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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新修版》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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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靖心中一震,“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这部书么?怎么黄岛主手里也有一部,又说是他夫人亲挑女婿?”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涨,也不理他,仍缓缓地一页页揭过。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见经文艰深,颇多道家术语,自己没学过这一门内功,

  没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经文越来越难,要记得一句半句也是不易,不禁废然暗叹,心想:“什么‘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那是什么玩意儿?《九阴真经》难道这样怪诞?”转念又想:“不管怎样,我总能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却胜定了。”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阳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地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索命。”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的,便知她说的是假话,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欧阳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叫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事,留神记书。”欧阳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不必再读,也都记得。

  黄药师给欧阳克与郭靖二人所读背的,正是梅超风不久之前所缴还的《九阴真经》下卷。他想二人背书之时,欧阳锋与洪七公二人在旁听着,洪七公听了不打紧,欧阳锋听到之后,如学到了上卷中的一些纲要秘诀,以他的才智修为,说不定能由此而增长武功。即使欧阳锋没听到,欧阳克只消有自己亡妻当年十分之一的记心,也能将经文记得不少,默写出来与他叔父共同研讨,也是大有后患。因此他给二人诵读的乃是下卷。下卷中所载功夫,若无上卷的总纲以作指归,则读来茫无头绪,全然不知所云,何况最后一段怪文奇语,叽里咕噜,揭谛揭谛,混乱缠夹,没一句有半点理路可循。当年亡妻读了之后,回房后立即默写,而且是先默此段怪文,也即束手无策,饶是她记心绝顶,也只能对成文的文字语句过目不忘,对胡乱拼凑、全无文理可言的长篇咒语,说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因此黄夫人的首次默本,上下卷文字全部记忆无误,下卷的这段怪文咒语,却默得凌乱颠倒,多次涂改,勾来画去,自己浑不知有几句是对,有几句全然错了。黄药师料想本来就已多半默错,再给欧阳克看到,他也必无法记诵,错上加错,不足为患。

  黄药师缓缓揭过册页,每一页上都有不少斑点指印,有时连字迹也掩过了几个。到了最后一段,尽是不成文意的叽里咕噜怪文。欧阳克看得几字,便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黄世伯,这一大段,叽里咕噜,我一句也不懂,背不来的。”黄药师道:“你不用管,只管照读照背便了,难是难些,若不艰难,也显不出两位大才。”郭靖为了背诵这段“摩诃波罗”的怪文,当时有三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苦恼万分,整整硬记了差不多十天,这才背出,此时见到,心中早已熟极而流。

  黄药师慢慢揭到最后一页,见到怪文之后写着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心知第一行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第二行是:“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第三行是:“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最后远离数行,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师父,师父,你快杀了我,我对你不起,我要死在你手里,师父,师父。”

  他从梅超风处拿回真经下卷后,见抄本上泪痕点点,血迹斑斑,知道这徒儿为此吃了大苦,不由得心生怜悯。翻到最后时见到那几行字,忆及她昔年拉住自己左手,轻轻摇晃撒娇央求,口叫:“师父,师父!”不禁喟然长叹。那几句欧阳修和朱希真的词句,他当年曾加笔录,大弟子曲灵风看到后,转教了梅超风,她一直牢记在心,后来写在真经之后,墨迹深印,有些笔划给沙子擦损了。料想写时眼睛未瞎,词句笔划清楚,文字紧接在怪文之后,与亡妻的字迹大不相同,如在瞎眼之后再写,字行不能如此笔直,也难以不与怪文重迭。

  他自与夫人结缡之后,夫妻情爱深笃,对梅超风话也不多说一句,此时回忆昔日情怀,又想到陈梅二弟子的私情为曲灵风发觉、曲陈打斗后,他从此不大理会陈梅二人,任何武功再不传授,他二人偷盗《九阴真经》,也可说是迫于无奈,一半是自己所激成,处境亦甚可悯,言念及此,不禁怃然。当欧阳克与郭靖二人读到最后,欧阳克兀自在“揭谛古罗……”的诵读,未到读完,黄药师不愿二人见到梅超风所写的字,便将抄本合上,说道:“这些古怪文字难背得很,不用再读了。”

  黄药师见两人有茫然之色,问道:“哪一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艰深,我半点也不懂,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吧。”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计,慢慢地走过去,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什么好,你干吗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地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地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吧!”

  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地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道家深奥的修习内功、运气转息、调和阴阳的法门,他全然不懂其义,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后面的奇文怪句,更一句也背不出来。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吧!”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克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许许多多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

  洪七公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爷儿俩认栽了吧。”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倘若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吧。”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话慢慢好说。”

  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给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

  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

  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作甚?”说道:“郭贤侄武艺高强,内力怪异,真乃年少英雄,记诵之学也必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吧。”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吵,郭贤侄的心思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吧,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

  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乱背背。”黄药师给他二人读的是下卷经文,从“天之道”开始,郭靖不背上卷经文,只从“天之道”开始,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部《九阴真经》的经文,他翻来覆去已念了不下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智,更大惑不解,满脸喜容之中,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

  黄药师翻动手中真经下卷的默文,听郭靖所背果真一字不错,默本中有几句缺了几字,或为血渍、水渍、汗渍涂污,或为泥沙磨损,当是为陈玄风、梅超风盗去后在练功困境中弄损,郭靖也毫无阻滞地背诵下去,文理通顺,上下连贯,有些地方引述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虽有缺字缺文,郭靖背诵时全部补足,黄药师曾经读过,也知不错,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连最后那段缠夹不清的古怪文字也十分流畅地顺口全背了出来,终于全部背完。

  黄药师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么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吗?”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什么,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道:“梅超风手中的《九阴真经》,你跟她在一起时,曾经看过的,是不是?”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给梅前辈抓住了,挣扎不脱,给她当作马骑……没见过她的真经,那时她只想扼死我,为她丈夫报仇,也决计不肯让我看什么真经。”

  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神态,而且郭靖所背经文,尤其是末段怪话咒语,叽里咕噜,更远比笔录本上所记为多,心想当时亡妻记忆不全,身亡有灵,自必记忆完全了。以黄药师之饱学才智,原不致轻易相信亡妻冥授这等虚无渺茫之事,只是他爱妻成痴,思妻近狂,只盼真有其事,亡妻在冥中选婿,变成了一厢情愿,不由得又欢喜,又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

  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的,谁说我给你骄纵坏了?”

  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多谢岳父!”

  他尚未站起,欧阳克忽然喝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