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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旧版]》第九回 南海鳄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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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鳄神素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是好色之徒,因此丧命,原亦不奇。只是他“南海派”的规矩,向来一徒单传,孙霞客一死,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越想越恼,大喝一声:“喂!”木婉清和段誉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神情甚是可怖,没想到一个人的脸皮颜色竟能如此迅速转变,均是心下骇然,只听他大声道:“我要给徒儿报仇。”

  段誉走上一步,但随即想起他不许自己上前,于是又倒退一步,说道:“岳老前辈,你说过不伤她性命的。”南海鳄神那去睬他,问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没有?”木婉清咬牙道:“没有!”南海鳄神道:“好!霞客这小子死不瞑目,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自己在师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幕,自己杀他不得,难道能嫁给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岂能作这等卑鄙下流之事?”南海鳄神冷笑道:“我是‘三善四恶’中的‘四恶’之一,恶名素着,天下皆闻,还怕甚么?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此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不必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真是非看不可?”南海鳄神道:“你再有里唆,就不但要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剥个清光。老子去年在开封府,一夜之间奸杀九个官家小姐,你听见过这事没有?”

  木婉清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向段誉使个眼色,促他赶快逃生,段誉摇了摇头,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来抓她的面幕。木婉清一掀机括,噗噗噗,三技短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一齐中在南海鳄神的小腹之上。那知跟着啪啪啪三声响,三枝箭都落在地下。木婉清身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门。

  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是如中铁板,反弹出来,落在地下,所不同的是,如果他衣衫内暗披铁甲,那么毒箭射上去应当发出铮铮之声,不会如此噗噗作响。第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弹,那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要知木婉清这毒箭神技,发出时迅如电闪,无数好手都是未见短箭影子,便已丧命,纵然眼捷手快之人,也不过是纵跃避开。南海鳄神倘若身披宝甲,短箭无法射入,那也不奇,所奇者他居然能在如此迅速的一瞬之间,伸指将短箭弹开,木婉清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人物,不由得更是吓得心胆欲裂,急忙叫道:“且慢,你不可动蛮!”

  南海鳄神嘿嘿两声冷笑,说道:“我的规矩,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枝毒箭,那是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自己先动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道:“怎么?”段誉道:“老前辈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八个字,是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字能不能改?”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既是定了下来,自然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有谁改了,那是甚么?”

  南海鳄神怒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射你,这不是‘还手’,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伤之下,绝无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袭、无力还手。你若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若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须知段誉幼读经书,于文义中的少些差异,辨析甚精,甚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甚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钻研得一清二楚,当此紧急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有如焦雷突作,身形一晃,又抓住了他一双手臂,喝道:“你胆敢骂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右掌伸起,便要往他头顶拍落。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规矩不改,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木婉清见他生死悬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是“乌龟王八蛋”的骂个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定必狂性大发,一掌击落,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若一掌取他性命,那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当真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咯咯作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但他性子倔强之极,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杀了我罢!”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作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向木婉清喝道:“快取下面幕来。”木婉清觉得两滴泪水沿着两颊流下,心念一动:“我当年自己说过,这一生绝不嫁人,除非我是为那一个男子哭了。”这时事在危急,顾不得多想,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道:“怎么?”木婉清转头向他,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一掀面幕,段誉登时全身为之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一生用面幕蒙住了脸,从来不见日光之故。

  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一见之下,只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那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药叉?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南海神鳄神奇道:“你已有丈夫了么?你丈夫是谁?”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那一个男子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个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南海鳄神一呆,转头打量段誉。

  段誉见她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被他瞧得心中发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一掌打死了自己。忽听南海鳄神口中“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说道:“妙极,妙极!你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便转过身来。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很像我!”

  段誉和木婉清听了他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话,均感奇怪,心想:“你武功盖世、丑陋无比,段誉有那一个地方像你了?”南海鳄神一跳便跳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掀了几下,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罢!”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道:“老前辈叫我去那里?”南海鳄神道:“去南海万鳄岛鳄神宫啊,我收了你做弟子,你快快叩头!”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胁柔软、聪明机敏,我瞧你悟性极高、年纪不大,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一看,果见他后脑骨和自己生得极是相像,那料到他说是“真像我,真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过身来,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孙霞客,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二成本事,死了倒好,死了倒是干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天性如此凉薄,见到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他坚决不肯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种人为师。但知自己若是当场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一声:“你们鬼鬼祟祟的干甚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了七个人来,史安、慧禅、秦元尊都在其内,跟着左首又出来二人,却是“无量剑”的左子穆和双清两人。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其余四人,都是伏牛寨中的寨主,乃是打家劫舍的黑道高手。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是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左子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上来干甚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伏牛寨的二寨主楚天阔说道:“咱们是来捉拿香药叉这贱人,替咱兄长报仇。”

  南海鳄神道:“不许,不许!香药叉是我徒儿的老婆,你们都给我滚开!”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段誉大着胆子说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南海鳄神大恐,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公羊传’的义理,你懂么?那钟鼎甲骨之学,你会么?”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甚么公羊传、甚么钟鼎甲骨,果然是连听也没听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