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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的闯入者》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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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到了教堂才又看见县治安官的小汽车。原因并不在于他睡着了,尽管他喝了咖啡完全可能会睡着事实上也确实睡着了。他在驾驶那辆小卡车的时候在他开到可以看见广场后来又看到在监狱门前街对面的人群的那一刻以前他一直以为他跟舅舅一旦上路回教堂他不管喝了咖啡没有都不会再跟瞌睡做斗争,相反他要放弃挣扎接受睡眠,以便在九英里的砾石路和一英里的上坡的土路中至少获得半小时的睡眠来弥补他昨天晚上失去的八个小时和——他现在看来——昨天晚上以前他为了努力不去考虑路喀斯·布香所花的三四倍于八小时的时间。

今天清晨在快要三点钟的时候他们抵达城镇时,没有人能使他相信他到现在这个时候,几乎九点钟的时候,还没有能够睡上至少五个半小时即便不是那全部的六个小时,他想起来他——毫无疑问还有哈伯瑟姆小姐和艾勒克·山德——曾经相信他们和舅舅一走进县治安官的房子一切问题就解决了;他们走进前门就像经过门厅时顺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那样,往县治安官宽大能干受过任命的手掌里放下那整整一夜的梦魇般的怀疑犹豫不决不睡不眠紧张疲乏震惊惊讶和(他承认这一点)多少有一点的害怕。但那情景并没有出现他现在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指望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想法进入他们的头脑只是因为他们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不是由于缺少睡眠由于疲劳和紧张而耗尽了力气而是被震惊惊讶和出人意料的结果搞得疲惫不堪;他甚至不需要那些望着监狱正面没有内容的砖墙的密集的人群的面孔也不需要那几个走过街来围住县治安官的汽车甚至挡住街道的人的面孔,他们以一个双方协调的眼光一览无遗的毫不羞愧的不信任的无可否认的一瞥犹如一个忙碌的家长稍停片刻来检查并预料一个他所热爱的但并不可靠的孩子的意图来了解车里的情景然后予以摈弃。如果他需要什么东西的话他肯定已经有了——那些面孔那些说话的声音根本没有奚落根本没有嘲笑:只是明明白白的逗乐而且毫无怜悯之心——在最初的屈服和放松后像褥垫里的针一样悬在那里使他跟他那睡了一整夜至少睡了大半夜的舅舅一样清醒,现在他们离开小镇了现在汽车开得很快,在第一个英里内就超过了车流里的最后的小汽车和卡车后来就没有小汽车和卡车了因为今天想进城来的人这时候已经都在那最后的越来越短的一英里之内了——这个县的全体白人利用了良好的天气和良好的全天候道路这是他们的道路因为这是他们纳的税投的票以及他们的亲戚和能够对那些分配资金的议员施加压力的关系户投的票所修起来的——迅速进入城里,(这城镇也是他们的,因为只是由于他们容许和支持在这里建立他们的监狱和他们的政府大楼小镇才得以存在)如果他们认为合适的话还可以聚集在街道上把街道堵得满满的并且造成交通堵塞:耐心地等候着毫无怜悯之心不容催促或阻拦或驱散或不予承认因为被杀害的人是他们的而凶手也是他们的;冒犯者和主要的被冒犯者都是他们的:对于那个白人和他所拥有的一席之地的消失,他们有权不仅主持正义而且还可以指定人进行报复或阻止报复。

他们现在行驶得非常快,他在记忆中舅舅从来没有开得这么快过,沿着昨天晚上他骑在马背上走过的那条长长的道路,不过现在是大白天,五月柔和的难以描绘的早晨;现在他看得见标志着旧区分界线或者像修道院里的站立着的修女似的灌木树篱里一簇簇怒放的白色的山茱萸的花朵一片片正在绽出绿芽的树林和昨天晚上他只是闻到的果园里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梨花以及苹果树刚刚展现的粉白色的花朵:在他们的前边和周围到处是那忍受磨难的土地——田野带有垄沟呈几何图形,玉米是在三月底和四月初最早的鸽子开始啼叫时播种的,棉花是在一周前五月初夜莺开始在夜里叫唤时播种的:但大地空空洞洞,没有任何活动和任何生命——农舍上空没有炊烟缭绕因为早饭早就吃过了而正餐不必做因为没有人会回家来吃,那些没上过油漆的黑人的小棚屋通常在星期一早上半裸着身子的孩子会在没有草没有树的院子里爬来爬去追逐那破损的中耕机的轮子磨坏的汽车轮胎和空的鼻烟瓶和铁皮罐头而在后院里在七歪八倒的围着菜地和小鸡道的篱笆边上柴火灶上给烟熏得漆黑的大铁锅里的水早就应该烧得滚开到日暮时分这些篱笆上就会晾满五颜六色的工装裤围裙毛巾和男人或儿童穿的连衫裤:但今天早晨不是这种景象,现在并非如此;从星期六下午那个时刻有人从屋子里发出第一下喊声起轮子和啃过的巨型橡胶炸面圈鼻烟瓶和空罐头就被乱七八糟地扔在尘土中再没有人去理会它们,后院里冰凉的空铁锅坐在上星期一的灰烬里周围的晾衣绳上空无一物随着汽车飞速驶过一扇扇空空洞洞的不再有特色的门户他可以隐约地瞥见炉床上灶火的火光看不见但感觉到阴影里那静悄悄的翻着眼白的眼睛;但最主要的是,空旷的田野本身在今天五月第二个星期一的这个时刻里每一块都应该具有千篇一律的不断重复的大地的生命的象征——一组宗教典礼似的几乎具有神秘意义的千篇一律绝无二致的形象像英里里程碑那样把县城跟县的最边远的地方连结起来:那牲口那犁杖那人融为一体成为他们开垦出来的凝固而波浪起伏的犁沟的基础,因其努力而无比巨大同时却又不见进展,凝重的不可移动的固定的在无边的大地的衬托下犹如一组组摔跤运动员的雕像——突然(他们离城已经有八英里了;已经隐约看得见隆起的青蓝色的山峦的外形)他(除了巴拉丽、艾勒克·山德和路喀斯外他在差不多有四十八个小时里没有见过一个黑人)用一种难以置信一种几乎是受到震惊的惊讶口吻说:

“那儿有个黑鬼。”

“对,”舅舅说,“今天是五月九号。这个县里十四万两千英亩的土地还有一半没下种。总得有人待在家里干活。”——汽车飞驶着冲上前去,隔着地边越过他们之间大约五十码的距离他和那个扶着犁杖的黑人四目直视面面相觑一直到那黑人避开他的目光——那黑色的面孔因汗水而油亮,因使劲而充满激情,紧张专注而又安详,汽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继续向前,他先是从打开的车窗探出头去向后看后来又在座位上扭转身子从后车窗望着他们,看着他们飞快而清晰地越来越小——那人和那骡子还有跟他们形影不离的木头犁杖强烈而孤单固定于土地却又一无进展,奇妙地不依倚于任何东西。

他们现在看得见山峦了;他们快要到了——长长的隆起的第一个松柏山脊横亘半个地平线地平线外是山外有山的那种感觉那种感受,绵延起伏的山脊看上去并不那么固定而像是从高原突然地冒出来向上冲以便悬挂在地平线的上空,要不是有鲜明的轮廓和色彩它们就像舅舅告诉过他的苏格兰的高原那样;那是两年前,也许是三年前的事,当时舅舅说:“那就是为什么那些自动选择在上面的小块土地上居住的人一英亩生产不了八蒲式耳的玉米或五十磅棉花即使那些地还不是陡得没法让骡子拉着犁杖走路(但他们并不要种棉花,他们只要玉米可又不要许多玉米因为其实并不需要很多玉米来供应一个大得可以让一个人和他的儿子们摆弄的蒸馏器)为什么这些人都姓高里、麦卡勒姆、弗雷泽还有从前叫英格莱厄姆的英格伦姆和从前叫乌可哈特的沃克特,他们改姓只不过是因为当年把这两个姓带到美国又带到密西西比州的人不知道怎么拼写自己的姓氏,这些人喜欢争吵打架害怕上帝相信地狱——”舅舅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他让车速指示器的指针停在五十五的地方一直开到最后一英里的砾石路(路面已经开始向着九里溪的长满柳树和柏树的河岸低地倾斜了),说起话来,这是他们离开小镇以后舅舅第一次主动讲话:

“高里、弗雷泽、沃克特、英格伦姆。在沿河的谷峪里,在那些开阔的肥沃的容易生长植物的土地上人们可以种出能在光天化日下公开销售的东西,那里的人姓小约翰、格林利弗、阿姆斯特德、米林汉姆和布克莱特——”不说下去了,汽车开始下坡,由于自身的重量而跑得越来越快;现在他可以看见艾勒克·山德在黑暗里等待他的那座桥棒小伙子就是在桥下面闻到流沙的。

“我们一过那儿就拐弯。”他说。

“我知道,”舅舅说,“还有叫桑博的人,他们两个地方都居住,他们两个地方都选择因为他们两者都能承受,因为他们什么都能承受。”桥现在离得很近了,入口处白色的栏杆张大着嘴向着他们奔驰而来。“并不是所有的白人都能承受奴隶制显然没有人能承受自由(那前提——那个所谓人真正需要和平与自由的前提——碰巧也是我们当前跟欧洲关系的麻烦所在,那里的人不但不知道什么是和平而且——除了盎格鲁—撒克逊人以外——非常害怕,完全不相信个人自由;我们不抱任何把握地希望我们的原子弹足以保护一个跟诺亚方舟一样过时的观念。);人在彼此瞬间的默契中把自己的自由强行交给第一个出现的蛊惑人心的政客:要是没有这个政客他就自己摧毁那自由像一个地区的人齐心协力扑灭一场草地大火一样热切地把它从视野理解甚至记忆中消灭掉。不过,叫桑博的人经受了那一个并且生存了下来,谁知道呢?他们也许甚至还可以经受住这一个,——谁知道呢——”

他看见了沙子的反光,水的光亮和闪烁;白色的栏杆随着轰鸣声急速猛冲和桥板的隆隆乱响蜂拥而来呼啸而去他们过了桥。#他现在得放慢速度了##他想但舅舅并没有这样做,只是不再踩住离合器踏板,汽车由着惯性继续前进速度仍然太快东冲西撞突然回转上了土路在车辙上晃晃悠悠地蹦跳了约五十码即使最后从平地直接冲入最初的坡度不大的斜坡惯性的势头使得汽车还是在处于高速挡的情况下上了斜坡,那时他才看见艾勒克·山德把小货车驶离大路进入灌木丛的轮迹还有他站着随时准备用手捂住棒小伙子的鼻子的地方当时那匹马或那头骡子,不管是马还是骡子,驮着放在骑手前面的东西正从山上走下来,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连长着跟猫头鹰或水貂或任何夜间游猎的动物一样敏锐的眼睛的艾勒克·山德都没能分辨出来(他又一次不禁想起舅舅在今天早上餐桌上的情景而且还有自己昨天晚上站在院子里在艾勒克·山德走开以后他认出哈伯瑟姆小姐以前的情景当时他确实认为他只能一个人出来做必须做的事情而他现在就像他吃早饭时那样对自己说:#我不想去想那些事情##);快到了,其实事实上已经在那儿了:剩下的到那里的路根本没法再以里数来计算了。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路要爬,小汽车现在挂上了二挡哀鸣着迎着纹丝不动的陡峭的主山脊向上冲也迎着强烈的不断地自上而下飘来的松树的树脂香味那里的山茱萸确实看上去像现在站在绿色长走廊里的修女,汽车向上又向上来到了最后的最高峰,到了高地现在他似乎看到了他的整个家乡本土,他的故乡——那泥土那土地养育了他的身体骨骼和他六代祖先的身体骨骼并且现在还在把他培育成不仅仅是个人而且是个独特的人,不仅仅有人的激情渴望和信念而且是某一个独特的种类甚至种族的具有特性的激情希望信念和思想行动的方式:甚至并不仅限于此:即使在某个独特的独一无二的种类和种族里(根据大多数人的观点,当然根据今天早上涌进城去站在监狱对面的街头和围在县治安官的小汽车边上的所有的人的观点,真是该死的独一无二)因为它还融入他体内那不管什么东西迫使他停下来倾听一个该死的高鼻子的傲慢无礼的黑人这黑人即便不是杀人犯也快要得到某种待遇即使不是他应该得到的待遇也是他活了六十多岁以来一直在寻求的待遇——在他身下像地图似的在一个缓慢的没有声响的爆炸中舒展开来:东面绿色的山脊一层层一重重向着亚拉巴马州翻滚而去西面和南面星罗棋布的田地与树林一直伸展到蓝色的薄纱般的地平线外最后是犹如云彩的不仅从北方流过来而且是从包围这里的外边的大写的北方流来的伟大河流及其长长的堤岸——它是美国的肚脐眼儿,把他家乡的那片土地跟这土地在三代人以前未能用鲜血予以排斥的母体连接在一起;他转过头可以看见十英里外小镇的淡淡的烟雾只要向前看就能看见那长长一片的肥沃的被划分成一大块一大块土地的河边低地,沿着他们自己的小河(虽然在他祖父的记忆里这河里曾走过汽轮船)伸展的种植园(其中一块是爱德蒙兹家族的种植园,现在的爱德蒙兹和路喀斯两人都是在那里出生的,源自同一位祖父)以及那浓密的河边的丛林带:再往远处向东向北向西不仅延伸到最后的背对背怒视两大洋的废物的陆岬海角和加拿大那漫长的屏障而且一直伸展到地球本身最终的边缘,那北方:不是小写的北方而是那大写的北方,外边的土地,包围这里的土地甚至不是一个地理概念上的地方而是一种有感情色彩的观念,一种状态,他从吮吸母亲的乳汁起就懂得他必须永远时时刻刻提高警惕完全不是去害怕也并不是真正去仇恨而只是要去反抗——有时候有点疲惫有时候甚至并无诚意——的状态:他从婴儿时期开始就一直具有的一幅童年的图画而且在即将进入成年时发现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改变甚至没有理由相信到了老年会改变的图画:一个带弧形的半圆形的不高的墙(任何人只要真正想干的话都可以爬上去;他相信每一个男孩子都已经爬上去过)墙下是他们自己的广袤无边的富饶肥沃的从未受过蹂躏的土地拥有光彩夺目的未遭破坏的城市未被燃烧的乡镇和未被荒芜的农场,这一切长期以来是如此牢固如此富饶以至于你会认为他们没有产生好奇的余地,墙的上方数不尽的一排又一排的面孔低头望着他和他的人民,他们的面孔跟他的很相像他们说着他说的语言有时候甚至有着他所有的名字然而他们和他以及他的人民之间不再有任何真正的亲缘关系过不了多久他们甚至不再有任何联系因为他们所用的共同的语言将不再具有同样的含义在此之后连这个共同的语言都会消失因为他们分隔得太远连彼此的话语都听不见:唯有成群的难以计数的面孔俯视着他和他的人民怀着渐渐淡却的惊讶愤慨和灰心丧气,还有最最令人奇怪的是那轻信:一种没有决断力的、几乎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迫切愿望和相信有关南方的一切说法的要求甚至并不要求这些说法是带贬义的只要它们是非常稀奇古怪的十分不同寻常的:这时候舅舅又一次开口说话跟他想的完全一致,他再一次毫不惊讶地发现他的思路并没有被打断只是从一个马鞍换到了另一个马鞍上:

“因为在美国只有我们(我现在不谈桑博;我一会儿会谈到他的)才是本质同一的民族。我指的是唯一有点规模的。新英格兰人当然也是,他们原来是在内地从欧洲沿海被吐出来的一群人被这个国家检疫后认为无法扎根而进入无根无基的短命的城市那里挤满工厂铸造车间和领取薪金的市政机构(那拥挤和密集的程度只有警察能做到),但新英格兰人人数不再众多正如瑞士人与其说是个民族不如说是一个干净利落小巧而有偿付能力的商号。因此我们并不真正在抵制外地人所谓(我们也这么称呼)的进步与启迪。我们从联邦政府那里捍卫的其实不是我们的政治或信仰甚至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而只不过是我们的同一性,对于这个联邦政府我们国家的其他地方只是出于单纯的绝望只好自愿地放弃越来越多的个人和民间的自由以便使之继续成为美利坚合众国。当然我们将继续捍卫这同一性。我们我指的是我们所有的人:第四巡逻区的人如果不为了文森·高里勾销路喀斯·布香(或其他某个同样肤色的人)的性命就会夜不成眠,而第一、二、三、五巡逻区的人根据无激情原则打算保证第四巡逻区一定完成那勾销任务并不知道为什么这同一性很重要。我们并不需要知道。我们中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只有同一性才能产生一个民族特有的东西或者对一个民族来说有持久永恒价值的东西——文学、艺术、科学、意味着自由和解放的最低限度的政府与警察,也许最最有价值的是形成一种在危机时刻难能可贵的民族性格——有朝一日在我们面对有着跟我们一样多的人和一样多的物质的敌人时我们将面临那种危机,而且——谁知道呢?——那些敌人甚至能够像我们一样自吹自擂。

“这就是我们必须抵制大写的北方的原因:并不仅仅是为了保存我们自己甚至也不是使我们双方变成一体继续成为一个国家因为那是我们所要保存的东西的不可避免的副产品:正是为了这样东西三代人以前我们在我们的后院输掉了一场血腥的战争以便使它保持完整:这东西就是桑博是个生活在自由的国度里的人因此必须是自由的。这就是我们真正在捍卫的东西:由我们来给他以自由的特权: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没有别人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差不多一个世纪以前大写的北方尝试过但七十五年来他们一直承认他们失败了。因此这事必须由我们来做。用不了多久这类事情就不再会有威胁性了。现在也不应该有。从来就不应该有。然而上星期六出现过,也许还会再有,也许还会再有一次,也许是两次。但以后不会再有了,这一切将会结束;当然羞耻依然存在,然而人之不朽的全部历史正在于他所忍受的痛苦,他攀登星空的努力在于他一步一步的赎罪过程。总有一天路喀斯·布香可以从背后开枪打死白人而且跟白人一样免受私刑的绞索或煤油之苦;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会跟白人一样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投票选举,把孩子送到任何地方白人孩子上学的学校,像白人一样到任何白人旅行的地方旅行。但这不会是下星期二。可北方人相信只要简单地通过投票的办法批准一段印刷文字这一切就可以强行提前在下星期一实现:他们忘记了,虽然在漫长的四分之一世纪以前路喀斯·布香的自由被制定成为宪法的一个条款路喀斯·布香的主人不仅被打得跪了下来而且他的脸还被踩到秽土里吃灰咽土达十年之久,可是只过了短短的三十年他们又一次发现需要通过立法来给路喀斯·布香以自由。

“至于路喀斯·布香那个桑博,他也是一个有同一性的人,不过他还有另外的一个方面即努力逃逸目的完全不是要成为白人种族中最优秀的分子而是要进入稍次一档——那平庸拙劣的骗人的音乐,那俗气的华而不实的无根无基的估价过高的金钱,那建筑在虚无之基础上犹如深渊上用厚纸板建造的房子的耀人眼目的名声伟业还有那过去是我们次要的民族工业而今成了我们国家业余消遣的闹闹嚷嚷的乱七八糟的政治活动——由那些故意培养我们民族对平庸的喜爱并因此发财致富的人所制造的一切喧闹:这个民族甚至可以接受最优秀的但在给我们以前已经加以贬抑和玷污的事物:他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公开吹嘘自己是第二流的也就是说是缺乏文化修养的民族。我指的不是那个桑博。我指的是他身上的另外一部分,他有着比我们更出色的同一性并且通过扎根大地确实取代了白人在大地上的位置从而击败白人来证明自己的同一性:因为他即使在没有希望的时候仍有耐心,即便在看不见前途时仍然有远大的目光,不仅仅有经受磨难的意志而且有吃苦耐劳的愿望因为他热爱那没有人要从他那里拿走的古老的少数几件简单的东西:不是汽车也不是漂亮的衣服更不是登在报纸上的自己的照片,而是一点点音乐(他自己的音乐),一个炉床,不一定非是他自己的孩子而是任何孩子,一个他可以随时随地稍加使用而不必一定得等到死后才能享用的上帝和天堂,一小片土地以使他的汗水可以滴入他自己的绿色的嫩芽和植物。我们——他和我们——应该联盟:把其余的本应是他的权利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特权还给他以换取他的等待忍受和生存的能力。那样的话我们就能获胜;联合起来我们将控制美国;我们将组成一道战线不仅是无法攻克的而且甚至不会受到除了对金钱的疯狂的贪婪和对民族性的丧失的根本担心(他们通过对一面旗帜的空头口惠而彼此隐瞒这种担心)外没有共同点的一群人的威胁。”

现在他们到了那里离县治安官不太远了。因为虽然那辆小汽车已经偏离道路进入教堂前的小树林,县治安官还站在汽车边上而黑人中的一个正在把镐头从后面车厢递出来交给手拿两把铁锨站在车外的另一个囚犯。舅舅把车开到县治安官的汽车的边上刹车停下现在在大太阳下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教堂了,其实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这座教堂,他这辈子一直住在离这教堂不到十英里的地方肯定经过这教堂至少在经过时有一半的时间里是看见过它的。但他想不起来以前曾认真地看过它——一个木板盖的没有尖塔的盒子般的房子比有些山里人住的一间房间的小屋子大不了多少,也没有上过油漆但(奇怪的是)也不显得颓败甚至不显得无人照料或年久失修因为他可以看得见旧的墙壁和墙面板上有些地方用一段段新原木和一块块一片片的合成屋顶面料补过或用木工嵌进去,用的方式很凶猛几乎是蛮不讲理地独断专行,新的木头和屋料并不是趴着蹲着甚至也不是坐着,而是直立在高大结实稳固不光滑的松树树干之中单个独处但并不孤独坚不可攻又独立不羁,不向谁恳求什么,也不跟他人做任何妥协于是他想起那细高的写着@@和平两字的尖塔那不请自来占地盘的功利主义的写有@@忏悔二字的钟楼他想到有一座钟楼甚至刻的是@@小心,而这一个只是简单地说:@@焚烧:他跟舅舅下了车;县治安官和两个拿工具的黑人已经到了围栏里面他和舅舅跟了进去,穿过那扇歪斜的大门它在低矮的用金属丝搭起来的爬满忍冬花和小巧的粉红色与白色的没有香气的攀缘玫瑰的围篱中间于是他又是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墓地,他不仅侵犯了其中的一座坟墓而且通过打开另一座坟墓从而证明一桩罪行并不存在——一块用围栏圈起来的比他见过的园地要小一点的土地,到了月这里可能长满鼠尾草豚草和长刺果的紫草科植物让人难以穿行几乎无法辨认,杂草丛里竖着像墙面木板那样又窄又薄的廉价的灰色花岗石的墓碑既不匀称又不整齐犹如随便夹在分类账本里的书签或插在面包里的牙签而且总是有点歪斜仿佛它们从柔软的不静止的从来不大是笔直的松柏那里获得了它们业已凝固的直立姿势,墓碑的颜色跟久经风霜的没上过油漆的教堂完全一样仿佛它们是用斧子从教堂的外侧劈下来的(并且没有箴言格句只有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似乎哀悼死者的人除了他们活过和他们死了以外就想不起什么别的事情了)把那些没有刨光没有油漆过的新的原木硬打进受侵犯的墙壁做补丁的不是衰败也不是时光而是简单的人之必死和肉体归于灭亡的迫切需要。

他和舅舅在墓碑中穿行来到县治安官和两个黑人已经站着的新墓冢边上同样他这个侵犯过这坟墓的人还是第一次确切地看见了它。但他们还没有开始挖掘。相反县治安官甚至转过身子,回头望着他等着他和舅舅走过来也停下脚步。

“怎么啦?”舅舅说。

但县治安官已经用他那温和低沉的嗓门在跟他讲话:“我猜你和尤妮丝小姐还有你那位秘书昨天夜里一定非常小心不让人发现你们干的事情,对吗?”

舅舅回答道:“你做这种事情是不希望有观众在场的,是吗?”

但县治安官仍然看着他。“那他们为什么不把花放回去?”

于是他也看见了——那假花扎的花圈,那单调而繁复的用铁丝和线以及上过蜡的叶子和喷过香水的花朵编扎出来的某人从镇上花店买了拿来或让花店送来的东西,还有那三束用棉线捆绑的枯萎的从花园和田野采来的花朵,头天夜里艾勒克·山德说这些花看上去好像是给人扔在坟边或坟上他记得艾勒克·山德和他把花挪到不碍事的地方而且知道他们把土重新填进墓穴以后又把花放了回去;他记得哈伯瑟姆小姐跟他们说了两遍要把花重新放好即便他曾抗议说这毫无必要或者至少是浪费时间;他甚至也许还能想得起来哈伯瑟姆小姐曾亲自动手帮他们放花:不过也许他并不记得他们把花放了回去只是想过他们放回去了因为显然这些花并没有被放好,它们现在被扔在一边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显然他或艾勒克·山德还踩过那花圈尽管这一切现在都无关紧要,舅舅正在说这样的话:

“没关系。咱们开始吧。即使我们在这儿干完了返回城里我们也还才开始呢。”

“好的,伙计们,”县治安官对黑人说,“快动手吧。让咱们离开这儿——”这时并没有什么声响,他没听见什么警告他的声音,他只是跟舅舅和县治安官一样抬起头来四下看看,他看见有人不是从大路上过来而是从教堂后面好像是从高大的飕飕生风的松柏树里冒了出来,一个戴着一顶浅色宽边帽子穿着一件退了色的干干净净的蓝衬衣左边那个空荡荡的袖子整齐地反叠起来用别针把袖口别在肩膀上,骑着一匹整洁的眼白显得过多的土褐色小牝马的男人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骑着同一匹没有鞍子但脖子上有绳子勒出来的伤痕的大黑骡子后面是两只(小心翼翼地跟骡子的蹄子保持距离的)干瘦的特里格猎狐狗,他们飞快地穿过小树林来到大门口那男人在那里勒住牝马轻巧而迅速地用一只手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把缰绳横放在马脖子上迈着轻快而结实几乎有些带弹性的步子飞快地朝他们走来——一个矮小精瘦的老人眼睛跟县治安官一样是浅灰色的红彤彤的饱经风霜的面庞上长着一个像大雕的钩状喙似的鹰钩鼻,他已经在用又高又细有力而不嘶哑的嗓门讲话了:

“县治官,你在这儿干什么?”

“高里先生。我要打开这座坟。”县治安官说。

“不行。县治官。”老人马上说,他的嗓门毫无变化:没有争辩的含义,什么含义都没有:只是在陈述一句话:“不能打开那座坟。”

“可以的,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我要打开它。”

老人不慌不忙也不摸摸索索,事实上他几乎是从容不迫地用一只手解开衬衣前面的两颗扣子把手伸进去,稍稍抬起臀部来够那只手从衬衣内拔出一把沉甸甸的镀了镍的手枪仍然不慌不忙但毫无间歇地把手枪塞进左边的腋下,用胳臂的残肢把手枪把朝前紧紧地跟身体夹在一起同时用另一只手把衬衣扣好,随后又一次用那只独手拿住枪并不指向任何东西,只是拿着它。

但在此以前他早就看见县治安官已经行动起来,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不是朝老人走去而是拐到坟墓的另一头,甚至在两个黑人转身要跑以前就已经到了那里,因此在黑人飞快转身奔跑时他们似乎跟县治安官就像跟峭壁一样撞个满怀,甚至似乎给弹回来一点而县治安官马上一手抓住一个好像他们是孩子似的并在下一刹那间已经像抓住两个布娃娃似地用一只手把两人攥在一起,转过身子使自己站在黑人和那精瘦灵便拿着手枪的小老头之间,嘴里用温和平稳甚至懒洋洋的口吻说:

“别跑。难道你们不知道今天对黑鬼来说最糟糕的事情是穿着囚犯的裤子在这儿一带躲来藏去?”

“对极了,小伙子们,”老人用高亢但十分平淡的口气说,“我不打算伤害你们。我是在跟县治官说话。我儿子的坟墓不能打开,县治官。”

“让他们回汽车去。”舅舅飞快地咕哝一声。但县治安官没有回答,而是仍然看着老人。

“高里先生,你儿子没在坟墓里。”县治安官说。他看着他们,心里想着一切老人可能说的话——惊讶,不相信,也许愤懑,甚至那说出声的想法:#你怎么知道坟墓里没有我儿子?##——他在沉思推理中也许演绎了六个小时前县治安官对舅舅讲的话:#要是你不知道是这么回事你是不会这么跟我说的##;他观望着,甚至随着老人逐渐理解县治安官的意思突然十分惊讶地想:#啊,他很悲伤##:想到他在两年内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甚至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两次看见了悲伤,在从某种意义来说可能破碎的心不应该破碎的情况下:一次是个碰巧刚失去年迈的黑鬼妻子的老黑鬼还有一次就是眼前这个火气冲天满嘴脏话不信上帝的老人他刚失去又懒惰又懒散还好动武力多多少少无法无天而且比多多少少还要少许多的不中用的六个儿子中的一个,只有其中一个对社区有些好处也比较善良而这一点又是通过被谋杀这个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方式实现的:听见那高昂的平淡的声音又一次说了起来,语气急迫有力,不留空隙,没有抑扬顿挫,几乎像在聊天:

“哦,县治官,我只希望你不会告诉我那个证明坟墓里没有我儿子的人的名字。我只希望你不提起那个名字。”——锐利的浅色小眼睛盯着锐利的浅色小眼睛,县治安官的口气仍然很温和,但现在有点莫测高深:

“不,高里先生。那坟墓不是空的。”后来,事情过去了以后,他才认识到正是在这个时刻他相信他也许不知道为什么路喀斯居然能活着抵达镇上因为那原因很明显:当时除了死者正好没有一个高里在场:但他至少知道老人和他两个儿子是怎么在他和县治安官和舅舅到达坟地时从教堂后面的小树林里骑着马出现的,而且肯定知道为什么经过了快四十八小时路喀斯还活着。“里面是杰克·蒙哥马里。”县治安官说。

老人转过身,立时立刻,不慌不忙甚至飞快而轻巧得仿佛他那瘦小的无赘肉的身架子对空气没有阻力对那些引起行动的肌肉也没有任何分量,他朝着篱笆的方向喊了起来那边两个年轻人还骑在骡子上跟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一模一样也同样纹丝不动,甚至还没开始翻身下地直到老人喊道:“孩子们,上这儿来。”

“没关系的,”县治安官说,“我们可以干。”他转脸对两个黑人说:“好了。拿你们的铁锨——”

“我跟你说了,”舅舅又飞快地咕哝说,“叫他们回汽车去。”

“说得对,律师——史蒂文斯律师,对吗?”老人说,“让他们离开这儿。这儿是我们的事。我们来对付。”

“现在这是我的事,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

老人举起手枪,沉稳而不慌不忙地弯起胳臂肘使之跟地面平行,大拇指弯起来压在击锤上将它扳了起来使它成击发状也许还差一点,并没有指向任何东西只是瞄准县治安官的裤子上没有皮带的空搭襻的某个地方。“让他们离开这儿,县治官。”老人说。

“好吧,”县治安官说,并没有挪动身子,“你们俩回汽车去。”

“还要远一点,”老人说,“让他们回镇上去。”

“他们是囚犯,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我不能那么做。”他并没有挪动身子。“回去坐在汽车里。”他告诉他们。他们于是走了起来,不是返身朝大门走去,而是直接穿过围起来的墓地,走得很快,高高地抬起他们穿着带条纹裤子的膝盖和脚,他们到达对面围栏时已经走得很快了,他们连跨带蹦地越了过去这时候才改变方向朝那两辆汽车走去这样他们在走到县治安官的汽车以前离那两个年轻白人的距离不会比他们离开坟墓边上时稍近一点:他现在看着骑在骡子背上的长得跟一条晾衣绳上的两个夹子似的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那两张长得完全一样的脸甚至连受风霜侵蚀的程度也完全一样,乖戾脾气急躁而又平静,直到老人又大声喊:

“好了,孩子们。”于是他们像一个人一样翻身下了骡子,甚至像受过训练的杂耍队一样在同一时刻下来又像一个人那样都用左脚跨过围栏,完全不去理会那扇门:这是高里的双胞胎,相像到连服装和鞋子都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人穿件卡其布衬衫另一个人穿一件没有袖子的套衫;三十来岁,比他们的父亲高一头长着一对跟他一样的灰白色眼睛和一样的鼻子只不过它们不像大雕而像老鹰的钩状喙,他们一言不发走上前来,那冷漠沉着而不苟言笑的面孔毫无表情甚至不向他们任何一个人瞥上一眼,终于老人用手枪(他看见那击锤已经放下来了)指指那两把铁锨用高昂的甚至听起来都有点高兴的语气说:

“拿着,孩子们。它们是县里的东西;要是我们弄断一把的话跟谁都没关系那是大陪审团的事情。”——两个双胞胎现在面对面站在坟冢两头又一次以完全一致的简直像是设计出来的动作挖了起来:他们是紧挨着文森死去的那一个上面的孩子,六个儿子中的第四和第五个:——大儿子弗雷斯特不光摆脱了烈性子的暴君父亲而且居然结婚成家二十年来一直是维克斯堡以北的一个三角洲棉花农场的主管;二儿子叫克劳福德,年月日被征入伍,在十日夜里(不幸推算时运气不佳,舅舅说,任何人都不应该赶上这种坏运气——事实上抓住他的联邦政府人员似乎也同意这个观点因为他在利文沃斯监狱的服刑期只判了一年)当了逃兵在大约十八个月内藏身于离杰弗生联邦政府大楼十五英里以内的山上的一系列洞穴里最后经过一场类似对阵的激战(万幸的是没有人受重伤)终于被捕,对峙中他坚守山洞达三十多个小时,拿了(舅舅说,这一点有一定的一致性与合理性:一个美国逃兵用一件从他拒绝与之作战的敌人手里夺来的武器跟美国政府对抗来捍卫自己的自由)一把自动手枪那是麦卡勒姆家一个儿子从一个被捕的德国军官那里得来的回家后不久用来换一对高里家的猎狐犬,他服刑一年期满回家镇上的人不久听说他在孟菲斯一种说法是他从新奥尔良往那儿贩运烈性酒,另一种说法是他在一次罢工中做一个跟顾主有关系的公司的特别官员,总而言之他突然回到他父亲的家里可大家并不常见到他直到几年前镇上的人开始听说他多多少少安顿了下来做点木材和牲口的小生意,甚至还种了小小一块地;三儿子布赖恩是供养全家的家庭农场里里外外一把抓的那个真正的力量,雄才,起凝聚作用的成分,不管你怎么称呼都可以;他下面就是双胞胎瓦德曼和比尔伯他们夜晚蹲在冒烟的木头和树桩前守着猎狗追逐狐狸白天就四脚朝天地躺在门廊的光板上睡大觉一直睡到天黑了下来又该放猎狗的时候;文森是最小的一个,从小就表现出很强的做买卖挣钱的能力,因此现在死的时候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却据说在县里拥有好几块不大的土地而且还是高里家第一个可以在支票上签字而且有银行肯兑付的人;——两个双胞胎,站在墓穴里先是齐膝深后来齐腰,以一种阴森森的郁郁寡欢的速度挖掘着,像机器人那样步调完全一致以至于两把铁锨似乎在同一时刻碰上棺材的木板发出响声,即使在那个时刻他们似乎还是像鸟兽那样通过并不是肉体的动作进行了交流:没有声响没有手势:只是其中的一个在把铁锨送出一铲土的同时把铁锨松开自己毫不费力地跟着跃出墓坑跟其他的人站在一起而他的兄弟则把棺盖上剩余的土打扫干净然后看都不看一眼地把铁锨扔上来扔出墓坑,接着——跟他昨天夜里一样——把土从棺盖边上一一踢掉,用一只脚站立抓住棺盖扳起来扳开翻到一边终于他们所有站在坟墓边缘的人都可以越过他往棺材里看。

棺材是空的。里面一无所有,直到有一股细细的土流了进去发出一种轻轻的急速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