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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去了》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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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镇的大街上,行走的人们脸色阴沉。他们的眼睛里不再有惊愕的神色,但愤怒的光芒也还没有出现。煤矿上,推煤车的工人也是阴沉沉的。小商人站在柜台后面做生意,却没有人同他们说话。人们相互间的对话也是一两个字,人人都在想战争,想自己,想过去,想时局怎么一下子改变的。

奥顿市长官邸的客厅里燃着一团小小的炉火,灯都点上了,因为外面天阴又有霜冻。屋子里面正在搬动家具,织锦靠背椅子推在一边,小桌子挪了地方,右手的门洞里约瑟夫和安妮正往里搬一张大方餐桌。他们把桌子侧了过来,约瑟夫在屋里面,安妮涨红了脸站在门外。约瑟夫正把桌子腿往里侧,一边喊:“别推!安妮!来!”

“我正在‘来啊’。”红鼻子、红眼睛的安妮生气地说。安妮老爱生气,这些兵占领这个地方之后,她的脾气并没有改好。实际上,多年来大家以为她只是坏脾气突然化为了爱国情绪。安妮因为把热水倒在士兵身上出了名,成了自由事业的代表。谁要弄乱她的走廊,她就会把热水倒在谁的身上,但这一回倒成了女英雄;既然她的胜利是由发火引起的,于是安妮继续走向新的胜利,办法是经常发火,而且火气越来越大。

“不要拖着地。”约瑟夫说。桌子卡在门口。“抬平了!”约瑟夫告诫说。

“我是抬平了。”安妮说。

约瑟夫站远一点,研究这张桌子,安妮交叉着胳膊瞪着他。他先试一条腿。“别推,”他说,“别推得这么重。”他终于靠自己把桌子拖了进来,安妮交叉着胳膊跟在后面。“来,抬起,来。”约瑟夫说,最后安妮帮他把桌子四条腿放平,抬到屋子中间。安妮说:“要不是市长叫我抬,我才不抬呢。他们有什么权利叫人把桌子搬来搬去?”

“有什么权利进来?”约瑟夫说。

“没有权利。”安妮说。

“没有权利,”约瑟夫又说了一遍,“我看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权利,但是他们还是来了,又是机关枪又是降落伞的。他们还是来了,安妮。”

“他们没权利,”安妮说,“他们干吗要搬一张桌子到这儿来?这儿又不是餐厅。”

约瑟夫搬了一张椅子到桌子跟前,又小心地让椅子离桌子有一点距离,把它放好。“他们要审判,”他说,“他们要审判亚历山大·莫顿。”

“莫莱·莫顿的丈夫?”

“莫莱·莫顿的丈夫。”

“就因为锄头打了那个家伙?”

“对了。”约瑟夫说。

“他可是一个好人,”安妮说,“他们没有权利审判他。莫莱过生日,他还给莫莱买了一身红衣服。他们有什么权利审判亚历克斯[3]?”

约瑟夫解释说:“他把那家伙打死了。”

“打死了,那是因为那家伙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我听说了。亚历克斯不愿意被人指挥。亚历克斯一直是市镇参议员,他爸爸那时候也是。莫莱·莫顿雪糕做得好,”安妮怜悯地说,“就是糖霜太硬了一点。他们想把亚历克斯怎么样?”

“枪毙他。”约瑟夫忧郁地说。

“他们不能这么做。”

“椅子拿来,安妮。他们能这么做。他们就会枪毙他。”

安妮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的脸严厉且生气地说:“你记住我的话,他们要是伤害亚历克斯,人民不会答应。人民喜欢亚历克斯。他过去伤害过谁?你说!”

“没有。”约瑟夫说。

“好,你看吧!他们要害了亚历克斯,大家都要疯了,我也要疯了。我受不了!”

“你打算怎样办?”约瑟夫问她。

“怎么,我也杀他们几个。”安妮说。

“那,他们也会枪毙你。”约瑟夫说。

“由他们去!我跟你说,约瑟夫,局势会越来越坏——整夜巡逻,开枪。”

约瑟夫在桌子一头放正了一把椅子。奇怪,他也成了密谋者。他轻声说:“安妮。”

她停下来,领会到他的声调之后走近一些。他说:“你能保密吗?”

她钦佩地看着他,因为他从前没有什么秘密。“能啊,什么事?”

“威廉·迪尔和沃尔特·多琪昨天晚上逃走了。”

“逃走了?逃到哪儿了?”

“逃到英国去了,坐船。”

安妮高兴地感叹了一声,似乎有了期望。“人人知道吗?”

“不是人人知道,”约瑟夫说,“人人除了——”他很快地指指天花板。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没有听说?”

“你太忙了。”约瑟夫的声音和神色都变得冷峻起来,“你知道那个柯瑞尔吗?”

“知道。”

约瑟夫走到她身旁。“我看他活不长了。”

“这什么意思?”安妮问。

“大家都在说。”

安妮紧张地感叹了一声。“啊!”

约瑟夫终于得出自己的结论。“大家都站到一起来了,”他说,“他们不愿意被人家征服。就要出事的。你把眼睛擦亮一点,安妮。将来还有你的事做。”

安妮问:“市长怎么样?他打算怎么办?他站在哪一边?”

“没有人知道,”约瑟夫说,“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会反对我们的。”安妮说。

“他没有说。”

左边的门柄转了一下,奥顿市长缓步走进来。他看起来很疲倦,有些见老了。温德大夫走在他后面。奥顿说:“这样子不错,约瑟夫。谢谢你,安妮。这样很好。”

他们走了出去,约瑟夫临关门之前回头看了看。奥顿市长走到火炉前,转身烤他的背。温德大夫拉出桌头的椅子坐下。“我不知道我这个位子还能保持多久。”奥顿说,“人民不太信任我,敌人也不信任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

“我不知道,”温德说,“你相信你自己,对不对?这一点你的思想上没有疑问吧?”

“疑问?没有。我是市长。许多事情我不懂。”他指着桌子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审判。他们要给亚历克斯·莫顿杀人判罪。你记得亚历克斯吗?他的妻子个儿小小的,很漂亮,叫莫莱。”

“我记得,”温德说,“她教过小学。是的,我记起来了,她很漂亮,她该戴眼镜可是就是不愿意戴。我想亚历克斯大概杀了一名军官,不会错。这件事没有疑问。”

奥顿市长痛苦地说:“没有疑问。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审他呢?他们为什么不杀了算了?这不是有疑问没有疑问、正义非正义的问题。这里不存在这类问题。他们为什么要审判他——而且在我这个地方?”

温德说:“我看这是做样子给人看。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如果你按程序办事,你就在理,而人民有时候也因为按程序办事感到满意。我们有过一支军队——不过是带枪的兵士——算不了什么军队,这你知道的。这些侵略者要进行审判,是想告诉人民其中存在正义问题。亚历克斯确实杀了一名军官,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明白了。”奥顿说。

温德继续说:“这审判在你的官邸举行,而你的官邸正是人民期待正义的地方——”

还没等他说完,右边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年轻的妇女。她三十岁上下,很漂亮,手里掌着一副眼镜。她的穿着简朴大方,她十分激动,说话很快:“安妮叫我直接进来的,先生。”

“当然直接进来,”市长说,“你是莫莱·莫顿。”

“是的,先生,我是莫莱·莫顿。大家说要审判亚历克斯,要把他枪毙。”

奥顿低头望了一会儿地板。莫莱接着说:“大家说由你审判。由你发布命令把他拉出去枪毙。”

奥顿抬起头来,很吃惊。“怎么回事?谁说的?”

“镇上的人都这么说,”她挺直身子,用半乞求半要求的语气问道,“你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市长?”

“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别人怎么知道?”他说。

温德大夫说:“这是一大奥妙。这个奥妙使全世界的统治者感到头疼,这就是——别人怎么知道。我听说,现在侵略者也为此头疼,消息是怎么逃过审查机构传出去的?事情的真相怎么摆脱控制的?这是一大奥妙。”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那女人抬头望了望,好像有些害怕。“这是云,”她说,“听说快下雪了,今年下得早。”温德大夫走到窗前,侧头看看天空说道:“是,有一大片云;也许会飘过去的。”

奥顿市长拧开一盏灯,但这盏灯只投下一小圈光亮。他又关上,说道:“白天点一盏灯显得孤零零的。”

这时莫莱又走近他。“亚历克斯不是杀人犯,”她说,“他性子急,但从没有犯过法。他受人尊重。”

奥顿把手放在她肩头,说道:“我打亚历克斯小时候起就了解他。我认识他父亲和他祖父。他祖父当年是猎熊的。你以前知道吗?”

莫莱没接这个茬。“你会判亚历克斯的刑吗?”

“不会,”他说,“我怎么能判他的刑?”

“人们说你为了维持秩序会判他的刑。”

奥顿市长站在一张椅子后面,用手抓住椅子背。“人民需要维持秩序吗,莫莱?”

“我不知道,”她说,“他们需要自由。”

“那么,他们知不知道怎样去争取自由?他们知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对付武装的敌人?”

“不,”莫莱说,“我想他们不知道。”

“莫莱,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知道吗?”

“不知道,市长,不过我想人们觉得如果他们顺从听话,他们就被打败了。他们要向这些士兵表明他们没有被打败。”

“他们没有打仗的机会,”温德大夫说,“在机关枪面前无仗可打。”

奥顿说:“你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办的时候,愿意告诉我吗,莫莱?”

她怀疑地看看他。“好吧——”

“你是想说‘不’。你不相信我。”

“可亚历克斯怎么办呢?”她问。

“我不会判他刑。他没有对我们的人民犯罪。”市长说。

这时莫莱犹豫了。她说:“他们会——他们会杀掉亚历克斯吗?”

奥顿瞧着她说:“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她挺直了身子。“谢谢你。”

奥顿走到她身边。她无力地说:“你别碰我。请你别碰我。请你别碰我。”他放下手来。她站住了,过了一会儿她骤然转身走出门去。

她刚关上门,约瑟夫进来。“对不起,市长,上校要见你。我说你正忙着。我知道她在这儿。夫人也要见你。”

奥顿说:“叫夫人进来。”

约瑟夫走出去,夫人即刻进门。

“我不知道这房子怎么个弄法,”她开口说,“人多得装不下。安妮一天到晚生气。”

“嘘!”奥顿说。

夫人惊异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嘘!”他说,“莎拉,我要你上亚历克斯·莫顿家里去。你明白吗?你去陪莫莱·莫顿,她需要你。你不用说话,陪着她就行。”

夫人说:“我有这么多——”

“莎拉,我叫你去陪莫莱·莫顿。别叫她一个人待着。你去吧。”

她慢慢地理解过来。“好,”她说,“好,我去。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他说,“到时候我会派安妮来叫你的。”

她轻轻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走了出去。奥顿走到门前,叫道:“约瑟夫,现在我接见上校。”

兰塞进来。他身穿一套新烫过的制服,腰带上别了一把装饰用的短剑。他说:“早安,市长。我想同你随便谈谈。”他瞟了一眼温德大夫,“想同你单独谈谈。”

温德缓步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前时只听奥顿叫了一声:“大夫!”

温德转身问:“怎么?”

“今天晚上你会来吗?”

“有事叫我办吗?”大夫问。

“不——没有。我就是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我会来的。”大夫说。

“大夫,你看莫莱的样子没事吧?”

“噢,我看没事。神经有点紧张。不过她出身世家。出身世家,身体健壮。你知道,她是肯特莱家族的人。”

“我忘了,”奥顿说,“对了,她是肯特莱家族的人,对不对?”

温德大夫走出去,轻轻地把门带上。

兰塞很有礼貌地等着。他看着大夫把门关上,又看看桌子和桌子周围的椅子。“市长,对这件事,我不知道怎样表示我是多么遗憾。要是没有发生这件事就好了。”

奥顿市长向他欠了欠身,兰塞又说:“我喜欢你,市长,也尊重你,但我负有责任。你肯定明白这一点。”

奥顿没有回答,而是直望着兰塞的眼睛。

“我们不能独立行动,一切也不是由我们作出判断。”

兰塞说这些话之间等着答话,但市长没有回答。

“我们要遵守规定,首都发布下来的规定。这个人杀了一名军官。”

奥顿终于回答:“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打死他呢?那不正是时候?”

兰塞摇摇头。“如果我同意你的办法,那就没有意义了。你我都明白,惩罚的目的在于消除潜在的罪犯。既然惩罚的意义不在被惩罚者而在他人,那么惩罚必须公诸于众,甚至必须带点戏剧性。”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别在腰间的短剑。

奥顿转身看着窗外昏暗的天空,说:“今天晚上要下雪了。”

“奥顿市长,你知道我们的命令是不允许改变的。我们要煤。如果你的人民不守秩序,我们只能用武力来维持秩序。”他的口气严厉,“我们必要时就得枪毙人。你想挽救你的人民,不叫他们受损害,就必须协助我们维持秩序。现在,我们的政府认为由当地政权来颁布惩罚令是明智的办法。这样做可以使局势稳定。”

奥顿轻声说:“所以大家知道了。这真是奥妙。”接着他大声说,“你是想叫我在这里审判,判处亚历山大·莫顿的死刑?”

“对了,如果你愿意这样做,将来可以避免更多的流血事件。”

奥顿走到桌边,拉出座头一把大椅子坐下。他忽然之间成了法官,兰塞成了罪犯。他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道:“你和你们的政府都不理解。在全世界,只有你们的政府和人民几百年来是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而每次失败都是因为你们不理解人民。”他停了一下又说,“你这条原则用不上。第一我是市长。我没有权利判处谁死刑。在这个市镇,谁也没有权利判处谁死刑。如果我这么做了,我就像你一样违反法律。”

“违反法律?”兰塞问。

“你们进占的时候杀了六个人。根据我们的法律,你们所有的人都犯了罪。何必讲法律不法律这些废话呢,上校?你们和我们之间不存在法律问题。这是打仗。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必要时会把我们都打死,或者是我们到时候会把你们都打死?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

兰塞说:“我可以坐下吗?”

“这何必问呢?这又是一句谎言。只要你高兴,你可以叫我站起来。”

兰塞说:“不,不管你信与不信,从我个人来讲,我确实尊重你和你的职司,”他用手摸了一会儿前额,“你看,市长,我是这样想的,我作为一个上了岁数、有一定记忆的人,是无足轻重的。我可以同意你的意见,但这不能改变现实状况。我所工作的那种军事、政治机构有一定的意向和行动,这是不能改变的。”

奥顿说:“有史以来这种意向和行动没有一次不被证明是错误的。”

兰塞苦笑道:“我个人,一个有某些记忆的人,可以同意你的意见,我甚至还可以补充:在这种军事思想和机构的意向之中,有一条是没有记取教训的能力,没有能力看到除杀人这件工作之外的东西。但我这个人不是全凭记忆办事的人。所以那个矿工必须公开枪决,因为这样一来,其他人就会收敛,不再杀我们的人。”

奥顿说:“那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了。”

“不,我们必须谈。我们需要你协助。”

奥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告诉你,我怎么打算。你们用机枪打死我们士兵的有多少人?”

“我看不到二十个人。”兰塞说。

“很好。如果你把他们都枪毙了,我就给莫顿判刑。”

“你这不是开玩笑吧!”上校说。

“我是认真的。”

“这不可能。你也知道。”

“我知道,”奥顿说,“所以,你的要求也不可能做到。”

兰塞说:“我想我是明白了。柯瑞尔非得当市长不可了。”他很快抬起头,“审判的时候你能在场吗?”

“行,我在场。这样亚历克斯就不会感到孤独。”

兰塞看着他,伤感地一笑。“我们都承担了一项工作,是不是?”

“是,”市长说,“一项世界上不可能做到的工作,唯一办不到的事情。”

“那是什么?”

“去永远摧残人的精神。”

奥顿头低向桌子,说话时也没有抬头。“下雪了。都等不到晚上。我喜欢白雪那种甜甜的清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