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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旧版]》第一百三十七回 北辽南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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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峰道:“征战乃是国之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只盼萧峰全力附和南征之议,听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森然道:“在你心目之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重要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辽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有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若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说甚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肯?”

  萧峰道:“萧峰平日杀人已多,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但随即转念:“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着,反而为他所害。何况昔日他于我有佐命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是拜伏于地,但他武功如此高强,身侧之人便是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念?也知若再和洪基多说下去,两人势必翻脸,当即道:“遵旨!”立起身来,牵过洪基的坐骑。洪基一言不发,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相距里许。萧峰知道洪基已生疑忌之心,若是跟随太近,徒然令他心中不安,索性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的王府。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当下萧峰将洪基送到御营。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一一赏赐于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向来不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所以王府中也没甚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好在契丹诸将在大汉毡帐中也是这般,倒也相处甚安。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时已晚,踏进大厅时,只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虎皮上伏着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她听见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萧峰的脖子,瞧着他的眼睛,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甚么一脸都是不开心的样子?”

  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紫,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有挂念你一个人,怕你遇到不幸。你回到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甚么也没有牵挂了。”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她坐在虎皮之上,拉萧峰坐在自己身边。萧峰道:“皇帝封你做公主,你很开心么?”一面说一面提过一只牛皮袋,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这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皮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伺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叹了口气,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征讨南朝。你想这征战一起,要伤害多少无辜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为此着恼。”阿紫道:“姊夫,你又古怪啦。我听人说,你在聚贤庄曾杀了无数中原武林中的豪杰,也不见你叹一口气。中原武林那些蛮子欺侮得你厉害,今日好容易皇上让你吐气扬眉,你怎么反而不喜欢了?”萧峰举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是一声长叹,道:“当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围攻,若不奋战,便被人乱刀分尸,那是出于无奈。当日给我杀死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事后想来,心中难过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当年你是为了阿朱,这才杀人,那么现下我请你为我去杀那些南朝蛮子,好不好呢?”萧峰瞪了她一眼,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说来,却如是宰牛杀羊一般。你爹爹虽是大理人,妈妈却是南朝宋人。”阿紫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道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着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念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萧峰听她言语之中大是幽怨,不由得怦然心动:“莫非这小姑娘心中,对我暗蓄情意么?这可万万不成!”当下说道:“阿紫,你年纪还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抢着道:“甚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事了?你从来不理会我心中在想些甚么。”

  萧峰越听越是心惊,不敢接口。阿紫转背着身子,继续说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绝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是不来睬我。我――我甚么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经死了,你就时时刻刻记念着她。我――我恨不得那日也给你一掌打死了,你就会想阿朱的一般的想我?”

  她说到伤心之处,突然一转身,扑在萧峰的怀里中索性大哭起来。萧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甚么才好。只听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的欢喜你。我心下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罢,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一辈子跟着我。’”萧峰蓦地里恍然大悟,道:“那日你用毒针射我,就是为此么?”阿紫双手猛摇他的肩膀,叫道:“你这笨牛,你这笨牛,你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才知道。你从来不去想一想我的心事。”

  萧峰轻轻抚摩她的秀发,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有余,只能做叔叔、哥哥这般的照顾你。我这一生我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那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我从来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不是为了自己。”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手起来,啪的一声,重重掴了萧峰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只是看见阿紫气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中流露出的凄苦之色,令人难以卒视,终于不忍避开他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陡然好生后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阿紫,世上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色为甚么这样悲伤?姊夫是个粗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实在是累了你啦!”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噢,都是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道:“甚么丑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阿紫道:“那个丐帮帮主,甚么极乐派掌门人王星天,你道是谁?说出来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也不知他从甚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奇门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讨我的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王公子长、王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自己实是羞愧无地。”

  萧峰奇道:“原来丐帮王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阿紫冷笑道:“哼,甚么难得?他那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着深情,只是当时自己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摇头道:“不是,我没有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

  萧峰大吃一惊,一时不明白所以,道:“他为甚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飘渺峰灵鹫宫里,寻到了虚竹子,请他给我治眼。他找了医书来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这灵鹫宫中,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一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甚么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理他,他总是不信。那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要他替我换眼。这铁头人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虚竹子不肯答应。那铁头人便用刀子在自己的脸上割了一刀,说虚竹子若是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眼睛给我换上。”

  他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峰听入耳中,觉得其中的可畏可怖,实较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啪的一声,掷去了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那铁面人甘心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坦然受了?”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说道:“姊夫,你的眼睛若是盲了,我也甘心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