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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新修版》第二回 江南七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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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洪烈怀了金银,径往闹市走去,见城中居民人物温雅,贩夫走卒,形貌亦多俊秀不俗,心中暗暗称羡。

  突然间前面蹄声急促,一骑马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马?完颜洪烈忙往街边闪让,转眼之间,见一匹黄马从人丛中直蹿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肥,竟是罕见的良马。完颜洪烈暗暗喝了声彩,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哑然。

  那马如此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似没脖子,一个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发足急奔,竟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见它出蹄轻盈,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让行人而过,闹市疾奔,竟与旷野驰骋无异。完颜洪烈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好!”

  那矮胖子听得喝彩,回头望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子粘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买下来吧。”就在这时,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其不意,吃惊提足,眼见左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孩头顶飞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地落上马背。

  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金国善乘之人虽多,却没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这比之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完颜洪烈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兵,何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各地州县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打听。此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精妙,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野,何不楚材晋用?决意以重金聘他去燕京做马术教头。

  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正要出声呼叫,见那乘马奔到大街转弯处,忽然站住。完颜洪烈又觉惊奇,马匹疾驰,必须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止,此马竟能在急行之际陡然收步,实前所未睹,就算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发力狂奔之时如此神定气闲的蓦地站定。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

  完颜洪烈快步走近,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上写“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时,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腴,旁边写着“东坡居士书”五个小字,原来是苏东坡所题。完颜洪烈见这酒楼气派豪华,心想:“他来到酒楼,便先请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机结纳,正再好不过。”忽见那矮胖子从楼梯上奔下,手里托着一只酒坛,走到马前。完颜洪烈当即闪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过三尺,膀阔几乎也有三尺,那马偏偏腿长身高,他头顶不过刚齐到马镫。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随手提起,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下,那酒坛便如是一个深底的瓦盆。黄马前足扬起,长声欢嘶,俯头饮酒。完颜洪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从这酒香辨来,少说也是十年的陈酒。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将一大锭银子掷在柜上,说道:“给开三桌上等酒菜,两桌荤的,一桌素的。”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下酒再好没有。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声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韩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吗?”掌柜笑嘻嘻地也不以为忤,大声叫道:“伙计们,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迭连声地答应。

  完颜洪烈心想:“这矮胖子穿着平常,出手却甚豪阔,众人对他又如此奉承,看来是嘉兴府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马术教头,只怕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什么客人,相机行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要了一斤酒,随意点了几样菜。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赏,登觉心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时这地方称为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大破吴王阖闾,正是吴越间的来往必经之地。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湖中菱叶特多,其时正当春深,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琉璃上铺满了一片片翡翠。

  完颜洪烈正赏玩风景,忽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来。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只见那渔舟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小船,竟快得出奇。片刻间渔舟渐近,见舟中坐着一人,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个女子。她伸桨入水,轻轻巧巧地一扳,渔舟就箭也似地射出一段路,船身几如离水飞跃,看来这一扳之力少说也有一百来斤,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甚奇怪,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见她又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晃的原来是一柄包黄铜的铁桨。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级旁的木桩上,轻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也跟着上来。两人径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在他身旁坐下。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们来得早!”

  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见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身形苗条,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的俊美人物。她左手倒提铁桨,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完颜洪烈心想:“这姑娘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却另有一般天然风姿。”那挑柴

  的汉子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青布衣裤,腰里束了条粗草绳,足穿草鞋,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推动了数寸。完颜洪烈一怔,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通身黑油油的,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突起的鞘子。这扁担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钢所铸。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几个缺口。

  两人刚坐定,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五哥、六哥,你们一起来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胖大异常,少说也有二百三四十斤,围着一条长围裙,全身油腻,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腰间皮带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后面那人五短身材,头戴小毡帽,白净面皮,手里提着一杆秤,一个竹篓,似是个小商贩。完颜洪烈暗暗称奇:“瞧头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么这两个市井小人却又跟他们兄弟相称?”

  忽听街传来一阵噔噔噔之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跟着敲击声响上楼梯,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右手握着一根粗大的铁杖。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尖嘴削腮,脸色灰扑扑的,双目翻白,是个盲人。坐在桌边的五人都站了起来,齐叫:“大哥。”渔女在一张椅子上轻轻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这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吗?”那屠夫模样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也该来啦。”渔女笑道:“这不是来了吗?”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踢踢拖鞋皮声响。

  完颜洪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烂污秽的油纸扇,先扇了几扇,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地踱了上来,正是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颜洪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人偷了去……”心头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头,装个鬼脸,转头跟众人招呼,原来便是他们的二哥。

  完颜洪烈寻思:“看来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倘若能收为己用,实是极大的臂助。那穷酸偷我金银,小事一桩,不必计较,且瞧一下动静再说。”那穷酸喝了一口酒,摇头摆脑地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玉皇大帝……发脾气!”口中高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锭金银,整整齐齐地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锭银子,两锭金子。

  完颜洪烈瞧那些金银的色泽形状,正是自己所失却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银倒也不难,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头一拍,就将我怀中银锭都摸去了,当时我竟一无所觉。这妙手空空之技,确也罕见罕闻。”

  看这七人的情状,似乎他们做东,邀请两桌客人前来饮酒,因宾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并不开上席来。但另外两桌上各只摆设一副杯筷,那么客人只有两个了。完颜洪烈寻思:“这七个怪人请客,不知请的又是何等怪客?”

  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楼下有人念佛:“阿弥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师到啦!”站起身来,其余六人也都肃立相迎。又听得一声:“阿弥陀佛!”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楼梯。这和尚五十来岁年纪,身穿黄麻僧衣,手里拿着一段木柴,木柴的一头已烧成焦黑,不知有何用处。

  和尚向七人打个问讯,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寻上门来,小僧自知不是他对手,多蒙江南七侠仗义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师不必客气。我七兄弟多承大师平日眷顾,大师有事,我兄弟岂能袖手?何况那人自恃武功了得,无缘无故的来跟大师作对,浑不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里。就是大师不来通知,我们兄弟知道了也决不能罢休……”

  话未说完,只听得楼梯格格作响,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走上楼来,听声音若非巨象,便是数百斤的一头大水牛。

  楼下掌柜与众酒保一迭连声地惊叫起来:“喂,这笨家伙不能拿上去!”“楼板要给你踏穿啦。”“快,快,拦住他,叫他下来!”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