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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 第一章(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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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时分,我一个人去赴约。事前艾略特打电话来,要来接我,被我推掉,居然平安到达布太太家。因为有人来访,我耽搁了一下,到得稍为晏点。上楼时,听见客厅里人声嘈杂,我以为客人一定很多,不料连我通共不过十二个人。布太太穿一身绿缎子衣服,戴一串细珠项链,非常富丽。艾略特的晚礼服式样做得极好,那种潇洒派头,看上去只有他才配;和我握手时,各种阿拉伯香水气味都冲进我鼻孔里来。他把一位身材高大的人介绍给我;那人一张红红的脸,穿着晚礼服,样子怪不舒服。他叫纳尔逊医生,可是,我当时听到丝毫没有感觉。其他客人都是伊莎贝儿的朋友,不过,那些名字才听到就被我忘掉。女子都年轻貌美,男子都少年英俊。那些人我全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个男孩子,还是因为他的身材特别高大的缘故。他一定有六英尺三四英寸高,而且肩膀宽阔。伊莎贝儿穿着得极美,白绸子衣服曳着长裙,正好这着她的肥腿;从衣服的式样上看出她有发育得很丰满的胸脯;光膀子稍嫌肥一点,可是颈项很美。人兴高采烈,明眸四射。毫无疑问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女子,但是看得出如果不当心的话,人就会胖得过头。

席间,我坐在布太太和一位腼腆的女子之间;她看去比余下的人还要年轻。我们坐下来时,布太太为要使谈话容易进行起见,特地讲给我听,说她的祖父母就住在麻汾,而且伊莎贝儿和她从前是同学;她的名字,我从旁人口中听到,叫索菲,姓什么可不知道。席问,大家尽情笑谑,人人都大声说话,笑声很多。这些人好象都非常之熟。我不跟女主人周旋时,就设法和邻座的那个女孩子攀谈,可是并不怎样顺利。她比其余的人都要沉默些。人不算美,但是,脸长得很趣,鼻尖微翘,阔嘴,蓝里带绿的眼珠,赭黄色的头发,式样梳得很简单。人瘦,胸部几乎象男孩子一样平坦。大家寻开心时,她也笑,可是,态度显得有点勉强,使人觉得她并不如表面那样真正感到好笑。我猜想她是在尽力敷衍;也弄不懂她是否人有点笨,还只是过分腼腆。我起先和她的几次攀谈都没有谈下去,后来无话可说,就请她告诉我席间这些人是谁。

“啊,纳尔逊医生你总认识吧,”她说,指指坐在布太太对面的那个中年人。

“他是拉里的保护人。我们在麻汾都是请他看病。人很聪明,发明了许多飞机零件,可是没有人理会。他没有发明可做时,就喝酒。”

她讲话时淡蓝色眼睛里闪出一丝光彩,我不由而然觉得这孩子肚子里并不如初看上去那样没有货色。接着她把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一一告诉我,他的父母是谁,若是男子的话,从前进过什么大学,现在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出色的。

“她很可爱,”或者,“他高尔夫打得很好。”

“那个浓眉毛的大个子是谁?”

“哪个?哦,那是格雷?马图林。他父亲在麻汾河边有一所大房子,是我们里面的百万富翁。我们都以他为荣,他把我们的身价都抬高了。马图林,霍布斯,雷纳,史密斯这些人。他是芝加哥顶顶有钱的人之一,格雷又是个独养儿子。”

她讲到这一连串阔人的名字时,故意加上些逗人的刻薄字眼,使我好奇地瞟了她一眼;她张见,脸红了起来。

“你把马图林先生再讲点给我听。”

“没有什么可讲的。他很有钱,人人都尊敬他。在麻汾替我们盖了一所教堂,还捐了一百万给芝加哥大学。”

“他儿子长得挺漂亮。”

“他不错。你决想不到他祖父是个爱尔兰水手,祖母是饭店里一个瑞典女跑堂的。”

格雷?马图林的相貌不能算漂亮,不过动人。人看去很粗野,毫不修饰;鼻子短而扁,多肉的嘴唇,红红的爱尔兰肤色;长了一头黑发,又光又柔。浓浓的眉毛,下面衬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虽则身个高大,四肢五官倒也相称。假如脱掉衣服,一定是个很健美的男性胴体。看来力气想必很大,那种雄赳赳的样子给人印象颇为深刻。拉里就坐在他身边,和他一比,拉里虽则不过比他矮三四英寸,却显得孱弱多了。

“喜欢他的人真多,”我腼腆的邻座说。“我知道有好几个女孩子都在排命追他,就差要动刀子。可是她们一点指望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他爱伊莎贝儿爱到了极点,人就象疯了一样,而伊莎贝儿却爱上拉里。”

“他干吗不竞争一下?”

“拉里是他顶好的朋友。”

“我敢说,这一来事情可麻烦了。”

“的确,要是你象格雷那样义气的话。”

我拿不准她这话的意思是当真,还是带有讥讽。她的态度一点不莽撞,也不直率或者冒失,然而,我有个印象,觉得她并不缺乏幽默,也不缺乏精明。我猜不出她这样和我谈着话,肚子里会想些什么,可是,这一点我知道永远也不会弄清楚。

她摆明不大信得过自己,我想她大概是个独生女,过去和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过孤寂的生活太久了。她有种幽娴贞静的派头,使人觉得很惹疼,可是,如果我猜她以前过了很久的孤独生活是事实的话,看来她对于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一定默默观察过,而且对他们都有一定的看法。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很少觉察到年轻人对我们的判断多么无情,然而又多么深刻。我又瞧瞧她那蓝里带绿的眼睛。

“你多大了?”

“十七岁。”

“你看书吗?”我大胆问她。

可是,她还没有回答,布太太为了尽女主人的责任,已经拿话和我搭上。我还没有对付掉她,晚饭已经完毕。那些年轻人立刻走得不知去向,剩下我们四个人,就到楼上客厅里去坐。

我很诧异今天自己也在被邀请之列,因为他们闲谈一会之后,就谈起一桩恐怕他们一定愿意背着人谈的事来。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避点嫌疑,抬起脚来走掉,还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当一个对于他们有益的旁观者。争论的问题是拉里为什么不肯就业,这太奇怪了,后来又集中到马图林先生答应在他的公司里给拉里一个职位,马图林先生就是适才晚饭时同席的男孩子的父亲。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人能于勤快,拉里在一定时间内就可以赚一大笔钱。小马图林急于要他接受。

我记不清楚他们所有的谈话,不过谈话的内容却清清楚楚在脑子里。拉里从法国回来时,他的保护人纳尔逊医生劝他进大学,可是他拒绝了。这也是人情之常,先闲散一个时候;他吃了不少苦,而且两次受伤,虽则不算太重。纳尔逊医生认为他对战争的余悸还没有消除,能够休息些日子直到完全恢复正常,也好。可是,几个星期一拖就是几个月,现在离他退伍时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在空军里面混得好象不错,回来在芝加哥很谈得上嘴,因此,好几位商界人士都要罗致他。他谢谢他们,但是拒绝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只说他自己对于做什么还没有打定主意。他和伊莎贝儿订了婚。这事布太太也不诧异,因为两人耳鬓厮磨已有多年;布太太知道伊莎贝儿爱他;她本人也喜欢他,而且觉得他会使伊莎贝儿幸福。

“她的性格比拉里强,她可以弥补他的短处。”

尽管两人年纪都这么轻,布太太却愿意他们立刻结婚,不过拉里总要就业才成。

他自己有点钱,可是即使有比这多上十倍的钱,她还是要坚持这一点。照我猜想,她同艾略特想问纳尔逊医生的就是拉里打算做什么。他们想要纳尔逊医生用他的影响使拉里接受马图林先生给他的职位。

“你们知道我从来就管不了拉里,”他说,“便在做孩子时,他就独行其是。”

“我知道,你完全纵容他。他会变得那样好,真可以说是奇迹。”

纳尔逊医生酒已经喝了不少,不乐意地看她一眼,一张红红的脸又红了一点起来。

“我很忙,我自己也有事情要过问。当初我收留他的缘故,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他父亲又是我的一个朋友。这孩子是不容易管教的。”

“我不懂你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布太太尖刻地回答,“他的性情很温和。”

“这孩子从不跟你吵嘴,可是完全我行我素;你气极时,他就说声对不起,由你咆哮去,请问你怎样对付?他要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就可以打得。但是,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孩子,他父亲把他托孤给我,以为我会待他好的,我总不能打吧?””这全是驴头不对马嘴,”艾略特说,人有点儿发毛,“目前的情形是这样,他游手好闲的时间算得上长了;他现在有一个就业的机会,眼看可以赚很多的钱;他如果要娶伊莎贝儿,就得接受。”

“他总该懂得目前世界上,”布太太插嘴说,“一个人总得做事。他现在已经强壮得和好人一样。我们都知道,南北战争之后,有些人回来从不做事。他们是家庭的累赘,而且对社会毫无益处。”

后来我开口了。

“可是,他拒绝那些人给他找的事时,提出什么理由呢?”

“没有,只说那些事他不喜欢。”

“可是,有什么事是他要做的呢?”

“摆明没有。”

纳尔逊医生给自己又倒上一杯柠檬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然后看看他的两个朋友。

“你们要不要听我讲讲我的印象?我不敢说我看人没有错,不过,至少行了三十多年的医,我想总懂得一点。这次战争使拉里变了。他回来时已经不是他走时那样的人。也不是说他年纪大了一点。他不知道碰上什么事情,连性格都变了。”

“碰上什么事情呢?”我问。

“我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战争经历总是讳莫如深。”纳尔逊医生转向布太太,“路易莎,他可跟你谈过他的经历吗?”

她摇摇头。

“没有。他初回来时,我们总设法要他告诉我们一点他的出生人死经历,可是,他总是那样笑笑,说没有什么可谈的。连伊莎贝儿他都没有告诉过。她屡次问他,可是一点没有问出什么来。”

话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谈下去,不久,纳尔逊医生看看表,说他得走了。我准备跟他一同走,但是,艾略特硬把我留下。纳尔逊医生走后,布太太向我打招呼,说拿这些私事麻烦我,恐怕我一定觉得腻味。

“不过,你知道,这的确是我的一件心事,”她最后说。

“毛姆先生人很谨慎,路易莎,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他。我并不觉得鲍勃[注]?纳尔逊和拉里怎样亲密,不过,有些事路易莎跟我都觉得顶好不要跟他提。”

“艾略特。”

“你告诉他不少了,何不把其余的也告诉他。我不知道晚饭时你可留意到格雷?马图林没有?”

“他那样高大,怎么会不注意到他?”

“他也是追求伊莎贝儿的一个。拉里不在的时候,他一直非常之殷勤。她也喜欢格雷。假如战争再拖长一点,她很可能就嫁给格雷。格雷跟她求过婚。她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路易莎猜她是不愿意在拉里回来之前有所决定。”

“格雷为什么不去参战呢?”

“他因为踢足球心脏用力过度,严重是不严重,可是陆军不肯收他。总之,等到拉里回来,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伊莎贝儿毅然决然把他摔掉。”

我不懂得对这件事应当怎么说,所以不开口。艾略特继续说下去,以他那样的堂堂仪表和牛津口音,足可以当一名外交部的高级官员。

“当然,拉里是个好孩子,而且他私自溜了去参加空军也是十足的壮举,不过,我看人还相当在行……”他微笑一下,说了一句我听到他唯一暗示到他在古董生意上发了财的话,“否则,我现在就不会拥有一笔数额相当大的金边股票[注]。我的意见是拉里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钱,地位,都说不上。格雷?马图林就全然不同了。有个很好的爱尔兰家声。祖上有一位是当主教的,一个戏剧家,还有几个出名的军人和学者。”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人就是这样知道,”他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句老实话,那一天在俱乐部里我碰巧翻一下美国名人字典,恰恰撞见这个姓氏。”

我觉得犯不着多事,把晚饭时我的邻座告诉我的话告诉他,说马图林的祖父母是穷爱尔兰水手和瑞典女跑堂的。艾略特又说下去c“我们都认识亨利?马图林多年。是个顶好的人,而且很富有。格雷正踏进芝加哥最好的一家经纪人商号。哪一个不买他的账。他想娶伊莎贝儿;替她着想,不能不说是一门很好的亲事。我自己完全赞成,而且我知道路易莎也赞成。”

“艾略特,你离开美国太久了。”布太太说,勉强地一笑。“你忘记在这个国家里,女孩子并不因为她们母亲或者舅舅赞成她们的婚姻就结婚的。”

“这并不值得骄傲,路易莎。”艾略特尖刻地说。“根据我三十年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一件婚事把地位,财产,双方的处境都考虑到,要比爱情的结合好十倍。说来说去,法国总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国家了。在法,国,伊莎贝儿会毫不迟疑嫁给格雷;往后再过一两个年头,假如她愿意的话,可以把拉里当作她的情人,格雷可以置一所豪华公寓,养一个女明星,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布太太并不傻;她看看自己兄弟暗自好笑。

“艾略特,碍事的是纽约的剧团每年只到这儿来演一个时期。格雷那所豪华公寓里的娇娘能够住多久,谁也说不准。这肯定对大家都不方便,是不是?”

艾略特笑了。

“格雷可以在纽约的证券交易所里弄一个经纪人的位置。说道地话,人在美国除了住纽约以外,我看不出能住在哪儿。”

这以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可是,走之自前,我简直个懂得,艾略特为什么忽然问我可愿意和他一起吃午饭,会会马图林父子。

“美国的商界人士中,亨利是最好的典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替我们经管产业已经有多年了。”

我并不怎么特别想见这个人,可是没有理由拒绝他,所以说很愿意。

有人介绍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间加入一家俱乐部。俱乐部里有个很好的阅览室;赴筵的次晨,我去那里翻阅一两种大学刊物,因为这些刊物除掉长期订阅外,不大容易碰得见。时间还早,阅览室里只有一个人,坐在大皮椅子里在出神看书。我很诧异看见这人就是拉里。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可以说是我最不指望撞见的人。我走近时,他抬起头看,认识是我,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

“别起身,”我说,接着几乎是随口问他,“你看什么?”

“一本书,”他说,微笑一下,可是那一笑非常动人,连他回话里那种顶撞的口吻都毫不使人生气了。

他把书合上,用他那种特殊的没有光彩的眼睛望着我,举起来给我看书名。

“你昨晚玩得好吗?”我问。

“痛快极了,五点钟才回的家。”

“那么你这么早到这儿来,又这样精神,真不容易。””我常来这儿。一般在这个时候总是由我独占。”

“我不打搅你。”

“你并不打搅我,”他说,又笑一下,这时候,我才觉出他能够笑得极其可爱,并不是那种漂亮的、闪电似的笑,而是好象含有一种内在的光华,把他的脸都照明了。他坐的地方是用书架围成的一个角落,在他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他把手放在椅子靠手上说,“你坐一会吗?”

“好的。”

他把手里拿的书递给我。

“我就看这个。”

我看看,原来是威廉?詹姆斯[注]的《心理学原理》。这当然是部名著,在心理学史上很重要,而且书写得极其流畅;不过一个年轻人,一个飞行员,头一天还跳舞跳到早上五点钟,我决没有想到他手里会有这样一本书。

“你为什么要看这个?”我问。

“我的知识太浅了。”

“你年纪还轻着呢,”我笑着说。

他好一会没有说话,我渐渐觉得窘起来,正打算站起身去找我要找的杂志。可是,我觉得他仿佛要讲什么话似的。他眼睛视若无睹,脸色严肃而紧张,象在沉思。

我候着他;心里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开口时,那就象继续适才的谈话一样,井不感到中间长久的沉默。

“我从法国回来时,他们都要我进大学。我不能。经历过那些事情,我觉得没法子回到学校去。反正我在中学也没有学到东西。我觉得我没法子参加一个一年级大学生的生活。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愿勉强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而且我不相信那些教师能教给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当然,我知道这事与我不相干,”我说,“不过,我并不觉得你对。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我也懂得一个人参加了两年战争之后,在开头一两年里当那种受人欣羡的普通大学生,是相当腻味的。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喜欢你。美国大学我不大熟悉,可是,我相信美国的大学生和英国的也差不多,也许粗卤一点,稍为倾向于胡闹,可是,整个儿说来,还是些规矩懂事的孩子;我敢说,你假如不想过他们那种生活,只要稍微使一点手腕,他们总可以让你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的弟兄都读过剑桥,我就没有。有过一个机会,可是,我拒绝了。我要到外面来混。后来我一直都懊恼。我想进了大学可以使我少做多少错事。在有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你可以学得快得多。你假如没有一个人指导,就会糟蹋掉许多时间,走冤枉路。”

“你也许是对的。我并不在乎做错事。也许在那许多死胡同的一条胡同里,可以找到适合我目的的东西呢。”

“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踌躇一下。

“正是啊,我还不大清楚。”

我没有开口,因为这句话好象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我这个人从年轻时起就有个明确目标在脑子里,颇有点觉得不耐烦;可是,我责备自己;我有个感觉,只能说是直觉,好象这孩子灵魂里在模模糊糊追求一种东西,是不是属于一种半明半昧的观念,抑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情绪,我也说不出,而这种追求却使他整个的人得不到宁息,逼着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找。他莫明其妙地激起我的同情。

我从来没有听他多说话过,现在才觉察到他说起话来极其好听,那声音非常之醉人,就象仙丹。想到这一点,再加上他那迷人的笑,和富于表情的黑眼珠,我很能了解伊莎贝儿为什么爱他。他确乎有种惹人爱的地方。他转过头来,毫不忸怩地望着我,但是,眼睛里有一种表情,象在打量我,又象是好笑。

“昨天晚上我们全走开去跳舞时,你们谈到我的吧?我这猜得对不对?”

“有这么一个时候。”

“我想他们硬把鲍勃大叔邀来,就是这个缘故。他顶恨出门。”

“象是有人给你找了一个很好的事。”

“一个顶好的事。”

“你干不干呢?”

“不见得。”

“为什么不?”

“我不想干。”

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实在是多事,可是我有个感觉,好象正因为我是个局外人,而且来自外国,所以拉里觉得同我谈谈没有关系。

“你知道,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时,他就成了作家。”我吃吃笑了。

“我没有才能。”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他向我来了一下他那明媚迷人的微笑。

“晃膀子,”他说。

我只好笑了。

“我觉得,芝加哥并不是做这种事的顶好的地方,”我说,“不管啦,让你看书吧。我想去翻一下《耶鲁季刊》。”

我站起来。等到我离开阅览室时,拉里还在出神看威廉?詹姆斯的那部书。我独自在俱乐部里用了午饭,因为阅览室里静,又回到那里去抽雪茄,这样消磨了个把钟点,看书写信。我很诧异看见拉里还在一心看他的书。那神气好象我走开后,他就没有动过。等到我约莫四点钟的时候走开,他还在那里。他这种明显的聚精会神能力,很使人吃惊。他既没有留意到我走,也没有留意到我来。下午我有各种事要做,直到应当换衣服去赴晚宴时,才回旅馆,回来的路上,忽然被一时的好奇心驱使,又走进俱乐部一次,到阅览室里看看。那时候,室内已有不少的人,看报啊,等等。拉里还是坐在那张椅子里,全神贯注在那本书上。怪!

第二天,艾略特邀我在巴玛大厦午餐,会会老马图林和他的儿子。就只我们四个人。亨利?马图林也是个大个子,差不多和他儿子一样高大,一张红红的脸,满是肉,大下巴,同样带有挑斗性的塌鼻子,可是,眼睛比儿子的小,不那样蓝,极其狡猾。虽则年纪至多不过五十开外一点,看上去要老十年,头发已经稀得很厉害,而且全白了;初看上去,并不给人好感。他好象多年来自己混得很不错。我得到的印象是一个残酷、精明、能干的人,这种人在生意经上面是毫无慈悲可言的;开头时说话很少,我觉得他在打量我。我当然看出艾略特在他的眼中只是个可笑的人。

格雷温和恭敬,几乎一句话不说,倘若不是艾略特的交际手腕老到,尽是滔滔不绝讲些闲话,彼此间就得僵着。我猜他过去和那些中西部商人做交易,一定获得不少经验,那些人不用花言巧语笼络,决不肯花那样惊人的价钱买一张旧名家的画的。

不久,马图林先生慢慢高兴起来,也说了两句话。这才显出他并不象表面那样俗气,而且的确还有点冷隽的幽默感。有这么一会,谈话转到证券股票上去。我发见艾略特讲到这上面时头头是道,并不觉得诧异,因为我一向知道他为人尽管那样荒唐,可一点不傻。就在这时候,马图林先生说道:“今天早上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达雷尔一封信。”

“爹,你没有同我讲么,”格雷说。

马图林先生向我说:“你认识拉里吧?”我点点头。“格雷硬要我在公司里安排他一个位置。他们是好朋友。格雷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怎么说的,爹?”

“他谢谢我,说他很知道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是极好的机会。他详详细细把这件事情想过,最后认定自己不够我的期望,想想与其那样,还不如不接受的好。”

“他这人真蠢,”艾略特说。

“的确,”马图林先生说。

“真正对不起,爹,”格雷说。“我和拉里假如能一块儿做事,够多美。”

“你可以把马领到水边,你可没法使他喝水。”

马图林先生说这话看看儿子,狡猾的眼光温和下来。我这才发现这寡情的商人还有其另一面;他简直疼这个大块头儿子。他又向我说:“你知道这孩子星期天在场子上打两盘让点赛,赢了我七点和六点。我真能够拿球棒把他脑子析出来。算起来还是我亲自教他打高尔夫的。”

他满脸得意的样子,我渐渐喜欢他起来。

“爹,我的运气太好了。”

“一点也不是运气。你把球从洞里打出来,落下来离洞口只有六英寸远,这难道是运气?三十五码远不多也不少,就是那一球。明年我要叫他去参加业余锦标比赛。”

“我没有法子抽出时间来。”

“我是你的老板,是不是?”

“我难道不知道?迟到写字间一分钟,你发那样的脾气。”

马图林先生吃吃笑了。

“他想把我说成是个专制魔王,”他向我说。“你别信他。我就是我的行业,和我合伙的人都不行,而我又重视我这行业。我叫这孩子先从最下级做起,指望他慢慢升上来代替我时,他就会对付得了。这是很大的责任,我这个行业,有些主顾的投资交给我管总有三十年了,他们信任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宁可把自己的钱淌掉,不愿意看他们蚀本。”

格雷笑了。

“前几天,一个老小姐来,要把一千块钱投资在一个什么野鸡事业上,说是她的牧师劝她的,他就不肯替她办。她坚决要做,他就大发雷霆,弄得她哭着出了门。

后来他又去会见那牧师,把牧师也着实收拾了一顿。”

“人家把我们做经纪人的总说得不成东西。可是,经纪人里面也有分别。我不要人家蚀本,我要人家赚钱,可是,他们那种做法,多数的人会使你觉得他们在世界上的一个目的,就是使自己一文不名。”

马图林父子辞去,回写字间。我们离开时,艾略特问我,“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总高兴碰见新型的人物。我觉得父子之间的感情相当感动人。敢说英国不大碰得见这种情况。”

“他顶喜欢这孩子。这人真是个怪物,说他那些主顾的话全是真的。他手里有几百个老太婆、退伍军人、牧师,他们的储蓄都交给他经营。要是我,就会觉得不值得找这许多麻烦,可是,他很自负有这许多人信任他。不过碰到大生意,而且有厚利可图时,任何人都比不上他残酷和忍心。那是一点慈悲也没有的。非要他的一磅肉[注]不行,几乎没什么拦得了他。你把他的脾气搅翻,他不但要叫你倾家荡产,而且事后还要大乐特乐。”

回到家,艾略特告诉布太太拉里回绝了亨利?马图林。伊莎贝儿正眼女友一块午餐。她进来时,姐弟还谈着这件事,就告诉了她。从艾略特的话里,我觉得他很费了一番唇舌。虽则他自己十年来一点工作不做,虽则他用以攒聚一笔富裕家财的工作也毫不艰苦,他却坚持工商业是人类生存必备的条件。拉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青年,毫无社会地位,他没有什么理由不遵从他本国共同遵从的习惯。在艾略特这样有眼光的人看来,美国显然正在走上一个空前的繁荣时代。拉里现在有个人门的机会,只要他勤勤恳恳,孜孜不息去做,也许到四十岁的时候,就抵得上几个百万富翁。那时候,他要是愿意歇手,做个寓公,或者在巴黎杜布瓦大街该一所公寓,或者在都兰置一所府第,他艾略特就没有话说。可是,布太太的话更直截了当,更无答辩的余地。

“他要是爱你的话,就应当准备为你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贝儿对这些话怎样一个回答,可是,她相当的见机,看得出她这些长辈都有着他们的理。她认识的那些年轻男子,哪一个不在学习就业,或者已经在一家公司里忙碌起来,拉里总不能指望靠他在空军里的卓越成绩吃一辈子。战争已经结束,人人都厌恶透顶,恨不能赶快忘记掉,愈快愈好。大家商量之后,伊莎贝儿答应把这件事情和拉里爽爽快快讲个明白。布太太想出一个主意,叫伊莎贝儿找拉里给她开车到麻汾去。布太太正预备定制客厅里的新窗帘,一张量好的尺寸单被她丢掉,所以要叫伊莎贝儿再去量一下。

“鲍勃?纳尔逊会留你们吃午饭,”她说。

“我有个更好的计较在此,”艾略特说。“你给他们准备一个食物篮子,让他们在廊沿上吃野餐,饭后他们就可以谈。”

“这倒怪好玩的,”伊莎贝儿说。

“再没有比舒舒服服吃一顿野餐更乐的了,”艾略特机灵地说。“老迪泽公爵夫人常跟我说,就是顶桀骛不驯的男人在这种场合也变得能说服了。你替他们的午饭预备什么吃的?”

“蛋荷包[注],跟一块鸡三明治。”

“胡说,你要野餐,就不能不有肥肝酱。开头你得给他们咖喱虾仁,后来是鸡脯冻,衬上生菜心色拉,这得由我亲自动手。肥肝酱之后,随你的便,你要是尊重美国习惯的话,就来一个苹果排。”

“我给他们蛋荷包和一块鸡三明治,艾略特,”布太太拿定主意说。

“那么,你记着我的话,事情一定不成,那只能怪你自己。”

“舅舅,拉里吃得很少,”伊莎贝儿说,“而且他吃什么都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以为这是他的优点,蠢孩子,”她舅舅回答。

可是布太太说给他们什么东西吃,他们那天就吃的那些东西。后来艾略特告诉我这次出游的结果时,他非常法国派地耸耸肩膀。

“我告诉他们一定不会成功。我央求路易莎放一瓶蒙特拉夕酒,我在战前送给她的,她不听我话。用热水瓶装了一瓶咖啡,此外什么没有带。你能指望什么呢?”

当时的情形好象是布太太和艾略特单独坐在客厅里,这时候车子到了门口停下,伊莎贝儿进屋子来。天刚黑,窗帘拉上。艾略特躺在圈椅里,在炉边看一本小说,布太太做一块刺花,预备当这火屏用。伊莎贝儿没有进来,上楼进了自己卧室。艾略特从眼镜上面望望他姐姐。

“我想她脱掉帽子就会下来,”她说。

可是,伊莎贝儿并没有下来。已经过了好几分钟。

“也许人倦了,或者躺着呢。”

“你难道没有希望拉里跟进来。”

“艾略特,别惹人生气。”

“好吧,反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他又看书,布太太继续做花。但是,半小时之后,她突然站起来。

“我想,还是上去看看她怎样了。假如休息,我就不惊动她。”

她离开屋子,可是,一会儿就下来了。

“她哭过了。拉里要到巴黎去,去两年。她答应等他。”

“他为什么要到巴黎去?”

“问我没有用,艾略特,我不晓得。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她说她了解,不愿意阻挡他。我跟她说,‘他如果打算丢下你两年,对你的爱也就有限了。’她说,‘我没有办法。事实是我非常之爱他。’我说,‘甚至于今天这样之后,还爱他?’她说,‘今天使我比往常更加爱他,而且,妈,他的确爱我,我敢肯定。’”

艾略特想了一会。

“那么两年之后怎样呢?”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艾略特。”

“你认不认为这事非常之不如意?”

“非常。”

“这里只有一件事可以说,就是他们的年纪都还轻。等上两年对谁也没有妨碍。

在这两年里头,什么事都会发生。”

两人商量之后,都同意最好不要去惊动伊莎贝儿。那天晚上,他们本来要出去吃晚饭。

“我不想叫她难受,”布太太说。“人家如果看见她眼睛完全肿起来,一定会奇怪。”

但是,第二天午饭之后——就只家里三个人用饭——布太太又提起这件事,可是,从伊莎贝儿嘴里一点问不出什么来。

“妈,除掉已经告诉你的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她说。

“可是,他要去巴黎做什么呢?”

伊莎贝儿微笑一下,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回答在她母亲听来一定不通情理之至。

“晃膀子。”

“晃膀子?你这话怎么讲?”

“就是他告诉我的。”

“我真是受不了你。你如果还有点脾气的话,当时当地就会跟他解约。他简直耍你。”

伊莎贝儿看看她左手戴的戒指。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爱他。”

后来,艾略特参加进来了。他拿出他有名的权术来谈这问题。“并不摆出我是她的舅舅,老兄,而是象一个世情洞达的人和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孩谈话。”可是,他的成绩比布太太也好不了多少。我的印象是伊莎贝儿叫他别管闲事。当然话说得很有礼貌,但意思毫不含糊。艾略特是在当天稍晚一点把一切经过告诉我的,就在黑石旅馆我自己的小起坐间里。

“当然路易莎是不错的,”他又说。“这事非常之不痛快,可是,让年轻人自己去找婚姻对象,除了相互爱慕之外,什么也不问,这种事情是必然碰上的。我跟路易莎说不要去愁它;我觉得这事不会变得如她设想的那样糟。拉里不在跟前,小格雷守在这儿——你说,结果不是摆明在那里;否则的话,我就是一点不懂得人情世故了。一个人在十八岁时情感非常热烈;但是不能持久。”

“你真是洞悉世情,艾略特,”我微笑说。

“我的拉罗什富科[注]总算没有白读。你知道芝加哥是怎样一个地方;他们天天见面。一个女孩子有一个男孩子这样对她钟情当然高兴;等到她知道她的那些女朋友里面没有一个不心甘情愿要嫁给他时——那么,我问你,从人情上讲,她是不是要把每一个人都挤掉呢?我是说,这就象有人家请你的客,明知道去了一定腻味得受不了,而且唯一的吃喝只是柠檬水和饼干,然而你还是去,因为你知道你顶好的朋友都恨不得爬了去,但是没有一个被请的。”

“拉里几时走?”

“不知道。我想大约还没有决定。”艾略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长又薄的、白金和黄金合镇的烟盒子,掏出一支埃及烟。发第玛,吉士,骆驼,好运道,[注]都不是他抽的。他微笑望着我,一脸的鬼心眼儿。“当然我不想跟路易莎这样说,可是,告诉你倒不碍事;我肚子里却同情这年轻的小伙子。我想他打仗时见识过一下巴黎,这是世界上唯一适合文明人居住的城市,他着了迷,我一点不怪他。他年纪轻,我敢肯定他要在开始家庭生活以前,尽情荒唐一下。很自然,很正当。我要照拂他,把他介绍给那些合适的人。他风度不错,再由我指点一二,就很可以见得人;我敢保带他看看美国人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法国生活的另一面。老兄,你相信我的话,一般美国人进天国远比他进圣日尔曼大街容易得多。他二十岁,人又风趣。我想我大约能够给他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会使他成熟。我总觉得,青年男子能做一个上了相当年纪女子的情人,是再好没有的教育。当然,假如这女子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一个妇女界名流,你懂吧,这就会使他在巴黎立刻有了地位。”

“你把这话告诉了布太太吗?”我微笑着问。

艾略特吃吃笑了。

“我的老哥,我假如有什么地方值得自负的话,那就是我的权术。我没有告诉她。她不会了解的,可怜的女人。我在有些事情上永远不懂得路易莎,这也是一件;她虽则半辈子都在外交界混,而且世界上一半的首都住了过来,可仍旧是个不可救药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