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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刀》第二十回 大师与琴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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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拥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彷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彷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彷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叮咚”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彷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彷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彷佛在呼唤,他彷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在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