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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旧版]》第七十五回 好心受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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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坦之只觉肩头剧痛,有如刀剜,但他忍痛忍惯了,既不挣扎,也不呻吟,处之泰然。那胡僧奇道:“你痛不痛?”游坦之淡淡然道:“痛也好,不痛也好,有甚么相干?”那胡僧更是奇了,道:“怎叫作‘有甚么相干?’难道这肩头不是你的,我再使些力气,将你的肩头捏碎了?”他一面说,一面手上运劲。游坦之只觉痛彻心肺,这肩头真是便要给他捏得粉碎,但他身上虽痛,心情却已麻木,既不抗辩,更不讨饶,心想:“我若是命中注定肩头要给人捏碎,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

  那胡僧见他耐力如此之强,倒也十分佩服,说道:“很好,少林寺中,连一个小小的火工也有这般修为。你去罢!”游坦之捧了那碗饭出来,没走出竹林,忽然撞到缘根守在路旁。缘根阴恻恻的走到他身前,冷笑道:“阿游,辽国悯忠寺的事发了,到戒律院去罢。”游坦之听到“悯忠寺的事发了”几个字,心想:“想必是三净查到我偷了他的冰蚕,这种事终究赖不掉,那就听天由命罢。”当下跟着缘根来到戒律院中。

  他第一日来到戒律院时遇到的那个老僧,这时他仍是站在院前,淡淡的道:“游坦之,三净说道,辽国悯忠寺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事,是你干的,是也不是?”游坦之应道:“是,是我干的。”

  那老僧听他一口认罪,倒是颇感诧异,说道:“你既自己认罪,我也不来难为你,那五百记杀威棍,便给你免了。你到忏悔房,自己好好的思量,再来跟我说话。”缘根带着游坦之,来到戒律院之后,一块空地上。只见四个方形石柱,并排竖立。缘根在一枝石柱上一拉,开了一道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的石室,推开室门,命他入内,便关上了门。这忏悔房说是一间房间,其实倒似是个竖起的石头棺材。游坦之一走了进去,别说坐下,便转身也是十分为难。石室顶上凿有两个小孔,作透气之用,四面石壁紧紧迫着他的身子。

  游坦之心道:“我有甚么事好思量?有甚么东西可忏悔的?”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人杀猪也似的大声叫喊,那声音从石室顶上的小孔传了进来,正是三净的口音。只听得叫道:“不行,不行,我这身体,怎么进得忏悔室?”戒律院的老僧道:“本寺千年的规矩,僧徒犯了大罪,须得入忏悔室反省,你进去罢。”三净急道:“我这样胖,说甚么也挤不进去。”

  游坦之虽在难中,听了这句话后,想起三净那大皮球一般的身子,却也忍不住好笑。只听那老僧冷冷的道:“将他推进去,把石门关上了!”隐隐约约听到有好几个人撑持之声,三净大声呼喊,但那老僧毫不宽容,非执行寺规不可。三净叫道:“我去禀告方丈,你虐待同门,你拘泥不化,怎能将我这胖和尚硬塞进这――这间――哎唷――不得了――不成――不成!”那老僧道:“大家再加一把劲,用力,用力!”另一名僧人道:“好臭,他的屎尿也挤出来!”老僧道:“嗯,塞进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用力推啊!”搞了半天,终于将三净一个肥大如球的身子,硬塞进了这座窄小的石室。

  三净早已没了抗辩的力气,呜呜咽咽,抽抽噎噎的哭泣。游坦之心想:“这样狭窄的一间石室,连我也转身不灵,居然能将这个大肉球塞了进去,倒也是稀奇之极。”突然之间,三净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我甚么都说了,不敢抵赖。”那老僧道:“你先说了,再放你!”三净道:“我――我在辽国悯忠寺中,偷了三十三两银子,去买酒喝,杀了三条狗,又杀了七个和尚,四个俗家人――我――我在辽国有个女子相好――又去赌场赌钱。”那老僧道:“你说这些事都是那个铁头人干的?”三净道:“是,是!都是他干的,我忘记了。”老僧道:“你还没想得清楚,在这里想上一天一夜,多半便可想清楚了。”

  三净大叫:“再过一个时辰,就把我挤死了。我一切招认,都是我干的。”那老僧道:“那么那个铁头人干了甚么坏事?”三净道:“他――他偷我的葫芦,偷我的酒喝。”那老僧道:“还有呢?”三净道:“我――我不知道。快――快放我出来。”那老僧冷言道:“你倒会冤枉人,去把那铁头人放出来。”执事僧人应了,打开石室的石门,将游坦之拉了出来,游坦之见旁边那座石室的门缝中,三净的肥肉迸了出来,倘若这不是石室而是木房,那势非胀裂不可。

  那老僧向游坦之道:“悯忠寺的事,三净自己已招认了,怎么你不言明真相?”游坦之道:“我不知道。”那老僧道:“到底你有没有做过坏事?”游坦之道:“我这生多灾多难,想必是前生造的孽很重,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坏事。”那老僧听他这么说,很是喜欢,适才冤枉了他,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向缘根道:“这铁头人本性倒很纯良,那胡僧波罗星有病,你叫铁头人专门服侍他,这几天不用在菜园中做工了。”缘根道:“是!”

  三净叫道:“我不成啦,快放我出来!”只听得格格之声不绝,犹似爆豆一般,原来三净全身骨骸受到挤迫,相互摩擦发声。

  游坦之心想:“看来三净身上的肋骨已断了许多根。”只听三净又叫:“我一切都已招认了,怎么还不放我出来?这――这不是骗人么?”缘根向游坦之道:“快拜谢执法大师的慈悲,委派了你一件轻巧的功夫。”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吃苦头之后,对任何外国人都无好感,不以为服侍那胡僧波罗星有甚么好处,但缘根既然这么说,他也就跪地拜谢。缘根带着他来到竹林中波罗星的屋中,波罗星向墙而卧,对二人毫不理睬。到得用膳时分,游坦之送饭去给他,波罗星道:“不吃饭!”再也不去睬他。

  如此两日,波罗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衰弱,寺中知客得到讯息,前来探望。那知客探病之后,十余位老僧络绎前来慰问。游坦之站在一旁,听到那知客向波罗星传报各老僧的身份,都是甚么罗汉堂首座、达摩院副座、戒律院首座等等职司甚高之人。他心想:“这胡僧似是颇有来头的人物,一生病,竟有这许多人来探望。”

  波罗星病了数日,始终不痊,偶然也吃些稀粥,但仍是不能起身,每日里终是面壁而卧。幸好这人性子温和,并没如何支使折磨游坦之,倒令他日子过得甚是清静。又过了两日,波罗星突然半夜里大声呻吟,大叫:“头痛啊,头痛啊!”在地下滚来滚去,难以忍耐。

  游坦之点起灯烛,只见他满脸通红,伸手在他额头一摸,着手滚烫。波罗星跳上跃下,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快叫人来给我医治。”游坦之道:“是,是!”不知去跟谁说好,只得奔到菜园中去叫醒了缘根,由缘根到清健院中去请了治病的僧人来给他诊治,针灸服药,忙碌了半夜,直到天明,这才安静了下来。

  如此发作了数次,连清健院中的医僧也不住摇头,出得门来,便道:“这胡僧得的是天竺怪病,为中土所无,看来难以治好。”波罗星越来越是衰弱,有一日起床便溺,脚下一软,摔了一跤,额头跌破了一个大洞,流了不少鲜血。众老僧知道了,又都来慰问看视。如此缠绵了一月有余,波罗星的病越来越重,这一晚合当有事,游坦之白天受了凉,半夜里肚痛起来,忙到竹林中去出恭,正在结束裤子,月光下突然见到丈余之外的地中钻上一个人头。

  游坦之大吃一惊,正要失声而呼:“妖怪!”只见一个黑影上半身钻了出来,跟着全身现出,赫然便是波罗星。日间所见到的波罗星气若游丝,要坐起身来喝一口汤水也是十分艰难,但这时竟然变得犹如生龙活虎一般,从地底一钻上来,瑟的一声轻响,便窜上了竹树,敏捷有如狸猫。

  游坦之大奇:“原来他这些日子中都是装病,他怎么会从地底下钻出来?这时候却又到那里去?”但见竹树轻摇,波罗星已从一株竹树跃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树上。竹竿弹性极强,一弹之下,身子便已远去。若不是游坦之亲眼见到他窜上竹子,定不知树上有人,只道是清风动竹,月下摇曳而已。眼见得摇动的竹子一路指向西北,去得极快。

  游坦之虽对世事漠不关心,但终究年纪甚轻,好奇之心未曾全失,走到波罗星钻出来的地方一看,只见地下有一个圆洞,一块木板放在一旁,木板上堆满了泥土竹叶。显然当波罗星钻入洞中之后,便将这块木板掩上洞口,竹林中本来少有人至,就算有人,一脚踏在木板之上,也不会觉得有何异状。

  游坦之心道:“这地道通到何处,倒要去瞧瞧。”伸足踏入地洞,便钻了下去。不料这地道甚短,爬行不到数丈,便向上升。游坦之钻了上来,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便是在波罗星的卧睡之地,出口处给那张草席盖住了,平日波罗星就睡在其上,谁也不会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