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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轮侠影》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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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细正给手上抹如意油,闻言忙把手提箱打开翻看,除公文外果是空空如也,气得手颤,咬牙切齿道:“你该死了,平日有钱就嫖赌滥用,照你说,衙门里的公费,亏空了两三千,该朋友的好几千不算,今晚你又把公款一起输掉,看你这老不死怎么办?刚才见你输得那样但气,还当和上年一样又找了一笔外快,原来真是公款!既然输光,这未条还推他作甚,不是找着倒霉么?现在欠胡先生是五千块,立时就要,拿什么去还人家?我真正是苦命啦!”

  随说便一把鼻涕、两行眼泪哭了起来。

  少章听她一吵,才想起赌客全在,账也未清,不禁又愧又急,答道:“我一家大输,这条打算挺他一下,谁想手气这样背法。好在大家天天见面,都不是外人,输了下次赌时再还也是一样。”

  阿细刚哼了一声,那班翻戏党素认少章是线头,如非急于另开码头,也不会这样大吃。先也当少章输的是官囊,虽料他钱已输尽,还没料到这等空虚,本打算勒逼几个是几个,剩下的再看势行事。及至阿细吵出真情,照这形势,此事发觉必快,到官一追究,便是一场乱子。加以近来赌禁森严,少章为了省城娼窑只有二等,居室简陋,赌起钱来又不方便,特意择这一家大旅馆,将后院包下,所招多半私娼破鞋,每次设局总是等客到齐,把通往前院的门一关,便与旅馆方面隔断。地面官人知他是现任知事,与上峰都有交情来往,纵有耳闻,日久看惯,也都不以为意。虽然从未出过什事,可是深更半夜吵闹起来,所居与别的客房只有一墙之隔,如被外人听去终是不好。

  这类人何等机警漂亮,一见事不可为,作贼心虚,立打了脚底揩油主意。当时先溜走了好几个,却由内中一个和少章最亲密的上前对少章道:“想不到今夜输赢这大,累得主人输了许多钱,还惹大大生气,真对不住。不过胡先生赌钱照例十有九输,这半年工夫已输了好几万,难得赢一回,却没赢到多少现钱。他平日又赌得硬,永不欠人一个,你未条输给别人也好,偏输给他。上场时你自说的现钱赌,硬碰硬谁也不许该欠分文,哪怕家有千万,这时拿不出来也是枉然。你又和他无甚深交,不比我们。方才他已说了闲话,常言赌账不隔夜,不给的话实不好说。听你口气现钱已然输光,今晚未必能拿得出,赢家业已走光,老胡直喊头疼,赌是没法再赌,莫如痛痛快快来真的,写给老胡一张借条,索性把日子推长一些,等你下次推时再还。你如愿意,我再和他说去。”

  说话这人叫小张,一边装着和少章交厚,赌过输赢,当晚在桌角做活。少章本来只顾眼前,正在万分难堪,无法下台,只有人解围,什么都能答应,闻言好生感激,立即应诺道:“这样很好,至多两月我一定能给他。”

  小张道:“我看你新输这多,还是期限长点的好,能够早还更有面子。”

  刚转身要走,阿细忽想起钱未逼出,红钱要糟,忙插口道:“小张,你答应我的,红钱头钱包在你身上,我是要朝你要的,欠账拨账一样的。”

  小张朝姓胡的望了望,答道:“你要不吵,我自然说出算数,就要吵,也等人散再吵,省得我们难以为情。”

  阿细立转喜容道:“不是我爱吵,这老不死大气人了,跟他吵也白吵。老胡一家大赢,欠账早晚仍说要给他的,你帮我说说,请他多给一点。”

  小张也懒得理她,哼了一声,过去和姓胡的对咬了几句耳朵,又过来和少章说:“姓胡的本不愿意,经过劝说,因少章未条戳空枪,觉出人心难测,答是答应,但须将借款日期提前,作为三月前少章借的款项,月息一分,半年以内归还,有中有保。”

  少章只图当时了事,全都应允,照式写好。

  阿细顾不得再吵,只叮在小张身后问他红钱怎么。这些翻戏平日手头大方原有作用,及见事情已定,少章不久必要犯案,一二日内便要离开太原另开码头,自然能省一个是一个,借条到手,姓胡的要走,两个同党便穿马褂同走。阿细一见要漂便着了急,忙往房门口一立,对小张道:“你刚才说的话算数不算?”

  小张还未答言,姓胡的已先寒脸说道:“钱要拿到才好给你红钱。这原是大家客气,并且刚才我已给了两次,难道还不够吗?”

  阿细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们男子汉说了不能不算。你赢了这许多,连头钱都不给么?”

  姓胡的见她其势汹汹,声音越大,不便过于闹僵,又见小张直使眼色,冷笑答道:“头钱本来我要给的,这次我赢的钱还没拿到。”

  说不得从身上摸了二十块钱的票子出来,刚说“这是我赏底下人的”,阿细一把抓过道:“还有红钱呢?”

  姓胡的道:“你怕我将来不给吗?这个容易。”

  随回望少章道:“你这位大太要红钱,我已给过两次了,不是驳她面子,因为一来输得大多,身边这点明早还要到石家庄号上看看,正好顶用,懒得到银行里去提了。请你代垫二百块钱,算我给她的红钱,将来还我钱时照扣就是了。”

  少章见这位临时夫人向人拦门索钱,早觉面子难堪,但一开口便要麻烦,二次吵闹起来去人更大,只得装不听见,由她闹去。后见闹得太不像话,姓胡的已然开口,虽恨她不懂情面,无如欠人的钱不能不忍受一点,没奈何接口道:“太大,明天我给二百块就是,也不在你钱上扣还了。”

  阿细还待争论时,那两位本地绅士转胜为败,又听了闲话,看人赢钱眼热,鼓着一肚皮子闷气坐在旁边,呆看少章笑谈解恨。一面盘算明日把少章亏空公款之事传扬出去。见人快走尽,主人又不答理,自觉再待无趣,便同起身。走到房口,当头一个首朝阿细发话道:“我们是大输家,你老爷的公款却没有输给我们,想必可以出去罢,请你让开一些。”

  少章本来厌恶之念未消,加上一肚子的冤气、邪火无从发散,一听二人说话刻毒,正好出气,不禁大怒,手正端着一杯茶,刚把茶杯往烟盘中一顿,口只骂得一个“混”字,耳边忽然刮到未两句话,正刺中自己的心病,当时盛气全馁,底下一个“账”字也咽了回去,哪里还敢招惹,停了一停,才改着骂下人的口气道:“这热的茶也端来我喝。”

  二绅嘴里虽说刁话,心仍怯官,听少章暴喝,当是骂他,忙同抢步走出。到了门外仍自胆怯,恐少章追出打人。哪知这几句话竟有莫大便宜,不特把对头一场怒火吓退,连那姓胡的也自闻语惊心,更不敢再理睬,竟率小张诸同党把门用手一推,夺门追出。到了院中,朝二绅低语道:“老周真不是东西,女的比破鞋还要下作,赌不起不要赌,这样现世,我看二位是好朋友,今晚众人都弄几个,独你二位输得太冤。天已深夜,回府想不方便,我们就到前店住下,明早再作东道奉请如何?”

  人都爱捧,二绅哪知对方恐他明早在外张扬,于己不利,想稳住他晚点发作,免生波折,只知他是石家庄的大财主,急蒙垂青,既是自愿请客,更想就势大骂少章出气,如何不喜,随令下人开门,同往前店开房去讫。

  阿细头次看到姓胡的如此不通情面,虽未追出,口中骂不绝口。正待重向少章吵闹,回头一看,少章已满脸急泪横流,躺在榻上痛哭起来。阿细人虽贪鄙卑贱,因前数年未嫁少章时只管在杭州作私娼营生,但是迟暮徐娘,年华已渐老大,加上又有几口烟瘾,心又贪狠,越弄得门前冷落,无人问津。每日正在强吞烟渣斗泥、度日如年挨命之际,不料时来运转,平步升天,少章偶游杭州,忽被奇想,情隆葑菲,重拾坠欢,纳以为妾。初意不过是想游荡半生,上有老父,下有子孙,从未尽过事蓄之责,难得亲戚帮忙,居然做了亲民之官,再似以前荒唐大不像话,知道阿细服侍周到,又烧得一手好烟泡,别的也都合意,自己一身既离不开女人,正好借此收心,接到任上,作伴服侍。

  哪知三生缘孽,半老重逢,越发水乳交融,非此不可。少章发妻早故,阿细在家庭中虽是婢妾一流,到了任上却俨然以官太大自居。得意头上,每想起现在的鲜衣美食,大烟足抽,与昔日的饥寒交迫,烟渣都不能继的光景,未尝不觉这位老爷赏鉴殊俗,情有独钟,心中感念。尤其是自顾年长痹深,此外再也不会有人照顾,想起寒心,所以对于少章平日虽是骄纵忘形,真要遇到疾痛危难之事,却也知道此乃仰望终身之人,理应忧急与共。

  每次因少章遇她需索太多时,惯以此系公款,不可擅动,危言耸听,可是不久又嫖赌用去。二人为此不知闹了多少气,日久听惯,不以为奇。及见少章输多,只当又施此技,心还再想藉此要挟勒索。再被姓胡的一气,怒火头上全没顾念日后安危。等少章一人,忽然觉出事情不好,心中一急,怒火便消了大半,忙赶过去问道:“你有点不舒服么,有钱不给我,输了倒好。阿要再抽两筒?”

  少章看了她一眼,回顾男女下人都倚立未退,知是守候分那钱,便道:“客人现都已走,我要睡了,头钱在我身上,明天算好再分,你们也去睡罢。”

  阿细素来刻薄,专吃下赏头钱。虽和下人讲好平分,扣一半贴补主人待客的烟茶点心,仍是无用,下人一不在侧固是全都吃光,就在侧看见数钱,也要连错代抹,给时更是不舍。当场现分还好,只一过夜再令拿出,便和挖了她肉一样,千方百计报销扣除,少章御下又极马糊,没什规律,所以每次散场,下人们总是散候在侧,请求现分。如非见主人输得大多,正在生气,已早开口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