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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第七章 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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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杏秀站在李十八面前显得很娇小玲珑。其实她不算矮亦不瘦小,甚至可说是很“肉感”,她也不算很“漂亮”。
  李十八那时还有朋友,这些朋友都以年轻人热情坦白批评说黄杏秀不是天下最美的女孩子,劝李十八不必迷恋成那副样子。
  然而李十八却无法接受,直到现在仍然认为她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孩子。
  她正向他道别,她将跟随父亲前往某一个地方,踏入未可知的人生旅途。
  为甚么她一定要走?何以上一代的恩怨成败得失,要下一代共同承担?她为何不能、不敢闯出上一代阴影,而回到那永恒如新的阳光中?唉,既然她对于此次离别显得那么伤心绝望,何以仍然低头俯首任由“命运”摆布。
  但最重要的是李十八他何以不能帮助她?她父亲为了某一极重要原因,需要无量无数的银子,但他却无法帮忙解决。
  他空白苦练十多年武功,却仍然穷得几乎吃不饱。如果他有足够的金钱,黄杏秀何须如此凄惶悲惨前来道别呢?
  她这一去显然永远不再回来。她含着泪水,絮絮叮嘱珍重又有何用?“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果然送走她回来把大门掩上之后,这一生一世都陷入“离别忧愁”中。
  无穷无尽之离愁,美丽可爱的倩影,还有眼前欢乐未来憧憬等等,都化作鲜血从心中流出,比倾泻如雨的眼泪更多更痛……
  李十八捏住她滑嫩白皙的手,泪水从两颊不断流下。
  那只白嫩纤手温柔地替他拭泪。好柔好滑好香的手,保证可使天下男人心迷神醉。
  但李十八忽然清醒,百分之百清醒以及冷静,所以他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
  原来黄杏秀只是梦中看见,只不过在梦中重现“离别”那难忘一幕。
  可是替他拭泪的纤手却绝非梦境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并且温香嫩滑得使人心软。
  问题只出在“香味”上。黄杏秀不是这种香味,所以李十八忽然恢复极端冷静清醒。
  她是谁?她怎能找得到此地?她是否认识我?“认识”包括有仇及无仇两种,她属于那一种?是不是广元小和尚叫她来的?莫非她就是酷肖黄杏秀那个曾家儿媳妇王淑娴?但绝对不是,因为她现在用的是右手,而王淑娴右手有一只翡翠戒指。
  当然翡翠戒指随时可以除下不戴。但这个女人绝对不是王淑娴,因为她的坐姿显示她可以应付他任何突然攻击。
  换言之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非常好。好得可以列为武林高手而无愧。
  可是王淑娴不懂武功,她行路讲话以及举手投足等动作已告诉了李十八。
  她是谁?现在睁开眼睛?抑是耐心等候下去看看?
  话说时苏,其实李十八不过心念一转就想到此处了。
  然后他立即有了决定。他必须马上睁眼以便应付任何情势!假装下去并无好处,因为时间的损失可能无法弥补。
  他睁眼看见一张很美丽迷人的面庞,虽然在昏暗灯光下仍然散发眩目的明艳。
  她已非少女,因为她的风韵成熟迷人,同时她的装束亦是少妇而非少女。
  她微微而笑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贝齿,笑容亲切可爱得教人一望而知她心中绝无恶意。
  她轻轻道:“你一清醒就完全清醒么?从来都是这样?连使你流泪的梦境也没有区别?”
  李十八道:“很少女人能有如此深刻细密的观察力。我很佩服你,也很羡慕你丈夫的福气。”
  她摇摇头道:“千万别羡慕我丈夫,因为他已经去世。很年轻、很高傲,武功也很好,但是……”
  李十八道:“无福消受美人恩是世上很常见的事情。”
  她又摇摇头,轻声清晰地道:“老实告诉你,他死在你剑下。”
  李十八吃一惊,尴尬得讲不出话。
  她又道:“你现在还羡慕他么?”
  李十八过一会才叹口气,道:“如果我早知道潘占元有妻如此,我很可能不出手。你信不信?”
  潘夫人嫣然而笑,美眸射出喜悦光芒,道:“谢谢你。不过你就算甚么话不说,我也不会暗算你。我的理由可能很荒谬,但请别误会我喜欢你、爱上你。我只认为占元虽然武功高明,人也长得挺帅,但他不是大丈夫、男子汉。如果他不是生长于武林三大世家的扬州潘家,可能又不一样。总之我知道你杀他非常非常不容易,能杀死他的人一定是天下无双之士,亦一定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李十八为之目瞪口呆,但觉平生所有惊奇之事加起来,还比不上这一次。
  潘夫人又道:“我迢迢千里前来此地,为的只是想见你一面看你一眼,却想不到居然还能与你谈几句话。”
  李十八道:“但‘千山鸟飞绝’韩典绝对不放过我,对不对?”
  潘夫人道:“对,他是你的难关之一,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李十八道:“我明白,除他之外还有铁脚和尚以及苍松真人,却不料你比他们更高明,从今以后我决不敢小看女人了。”
  潘夫人欣然微笑,那不可方物之明艳使李十八又感到眩目。
  她的红唇皓齿忽然贴近他面颊,好像正在吻他。李十八嗅到馥郁香味甚至感到她醉人的呼吸气息。
  不过他眼睛表情很严肃,因为她在他耳边轻轻道:“希望你的伤势没有影响你视听能力。看来我只不过比别人来早一步而已!所以男人也不可以小看。”
  原来她只不过要在他耳边讲话,并无其它意思。
  李十八悄声道:“你快去,给别人看见对你很不利,我可以拖延他们一下。”
  潘夫人道:“你何不作躲藏打算?”
  李十八道:“其实你也知道,莫说现下多一个你,变成两人要躲,就算没有,我也躲不了。”
  潘夫人说:“好,我且躲于床底,俟机逃走。但最后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女人很多时候的确婆妈苏。李十八叹口气道:“是甚么话?”
  潘夫人道:“如果你心中伤痛会使你杀人,你不如杀死那伤痛。”
  她宛如轻烟般翻入床底。房门打开之时,李十八还想着她的话。
  心中“伤痛”能够杀死么?是她脑子有问题抑是我听错呢?
  灯光照出门口一个清癯瘦削的老道人,接着风声飒然,房中又多出两个佩剑道人。
  李十八坐起将长剑斜插腰带,然后下床站立床前,盯住这三个道人。事实上他目光只凝视着门口的老道人。
  他的冷静以及坚凝强绝气势形成森寒可怕的杀气,但他的漠视却也使得两名佩剑道人惊怒交集。
  两名道人动作划一整齐,“锵”一声两剑都已出鞘。
  李十八仍然不动亦不说话。
  双剑一上一下摆出架式之后,剑上精芒骤盛,森森剑气也使得屋内忽然变得很冷。
  武当内家剑术天下无双确实不是虚誉,只以这两名道人而论,就足以教任何与武当为敌之人胆颤心惊,因为真正挑大梁主角还不是他们。
  你如果招惹上一个拥有千数百人的门派,而这个门派随便派两个人出来就如此厉害,试问谁能不心胆俱寒,谁还能不作逃窜打算?
  李十八依然站立不动,依然凝视老道人而不瞧那两道人一眼。
  老道人忽然道:“李十八名不虚传,果然堪作敌手。”
  那两名道人长剑微颤发出“嗡嗡”声。老道人喝道:“收剑,未得我允许前不许擅自拔剑。”
  两名道人失措地退两步,各自收剑入鞘。
  老道人道:“李十八,贫道是武当派苍松,这两个是我的师侄玉璇子玉玑子,他们的师父青松三年前死于你剑下。”
  李十八这时才开口,道:“青松道人我记得。但他的剑术似乎还比不上这两位。”
  苍松老道人道:“你的眼力很了不起。玉璇玉玑三年来苦练双剑合璧之术,若是双剑齐出,青松师弟的确远远不如。他们现下已算得是敝派最精锐人物。”
  李十八道:“这是贵派机密,何以说给我听?莫非你认定今晚一定可以杀死我?”
  苍松仍然和蔼地道:“你不要误会。虽然看你的情形今晚单凭他们就可以杀你。但我并非因此而说出那些话。”
  玉玑子玉璇子都露出茫然神色,显然苍松老道人有些话并没有告诉他们,所以他这种态度很令他们迷惑。
  李十八道:“如果你说今晚竟肯放过我,我绝不相信。你究竟想说甚么?”
  苍松老道人道:“正是想告诉你今晚我们不打算动手。”
  玉璇子、玉玑子一齐嗟讶出声。而李十八亦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莫非要我束手自缚让你们带返武当审讯。”
  苍松道:“当然不是。如果敝派只打算杀死你为青松师弟报仇,今晚应该是英凌风师弟站在我这个位置。”
  李十八眼色有点沉重,道:“武当之鹰?对,应该派出武当之鹰才对。武林盛传他诛仇狙敌千里之内来去如风,可惜我竟无缘见到这等绝世高手。”
  玉璇、玉玑都轻轻叹口气,他们心中更加遗憾。因为若是英师叔出马,李十八现在还能说话那才奇怪呢!他们也隐隐感到“报仇”之事好像有点问题,似乎并非把凶手杀死就一了百了那么简单。
  苍松老道人徐徐道:“敝掌门师兄对我说,修道人自应清静无为冲虚自守,报仇杀人之事可免则免。他说你且趁此机会代我去瞧瞧李十八,如果实在不能不出手,也绝不能以众欺寡或是乘人之危。”
  他的声音既和蔼亲切而又十分诚恳。这才是真真正正有道之士,李十八想道。这才是武当派真正一代高手的风标气度。绝对不像那青松道人跋扈横蛮贪婪……
  苍松道人又道:“贫道既已见过你的面,印象甚是深刻,同时你又恰好陷于危难中,所以贫道决不出手。我们会暂且留在襄阳。等你伤愈见面再谈。当然如果你过不了重重劫难,咱们今生永不相见亦有何妨?”
  李十八斜倚门框,目送那三名道人踏着夜色冉冉行走的背影。心中但觉他们简直是神仙而不是凡人。
  寺院本来已够寂静,何况远处山中,沉沉秋夜静得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见。
  但李十八却忙碌得异乎寻常。任何人远匿山中寺院而又是这种时间,保证决不会有这么多的访客。
  李十八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内伤而影响判断力?他本认为躲到广元此处最妥,但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子。
  他根本没有时间再躺下,因为现在已有第三批访客──少林寺的铁脚和尚。
  铁脚和尚再三打量端详对方,然后惊讶地道:“李十八,你居然还能动手?”
  李十八冷冷道:“我为何要动手?又为何不能动手?”
  铁脚和尚道:“第一你内伤不轻。第二我刚才看见的人是武当苍松前辈,还有玉璇、玉玑那两位道兄英气内敛,亦是一流人物。你就算勉强动手,也绝不能跟他们拚斗。”
  李十八道:“我只跟高手拚斗。像你少林寺铁脚和尚也有资格。”
  铁脚和尚恍然道:“你真是很高傲的人,怪不得广元师兄不敢告诉你。”
  李十八讶道:“广元?他何事不敢告诉我?”
  铁脚和尚道:“他来找我,请我赶快来医治你内伤。”
  李十八道:“胡闹。他根本不知道你我之间的问题。”
  铁脚和尚道:“他知道,我日间已告诉过他。但他亦知道我一定肯医治你。”
  李十八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那潘夫人、苍松道人不杀他已经是大大奇迹。但如果比起铁脚和尚之举却又小巫见大巫了。
  由于他想不通自己怎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所以反而叹气道:“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跟你们少林寺的过节?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讲甚么话?”
  铁脚和尚道:“我当然知道。如果你敢相信我,肯服下敝寺秘制‘六度慈悲散’,再严重的内伤三天就能痊愈。”
  李十八仍然怀疑自己的耳朵。道:“广元呢?他为何不回来?”
  铁脚和尚道:“他走得慢,我却不得不赶快一步。因为你如果及早服了药,虽然不能马上恢复全力应付强敌,但至少有足够气力可以逃走,等到内伤养好再说。”
  李十八道:“你一定忘记世上还有‘流星’殷世正这个人?他虽然矮你一辈,但在少林寺颇有地位,说话也很有份量。你先想想他,然后决定给不给我药。”
  铁脚和尚取出一个瓷瓶递过来,笑道:“我已为他头痛老半天,怎会忘记他呢?这瓶药分五次服下,每隔六个时辰服一次。”
  李十八接过药瓶,讶疑交集道:“你为何肯将如此宝贵、天下无双的灵药给我?”
  铁脚和尚道:“等你好了我们若有机会见面再谈这个问题好么?”
  李十八当着他面倒出一些白色药来,一口吞服,收起瓶子,就靠着门框闭目调息一阵。
  等到他睁眼时,人影已杳。
  李十八泛起自信自傲的笑容,望向沉沉夜空。此生所走道路是对是错,不但自己心中明白,看来世上竟然亦还有别人明白……
  明艳无伦的潘夫人劝他不如杀死心中“伤痛”。但世上任何人心中之伤痛,用甚么武功?用甚么刀剑能够杀死呢?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      ×      ×

  曾希已经在同一暗影中站了三个通宵。白天因为有很多仆婢经过及武师巡逻,所以只好回到房间拚命喝醉,倒头大睡。
  但那房间的摆设布置色彩以及气味都能使他感到窒息、感到痛苦。
  其实黑夜里独自站在那棵巨大槐树下,滋味同样不好受。
  只不过在黑暗中他可以静静淌泪。而且离他不远有一道院墙,灯光从院内透上墙头,而那灯光辉煌房间正是他父亲所居。因而当他望着院墙上光辉之时,似乎可以看得见王淑娴赤裸身体映出眩目白皙光芒。
  槐树只能遮挡秋露,但挡不住夜风带来的无尽寒冷。
  院墙内那些房间却都十分温暖,地毯都很厚,墙壁用帷幕遮隔。所有家具都加上毛料套子,甚至还有散发热气的暖炉。所以任何身体很弱的人,在那些房间里可以一丝不挂而决不会伤风。
  而曾希亦知道所有房间内的女人总是赤裸着身体,因为他父亲一向要所有姬妾如此。
  曾希虽然穿上丝棉长袍,但仍然觉得很冷,寒气从心中冒出而且头昏脚软。
  他咬咬牙齿忽然攀爬上槐树,一直爬到可以俯视院内的高度才停止。
  他只希望能够看见王淑娴,那怕是这样远远望一眼也好。
  三天本是很短时间,可是你如果知道心爱的青春美丽妻子不论日夜都光着身子,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大概会觉得三天比三百年还长。
  直到现在才知道失去王淑娴竟然比死还难过,可惜知道已经太迟。
  世上很多感情或事物往往等到失去之后才发现真正价值。他当时很怕“死”,所以极赞成利用王淑娴的主张,但现在他却宁可死,他根本觉得活不下去。
  他的确活不下去,因为他忽然从两丈多高树桠跌坠,身体碰地发出“蓬”一声,他四肢挣扎了几下便永远不再动弹。
  没有人知道他是失足掉下?抑是有别的原因,例如受到突然惊吓或者被人推跌。
  王淑娴这时正把满杯香甜葡萄酒灌落肚子,暖气从肚子升起包裹了心脏,使她充满迷乱的欢乐。
  她檀口中还含着一口美酒,又由于她整个光滑白嫩胴体坐于那壮健男人怀中。所以她很容易将红唇贴紧他的嘴唇,然后把美酒送到他口里。
  在这个真正男人怀抱中,她根本不会想起外面的世界。
  她本非情欲泛滥的女人,她甚至现在还要用“酒”遮掩忘记这男人与曾希的关系,但她不知何故亦不能自拔地变成最会缠住男人的“蛇”。
  她隐隐感到已真心爱上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曾熙。仅仅三日三夜抵死缠绵,但烧起来的爱火情焰,却已轻而易举地焚化五年夫妻之情,有这种可能么?是否仅仅情欲之火烧昏了头?是否畸型的比正常的更刺激更震撼,所以便误以为是“爱情”?
  天花板角落一枚银铃发出清脆好听响声。曾熙把她放在床上,退后几步欣赏好一阵,才披衣出去。但马上就回来,丢掉外衣将她抱回怀中。
  王淑娴喂他两杯自己却喝了三杯,吃吃笑声中忽然凝眸寻思。
  曾熙道:“女孩子想事情很容易老。酒也不必喝太多,因为阿希并不是我的儿子。”
  王淑娴眼睛一亮,道:“真的?那我不必喝酒了。”
  曾熙这时却忽然劝她喝下满满一杯,才道:“阿希死了!”
  王淑娴娇躯一震,定定神眼泪便倾泻而出。曾希竟然死了?那个年轻清秀的男人真的永远离开这世界?他死的时候心里想甚么?是否正在想着我?
  曾熙忽然抱她上床,放下罗帐,在她耳边道:“李十八显然开始行动了。”
  李十八代表死亡代表危险。王淑娴马上感到威胁压力,眼泪不觉停止。
  忽又发觉曾熙宽厚有力的手掌揉捏她全身,同时他健硕身躯亦压上来。
  她似乎在短短时间内迈过长长人生旅程,酸甜苦辣霎时尝遍。但还有……
  不知是谁亦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听着听着,忽然露出好奇异好迷惘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