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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絮尔·弥罗埃》一三 两心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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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身的时候,于絮尔和萨维尼昂都转着一个同样的念头。这种默契本来就能促发爱情,何况在这个场合已经是有了爱情的证据,而且是最甜蜜的证据。少女轻轻地揭开窗帘,只露出一个极小的缝隙,刚好能瞧见萨维尼昂的卧房,不料她爱人的脸也伸在对面窗子的拉手高头。窗子既然给了情人们极大的方便,无怪政府要抽窗户税了。于絮尔这样偷觑一下,也算对干爹冷酷的措置表示抗议。然后她放下窗帘,打开窗子,关上百叶窗;这样她可以望见对方而不让对方看见了。当天她到卧房去了七八次,每次都看见年轻的子爵在那里写信,写了撕掉,撕了又写,那准是写给她的了!

下一天清早,于絮尔刚醒,蒲奚伐女人就递给她一封信。

致 于絮尔小姐

小姐,我这一回落到一个全靠你监护人的帮助才能脱身的田地;这样一个青年会教人寒心是毫无问题的。从今以后,我比谁都需要提供更多的保证;所以,小姐,我以诚惶诚恐的态度扑在你脚下,向你吐露我的爱情。这求爱的表示并非由于一时冲动,而是从涉及整个生涯的信念出发的。我对于年轻的外叔祖母,甘尔迦罗埃太太的风魔,弄到身陷囹圄;现在为了你,这些回忆全部消灭了,我心坎中的那个小影被你的小影抹去了:这一点,你不觉得是真诚的表示吗?自从我在蒲隆站上,看到你像儿童一般妩媚的睡态之后,你就占据了我的灵魂,做了它的主宰。除了你,我不愿意娶别的人了,我理想中的妻子应有的优点,你都具备了。以你所受的教育和你高贵的心灵而论,不论怎么高的地位你都可以当之无愧。但我没有把握在你面前把你描写得很准确,我只能爱你。昨天听了你弹琴以后,我想起一些句子,好像就是为你写的:

“天生的动人心魄,悦人眼目;温柔而聪明,风雅而明理;仪态万方,好似经过宫廷生活的陶冶;淳朴浑厚,俨如未经世故的隐士;眼中那朵心灵的火焰,被天使般的贞洁冲淡之下,显得温和了。”

从你身上最细微的地方映现出来的、这颗美妙的灵魂,我完全体会到它的可贵。所以我敢大胆要求,倘若你还没有爱人的话,让我用照顾、用行为,来向你证明我不至于辱没你。这和我的前途有关;请你相信,我要发挥所有的精力,目的不但是要取悦于你,而且是要博得你的敬重,那为我等于普天下人的敬重。我心中既然抱着这个希望,如果你,于絮尔,再允许我在心中把你叫作爱人,那么纳摩便是我的天堂了,最艰苦的事业也只会给我快乐了;我要把那种快乐奉献给你,正如我们把一切都奉献给上帝一样。请你允许我自称为

你的 萨维尼昂。

这些在医生与神甫都不以为奇的预感第四次发生的时候,她对干爹说:“现在我放心了,不管萨维尼昂离得多远,他要受了伤,我一定立刻感觉到。”

虽然如此,这个被神甫戏称为“小幻想家”的姑娘,用功得很;她知道学识丰富对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多么重要;除了练唱,研究和声与作曲以外,她把余下的时间都用在书本上,那是夏伯龙神甫在她干爹丰富的藏书中挑出来的。她尽管很忙,精神上仍旧很痛苦,只是嘴里不说出来。有时她对萨维尼昂的窗子呆呆的望上半天。星期日望过弥撒,她跟在包当丢埃太太后面,很温柔的瞧着她;虽然老太太心肠冷酷,于絮尔仍因为她是萨维尼昂的母亲而爱着她。她对宗教更热心了,天天早上都去望弥撒,因为她深信自己的梦都是上帝的恩赐。

萨维尼昂道:“亲爱的于絮尔,你可愿意使我的节日过得比我在母亲面前更快活,给我一个新生命吗?……”

萨维尼昂轻轻地问医生:“先生,一个海军上校来向你求这位千金小姐,你肯不肯?”

萨维尼昂看见于絮尔半个身子掩在藤萝中间,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往凳上倒了下去。萨维尼昂正挨在她身边道歉,医生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萨维尼昂没有回信。是不是在他母亲那里想办法呢?还是于絮尔的信把他的爱情打消了呢?诸如此类的无从解答的问题不知有多多少少,把于絮尔折磨得好苦,间接也折磨了老医生;他只要心爱的孩子有一点儿骚动,就觉得难过。于絮尔常常到卧室去张望萨维尼昂的屋子,只看见他坐在桌子前面出神,不时朝她的窗子望一眼。直过了一星期,她才收到萨维尼昂的信,迟迟不覆的缘故原来是他的爱情更进了一步。

致 于絮尔·弥罗埃小姐

亲爱的于絮尔,我多少是布勒塔尼人,一朝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能使我改变。你的监护人——但愿上帝保佑他多活几年,——理由很对;可是难道我就不能爱你吗?我只要知道你是否爱我。请你告诉我,即使只做一个记号也可以;那么这四年便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了!

我托朋友送了一封信给我的外叔祖,海军中将特·甘尔迦罗埃,求他提拔,介绍我进海军。这位慈祥的老人哀怜我的遭遇,回信说,倘若我要求军阶,即使王上愿意开恩,也受着条例限制;但在多隆学习三个月以后,海军部长就能给我一个舵手长的职位,让我到船上去;等舰队巡逻阿尔及尔的时候(我们不是正和阿尔及尔人作战吗?)出勤一次,再经过一次考试,就能当上候补少尉。目前正在筹备袭击阿尔及尔的战事,将来只要能临阵立功,实授少尉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要多少时间,就很难说了。不过为了使海军里头仍旧有一个包当丢埃家的人,当局一定把条例尽量放宽。我明白了,我应该向你干爹提亲;你对他的尊敬,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更提高了。所以在答复人家以前,我要跟你的干爹谈一谈;我的前途完全根据他的答复而定。告诉你,不论将来怎么样,不管你是上尉乐师的女儿,还是王上的女儿,你始终是我心上的人。亲爱的于絮尔,那些成见在从前的时代可能把我们分离,现在可没有力量妨碍我们的婚姻了。我献给你的,是我心中的全部爱情;献给你姑丈的,是负责你终身幸福的保证!他才不知道我短时期中对你的深情,已经超过他十五年来对你的爱……好,咱们晚上见。

萨维尼昂握着于絮尔的手,恭恭敬敬吻了一吻。于絮尔随即坐在水阁外面的石级上。医生吩咐她说:“孩子,你别过来,让我们谈话。”

萨维尼昂快活得含着眼泪,非常亲热的握了握老人的手,说道:“那么我就动身了,我要去用功读书,六个月之中读完海军学校六年的课程。”

萨维尼昂吻着辫子,瞧着于絮尔,掉了一滴眼泪,说道:“临走以前,我要你切实答应我永远不嫁别人,你不会觉得我要求过分吗?”

萨维尼昂从巴黎回来,告诉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说,志愿书已经签了,二十五日要赶到勃兰斯特。医生约他十八日吃晚饭,他在医生家差不多消磨了整整两天。虽是米诺莱叮嘱两个情人的话入情入理,他们在本堂神甫,法官,纳摩的医生和蒲奚伐女人面前,仍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他们心心相印的感情。

老医生眼看相思病给她的伤害,心中很怕,便在于絮尔生日那天,答应带她上多隆去参观舰队远征阿尔及尔的开拔仪式,事先不让萨维尼昂知道。法官和神甫,对这次旅行的目的替医生守着秘密,仿佛只是为了于絮尔的健康出门的,但一般承继人已经为之大惊小怪了。于絮尔和穿着候补少尉军服的萨维尼昂见了面,参观了壮丽的旗舰,舰上的海军上将就是受部长嘱托,特别照顾萨维尼昂的人。然后她听了爱人的劝告,上尼斯去换换空气,沿着地中海滨直到热那亚;到了热那亚,她得到消息,舰队已经安抵阿尔及尔,很顺利的登陆了。

老医生左思右想的出神了;法官和神甫看他脸上的表情,认为他一定想着些很痛苦的念头。

老医生回答:“她将来怎么活下去啊?一朵这样细巧,这样娇嫩的花,遇到感情的打击,是不是抵抗得住呢?”

老人说:“对,我们要庆祝圣·萨维尼昂的节。”

老人说:“孩子们,你们得意忘形,不会把快乐藏在心里。”

老人念完了信,嚷道:“啊!孩子,我比你更高兴。子爵下了这个决心,等于把他所有的过失都补赎了。”

米诺莱微微一笑,道:“那我们等得太久了……不用上校,只要上尉就行啦。”

晚饭以后,萨维尼昂来到医生家里,医生和于絮尔正在临河的平台上,沿着栏杆散步。子爵在巴黎定做的衣服已经送到;动了爱情的青年,少不得把自己收拾得又整齐又大方,尽量烘托出天生的俊美,好像要去见美丽而高傲的甘尔迦罗埃夫人而讨她喜欢似的。可怜的孩子看他走下石阶,迎着他们过来,便立刻抓着干爹的手臂,仿佛站在悬崖高头怕掉下去一般;医生听见她紧张而沉重的呼吸,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不胜温柔的望着他:“今天是十月三日,过了十九再走罢。”

医生见了,对自己说着:“啊!这小丫头!竟给了他一根辫子。她怎么弄起来的?把多美的淡黄头发剪下一把……那不是把我的血都给了他吗?”

医生笑了笑回答:“这样下去,我看不久连他欠的债都要我负责了。我没有逼他;可是孩子,一套军服,一个凭军功挣来的十字勋章,可以抹掉一个人多多少少的污点。六年之内他可能当上舰长;我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如此。”

到了萨维尼昂的本名节,两人先在弥撒祭中彼此瞟了几眼;然后萨维尼昂在于絮尔窥伺之下,穿过街,到她的小园中来了。他们俩差不多是单独相对。老人有心放任,坐在书房里看报。

他说:“朋友,于絮尔是个极娇嫩的孩子,对她话说得重一点就有危险。你应当把爱情抑制一些才对!唉!要是你爱了她十六年,你单是听到她说话就会满足了。”他这样补充是针对萨维尼昂第二封信里的一句话的。

他们等于絮尔不在面前的时候,问老人:“你怎么啦?”

于絮尔问干爹:“你既然有钱,干吗要逼他进海军呢?”

于絮尔红着脸回答:“你在圣·贝拉奚的时候,我曾经到监狱的墙下徘徊;你要求我的诺言,倘若你还嫌我说得不够,我就再说一遍罢: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于絮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要的什么。你瞧,这就是我的答复,”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辫子来递给他的时候,快乐得直打哆嗦。“你既然爱我,请你把这个带在身边。这礼物表示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连在一起了,但愿它使你逢凶化吉!”

于絮尔得意扬扬的把信递给老人,说道:“干爹,你瞧。”

于絮尔和干爹把萨维尼昂直送到铁门口,看他回进屋子,又看他出来,背后跟着蒂安纳德提着一口箱子。

于絮尔吻着这封信,用各种疯疯癫癫的举动拿着,念了又念,然后穿上衣服,预备送去给干爹看。

两天之后,萨维尼昂动身了。虽然他经常来信,于絮尔却害了一种表面上没有原因的病。好比美好的果子被虫蛀一样,她的心受着一个念头侵蚀。胃口没有了,血色也没有了。干爹第一次问她觉得心里怎么样,她说:

两人走到浓密的蔓藤底下,坐在凳上,正对着中国水阁:于絮尔等老人开口,老人却沉吟不语;心焦的孩子只嫌他想的时间太久了。他们俩密谈的结果,终于写成下面一封信,内中一部分想必是医生口述的。

先生,来信向我提亲,我只觉得万分荣幸;但在我的年纪上,再加我的教育给我定下的规矩,我不得不把你的信交给监护人;我全部家属只有他一个人,我既把他当作父亲,同时也当作朋友。他向我提出一些无情的意见,应当作为我对你的答复。

子爵,我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将来的资产不但有赖于我干爹的好意,并且还要看他为了消除承继人对我的恶意而采取的,没有把握的措施,是否成功。我虽是第四十五团的上尉乐师,约瑟·弥罗埃的合法的女儿,约瑟·弥罗埃本人却是个私生子;所以人家尽管毫无理由,仍可能跟一个孤立无助的少女涉讼。先生,资产微薄还不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有很多理由不愿高攀。我为了你,不是为了我,才提出这些意见,那在动了爱情的忠诚的人,往往是认为无足重轻的。可是先生,你也得想到,倘若我不跟你提,别人就可以怀疑我有心使你的热情不顾一切,不顾那些在一般人心目中,尤其在你母亲心目中认为不可克服的障碍。再过四个月,我不过十六岁。也许你会承认,我们都还太年轻,经验不足,没有力量克服生活的穷困;因为我除了故姚第先生的遗赠之外,别无财产,而单靠这一点做基础的生活势必很清苦。并且我的监护人不愿意我在二十岁以前结婚。这四年是你一生最美好的时期,谁知道这期间命运替我们作何安排呢?别为了一个微贱的姑娘把你的一生蹉跎了。

我亲爱的监护人非但不阻挠我的幸福,还想竭力促成;他还希望他对我为日无多的照顾,能有一个情意不亚于他的人来接替。我把他的理由陈述完了,还得声明一下,你的提议和殷勤的情意,的确使我非常感动。我这个答复所根据的思虑,是一个阅世很深的老年人的思虑;但我向你表示的感激,是出之于一个一片真心的少女。

所以,先生,我的确可以说是

你的仆人 于絮尔·弥罗埃。

一刮大风,于絮尔就着急;不管干爹,神甫,法官,把陆地上的风和海洋上的风分辨得多么清楚,她总以为萨维尼昂遇着飓风。法官送她一张雕版的图片,印着一个全副军装的候补少尉,使她快活了几天。她留心读报,以为萨维尼昂所参加的那次巡逻,报上必有消息。她拼命看柯柏[113] 的海洋小说,还想学航海的术语。这许多执着一念的表现,在别的女子往往是装出来的,在于絮尔是完全出于自然;甚至萨维尼昂每次来信,她都在梦中先看到而在第二天早上向大家预告的。

一会儿以后,她下楼到园子里,找到了干爹,叫他念萨维尼昂的信。

。孩子瞒着干爹,夜里叫蒲奚伐女人帮忙,把她又长又好看的淡黄头发剪下一束,正好编一条辫子。隔了一天,她缠着音乐教师许模克老人,要他监督巴黎的理发匠防止调换,还得赶着下星期日把辫子编好。

“那么终有一天能去的了?”她说。

“那么再见了,”萨维尼昂说,“这个星期我要留在巴黎办几件事,我要作种种准备,买书籍,买数学上用的仪器,还得请部长帮忙,给我最优越的条件。”

“是的,小姐,为了不辱没你。我越急于出门,表示我越爱你。”

“我想看看海景。”

“情人像酒徒一样,自有他的神道保佑的。”医生带着说笑的口气回答

“怎么就动身了?”于絮尔从石阶那边往他们冲过来。

“天哪,我差点儿没做祷告就出去了。”她说着,回进卧房跪在祈祷凳上。

“十二月里可不便带你上海港去。”老人回答。

“但是他可能遇到危险呀。”她说着,脸都白了。

医生本想继续在意大利观光,一方面让于絮尔散散心,一方面也多少能补足她的教育:大艺术家生息的土地,多少不同的文明留下光华的遗迹的土地,本身就有一种魔力,再加风土人情的比较,当然能扩展她的思想。但医生听到国王跟那有名的一八三○年的国会冲突的消息,不得不赶回法国。干女儿出门一趟,变得生气勃勃,非常健康,还把萨维尼昂服役的那艘军舰,带了一具小巧玲珑的模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