的买卖。不久因觉得庄主铁掌屠夫薄一足太过残酷,便毅然脱离榆树庄。其实他的顶头上司乃是震秦中杨崇,乃是榆树庄的得力人物,地位仅次于黑蝙蝠秦历。那震秦中杨崇认为榆树庄近年声誉稍降,因此才有脱离本庄之事发生,便擅自作主,要把陈进才擒杀,树为榜样。
  陈进才逃到华阴,却被杨崇孤身追上,刚刚擒住,恰好徐氏兄妹由华山下来,路过华阴,见了此事,便伸手管这闲事。
  徐若花施展出嫡传华山剑法,二十招之内,把震秦中杨崇兵器磕出手,还削掉他一大片头发,这还是她手下留情而已。
  杨崇这时才知道徐氏双侠的确名不虚传,狼狈而逃。事后也不敢对别人提起,而那陈进才也不敢留在陕西,赶紧躲到南方做正经买卖。
  两年来虽然没事发生,但他仍然十分密切注意榆树庄动态。这次七步追魂董元任再度出山,召集旧部,重新部署。不及三天,已杀了十多个庄中旧人。原因是当榆树庄被破之后,这些人都脱离榆树庄,自寻别路。董元任为了儆诫尤,便下令把他们杀了。
  陈进才用尽手段,打听到一点头绪,心知自己虽然事隔两年,但因震秦中杨崇记恨在心,这一回一定黑名单中有份,是以忧形于色。
  光是这件事也罢了,他还可以设法逃走。但因他着意打听江湖动静,却让他发现了海外雾山双凶所派的爪牙,监视着巢湖孤岛之事。当他知道徐氏兄妹正是护岛之人时,便大为耽忧。只因据那双凶的爪牙说,双凶本领之高强,世上罕有。这次他们踏入中原,被七步追魂董元任知道了,特地派人去谒见,请他们指定一个时间,好让董元任亲自去拜候。
  海外双凶怎样回答,外人不得而知,但凭他们能够叫董元任也这么恭敬,其厉害可想而知。因此陈进才为了恩人将遭大难之事,弄得又多了一块大石在心头。
  他和韦千里虽然对酌,但心神恍惚,虽有山珍海味,亦岂能知其味?
  韦千里暗自慨叹不已,忖道:“这位陈兄为人本甚达观,本身也非常精明能干。但如今还是显出重有忧色,可见得世上无人不有痛苦,这正是贤者不免。”
  陈进才道:“现在已是午时了么?啊,我要出去一下,然后便返回金陵……”说着话时,已推杯而起。
  “陈兄你何必匆促乃尔?”韦千里愣然问。
  他苦笑一下,道:“在下是身不由己,今日一别,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图良晤?也许这一别就是永诀之时,韦兄如初日芙蓉,又如晓月杨柳,一见令人心折。在下鄙俗之夫,承蒙折节下交,此生已无遗憾!”
  韦千里惊道:“陈兄何出此言,纵然人海茫茫,殊难估料重逢之日,但陈兄言中之意,使人心惊,莫非陈兄有甚么困难?”
  陈进才又苦笑一下,踌躇一会,决定还是别把江湖仇杀之事告诉他。不过又不忍住露了点口风,道:“在下本身虽有危难,但仍不放在心上。最惨的是明知恩人有难,却无法加以帮助,唉,不提也罢!”他顿了一下,然后拱手道:“韦兄珍重,在下先走一步……”
  韦千里愣住当地,不知所措,到他想起应该问清楚,也许凭自己一身武功,和囊中充裕的财帛,能够替他解决困难时,那陈进才已走得无影无踪。
  他慨叹数声,结了饭帐,步出馆子。沿街只见市廛熙攘,甚是热闹。忽地觉得自己一身无牵无挂,虽是自在,但终究像缺少了甚么似的,整个人生,也因而觉得不充实起来。呆想了一会,猛然自笑道:“我这不是动了家室之念吧?这些欲望未免来得快些,不是么?我刚刚摆脱了天性怯懦的桎梏,便想和那些平常人一般,成家立室,这个想法未免可笑……我还得考验一下自己哩!”想着想着,这步走回店中,知道那陈进才已退房离开了,不由得感叹数声。
  这时在巢湖中的小岛上,正自剑拔弩张,万分紧张。原来一叶扁舟,飞驶向孤岛来。那叶小舟只有一个小童操桨,也没有挂帆,却行得又快又稳,似在波面上行。
  船头站着一个老人,身穿黄衫,手中拿着一根杖,长约及胸。本来直如一幅处士泛舟图,真是风物如画。但可惜的是一则徐安国明知来人是谁,心情紧张。二则舟行渐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黄衫老人面目阴厉,没有半点世外高人处士那种清奇之气,是以也大大破坏了这幅画的气氛。
  徐安国早已瞧见那黄衫老人左手宽大的衣袖不时向后摆动,心知老人乃是以上乘内家气功,催舟而行。暗自估量一下,这个黄衫老人的功力高出自己一倍有余,不由得更加紧张。
  眨眼间那叶扁舟,已在他钓竿前面两丈处突然停住。徐安国眼睛抬也不抬,看看这个老魔头怎么办。
  那黄衫老人细看这青年剑客一眼,突然宏声大喝道:“徐安国,你的妹子不在么?”
  徐安国吃一惊,抬头看他,只见黄衫老人阴鸷的面上,倒没有甚么敌意,不由得奇怪起来。于是他抛掉手中钓竿,徐徐站起身,反问道:“老人家可是昔年名震宇内的雾山双老?请问你是双老中那一位?”
  黄衫老人微微一笑,道:“华山门下,眼力胆色果然不同凡响。老朽正是雾山袁八公,另外那老兄弟冯九公可没有来。”
  徐安国肚中暗笑,想道:“这雾山双凶大概是因年纪居于九大恶人的末两位,故此近年来给自己脸上贴金,自称起八公九公来。那么其余的七个恶人,岂不都可依年龄而称为某公?”
  “你妹子没来也好,反正跟你说也是一样。”那黄衫老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震得附近湖波粼粼,功力果然惊人。“你当知我们兄弟和你华山有点渊源,故此老朽特地前来,让你们离开此岛,钟旭那老不死和你们彀不上这种卖命的交情,你可听明白了?”
  徐安国想了一下,豪气地道:“老人家之命,恕在下难以听从……”他歇一下,却见不到对方露出怒色,不由得十分奇怪。他那知人家偌大一把年纪,阅历之丰,正与其武功同样成为正比例。同时隐藏内心情绪的修养,自然也达炉火纯青之境。是以岂有听他一言,便流露出怒色之理?
  “在下已从老人家刚才露的一手催舟气功,窥知在下功力悬殊,但大丈夫一诺千金,虽死不悔,希老人家见谅……”
  其实他素知雾山双凶残孽如山,本来甚为不齿他的为人,可是一来因对方似乎全无恶意,是以不便恶言相向。二来对方提及师门渊源,他虽不十分明白对方和师门有甚么渊源,但这样却又不好不先客气一些。
  黄衫老人长笑一声,突然道:“你能窥知老朽功夫,总算眼力过人,否则老朽只要趁你长剑尚在地上之时,以移形换位身形抢上去,试问你有何方法阻挡老朽一击?”
  徐安国为之一愣,敢情自己故示从容之举,反而是个绝大失着。只好尴尬一笑,答不上话来。
  忽听三丈外一块大岩石后,一个清脆的嗓子应道:“那也未必束手无策,老魔头你要不要听……”人随声现,石上突然出现一个清丽脱俗的少女,正是徐氏双侠中的女侠徐若花。
  雾山袁八公一听“老魔头”三个字,登时脸色微沉,冷哼一声。徐若花继续道:“我早已隐在此石之后,你一抢上岛,我哥哥一定闪退,我趁机会扔剑给他,岂不是可以挡你三五十招?然后我又趁你们缠战之时,过去把剑拾起,那时双剑合璧,起码可以和你走上千招……”
  袁八公由阴沉而变为惊奇,随即哈哈一笑,道:“小妮子心思果然灵敏,可惜太过自负一点。你们是华山当今掌门人金莲老尼的门人,大概没听她讲究过我雾山护身神功的妙用吧?”
  徐若花小嘴儿一撇,藐视他一下,道:“我们若炼到你这年纪,不但不会怕你的护身神功,而且功力也将比你更高……”
  徐安国觉得妹子语气咄咄逼人太甚,不敢怠慢,迅速地脚尖一挑,长剑飞起来。
  猛觉风声迅急,由黄衫老人处射过来,本想接剑之后闪开。但袭来暗器不止一枚,其中之一正是以内家米粒打穴的绝高手法,打向他手与剑之间,不但部位准确,而且时间比打向身上来的快了一倍。
  这时伸手已自无及,赶紧撤臂旋身,闪开数步。嚓地微响,眼见那柄锋快长剑已坠插地上。
  徐若花怒道:“老魔头你枉自一把年纪,偌大威名,暗器出手也不招呼一声!”
  雾山袁八公冷笑一声,道:“小妮子懂甚么,我老人家不过是不让他拾剑而已,若果真个要暗算他,刚才他逃得了么?”
  徐安国内心十二万分紧张,但外表可不露出来,朗声诘道:“老人家,你现在打算向钟旭老前辈动手么?”
  徐若花持剑飞身飘来,落在徐安国身畔。原来她并非不知情势紧张。最初时她还相当自负,因为她和哥哥所练的一套合璧剑法,威力之大,武林罕睹。她认为凭这一套剑法,防守既严密,出剑时剑尖所找的,莫不是人身三十六大要穴。纵使一等一的高手,炼有奇功护体,也当不敢以身犯难,冒险换招。但如今看来,这雾山双凶功力之高,的确惊人。凭他这一手“米粒打穴”的功夫,稍一不慎,便将被他隔开,双剑不能合璧。这样子只怕捱不了半个时辰,便被逐个击破。
  雾山袁八公身形微晃,一阵破空之声方起,他的人已到了他们面前。
  他阴森森地笑一下,道:“你们这两个小孩子如不知机,趁早离开此岛,终将悔之无及。老朽因与你华山前辈中一位有点渊源,故此今日特来示警。现在,孩子你捡起剑来。”
  徐安国如受催眠,赶紧移过去,又用脚尖一挑,长剑入手。雾山袁八公又道:“你们准备好了没有,老朽发三招教你们见识一下。”
  徐氏兄妹一听此言,亦喜亦忧,忙按两仪之位站好,齐齐横剑作势。他们喜的是可以先窥见对方功力毕竟如何,好有个准备。忧的是对方虽未明答是如今进犯,但说不定一打下去,另一个老魔冯九公乘隙出现,用厉害火器炸碎石洞入口。纵使孤云道长及时挡住冯九公入侵洞内,但钟旭可能因此受扰,心散神乱,因而走火入魔。
  徐氏兄妹和孤云道长约好的讯号,便是一见敌人来犯,便捡块石子击在堵洞大石上,孤云道人闻警便自现身。可是现在的情势,迫得他们两人连捡石报警的机会也没有,是以两人都不安得很。
  他们算来算去,也觉得守护之人缺少了一个,假使多一个人,那怕他武功能为较差,却也可以趁徐氏兄妹缠住一个老魔,孤云道长缠住另外一个老魔之时,守住全岛,以免双凶随便派一个小童,也许用火器炸石洞,惊扰钟旭心灵。
  且说那袁八公嘿然一声,双手一拂,两只大袖仿佛是两片黄云,分向徐氏兄妹拂去。口中厉声道:“老朽一招之中藏有三式,你们注意……”
  徐氏兄妹静止时如渊如岳,但动时有如奔雷挚电,而且时间恰好,一似兄妹心意相通。
  这一点正是他们兄妹何以一套合璧齐使的剑法,便足以抵挡一等一的高手的主要原因。试想假如一个心指挥两个身体,夹攻敌人脉门的“大陵”“内关”“间使”三处穴道。徐安国也一模一样,舍去袭向自己的衣袖,飞剑疾刺对方右袖,他的位置稍有不同,故此剑尖取的是腕际上侧的“太渊”“经渠”“列缺”三处穴道。
  只见两朵黄云忽然褪垂,露出两只蒲扇大的巨掌,忽然反抓来剑。同时听到袁八公喝道:“好剑法,但我尚有一式。”
  其实这时徐氏兄妹那有听他说话的功夫,两人身形齐闪,忽然凑近许多。
  徐若花一剑下沉,直取敌人下盘,剑出如风,但身形却比徐安国退得更远。徐安国却运足内力,挥剑封架敌人改为齐抓而至的两只巨掌。
  只听那袁八公又喝声“好”字,上半身原式抓出,下半身忽然飘飞起来,变成平躺空中绝美姿势。
  徐安国咬牙奋力挥剑,剑尖指敌穴道,剑刃却割向敌人虎口。
  谁知袁八公更加玄妙,只见他手掌再张开些,忽然射出两道白影,却是一只掌一道白影。其中一道直射徐安国封架的剑上,“铮”的一声,有如用大铁锤敲了一下似的,声音清越异常。徐安国心中大为凛骇,只因长剑差点儿出手。
  幸亏这时他应该撤退,以双剑封蔽两人身形,故此顺势卸力,沉剑封蔽下三路。徐若花却一提长剑,挡住上盘。
  袁八公一瞧这两兄妹功力之精纯,真出乎他意料之外,又见他们这一招封得严密,便不立刻续攻。扬一扬手掌道:“这不算是暗器,是我的指甲!”
  两人看时,果然袁八公每一掌的小指,都长着达半尺的指甲,平时卷缩做一团,看不出来。对敌之际,先是用那黄云也似的宽袖。若果卷拂不着敌人,跟着垂袖出掌,再彀不着的话,指甲突然挺直射出。怪不得他的一招三式,比甚么招数都厉害。
  袁八公定一下神,蓦然踊身飞上半空,大喝道:“又是一招,好生接着!”
  但见一朵巨大的黄云由天而降,起初降势不快,而且微微盘旋而下。但一到临头之际,呼呼两声,那两朵宽袖化成的黄影分别拂到。
  这一招主要是时间奇佳,因此两只衣袖快要沾上两人剑上时,他们才刚刚移动。“呛呛”两声人影倏分,真是快得叫人看不清楚。
  这时徐氏兄妹却交换了位置,如果他们不是训练有素,能够在尺许的空间,擦身易位。这一招不被对方的长甲弹飞双剑,那才怪哩!
  徐氏兄妹固然心中大骇,但那袁八公何尝不十分感到意外?他这一招绝招,自问已独步天下,想不到这两个加起来还及不上他岁数大的年轻人,居然仗着位置变易得神妙,两人交叉一换位置,双剑反而由守势的稳固力量,改为进攻的凌厉冲力,故此双剑力量陡变,他便没有弹飞对方长剑。
  他们兄妹岂敢进击?仍然仗剑作势,严密戒备。其实心头打鼓,不知对方第三招如何出手法?
  袁八公念头一转,暗忖非教他们慑于威势,自动撤离此岛不可。当下吸一口真气,猛可双袖一挥,登时风声猛烈冲荡,潜力如山,平推直涌而至。徐氏兄妹也自清啸一声,双剑齐出,各使师门妙招,去破对方这股山摇地动的力量。
  “轰”的一声,徐氏兄妹均被震得寻丈之远,两人都手软剑颤,难以再战。
  袁八公冷笑一声,眼光从他们面上,移到数丈外那块大石处。
  现在只要他一跃上前,再发一招,便可以制住徐氏兄妹。假如另一个魔头冯九公及时赶到,更加有把握可以将金刀太岁钟旭毁掉。
  这时候在庐州城内,韦千里刚好和衣躺在床上,他感得十分舒适,再没有甚么扰乱他生活的事,现在他唯一需要动脑筋的,便是到甚么地方才可以得到较多的机会──碰见董香梅的机会。
  他根本想不出往那里去好一些,本来以他目下的功力,大可以到巢湖那座孤岛去,助徐氏兄妹一臂之力。但他又因没有追问陈进才,是以错过了这个机会。否则他若知道徐若花有难,必定会比其他甚么事情都更有勇气。
  庐州他已游遍,已无可留恋。他忽然一骨碌爬起床来,整理一下随身包袱,便唤来茶房,结清房钱,然后骑马直向南门走去。
  原来他忽然动了游湖之兴,心想反正他不能躲在房间里而希望董香梅忽然闯进来。这个希望比之守株待兔更为渺茫。因此他不管甚么地方,都不妨走一趟,在外面总比在客店里机会大些。
  策马来到湖边,放目纵观,只见湖光接天,一片茫茫,鞋山、孤山、姥山三座小岛点缀湖波中,风景佳绝。
  他觉得胸襟为之一阔,诗兴大发,但策马沿湖走了好远,还得不到甚么好句,便把作诗的念头打消。
  四顾一眼,只见再过去不远,有个小村傍湖而立,便忖道:“我何不将马匹和包袱寄在村中,再借一艘小舟,自个泛湖一游?”
  一时兴致勃勃,便驱马驰到村中。
  村民甚是淳朴,他放心地把马匹和包袱放在一家村民家中,然后自个儿走到湖滨,解了一艘小舟,信手荡出湖面。他的手劲不小,虽然不大谙晓划舟之道,但经过村民稍为指点,一刻儿功夫,已划得来往自如。
  这巢湖面积广阔,他游遍了孤山等三个着名的小岛后,再随意荡舟,忽见有座小岛,岛势甚低,岸边尽是密密的芦苇,倒不知岛心是否也浸在水下。他好奇心一动,划将过去。拨开芦苇,硬他进去,只划了数丈,便搁浅了。他掂起脚尖四望,却因芦苇太高,视线被逮住,到底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正看之间,耳中忽听一种极为刺耳难听的嘶嘶声,但片刻之后,便寂然无声。
  他听出声音来路,正在芦苇深处,不由得疑惑地眨眨眼睛,忖道:“这声音这么难听,一定是一种奇毒的蛇类,我不懂捕蛇之法,还是赶紧躲开为妙……”
  正要动身回去,忽又听到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宛如一个壮健如牛的大汉,走得气促时的喘声。这一阵喘息之声,也是隔了不久便沉寂了。
  他可就动不了身回来,呆在那儿细听,隔了一盏热茶时分,又听那种难听的刺耳嘶声,跟着又是一阵呼噜呼噜的喘气声。他听出这一次的喘声,似乎比上一次要延长了一点,假使是个活人的话,一定是因为更疲累的缘故,所以才会喘气得厉害些。
  韦千里听得毛骨悚然,想道:“那种嘶嘶的怪声,固然可怕,但后来那阵喘声,更加惊人。我从未听过有人能够呼吸得这么大声,假如是个人的话,他一定有两丈多高,等如一座小山似的巨人才能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我的妈呀,莫不是这苇塘里藏着一个大水怪,正和甚么毒蛇在闹着玩?”
  越想越似,更加惊骇,依他往日的胆量,这时早就逃之夭夭了。但这时他恰恰想到自己不该如此胆小,因此有点尴尬地不好意思逃走。
  嘶嘶的刺耳怪声又响起来,接着便是那阵宏亮的喘气声。这次又比上次长些,生像那喘气的巨人已是筋疲力竭。
  他猛可一咬牙,弃舟跳上陆地,谨慎非常地直向这大片芦苇腹地淌进去。徐若花的倩影,不时在他脑际闪过,这可大大鼓舞起他的勇气。
  大约淌了七丈余,忽见前面遮断目光的芦苇,已经变得十分稀疏,可以透视出去。那边竟是一大片空地,约摸有亩许大小,空地四周,完全长满了芦苇,因此外面的人,不论转向那一面,都瞧不见这里面竟有块空地。
  在他前面两丈许,即是出了芦苇大约丈三四之处,有块四方石碑,半尺来厚,两尺方圆,石碑上刻着蝌蚪文,韦千里看不懂碑上刻着的是甚么意思?
  其实他根本也没有时间可以研究那方石碑,只因眼前一幅景象,煞是骇人听闻。
  原来在那空地中心,有个大泥沼这时泥浆沸沸腾腾,隐隐泛起五彩蒸气。
  泥浆上浮着一只怪物,身躯有如圆桌面那么大,另外又突起一个秃圆的头颅,两颗大眼睛巨如米斗,乌睛中泛出可怖的光芒。
  在那圆桌也似的柔软躯体之下,共有八条柔软长臂。但前后的两对长臂特别奇怪,一对出奇地长,直搭在岸地上。后面的一对却特别短,缩剩数尺之长。左右两旁的四条软臂则一般长短,都有丈七八之长。是以教人一眼看去,便知那怪物两对长短悬殊的软臂,乃是因为前面的一对伸得特别长,故此后面那对便缩短了。
  韦千里一眼瞥见,已经暗自叫声“我的姥姥”,头皮发炸,毛发尽竖。
  但还有一桩奇事,便是在那怪物双臂搭着的岸地上,站着一个大胖子。
  这个大胖子的身躯,起码当得韦千里四个。但头颅和双掌双腕,都一如常人般细小。只有双腿其粗如桶,是以站在地上,其稳如山。那大胖子头发全部银灰,眼突眉粗,鼻子钩如鹰嘴,颔下一部银灰短髭。形状既凶猛,又甚奸狡阴险。
  那只怪物双臂正好搭在大胖子特别粗壮的足踝上,本来扎住的裤脚,如今已经完全碎裂开,露出两只小腿。
  韦千里惊魂略定,仔细一看,敢情那肉山也似的大胖子,在脚踝以至小腿间,各有一截黑色皮套箍住,那个怪物的软臂,正好卷搭在黑皮套上。
  他再看看那只怪物,觉得极似一只特别巨大的章鱼,这时那怪物的身躯离那大胖子尚有三丈之远,他看了好一会,那巨大章鱼仍不向前移动,也不企图用另外四只长臂去卷那大胖子。
  那大胖子手中举着一柄特长的利剑,在午后太阳照射之下,泛起一片夺目寒辉。
  “奇怪,那剑分明可以斩得着他的脚踝,只要他沉臂一挥,不是可把那章鱼的两条长臂斩断么?他为甚么老是举剑呆立呢?”
  只见那硕大无比的章鱼,四臂轻拍,那泥沼登时沸沸腾腾,泡沫乱喷。同时章鱼口中,也发出“嘶嘶”的刺耳声。
  看那章鱼的样子,可是要极力将那像座肉山也似的大胖子拖下泥沼去。本来按道理说,那头章鱼比那大胖子更觉庞大,应该拖得他动。但直到那章鱼用过力之后,大胖子依然纹风不动。
  怪声乍歇,大胖子头上冒出一阵白气,同时张大嘴,发出那比牛还要响亮的喘声。
  韦千里近来揣摩那紫府奇书,颇有心得。因此瞧出那大胖子竟然是以绝世内功,硬是钉在地上,有如山根深埋地底,故此那只大章鱼半点也弄他不动。但大概时间已久,因此那大胖子已精疲力尽,作那最后挣扎。
  他当然同情人类,是以开始瞅住那只大章鱼,忖道:“我静静地掇起那方石碑,砸在那章鱼的秃头上,大概可以砸碎它的头颅……”
  想着想着,不觉往前移动。那大胖子喘声一歇,突然大声道:“这是千载罕见的毒章,浑身皆有剧毒。老夫不合低估它的道行,以至被它以续臂增长之法,退出老夫掷剑穿山的威力范围。这只毒章再过一年半载,便将为患生灵,巢湖周围百里之内,人畜无能幸免……”
  他稍为歇一下,目光急速地瞥过韦千里藏身之处,便又注定在那只毒章之上,瞬也不瞬,神色万分紧张。
  韦千里但觉那大胖子的眼光有如两道寒光的电光,隐隐含有凶险的味道,登时浑身都觉得极不自在。这时他一则要听那大胖子说下去,二则他又怕石碑一掷,那只毒章临死挣扎,会把那大胖子拖下泥沼去,是以不敢妄动。
  “老夫知你定是武林中人,这可从你来到切近,方始发出声响这一点推想到。老夫乃红云谷胖龙厉七公,平生未曾请过人援手。但如今事属非常,这头毒章一除,生灵俱被福泽,故此拟请你现身出来,诈作要袭攻那毒章。候得毒章稍一转移注意力,老夫便可乘机脱身,同时飞剑将它除去。这件功德你如助成,老夫事后赠你这两对万年灵鳗套。此是老夫平生最为爱惜之宝,一对套在腕上,长及臂弯,一对套在足上,世上不论任何兵刃水火,俱不能伤毁。你看这头毒章浑身俱毒,常人别说触到它身体,便走近一些,也得中毒身亡,但老夫仗着脚踝这一对灵鳗套,却丝毫无恙……”
  说到这里,那头毒章又开始拖他,发出嘶嘶的刺耳异声,使得韦千里浑身都起了疙瘩。
  但韦千里却十分怀疑地想道:“这胖龙厉七公何以显得那么情急,先用这件宝物来引诱我帮助?其实我那希罕他的东西?只要是做功德事,我还是应该出力的。”
  胖龙厉七公牛喘之声更长了,到他停下了,便又道:“老夫已与这孽畜相持了五日五夜,因老夫施展的是‘地柱山根’功夫,甚耗真元,再相持下去,已无法再支撑。你即速依我计行事,老夫生平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韦千里皱皱眉头,犹疑不前。此刻他倒不是怕那章鱼,而是被那大胖子阴毒凶险的声音神态,弄得心里老大不舒服,简直像是不能相信他的话。须知韦千里本来天生怯懦,凡事不免多疑,这个大胖子的确样貌骇人,是以韦千里有此犹疑之状。
  这大胖子一生果然没有轻许诺言过,他的来头真不小,乃是昔年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九大恶人之一。平生擅养诸般怪毒之物,是以红云谷终年霾雾沉沉,教人裹足不前,同时这胖龙厉七公心肠阴狠,诡计甚多,即使是邪派中同道中人,对他也忌惮七分。
  他这次离开红云谷,三十多年来重新踏入中原,乃是因为海外雾山双凶所约,同来对付死对头金刀太岁钟旭。那雾山双凶除了带同能够炸碎大石的“五雷火弹”之外,还特别去约他,便是因为他有一只异兽,乃是穿山甲的异种,不但能够穿山裂石,同时还可喷毒雾伤人。是以雾山双凶特别约他同来,打算暗中由他放出那穿山甲,潜入石洞,喷出毒气,正面则由雾山双凶进攻。纵然有甚么高人守护,也必能制敌死命。
  总算那金刀太岁钟旭一生修积善功,冥冥中免却被穿山甲毒雾喷死之厄。原来那胖龙厉七公五日前已赶到巢湖,其实雾山双凶尚未来到。这胖龙厉七公平生自负之甚,也没和雾山双凶的爪牙打个招呼,自家便先行到巢湖来瞧瞧那孤岛。看完之后,驾舟欲返,经过这一处布满芦苇的小岛,他囊中那只喷毒穿山甲忽然蠢动起来。
  他本人也是个毒物大行家,纵目一看,已知其中隐伏有绝毒怪物,当下大喜过望,便直闯上来。到了泥沼前,用心察看许久,这才知道竟是只千载罕逢的巨大毒章。
  这毒章浑身无一用处,而且剧毒惊人,连他也不敢沾触。但以他视察所得,这只毒章起码有五百年功行。内丹该已练成,他只要得到这颗内丹服下便能抵一甲子苦修之功,而且可用天下各种毒物作为食粮。因此他本人也可以喷毒伤人,那时节他还不是天下最厉害的第一人了么?
  细经盘算,便决定以囊中那只喷毒穿山甲引那毒章出现,然后让它缠住双足。因为他练过一门特别的外门功夫,称为“地柱山根”,一旦运功直立时,虽有移山倒海之力,也无法将他移动半步。这样子两下相持,那毒章有项怪脾气,便是软臂一旦卷住任何物体,非让它弄到泥沼下面,决不放手。于是在相持之间,胖龙厉七公便可以手中巨剑,迫得毒章要喷内丹抵挡,那时趁机夺取内丹服下,便成为天下无敌的人物,兼可享遐龄,永不会有衰老病死之苦!
  本来那毒章遍体毒气,迫近在一丈之内,定必中毒身亡。而在两丈之内,任是世上第一流高手,也躲不开它的软臂卷缠。那胖龙厉七公平生果真是不肯食言,这刻肯以心爱至宝相赠,要韦千里露面,其实另有连环毒计,那两对万载灵鳗套决不会落在韦千里手中。
  那便是韦千里若然现身,毒章势必能在两丈之内,卷搭住韦千里。只要毒章一动,他便可以运集全身功力,先斩断缠住自己的两条软臂,然后就疾急直取毒章,毒章不得不发出内丹抵挡,他便趁机夺取。假如事成之后,韦千里侥幸不死,他仍将要赠他灵鳗套。于是第二条毒计又出。那便是在他足上的那一对灵鳗套,已沾有毒章奇毒。厉七公本身有专御百毒的灵药,不但不畏套上之剧毒,而且还抹了药在鼻中,亦不怕毒章身上一丈之内的毒气。韦千里只要伸手一接灵鳗套,不出三步,便登时毒发气绝。这两条毒计阴恶异常,那两对灵鳗套决计不会真个落在韦千里手中,此所以厉七公有恃无恐,把灵鳗套的妙用好处都赶快说出来。
  他和毒章相峙了五昼夜,原因是厉七公预计错误,满以为自己飞剑的威力,在两丈之内,足可迫得毒章喷出内丹抵挡,同时这距离他也来得及飞身夺取内丹。岂知那毒章神通甚大,居然能以续臂增长的功夫,将两臂伸长了一倍,是以身躯便远在三丈之外,厉七公竟然无计可施。须知大凡这等有修炼的毒物,俱有灵性。开始时刚一缠搭住厉七公双足,拖他不动之时,便十分知机地退开老远。
  厉七公起初还想诱敌移近,便不轻举妄动,用巨剑斩断毒章双臂。那知相持了一日一夜之后,便发觉不妙。原来他全凭功力精纯,是以毒章虽然拖得动千钧重大的大石,却移不得他分毫。可是以毒章数百年功行,自亦不比寻常,尤其是气脉悠长,三五日算不了一回事。但他仅仅过了一昼夜,便觉出真元耗损甚多。已是绝不能稍为移动。否则他一剑下去,刚刚斩断毒章一臂,但毒章另一臂已足够把他拖下泥沼。
  于是他只好竭尽全身功夫,和那毒章对耗。现在他不但无法夺取毒章内丹,甚至连逃走也不可能了。苦苦相持了五日五夜,每当毒章用一回力拖他之后,他便显得筋疲力竭地喘息不止。
  韦千里这次误打误撞地来到,厉七公已知逃命有望。但跟着贪念复萌,要哄韦千里出来,好分散毒章的注意力,而他便可运集残余的力量,作最后的一击。要知他这次重踏中原,带来一只百年难睹的喷毒穿山甲,谁知还未用来伤害仇人,便因用作诱毒章出沼之饵,吃那毒章倏然出现,一臂卷去,吞入腹中,是以他只要有一点机会可以夺取毒章内丹,也不肯失掉这个希望。
  韦千里疑疑惑惑地瞅住他,心中老大不舒服,却因此事乃一件大功德,决不能袖手而退。便缓缓走出芦苇,离那毒章尚有三丈。他乃是在那毒章侧后方,厉七公叫道:“你移到侧边来,好叫这孽畜看得见你……”
  韦千里问道:“你为甚么不挥剑斩断它的长臂呢?”
  “蠢才!”胖龙厉七公禁不住怒声斥骂,但立刻想起目下正是求人之际,岂可开罪人家?便立即转变口气道:“我要是能够,还不动手么?我已和这毒章相持了五日五夜,只要动弹一下,便得被它拖下泥沼去!”
  韦千里心下有点歉然,只因这道理显而易见,若非如此,人家还不一早便做了么?当下并不因此生气,谨慎地向侧边移动。那毒章眼珠一转,乌光泛射,但毫不动弹。
  韦千里本来双眼注定在毒章身上,这时感到奇怪,心想那毒章何以不用长臂搭过来攫他,便转眼去瞧胖龙厉七公。
  目光到处,恰好见到厉七公狞笑方,心中一动,不由得又迟疑起来。
  厉七公掩饰地干笑一声,道:“你怎的还不走过来?”
  韦千里道:“它已瞧见我了,但仍不理会我,为甚么呢?”
  厉七公道:“你离这么远,它看不着。”这句话并无虚言,但若在两丈之内,韦千里却必死无疑。
  韦千里点头道:“原来是这缘故,我再走近一些。”说着,又向前移动。
  这次韦千里真的动了疑心,因为假如他做的事是为了彼此有益,厉七公岂会露出狞笑。纵然不嘱咐他小心,也不该老是催他上前?
  走了数尺,已离那毒章两丈远一点儿,那毒章平生臂不虚发,因此还不动弹,仿佛倦极休息。
  韦千里冷不防一抬眼,只见胖龙厉七公面上表情阴毒险恶。见他目光射来,赶快改变。
  但现在已瞒不过韦千里,他寻思一下,便道:“老人家你不必着急,这件功德事我一定帮忙,但请你稍等一等……”
  厉七公怒声道:“你这个少年怎的如此婆妈,比女人都不如!”
  此言可攻着韦千里要害,使得韦千里胆气一振,挺胸道:“我说过我一定帮你呀!”
  “那么还不走前一点干吗?”
  韦千里傲然跨前一步,正好是在两丈距离之处。但那毒章仍然不动。只等他再上前一步,软臂起处,准得把韦千里攫住。
  他忽然觉得那泥沼气味甚是呕心,暗吃一惊,忖道:“我现在的功夫甚为精纯,等闲不会有呕心现象,大概那毒章果真极毒,哎,那大胖子鼻子下面有点粉末痕迹,相信是已经涂了药……”
  胖龙厉七公生平未曾这么着急过,也未曾试过这么忍气吞声。他见到韦千里又不移动,只好又催道:“喂,你到底是不是要帮我?我这两对灵鳗套可真是武林至宝,试想你套在手足上,对敌时可以抵御刀剑或各种掌力,该占多大的便宜?你要不要……”
  韦千里愠声道:“你老是说那两对灵鳗套,我帮助你做这场功德,难道是为了你这两对劳什子?我不要好了!”
  话说出口之后,忽然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泛流过心头。原来他平生未发过脾气,纵然被人欺负到十分,但他仍然忍气吞声,不敢计较。一生之中,从未用过这种口气声音对付别人。但这刻却自然而然地愠声出言,事后反而为之惊喜交集。在他生命史上,可以算是踏上新的阶段。
  厉七公瞪眼道:“老夫出言,从不更改,这两对灵鳗套一定送给你。”说到这里,声音又自放软:“你再踏前两步,那毒章便会转身看你了。”
  韦千里飞身而退,弄了一大扎芦苇,然后又飞纵回来,脚踏原来的地方,先用那一大扎芦苇开路,有如瞎子扶杖走路的光景。敢情他忽然想到,也许空手会被迫得冲近泥沼,那时臭气更甚,倒不如弄扎芦苇,等走得近一些时,那毒章仍然不动的话,便掷向它身上,这样总可以惹火它而不必迫近。
  那扎芦苇刚刚向前一伸,呼呼两声,风力激荡,原来毒章两条软臂分开攫抱而至。来势快如电闪,韦千里根本没有考虑余地,双手一推,身向后退。
  那扎芦苇挟着猛烈风声,直袭毒章身躯,但毒章两条软臂,来势奇速,已堪堪卷到韦千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