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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花零落》只有香如故—《飘花零落》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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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学者冯幼衡在一次以台北市20家武侠小说出租店为样本的调查中(《武侠小说与读者心理需要之研究》),挑选了他所认定的八位台湾武侠小说作家,作了读者喜爱的排序,分别是:古龙(56.86%)、卧龙生(47.06%)、独孤红(40.52%)、柳残阳(35.29%)、东方玉(29.41%)、金庸(25.49%)、司马翎(22.22%)、诸葛青云(21.57%),尽管这份调查名单未必能完全反应当时读者的“真正”喜爱,尤其是金庸,居然只排名第六,显然是因为当时金庸小说仍属“禁书”,尚未广为人所知的缘故,且萧逸、司马紫烟、上官鼎、云中岳、秦红,乃至“鬼派”诸作家,并未能成为选项,但基本上大体还是相当客观的呈显了彼时的风尚。

  其中,被当时武侠小说出版重镇的真善美出版社社长宋今人称赏为“最受大学生欢迎”的司马翎,排名第七,仅仅领先他的前辈作家诸葛青云。以司马翎的武侠小说成就来说,这样的排名,显然是有点委屈了的,因此,我曾以“蒙尘的明珠”为之大抱不平。据我所知,认同我看法的读者,为数不少,叶洪生、杨晋龙、龚鹏程、陈墨等学者专家固不在话下,就连名家黄易,也坦承其受司马翎的影响非小,而许多遍阅无数武侠的业余爱好者,也都对他青睐有加。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曾受宋今人后嗣宋德令之邀,策划《司马翎全集》的出版,邀集了十数位台湾学者(后来增加了数位大陆学者),为司马翎的武侠小说作导言,可惜的是此一全集的规划后来胎死腹中,十数篇相关论述,至今仅寥寥数篇得以面世;尽管台湾学界曾有若干硕士论文曾以司马翎为题展开研究,但平心而论,这些硕论无论质与量都无法展现出司马翎的武侠成就。

  时人论及武侠,每盛推“金古梁”。但我个人认为,司马翎的成就,绝不在梁羽生之后,这几十年来,我也秉此初心,极力推广、宣扬司马翎的作品。司马翎的作品,有吴楼居士、司马翎、天心月三个不同的阶段,共约有四十余部作品,而以司马翎时期最具影响力,当时主要由真善美出版,也是他的全盛时期。但是在1975年之后,司马翎因“事”潜遁回香港,作品出版相当混乱,再加上名衔为人所盗用,因此,有关他的作品细目,真伪相参,颇难考究。我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了司马翎有《江湖英杰集》及《飘花零落》两部未连载完毕且未曾刊行的佚作,1990年我的学生王建智在《司马翎小说研究》中,又发现有《无情剑》的中短篇(1971年,共13期,刊载于《中国电视周刊》),大体上司马翎的作品应该算是齐备了。可惜的是,《无情剑》虽云完稿,但全豹未能尽窥,而《江湖英杰集》与《飘花零落》则中道告辍,知者寥寥,对我这样的司马翎迷来说,总是一桩憾事。也正因此,遂有欲将这三部作品公诸社会大众的念头,《飘花零落》就是其中之一。

  《飘花零落》是司马翎于1979年7月3日至1981年2月28日期间,在《台湾新闻报》连载的作品,总共517期(不计期数误排),约30万字左右,未分章节,其中缺第391期(馆政报纸缺),而第367与第368之间,未能联贯,疑有脱漏一期。从整个格局来看,原先的构想最少也有一倍以上。此时司马翎人在香港,正于香港《工商日报》连载《强人》系列及《倚刀春梦》诸作,但不知何故未能完成。

  《飘花零落》是司马翎罕见的有明确的时代背景的小说,大抵以清初“桂王”朱由榔为吴三桂所杀(1662年,康熙元年)到“三藩之乱”(1673年,康熙十二年)之间的形势为经纬,叙写当时桂王辖下勇将蔡将军身死,属下“蔡家八卫”殉主,而仅余“浪子老八”燕青苦心孤诣,图谋兴复,以“军火图”为引子的故事。此时的“平西王”吴三桂已蓄谋造反,并联结桂西施家堡,对浪子老八展开追杀;而清廷则因对“平西王”深怀戒心,亦派出高手“金笛书生”陶克明暗中勾结黑衣秘教、苏帮等,并假意与浪子老八交好,实则一石两鸟,欲彻底摧毁汉人的反清势力;而另一方面,台湾的郑经亦颇思恢复,密遣与郑家关系密切的日本剑客,赴桂省采撷造船杉木。于是,浪子老八此一支力量稍逊的反清志士团体(包含西乐寺、无不知无不能、毒君、天道教)前有饿狼,后伏猛虎,腹背受敌,处境相当艰难;而郑经所遣的日本浪人,与浪子老八又未必同调,因此,数股不同的势力,彼此各怀心机计谋,交织出这一部《飘花零落》的奇诡气氛。以武侠小说的惯例而言,本书最后肯定会依从历史,让向来被目为大汉奸的吴三桂完全被瓦解,但显然郑经也无能挽回大局,唯能在深怀孤臣孽子之衷的浪子老八身上,展现其强毅不屈的顽抗精神作为收束。

  故事纲要大抵如此,但司马翎究竟想采取若何的针线加以叙写,因其书未完,很难论定。在已写完的部分,我们可以窥探得出的是,司马翎并非简单平面的在叙写一个鲁阳挥戈,但无力回天的武侠小说而已,实际上,司马翎从本书女主角之一,施家堡中的施芳芳,带出的有关施家堡兄弟依违于吴三桂及汉族民族主义间的冲实,以及包藏祸心的陶克明与浪子老八间复杂微妙的英雄情结,还有吴三桂爱妾“八面观音”的双面间谍身份,都颇能深化其内容。最可惜的是,极可能是书中另一主力角色,并展现司马翎最擅长的女子智慧力量的天台“丹枫洞府”的秦姑娘,到书末犹未现身,缺此一位类似《剑海鹰扬》中的端木芙、《金浮图》中的纪香琼,难免让人意犹未尽。

  平心而论,《飘花零落》全书的格局宏大,线索多端,是不难发展成一部精彩作品的;在人物设计方面,浪子老八颇有“十八郎李十八”的味道,机敏佻达,而又刚毅不挠;陶克明心思细密,诡谋多变,无不知、无不能诙谐可喜,皆颇有可观。但在此书中,司马翎除了延续了其中期作品缜密推理、舒徐沉缓的步调,以及以气势为上的特色外,皆还未能有所发挥,“女智”姑且不论,其颇受称道的“杂学”,也未见有所发挥,仅仅能藉日本浪人市川左卫门的“劈瓮刀”带上东瀛武术而已,较之其后来未完成的《飞羽天关》,不免逊色多多。同时,以本书的宏大格局而言,司马翎未思变化,还是以舒徐沉缓的推理方式为之,就未免辜负了这样一个可歌可泣的时代,过多的笔墨,花费在其实无足轻重的人物身上,如平西王府铁卫的首领尚杰,无形中就拖慢了全书的节奏,唯一能让人动容的,反而只有清兵以红夷大炮围歼义军,义军顾容、关老爷子的慷慨壮烈场面。

  当然,对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来说,司马翎已矣,本就无须苛责,飘花既零,也难起司马翎于九泉,再与他焚香论剑,但读者透过这本未完的遗作,还是足以想见其丰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司马翎正当作如是观。


  二〇一七年八月

  林保淳写于木栅说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