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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旧版]》第五回 有恃无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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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海大富与太后对答的言语,韦小宝当下一一转述出来,他伶牙利齿,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后,连皇帝也不愿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什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于脑后。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

  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后,又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那一个家里藏一本,都是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原来顺治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若不是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手。”

  行痴原是个性子躁、火性大的人,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他父亲已胜十倍。所以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却也不是全然诬陷,皇太后若知自身处境危殆,未始不会干这等大逆之事,至于挖坟烧语录,原是这种阴毒女人行事的应有之义。

  行痴大声道:“幸蒙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出去。”行癫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一开,只见当门站着一名僧人。行癫看不见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僧人道:“你们要到那里去?”行癫吃了一惊,抛下金杵,双手合什,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原来这僧人正是玉林。他缓缓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缓缓说道:“世间冤孽,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孽既随身,终身是孽。”行痴拜伏于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么容易明白。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意杀你的因。你避开她,孽因仍在,若是派人杀了她,冤孽更加深重了。”行痴汗流浃背,道:“是”。

  韦小宝肚里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下你他妈的秃头?”只听玉林续道:“至于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作孽,意欲虐害万民,占此花花世界。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癫跟了出去。韦小宝心想:“这件事没办妥,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枉自穿了他的黄马褂。我也跟去瞧瞧。”

  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二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迳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癫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一动也不动,行癫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于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

  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是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说什么也不肯。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他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便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远大片脚步声响起,初时还听不真切,后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癫脸上肌肉动了几动,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

  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里来么?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果然又隔了约摸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庙外,有人叫道:“进这小庙去搜搜!”行癫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一张,月光之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双儿悄声道:“怎么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

  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什么人在这里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进来了两人,在行癫身边一掠而过。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癫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这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癫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这时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身子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的武功,如果都和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是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听那老者道:“好,今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韦小宝一一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七八十岁,年少的不过二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里坐禅入定,不知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倒,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你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