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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旧版]》第九回 哀宛动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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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唱了这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平西王攻克北京,官兵都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却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样美貌,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韦小宝,那也是要投降的。”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小娃娃,也来跟我调笑。”但见他神色俨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继续唱道: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
  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说道:“这里说的是王爷打败李闯的事。诗中说道:李闯大事不成,是他自己不好。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韦小宝道:“是啊,他怎么高兴得起来?曲里明明说打败李闯,并不是他的功劳。”陈圆圆道:“以后这段曲子,是讲贱妾的身世。”唱道: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荡漾。韦小宝只听得心旷神怡。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韦小宝道:“比得不对,西施那里及得上你?”陈圆圆微笑道:“韦大人取笑了。”韦小宝道:“决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缘故。想那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她相貌虽美,绍兴人说话‘娘个贱胎踏踏叫’,那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陈圆圆忍不住好笑,说道:“原来还有这个道理。想那吴王夫差也是苏州人,怎么会喜欢西施?”韦小宝搔头道:“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也是有的。”陈圆圆忍住了笑,继续唱道: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
  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本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唱到这里,轻轻一叹,说道:“贱妾出于风尘,原不必相瞒……”韦小宝道:“什么叫做出于风尘?你别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陈圆圆道:“我本来是苏州倡家的妓女……”韦小宝拍膝叫道:“妙极!”陈圆圆微有愠色,道:“那是贱妾命薄。”韦小宝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于风尘。”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大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还是不懂出于风尘的意思。”

  韦小宝道:“你出身于妓院,我也出身于妓院,不过一个是苏州,一个是扬州。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圆圆大为奇怪,道:“这话不是说笑?”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好说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来,不能让她做妓女了。不过我见她在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闹,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陈圆圆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韦人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韦小宝道:“我可只跟你一个儿说,别人是不说的,否则人家指着我骂婊子王八蛋,那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可提起,她已经瞧我不起,再知道了这事,那是永远不会再理睬我了。”陈圆圆道:“韦大人放心,贱妾自不会多口,其实阿珂她……她自己的妈妈,也不是什么名门淑女。”韦小宝道:“总之你别跟她说起。她最恨妓女,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

  陈圆圆垂下头来,低声道:“她……她说妓院里的女子,是坏得……坏得不得了的。”韦小宝忙道:“你别难过,她可决不是说你。”陈圆圆道:“她自然不会说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妈妈。”韦小宝奇道:“她怎会不知道?”陈圆圆摇摇头,道:“她不知道。”缓缓地说道:“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苏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妓院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韦小宝说道:“倒是一条妙计。田贵妃这次可糟糕之极了。”

  陈圆圆道:“却也没什么糟糕,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欢女色,我在宫女没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韦小宝大声道:“奇怪,奇怪。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只相信奸臣,却把袁崇焕这些大大的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加没眼光,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要,啧啧,啧啧。”只觉天下奇事,无过于此。

  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时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韦小宝道:“我就功名富贵也要,金银财宝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给了我做也做不来。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陈圆圆脸色微变,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韦小宝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韦小宝。”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唱道: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
  白皙通侯最年少,拣取花枝屡回顾,
  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
  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子作到这里,自然也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还没唱完。”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唱道: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鬓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
  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她唱完“开妆镜”三字,又凝思出神,这一次韦小宝却不敢再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我做了王妃。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他们说什么‘洞房夜夜换新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年还少,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
  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停了琵琶,说道:“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什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你们男子汉作的事。”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成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挡得住他们吗?”心中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的说书先生唱弹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变成说书的下手了。咱二人若是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连茶馆也挤破了。”正想得得意,只听她唱道: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
  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
  错怨狂风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
  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