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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畔回忆录》上卷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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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片喧嚣中我所做的事——我的孤独日子——莫内小姐——我同德?马尔泽尔布先生确定我的美洲之行计划——波拿巴和我,两个无名少尉——我在圣马洛登船启程——离开故土时我最后的思索

—七八九年酝酿的措施一七九○年完成了。最初交由国家控制的教会财产被充公。《教土法》颁布,贵族身分被取消。

我没有参加一七八九年的联盟节:一场相当严重的病使我卧床不起。但是,在此之前,我在马尔斯校场推过小车,很开心过一阵。德?斯塔尔夫人对这个场面作过生动的描述。我没有见过德?塔莱朗先生在路易神甫主持下唱弥撒,也没有见过他腰上挂着马刀,接见君士坦丁堡苏丹的大使,这是我永远引为遗憾的事情。

米拉波在一七九○年失去民心;他同宫廷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内克辞去部长职务,退出政府,谁也不愿意挽留他。王姑们拿着国民议会发的护照,启程前往罗马。德?奥尔良公爵从英国归来,宣布自己是国王非常谦卑、非常顺从的仆人。宪法之友社在各处成立,统属于巴黎总社,接受它的指示,执行它的命令。

我的性格适合于公众生活:公共事业对我有吸引力,因为我在人群中能够保持我的孤独,而不必同我的腼腆搏斗。然而,沙龙具有普遍活动的性质,与我的行为的冲突略少一点,而且我无意中结识了一些新朋友。

我认识了德?维莱特侯爵夫人。她丈夫的名声受到恶意的中伤,他同国王的弟弟在《巴黎报》上写文章。风韵犹存的德?维莱特夫人失去她十六岁的女儿;这位小姐比她妈妈更加楚楚动人,德?帕尔尼骑士为她写下了可以传世的诗句:

她魂归天国,

甜蜜地进入梦乡,

对它的法则没有怨言:

这样,微笑消失了,

林中小鸟的歌声沉默了,

从此不见踪迹。

我所在的团驻扎在鲁昂,一直到相当晚的时候,仍然遵守纪律。关于被议会最后判决的喜剧演员波尔迪埃的处决问题,我们团同民众达成协议。如果他多活二十四小时的话,这位昨天晚上被判绞刑的人,第二天就是英雄了。可是,在纳瓦尔团的士兵当中,终于发生了哗变。德?莫特马尔侯爵流亡国外,军官们跟随他出走。我既没有采纳,也没有拒绝新观点;由于我不愿意攻击这些新观点,也不愿意为之服务,所以我不打算流亡,也不打算继续军旅生涯。我退伍了。

我在摆脱各种羁绊之后,一方面我同我哥哥和德?罗桑玻庭长之间发生了相当激烈的争吵;另一方面,我同然格内、拉阿尔佩、尚福尔的争论也很激烈。此外,我对当时提出的问题所以感兴趣,只是出于对自由和人类尊严的一般概念;个人政治令我厌烦;我真正的生活在那些更加崇高的领域。

巴黎日夜挤满人的街道使我不能再随意游荡。为了找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躲进剧场。我坐在包厢深处,在拉辛的诗句、萨齐尼的音乐或歌剧院的舞蹈中,我的思想纵情驰骋。在意大利人剧场,我连续观看二十遍《蓝胡子》、《丢失的木鞋》,这样做颇要一些勇气。我这样自寻烦恼是为了解除烦恼,就像躲在墙洞里的猫头鹰。正当君主制度倒塌的时候,我既听不见百年旧拱顶的爆裂声,也听不见滑稽歌舞剧刺耳的喧哗;既听不见讲坛上米拉波洪亮的声音,也听不见剧场里科兰对巴贝唱的台词:

无论下雨、刮风或落雪,

当漫漫长夜,要把它缩短。

由然格内夫人派来的莫内先生,矿业主任,和他的女儿,有时扰乱我的孤独。莫内小姐坐在包厢前座,我坐在她背后。我一方面感到高兴,一方面有些埋怨。我不知道她是否讨我喜欢,我是否爱她;可是,我很怕她。当她离去时,我因为不再看见她而感到喜悦,但同时又有几分留恋。然而,我有时会不辞劳苦,到她家中去看她,陪她散步。我让她挽着我的胳膊,而且我也稍稍挽紧她的胳膊。

当时我的主要的想法是到美洲去。为了实现美洲之行,必须有一个有益的目的。我打算去发现(就像我在这部《回忆录》和我的其他著作中讲过的那样)通往美洲西北部的道路。这个计划并非来自我的诗人天性。当时谁都不关心我。我那时和波拿巴一样,是一个完全不知名的少尉。我们同时从我们的卑微地位出发,我到孤独中去寻找我的声名,而他到人群中去寻找光荣。那时,我并不迷恋任何女子,令我梦萦魂绕的是我的女精灵。我把同她一道去探索新世界的森林当作最大的幸福。由于另一天性的影响,我的爱情之花,我的阿尔莫里克森林的无名幽灵变成佛罗里达树荫下的阿达拉。

对这次旅行,德?马尔泽尔布先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早上去看他。我们伏在地图上,比较北极圈的曲线,我们推算从白令海峡到哈得孙湾的距离;我们阅读英国、荷兰、法国、俄国、瑞典和丹麦航海家和旅行家写的各种游记和故事,我们打听从陆路到北极海岸的路线;我们分析需要克服的困难,为了对付严寒的气候、野兽的袭击、食物的匮乏需要采取的措施,这位著名人物对我说:“如果我年轻一些,我会同你一道去,这样我就看不见眼前的这么多罪行、卑鄙和疯狂。可是,在我这个年龄,应该留在我们居住的地方,一直到死。有船的时候,别忘了给我捎信,将你的进展和发现告诉我。我要让部长们关心这件事。很可惜你不懂植物学!”听了这番话之后,我翻阅了图纳福尔、杜阿梅尔、贝尔纳?德?于西厄、格洛雅甘等人的著作、卢梭的《词典》、《基础植物志》;我跑御花园,而且认为自己已经变成林奈①了。

①林奈(Linne,一七○七—一七七八):瑞典博物学家。

②拉斐德(LaFayette,一七五七—一八三四):法国政治家,曾经参加北美独立战争。

③洛泽(Lauzun,一七四七—一七九三):曾经参加北美独立战争。

一七九一年一月,我终于认真下了决心。混乱的局面在加剧;只要有一个贵族姓氏就可能受到迫害。你的看法越正直、温和,就越遭人怀疑、被人追究。我决定急流勇退。我让我哥哥和姐姐们留在巴黎,我启程回布列塔尼。

我在富热尔碰见了德?拉鲁艾里侯爵。我求他给我写一封信给华盛顿。“阿尔芒上校”(在美洲,人们这样称呼侯爵)在独立战争中是—位杰出人物。他在法国的名声是因为他参与了保皇党人的阴谋;这次阴谋造成德西尔家族中一些人受害,他们是可歌可泣的。他因为组织这次阴谋而蒙难,他被挖掘出来,被人认出,使他的客人和朋友受到连累。德?拉鲁艾里是拉斐德②和洛泽③的对头,拉罗什雅可兰的先驱,但他比他们更加有才华。他比头—位更经常参加战斗;他和第二位一样,曾经拐走歌剧院的几个女伶;他本来应该成为第三位的战友。他曾经同一位美国少校在布列塔尼森林中漫游,陪伴他们的是一只骑在马臀上的猴子。由于他行为勇敢,思想自由,受到雷恩法律学校学生的爱戴。他是被关进巴士底狱的十二位布列塔尼贵族之一。他相貌堂堂,身材和举止优美,表情刚毅,好像画像中神圣联盟的那些青年贵族。

我选择圣马洛登船启程,是为了同我母亲拥抱告别。我在这部《回忆录》的第三卷,对你们讲述过我路过贡堡的情景,以及那些令我压抑的感受。像我从前计划的印度之行一样,我在圣马洛呆了两个月,进行各种准备工作。

我同一位名叫德雅尔丹的船长达成交易:他本来打算将圣绪尔比斯修道院的院长纳戈尔神甫,和好几位由他率领的修士带到巴尔的摩去。如果在四年之前,这些旅伴对于我会更加适合一些:我已经从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变成了一个无神论者,即一个脆弱的人。我的宗教观点的变化是通过阅读哲学著作完成的。我真心实意地相信,宗教思想有无能为力的一面;无论他在其他方面如何优越,总有一些他无法解释的真理。这种温和的骄矜使我变了;我认为宗教思想缺乏哲学思想才具有的那种力量。短视的智慧以为可以看见一切,因为它是睁着眼睛观察的;优越的智慧能够闭着眼睛观察,因为他看见的一切都是内在的。总之,有样东西使我受到致命打击:我在心灵深处感到无缘无故的绝望。

我哥哥的一封信使我永远记住我启程的日期。他从巴黎写信给母亲,告诉她米拉波去世的消息。收到这封信的第三天,我在锚地登上那艘已经装载我的行李的船。起锚了,对远航者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领水员将船引导到港外,他离去时,太阳正在坠落。天色灰暗,微风息息,离船几链远的地方,海浪沉重地拍打着礁石。

我凝视着圣马洛。我在那儿丢下了泪流满面的母亲。我遥望着我和吕西儿常去作礼拜的教堂的钟楼和圆屋顶、房屋、城墙、堡垒、塔楼和海滩;我同热斯里尔和其他朋友幼时在那儿一道度过了我的童年。在我四分五裂的祖国失去一位无法取代的伟人①时,我撒手而去了。我对祖国和我自己的命运同样感到迷茫:谁将沉没?法兰西还是我自己?有朝一日,我还能看见法兰西和我的亲人吗?

①指米拉波。

船驶到海峡出口,夜幕已经降临,周围一片沉寂。城内点燃了万家灯火,灯塔也亮了:我祖屋的那些颤动的灯光照耀着在礁石、波涛和黑夜包围中我的航程,同时微笑着同我告别。

我只带走了我的青春和幻想。我踏过这块土地上的尘土,数过这一片天空的星星,而我现在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土地和天空对我都陌生的世界去。如果我能够到达航行的目的地,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可能在极北的海岸漂泊,那叱咤风云、毁灭过那么多代人的失去和平的年代对我也许会毫无影响;我也许不会目睹这场翻天覆地的变革。我也许不会拿起笔,从事这不幸的写作生涯;我的名字也许会默默无闻,或者只得到一种为嫉妒者所不屑但平静安逸的光荣。谁知道,也许我会重渡大西洋,也许我会像一名全盛时期的征服者,定居在我冒险探索和发现的偏远的国度里!

不!为了改变这儿的苦难,为了变成一个同过去的我迥然不同的人,我应该回到我的祖国。孕育我的大海将成为我第二次生命的摇篮。我首次远航时她载负着我,好像我的乳母把我抱在她的怀中;好像倾听我诉说我最初的痛苦和最初的欢乐的女友把我抱在她的双臂里。

风停了,落潮的海水把汹!带到外海,岸上的灯火渐渐模糊,最后全然消失了。由于沉思、淡淡的怅惘和更加朦胧的期望,我困倦了。我走下甲板进入我的船舱。我躺在吊床上被摇晃着,轻轻拍打船侧的波涛噼啪作响。起风了,桅杆上升起了风帆。次日清晨我登上甲板时,再也看不见法兰西的土地了。

这是我命运的转折:“再出海去Asaintosea!”(拜伦)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楔子

在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少尉登船启程赴美洲三十一年之后,我登船启程前往伦敦,手持一张措词如下的护照:“护照,请对持照人德?夏多布里昂子爵大人、法国贵族院议员、国王派往大不列颠陛下处的大使予以通行便利,等等。”没有体貌特征。我显赫的声名应该在各处使人认识我的面孔。专门为我一个人租用的汽船将我从加来送到多佛尔。一八二二年四月五日,当我踏上英国土地的时候,要塞鸣炮向我致敬。一位军官代表司令官陪同我检阅仪仗队。我下榻在“造船匠”旅店,旅店主人和仆役们毕恭毕敬,脱帽迎接我。市长夫人以全城最美丽的太太的名义邀请我出席晚会。我的大使馆随员比英先生恭候我到达。精美的晚宴为大使先生洗尘,但大使先生完全没有胃口,也丝毫不感觉疲倦。民众聚集在我的窗下,唱起欢迎的歌曲。那位军官又倒回来,不顾我的反对,在我门前布置了岗哨。次日,我用我主子的钱发放了丰厚的犒赏之后,坐上由两名衣着华丽的车夫驾驶的轻马车;在隆隆的礼炮声中,四匹彪悍的马拖着车,大步小跑着,载着我向伦敦驶去。我的随从乘另外几辆马车跟在我后面;穿号衣的报信使者伴随车队。我们穿过坎托贝丽,引起约翰—布尔和同我们交错而过的豪华马车的注意。在布莱克—里世,过去强盗们经常光顾的蛮荒之地,我看见一座崭新的村庄。不久,笼罩伦敦城的漫天烟雾出现在我眼前。

我堕进这个充满煤烟的蒸汽的深渊,就像跌进鞑靼人的炉子;我穿过这座我熟悉的城市,到达位于波特兰广场的大使馆。代办乔治?德?卡拉芒伯爵先生,大使馆秘书马塞吕斯子爵、埃?德卡兹男爵、德?布尔格内先生,大使馆的随员们,彬彬有礼地迎接我。人们给我递上英国部长们和外国大使们的名片,此前他们已经得知我即将到任的消息。

一七九三年五月十七日我曾到达同一个伦敦;当时,我是一个卑微和无知的旅行者,从泽西岛来到南安普敦。市长夫人不知道我路过;市长威廉?史密斯十八日给我开了一张前往伦敦的路条,附上一张“外侨证明”。关于我的体貌特征,上面用英语写道:“弗朗索瓦?夏多布里昂,流亡军的法国军官,身高五尺四寸,棕色颊髯和头发。”我谦卑地同几位度假水手一道乘坐一辆最廉价的马车;我在最便宜的饭馆吃饭;我进人这座由皮特先生统治的富裕和著名的城市的时候,我是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和默默无闻的。我住在一间月租六先令的顶楼里,那座房屋位于一条名为托顿汉—考尔路的小街的尽头,是我的一位布列塔尼堂兄为我准备的。

啊!老爷呀,愿你今天

如此荣耀显赫的生活,

同那些幸福时光不同!①

①引自伏尔泰的诗。

然而,我在伦敦陷入另一种默默无闻。我的政治地位掩盖了我的文学声誉。在联合王国里,没有哪个蠢人不更加重视路易十八的大使,而不是《基督教真谛》的作者。我将看看在我死后,或者我在乔治四世身边不再取代德卡兹公爵之时——同我一生别的事情一样,我接替他的职位是同样奇怪的事——,情况将如何变化。

作为法国大使,我到达伦敦之后最大的乐趣,是将我的马车停在街心公园一角,到大街小巷和那些老百姓居住的简陋的郊区集镇上散步。那些街道是我过去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集镇在同样的痛苦笼罩下是苦难的藏身之所,当年不知道次日是否有面包的我,同我患难与共的朋友常常到这些不为人知晓的地方去。如今,我桌上摆着三道或四道莱。在那些过去向我敞开的那些狭小和穷困的房屋门口,我如今只看见陌生的面孔。我不再看见那些可以从手势、步态、样式陈旧的衣着辨识出来的游荡的同胞们。我不再看见那些殉道的神父,他们围着打裥颈圈,戴着大三角帽,身穿磨破的黑色长袍,过路的英国人向他们致敬。两旁宫殿林立的宽广街道如今被打通了,出现一些新建的桥梁,路边栽种了树木。波特兰广场附近的摄政王公园取代了从前布满牛群的草场。以前从我顶楼的天窗可以远远看见的公墓,如今消逝在一座建筑物的围墙之内。当我到利物浦勋爵家去的时候,我费好大劲才找到查理一世的断头台的位置,现在那里是空无一物的广场;新建筑物逐渐扩充地盘,向查理二世的雕像包围过来,让人忘记那些值得记忆的事件。

在包围我的乏味的豪华排场之中,我多么怀念那个动乱和眼泪的世界呀!那时候,我同不幸的侨民们分享苦难。一切都变了,苦难本身也同繁华一道逝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流亡的弟兄们现在怎么样哪?有的死了,有的经历了不同的命运:他们同我一样看见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消逝;他们在他们祖国比在异乡土地上更加不幸。在这块土地上,我们不是有我们的集会、我们的娱乐、我们的节日,尤其是我们的青春吗?有些母亲、有些在逆境中开始生活的少女,把她们辛勤劳动的果实拿来,为的是跳跳祖国的舞蹈,散散心。友情在劳作之后傍晚的谈话中、在汉斯泰德和报春花山的草地上结成。在由破屋改成的我们亲手装饰的小教堂里,我们于一月二十一日和王后忌日作祈祷,我们的流亡的乡村本堂神父的悼词令我们感动不已。我们沿着泰晤士河漫步,有时目睹满载世界财富的船舶靠岸,有时欣赏里斯满的农村房屋,而我们自己是如此贫困,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福分!

一八二二年,当我重新回来时,迎接我的不是那位打开我们顶楼的门、对我称兄道弟、睡在我床边的一张破床上、以他单薄的衣服作被子、用月光照明、冷得哆嗦的我的朋友,我在火把照耀下,从两排仆人中间走过,仆人之后是五名或六名毕恭毕敬的秘书。在我通往布满金子和丝绸的客厅的路上,“老爷、爵爷、阁下、大使先生”不绝于耳。

“我求求你们,先生们,让我安静一点吧!别再叫‘爵爷’了!我怎样打发你们呢?你们到办公室里去开心吧,就当我不在这里一样。你们以为我会把你们这些玩意当一回事吗?。你们以为我蠢得可以,会认为因为我换了一身衣服,就换了一个人吗?你们会说,伦敦德利侯爵要来访,威林顿公爵求见,坎宁先生找我,格维迪尔夫人要我十点钟赏光,到她的歌剧院包厢里去,曼斯菲尔德夫人约我午夜到阿尔玛克①。饶了我吧!我往哪里躲好?谁来解救我?谁能够使我摆脱这些折磨呢?回来吧,我那些穷困和孤独的日子!复活吧,我流亡中的伙伴!我们走吧,我的睡行军床和睡草垫的伙伴,我们到乡下去,到一个为人不屑的小酒店的花园里,坐在一张木头长凳上喝一杯劣质茶,聊聊我们疯狂的希望和我们的忘恩负义的祖国,倾诉我们的烦恼,设法互相帮助和援助一位比我们更加穷困的亲戚吧。

①指阿尔玛克沙龙,伦敦贵族当时在那里举行舞会。

这就是住进伦敦大使馆头几天我的感受和想法。当我在肯辛顿公园里,用一种不那么沉重的忧郁麻醉自己的时候,我才能逃避大使馆的令我压抑的忧郁。公园本身一点也没有变。只是树长高了一些;在仍然寂静的园子里,鸟儿平静地筑巢。甚至不再时兴在那里集会了;而过去,当法国人当中最漂亮的女人——雷卡米埃夫人——,走过的时候,身后跟随一大群人。在肯辛顿空无一人的草坪旁边,我喜欢观看马群和时髦男女的车辆在海德公园奔跑,其中有我的没有载人的轻便双轮马车,而我重新变成流亡小贵族,沿着小径往上走,那位被驱逐的神父过去在那里读经。

在肯辛顿公园里,我酝酿了《革命论》;由于我重读了我的海外游历日记,我写成了《阿达拉》的爱情故事;也是在那个公园里,在一片低沉、金黄色、仿佛被极光照耀的天空下,我在田野上长时间漫游之后,用铅笔记下描写勒内的爱情的初稿。晚上,我将我白天思索的成果记在《革命论》和《纳奇兹人》中。这两部手稿是同时并进的,尽管我缺钱买稿纸,而且因为没有线,我用从房间内的木条上拔出的钉子将稿纸钉在一起。

这些焕发我的最初灵感的地点使我感觉它们的力量;它们现在反射着往事的温柔的光芒;我感觉自己正在重新提笔写作。在大使馆里浪费了多少时光呀!同在柏林一样,要在此地继续我的《回忆录》,时间是不缺乏的。这部《回忆录》是我用骸骨和废墟建造的大厦。我在伦敦的秘书们希望早上去野餐,晚上去跳舞:好极了!男士们,彼得、瓦朗坦、刘易斯,上酒馆去了;女士们,罗斯、佩吉、玛丽亚,去逛街了;我求之不得。他们将大门的钥匙留给我:看门的事就托付给大使先生了。如果有人敲门,他就去开门。人全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动手干活吧。

我刚才说过,二十年之前,我在伦敦写了《纳奇兹人》和《阿达拉》的初稿;而我的《回忆录》正好写到美洲之行的时候:这两件事凑在一起,真是奇妙极了。把这二十二年一笔勾销吧,就像它们从我生命中一笔勾销一样,我们向新世界的原始森林迸发吧。到上帝高兴的时候,我才会写关于我的大使馆的故事。然而,只要我在这里待几个月,我就有余暇从尼亚加拉瀑布写到德国的勤王军,从勤王军写到我流亡英国,法国国王的大使可以在他流亡的国度讲述他流亡的故事。

一八二二年四月到九月

于伦敦

横渡大西洋

前一卷以我在圣马诺登船结尾。不久,我们就驶出英吉利海峡。西面滚滚而来的巨浪表明:我们已经进入大西洋了。

那些从未出海的人,很难体会远航者从船舷四望只看见大洋的严峻面孔时的感情。在水手危险的生涯中,有一种由于远离陆地而来的独立不羁。他们把人类的情感留在岸上了。在他们离开的世界和他们寻求的世界之间,他们的爱和祖国,仅仅是载负他们的海水。不必再履行义务,不必再回访,不再读报纸,不再谈论政治。甚至水手的语言也不同一般:这是海洋和蓝天的语言,是沉默和暴风雨的语言。你生活在水上世界,你周围的人与陆地上的人有不同的衣着、趣味、作风、脸孔。他们有海豹的粗犷,也有飞鸟的轻盈。他们脸上没有社交生活的忧愁。他们脸上布满的皱纹好像收拢的船帆的褶子。在海上,脸上的皱纹是被海风、而不是被岁月挖掘的。这些人的皮肤被盐所浸渍,坚硬、呈红色,犹如海浪拍打的礁石的表面。

水手对他们的船舶一往情深。他们离船时伤心痛哭,归船时喜极而泣。他们无法留在家人当中。虽然他们无数次誓言不再去海上冒险,但他们终究不能离开大海,就像一个年轻人无法离开一位暴躁和不忠实的情妇的怀抱一样。

在伦敦和普利茅斯的码头上,不难发现一些在船上出生的水手:他们从小到老从不上岸;他们只是从他们的飘浮的摇篮边观看陆地,他们是那个他们并未进入的世界的旁观者。在这种变得如此狭窄的生活空间里,头顶云彩,脚踩深渊,一切对于水手都变得有生气:一只锚、一张帆、一根桅杆、一门炮,都是人们钟爱之物,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

船帆在拉布拉多半岛①海岸附近撕破了;帆篷长用一块你现在看见的布将它补好。

①拉布拉多半岛(Labrador):北美东部的半岛,今天属加拿大。

在三明治群岛②的珊瑚礁中走锚之后,是这只锚拯救了船。

②三明治群岛(ilesSandwich):大西洋南部岛屿。

在好望角的狂风中,桅杆折断了;当时桅杆是一根,现在由两根组成,结实多了。

在切萨皮克湾③的战斗中,只有大炮没有被摧毁。

③切萨皮克湾(Chesapeake):美国东部海湾。

船上最令人感兴趣的消息:刚刚扔下测程仪;船速为十节。

中午天气晴朗;有人在测量,看看我们在什么纬度。

有人在计算:按照正确航线,船又行驶了多少海里。

指针偏了多少度:我们已经朝北航行了。

沙漏不通畅:要下雨了。

航迹上出现了信天翁④:我们要遭遇暴风雨了。

④信天翁又被人称作“暴风雨之鸟”。

南面看见飞鱼:很快就会风平浪静。

西面的云雾中露出一角晴空:那是风的脚,明天风要从那边吹过来。

水变了颜色;我们看见飘浮的木头和水藻;我们远远看见海鸥和鸭子;一只小鸟飞来停在横桁上:应该朝外海航行,因为我们已经靠近陆地,半夜靠岸不当。

柳条笼里关着一只公鸡。这只鸡颇受宠,甚至被视为神圣;其它鸡死光了,唯独它活下来。它之所以出名,是由于它在一场战斗中引吭高歌,就像在农庄的一群母鸡当中一样。甲板下养着一只猫:带绿色条纹的毛,秃尾,长须,站得稳稳的,在船的前后颠簸和左右摇晃中保持平衡。它已经两次周游世界,在一次沉船中附在一只酒桶上得以逃生。小水手用蘸了葡萄酒的硬饼干喂鸡,而猫先生只要高兴,有权在大副的皮大衣里面睡觉。

老水手像老农夫。的确,他们的收获是不同的。水手过的是漂泊生涯,而农夫从不离开他的耕地。但是他们都熟识天上的星星,并且在耕耘中预见未来。他们的预言家,对一个来说是云雀、红喉雀、夜莺,对另一个来说是信天翁、杓鹬、翠鸟。傍晚,他们都归去:一个躲进他的船舱,另一个走进他的茅屋。这都是脆弱的住所。摇撼他们的居室的飓风丝毫不能扰乱他们平静的良心。

Ifthewindtempestuousisblowing,

Stillnodangerthezdescry;

Theguiltlessheartitsboonbestowing

SoothesthemwithitsLullaby

狂风呼啸时,他们看不见任何危险;纯洁的心灵抚慰他们将他们轻轻摇晃。睡吧,宝贝,睡吧,宝贝……

水手不知道死亡会在何处突然袭来,他将在哪一个海岸丢掉性命。也许在他临风最后长叹一声之后,就会被卷进大海,抓住两条桨,继续他的旅行;也许他会被埋葬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从此销声匿迹,犹如他在横穿大洋时孤独地躺在吊床里睡眠一样。

船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它对舵的最轻微动作都十分敏感。无论它是半马半鹰的有翅怪兽,还是飞马,它都听从驾驶员调度,就像马匹听从骑手驾驭一样。无论船舶顶着狂风侧航,或者顺风疾驶,船桅和缆绳的典雅、横桁上走钢丝的水手的轻盈、船的千姿百态使这个精巧的机器成为人类智慧的奇迹。时而海浪撞击船体,浪花四溅;时而平静的海水迎着船头,顺从地一分为二。大大小小的旗帜、风帆使这海神的宫殿绚丽夺目。最低的帆完全展开,胀得圆鼓鼓的;最高处的帆的中部绷得很紧,好像妖艳女人的Rx房。船被劲风吹动着,将它的龙骨当作犁铧,气势磅礴地耕种着海的田野。

在这条沿途既看不见树木,也看不见村庄、城市、尖塔、钟楼和坟墓的海路上,在这条既无圆柱又无里程碑,唯有波浪当界石、海风当驿站、星辰当火炬的大路上,当人们并不寻求未知的土地和海洋的时候,最美妙的奇遇是两船相会。远在天边时,人们通过望远镜已经互相发现了。两船各朝对方驶去。船员和乘客簇拥在甲板上。两只船互相靠近,升起旗帜,把帆收一半,将船打横。当一切都沉静下来的时候,两位船长站在船尾艏楼上,用传声筒互相喊道:“船名?属哪个港口?船长姓名?从哪里来?航行几天哪?纬度和经度?上帝保佑你们!”水手们放帆;帆又张开了。两船的水手和乘客望着对方离去,一言不发。有些人去寻找亚洲的太阳,有些人去寻找欧洲的太阳,这些太阳也将看见他们死去。时光在陆地上比风在海洋上更迅速地带走和分开旅人。人们在远处相互挥手:“上帝保佑你们!”永恒是共同的归宿。

如果碰到的是库克或拉佩鲁兹①的船呢?

①库克(Cook,一七二八—一七七九):英国著名航海家;拉佩鲁兹(LaPerouse,一七二六—一七八八):法国著名航海家。

我那艘圣马洛船的水手长从前是商船上的货主代表,名叫皮埃尔?维尔纳夫;由于我善良的乳娘维尔纳浦,他的姓本身就引起我好感。他在印度曾在巴伊?德?絮弗朗手下服役,在美洲曾在德斯坦公爵手下服役;他的阅历极为丰富。皮埃尔倚靠在船头,在艏斜桅旁边,就像荣军院的壕沟里一位坐在葡萄架下的老兵。他嘴里咬着一块嚼烟,鼓着腮巴,向我描绘临战前的准备,炮声大作时甲板的震动,跳动的炮弹对炮架、大炮、船架的打击。我请他给我谈谈印第安人、黑人和殖民者。我向他请教人们的穿着、树的形状、土地和天空的颜色、水果的滋味;我问他菠萝的味道是否比桃子更佳,棕榈是否比橡树更加漂亮。他以我知道的东西作比喻,向我解释一切:棕榈是一棵大白菜,印第安人穿的袍子像我祖母穿的袍子,骆驼像一匹驼背的驴子,所有东方人,尤其中国人,都是胆小鬼和强盗。维尔纳夫是布列塔尼人,我们当然不免讲一些对风光秀丽的故乡表示赞美的话。

钟声打断我们的谈话。值班、起床、点名、用餐都是按照钟声进行的。早上,钟声一响,水手们就在甲板上排好队,脱掉身上的蓝衬衣,换上晾在桅的侧支索上的另一件衬衣。换下的衬衣立即放进一个小木桶里去洗,那也是这间海豹寄宿学校的寄宿生擦洗黝黑的脸孔和沾满柏油的爪子的地方。

中午和晚上吃饭时,水手们围成一圈,面前放着饭盒,轮番将他们的锡勺子放进在船的摇晃中波动的汤里,公平而井然有序。那些肚子不饿的水手,将他们自己的一份硬饼干和咸肉卖给别人,换一块烟草或一杯烧酒。乘客们在船长的客舱里用餐。当天气晴朗时,人们在船尾挂一张帆布,于是我们面对蔚蓝的大海,露天用餐;大海的蔚蓝被微风吹起的白色浪花点缀着。

晚上,我用大衣将自己包裹起来躺在上甲板上。我注视头顶上空的星星。鼓起的风帆给我送来微风的清凉,使我在苍穹下摇晃。我迷迷糊糊,被微风吹拂着;在改变梦境的时候,我也改变了天空。

在船上,乘客和水手是不同的人。他们属于另一种环境;他们的命运在陆地上。有一些去寻找财富,另一些去寻找安宁;有的返回他们的祖国,有的离开他们的故乡;还有人远航是为了了解各地人民的风俗,研究科学和艺术。在这间随着旅行者一道旅行的流动旅店里,人们有闲暇结识朋友,听冒险故事,萌生厌恶之情,或者结成友谊。当那些融沙恭达罗①的高雅与克莱丽斯②的美丽为一体的女人,那些英国血统和印第安血统的年轻女人来来往往的时候,就形成锡兰的香风缔结和拆散的姻缘;这些姻缘像香风一样甜蜜,像香风一样随风飘散。

①沙恭达罗:印度古典文学中的著名女性。

②克莱丽斯: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理查森作品中的女主人公。

一八二二年四月到九月

于伦敦

弗朗西斯?塔洛奇——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卡蒙斯

与我为伴的乘客当中,有一个英国人。弗朗西斯?塔洛奇曾在炮兵中服役。他是画家、音乐家和数学家,讲好几种语言。纳戈尔教士,圣绪尔比斯修道院院长,从前遇见这位信奉英格兰教的军官,使他变成一名天主教徒。这次,他将他的新门徒带到巴尔的摩去。

我同塔洛奇接触比较多。由于我当时笃信哲学,我鼓励他回到他父母身边去。我们眼前的情景使他赞叹不已。晚上,当甲板上只剩下值班军官和几名默默抽烟斗的水手时,我们起身:Tutaaequorasilent①。船只随着沉闷和缓慢的海浪行驶,而火星随着船沿的白色泡沫奔跑。无数星星在漆黑的苍穹闪烁,那是一片无边的大海,那是天空和海浪上的无限!与这个我在其中头顶苍穹、脚踏无限的黑夜相比,上帝的伟大从来不曾令我这样困惑。

①拉丁文:“沉默和寂静的大海”(引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西风,加上无风的时间,延缓了我们的行程。五月四日,我们才到达亚速尔群岛附近。六日,将近早上八时,我们看见峰顶岛。这座火山曾长期俯瞰没有船舶航行的大海:晚上是无益的灯塔,白天是无人注视的信号。

看见陆地从海底冒出来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受到反叛的水手围攻,准备在到达航行目的地之前就返回欧洲。黑夜中,他发现看不见的沙滩上有一个微小的灯光。那些飞翔的鸟将他引导至美洲。一间土人住的草棚所透露的灯光向他揭示一个新世界。哥伦布此刻的感情,想必同《圣经》所描写的创世主在创造世界之后,看见他的完美作品时的感情一样。哥伦布创造了一个世界。热那亚航海家②的早期生活经历之一,是朱斯蒂尼阿尼在他发表的希伯来文诗篇的注释中所写的:CaelienarrantgloriamDel③。

②哥伦布(一四五○—一五○六)热那亚。

③拉丁文,引自《圣经》:“苍穹叙述上帝的光荣”。

一四九八年,瓦斯高?德?伽马④到达马拉巴尔海岸⑤时,想必也同样感到惊奇。而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变化:一个新的大自然出现了;千万个世纪以来遮掩一部分地球的幕布拉开了。人们发现了太阳的一部分,它“像一个大丈夫或者巨人”⑥每天走出的地点。人们看见这位毫无遮掩的智慧和灿烂的东方巨人。他神秘的历史同毕达哥拉斯①的旅行,同亚历山大的征战,同十字军东征交错在一起;它的芬芳穿过阿拉伯田野和希腊海传到我们身边。欧洲向它派遣一位诗人,向他表示敬意:特茹河②的天鹅在印度海岸上让人听见它悲伤和优美的声音;卡蒙斯③向印度海岸借用了光辉、名声和苦难;他留给它的只是财富。

④伽马(VascodeGama,一四六九一—一五二四):葡萄牙航海家。

⑤马拉巴尔(Matabar):在印度。

⑥引自《诗篇》。

①毕达哥拉斯(Pythagore,公元前五七○—四八○):古希腊哲学家和数学家。

②古代伊比利亚半岛上河流。

③卡蒙斯(Camaiens,一五二四—一五八○):葡萄牙诗人。

亚速尔群岛——格拉西奥扎岛

当卡蒙斯的外祖父冈萨洛?维洛发现亚速尔群岛④的时候,如果他能预见未来的话,他准会保留一块六尺长的租借地,以便安葬他孙子的尸骨。

④亚速尔群岛(Agoras):大西洋的一个群岛,葡属。

我们选择了一个不适当的地点下锚,下面是岩石,水深四十五寻。我们的锚地前方的格拉西奥扎岛上,山岗略有起伏,好像一个伊特鲁利亚⑤双耳水瓮的曲线。山坡上种满绿色的小麦,散发着小麦馨人的芬芳,尤其在亚速尔群岛收割的季节。我们在绿色地毯上,看见用垒叠的红白相间的火山石构成的田野的轮廓。一个修道院,这个旧世界的建筑物,坐落在山顶。山脚下,在一个满布卵石的小海湾里,看得见圣克鲁斯城的红色屋顶的倒影。整个海岛,连同它犬牙交错的海湾、岬角、湾叉,都倒映在波浪之中。与海面垂直的岩石构成岛屿的外围。画面深处,在格拉西奥扎岛那边,皮克火山的圆锥坑上云雾缭绕,显出无边的天际。

⑤意大利古地区名。

船长决定让我同塔洛奇和大副上岸。水手们将小艇放下海。小艇朝距离约两海里的海岸驶去。我们看见岸上人群骚动。一条平底船向我们驶来。船很快到达听得见讲话的距离,我们看见船上坐着一群修道士。他们用葡萄牙语、意大利语、法语向我们喊话,我们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们。气氛颇紧张,我们的船只是第一艘敢于顶住潮水,在那危险地段下锚的大船。另一方面,岛上居民头一次看见三色旗;他们弄不清我们是从阿尔及尔还是从突尼斯来的。海神不认得希柏尔号非常骄傲的旗子。当他们看到我们有人类的面孔,而且我们听得懂他们讲的话的时候,高兴极了。修道士们将我们接过船,兴高采烈地带我们前往圣克鲁斯城。由于一排猛烈的三角浪涌过来,我们登陆碰到一些困难。

全岛居民都向我们奔来。四五名拿着生锈长矛的警官抓住我们。我身上穿的皇家制服为我争了面子,我被他们当做我们这个代表团的要人。他们将我们带到地方长官住地,一座简陋的小屋里。长官阁下身穿一套蹩脚的绿色服装,上面有镶饰带留下的痕迹,他以庄严的方式接见我们。他允许我们在那里补给。

修道士们将我们带到他们的修道院,那是一座有凉台、光线充沛的建筑物。塔洛奇碰见一位同胞,此人是主修道士。他过去在泽西岛当水手;一次,他的船只在格拉西奥扎岛沉没,唯有他被人救起。他是聪明人,顺从地听别人给他讲教理;他学会葡萄牙语和几个拉丁词。他的英国人身份给他提供了方便,人们让他改变信仰,变成修道士。这位泽西水手享受由教会提供的住房、衣服和食物,他觉得这比爬到桅杆顶收帆舒服得多。他还记得他从前的职业。由于他很久以来没有讲他自己的语言,很高兴有人听得懂他的话。他像一名真正的见习舵手那样开怀大笑、讲粗话。他带我们在岛上散步。

村内的房子是用木板和石块建造的。外走廊给房子增添了几分美丽,使棚屋气氛和谐,因为屋子里阳光充足。农民几乎都以种葡萄为生,他们半裸着上身,被阳光晒得黝黑。妇女们个子矮小,黄皮肤,好像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但她们看上去很有精神;她们将头上的山梅花、胸前的念珠当作花冠和项链,显出一种天真的妖艳。

山坡上葡萄枝闪闪发光;用葡萄酿制的酒的品质接近亚速尔群岛的出产。水很少,但泉水低鸣、有无花果树和礼拜堂的地方都有水;礼拜堂的门上有画作装饰。牌楼的尖形拱肋上画着岛上的风景和海景。我看见一群蓝色无蹼野鸭飞来停在无花果树上。树上没有叶子,但点缀着水晶一般红色的果实。当树被垂下翅膀的淡蓝色飞鸟点缀的时候,它的果实红得璀璨夺目,而树上突然长出天蓝色的嫩叶。

迦太基很可能知道这个亚速尔群岛;肯定无疑的是,曾经在科尔武岛①出土过腓尼基钱币。据说,最早在这座岛屿上登陆的现代航海家看见一座骑马的雕像,雕像伸着右臂,手指西方,如果这座雕像不是装饰旧时罗盘地图的版画的话。

①科尔武岛(IlesdeCorvo):葡萄牙属岛屿,东亚速尔群岛的最北端。

我在《纳奇兹人》的草稿中,设想夏克达斯从欧洲归来,在科尔武岛上岸,看见这座神秘的雕像。他让我想起传说的故事,同时以如下方式表达我在格拉西奥扎岛的体会:“我走近这座非凡的雕像。在海浪冲刷的雕像底部,刻着不认识的文字;青苔和硝盐粘在古老铜像的表面;翠鸟高踞在巨人的头盔之上,不时发出轻微的叫声;贝壳粘在青铜战马的两胁和马鬃上。当人们将耳朵凑近马的翕动的鼻翼时,似乎听见隐隐约约的轰鸣。”

在散步之后,我们到教士那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同主人彻夜饮酒。次日中午,食品装载完毕,我们回到船上。教士们答应为我们传递寄往欧洲的信件。由于刮起了强劲的东南风,船只一度处于危险之中。我们卷绞盘起锚。但是,锚卡在岩石里,丢失了,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我们启航了。由于风力不断增强,我们很快将亚速尔群岛抛在身后。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海上游戏——圣皮埃尔岛

Facpelagusmescireprobes,quocarbasalaxo.①

①拉丁文:海上东南风起了,西北风将息。

缪斯呀,请帮助我证明,我熟悉我扬帆行驶的大海。

这是我的同胞吉尧姆?勒布雷东六百年前讲的话。我又回到大海身边,重新面对它的寂寥;但是,穿过我梦幻的理想世界,真实的法国和事件展现在我面前,它们是严肃的告诫者。白天,当我想躲避其他乘客的时候,我躲进大桅的桅楼。在水手们的掌声中,我轻巧地爬上去。我在那里坐下来,俯视着大海的波涛。

双重蔚蓝的空间好像一块摊开的画布,等候一位绘画大师的未来创作。水的颜色同液态玻璃的颜色相同。又长又高的波浪汹涌澎湃,让我们瞥见大洋的广袤。这些晃动的景色让我懂得,为什么《圣经》将上帝面前摇晃的土地比喻成醉汉。有时,由于缺少突出点,这似乎是一个狭小和有限的空间;但是,如果碰到波浪抬起头,潮水模仿远处的海岸弯下身子,一群海狗在天际经过,那么就出现一个衡量的比例尺。广袤展现了;尤其笼罩海面的浓雾,似乎更增加了大海的无垠。

从桅楼上下来——就像我从前从柳树上下来一样,我仍然独来独往:我吃一片船上的硬饼干、一点糖和一个柠檬作晚餐;然后,我裹着大衣在甲板上躺下,或者到甲板下睡进我的帆布吊床。我只需伸开手臂,就可以从我的床榻进入我的棺材。

风迫使我们向北航行。我们靠近新地岛的海岸。几块浮冰在冰凉和苍白的蒙蒙细雨中漂动。

持三叉戟的人①有从他们先辈那里继承的游戏。当他们过赤道的时候,必须接受洗礼。过赤道或者过新地岛,仪式是一样的;而且无论在何处,化装活动的头头都是海神。对于水手,赤道和患水肿是同义词,所以海神有一个大肚皮。这样,即使过赤道,海神也将船上所有的羊皮和皮衣披在身上。他蹲在大桅楼里,不时发出吼声。大家都望着他:他沿着侧支索下来,摇摇晃晃,熊一样笨重,如同一根绳子草。他又吼叫一声,跳着,抓起一个水桶,装满海水,浇在那些未曾越过赤道、或者未曾到过结冰纬度的人身上。人们跑开,躲在甲板下,跑到舱口,爬到桅杆上。而海神追逐着,靠一份丰厚的酒钱事情才能了结。这是安菲特里忒②的游戏,如果在尤利西斯时代③,年迈的海神为大家所熟悉,荷马也会像赞美普洛透斯④一样,歌颂这种游戏;但在当时,人们只在赫拉克勒斯石柱上看见他的头;他隐藏的身体遮盖着世界。

①指水手。

②安菲特里忒(Amphitrite):海神的妻子,手中也持三叉戟。

③尤利西斯时代:指古希腊神话时代。

④普洛透斯(Protee):希腊海神。

我们朝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①驶去,打算在那里再进行休整。一天上午,在十点和十二点之间,我们靠近圣皮埃尔岛,到达它旁边;它的海岸像隆起的黑色小山包,透过轻雾显现在我们面前。

①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大西洋中的岛屿,在纽芬兰岛附近。

我们在该岛首府前面抛锚。我们看不见城市,但是我们听见陆上传来的声响。乘客们急忙要下船;圣绪尔比斯修道院院长由于晕船,病得一塌糊涂,人们不得不将他抬上岸。我单独住一间房子;我等候起风驱散眼前的雾,以便看清我的住地,还有这个可以称为影子国的主人的面目。

圣皮埃尔的港口和锚地位于该岛东海岸和一座狭长的名为狗岛的小岛之间。港口名为犬岛,往陆地缩进去,形成一片洼地。光秃秃的小山集中在岛的中央,其中有几座延伸开来,高耸在海滨上,其他小山脚下有一条狭长的泥炭质平地。从镇内望去,可以看见嘹望哨所在的山岗。

总督的房子面对着码头。教堂、诊疗所、食品商店也在同一个地点;再过去,是海军专员和港务监督的住宅。再往前,沿着布满卵石的海岸,是该镇惟一的街道。

总督是一位非常殷勤和彬彬有礼的军官,我在他家中吃了两三次饭。他在堡垒前的斜坡上种了几种欧洲带来的蔬菜。饭后,他带我去参观他称为菜园的地方。

从一小方块开花的蚕豆地里,传来一阵天芥菜的清香。这清香并不是由祖国的微风吹来的,而是新地的蛮荒的风带来的,同被流放的植物没有关系,同记忆和快感的温馨没有联系。在这未经嗅闻、未经净化、未经扩散的芳香里,在这改变了日出、耕作和世界的芳香里,有悔恨、怀念和青春的全部悲哀。

我们从菜园向山岗攀登。我们在嘹望台的桅杆下停步。法国的新国旗在我们头上飘扬;像维吉尔笔下的女人一样,我们凝望着大海,flentes①。它将我们同祖国的土地隔开!总督是不安的;他属于那种因循守旧的人;而且他在这个地方感到无聊;这个偏僻的角落对于我这样的空想家是适合的,但对于一个忙于事务、身上没有这种能取代一切的激情、并将余下的世界忘诸脑后的人是难捱的。我的主人打听关于革命的消息,我向他询问有关前往西北通道的情况。他处在荒漠前沿,但他对爱斯基摩人一无所知,他从加拿大收到的只是一些山鹑。

①拉丁文:流着眼泪。

一天上午,我独自到鹰角去,为的是看看太阳从法国那边升起。那里,冬天积蓄的水形成一道瀑布,瀑布的最后一级跌进海里。我坐在一块岩石的凸出部分,双脚垂在悬崖下翻滚的浪涛之上。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山坡上;尽管天气严寒,她光着腿,踏着露水走路。她头上扎着印度头巾,露出一束黑发;头巾上戴着一顶用当地芦苇编的船形或摇篮形的帽子。她身上饰有白色花边的衬衣上别着一支淡紫色的欧石南花。她不时弯腰,采摘一种人们称为野生茶的芳香植物的叶子。她一只手采摘,放进另一只手提着的篮子里。她远远看见我。她一点也不惊慌,过来坐在我身边,将篮子放在附近,而且同我一样双脚垂在海浪上,凝望着太阳。

有几分钟我们一言不发。后来,我鼓起勇气,说:“你摘什么啊?野果的季节已经过了。”她羞涩而自豪地抬起乌黑的大眼睛,回答我:“摘茶叶。”她把她的篮子给我看。“你把茶叶送给你父亲和母亲吗?”“我父亲同纪尧米去捕鱼了。”“你们冬天在岛上干什么呢?”“我们织网,在冰上打洞,钓鱼;星期天我们去望弥撒,参加晚祷,唱圣歌;然后,我们在雪上游戏,看男孩猎白熊。”“你父亲快回来了吧?”“啊,不!船长带纪尧米到热内去了。”“可是,纪尧米会回来吗?”“啊!会的。到下一个季节,等渔民们回来的时候。他会给我带回一件花格紧身褡、一条纱裙和一串黑项链。”“你是为风儿、山岗和大海打扮啊。要不要我给你寄一件紧身褡、一条裙子和一串项链呢?”“噢!不要!”

她站起来,拿起篮子,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沿着冷杉林跑去。她用响亮的嗓门唱一首布道的圣歌:

心中燃烧着永恒的热情,

我的愿望奉献给上帝。

在她走过的路上,惊起一些漂亮的鸟儿;那些鸟因为头上的羽冠,被人称作白鹭。她好像是飞鸟中的一员。她走到海边,跳进一艘船,升起帆,坐在舵旁,她真像命运女神。她离我而去了。

“噢,是的!”“噢,不是,纪尧姆!”青年水手顶风驾船的形象将圣皮埃尔岛可怕的岩石变成温馨的土地:

L'isolediFortunaoravedete.①

①意大利文:你面前是幸运之岛。是意大利诗人塔索《耶路撒冷的解放》中的诗句。

我们在岛上度过了两周。从她的凄凉的海岸,我们遥望新地岛更加凄凉的海岸。岛内小山向四面伸展,最高的一座一直延伸到罗德里格湾。山谷里,花岗石同红色和带绿的云母混杂在一起,上面布满泥炭藓和地衣。

小湖是由露礁溪、库阿尔溪、糖块溪、凯伽里物溪、情人脑袋溪汇流而成的。这些水塘被人称作“萨瓦”、“黑角”、“拉弗内尔”、“鸽子笼”、“鹰角”。当旋风刮来的时候,它将水面撕开,暴露几块水下的草地,但水波重新织成的面纱立即又将草地覆盖起来。

圣皮埃尔岛的植物同拉普尼①和麦哲伦海峡的植物一样。越靠近北极,植物的数量越少。在斯皮茨伯格②,人们只看见四十来种显花植物。换了地方,有些种类的植物灭绝了。有些生长在冰原北部的种类到南方山上落户;另一些本来是浓密和寂静的森林的产儿,逐渐变小,生命力减弱,在大洋弯弯曲曲的海滩上抑郁而死。

①拉普尼:欧洲最北部地区。

②斯皮茨伯格(Spitzberg):挪威的一个半岛。

在圣皮埃尔岛,沼泽中生长的欧洲越桔(vacciniumfuliginosum)变小了,变得萎靡不振。它很快就会埋葬在充当他的肥料的柔软的苔藓之中。我是一棵浪游的植物,我采取谨慎的措施,要在海边消失——那是我故乡的风景。

圣皮埃尔岛的山坡上长满没药树、欧楂树、杜鹃、落叶松、黑杉,后者的嫩芽可以酿制抗坏血病的啤酒。这些树不超过人的高度。大洋的风截去它们的顶端,摇晃它们,使它们像蕨草一样匍匐,随后,它钻进乱纷纷的森林,让树木重新直立起来;它在那里既找不到树干,也没有枝桠,也没有拱顶,也没有回声,不可能发出呻吟;它在那儿发出的声音,不及在欧石南上发出的声音响亮。

这些生长不良的树林同新地岛高大的森林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相距不远的新地岛,杉树披着银色地衣(alectoriatrichodes),仿佛是白熊登树时留下的毛,它们是这些树上的奇特的旋木雀。在这座由雅克?卡蒂埃③发现的岛上,沼泽里常常看见熊走过的痕迹,仿佛是羊圈附近田野上的小路。彻夜回响着饥饿的野兽的嚎叫,旅人在听见同样凄凉的海浪声时才会感到放心;这如此难以接近、如此粗暴的海浪变成伙伴和朋友。

③雅克?卡蒂埃(JacquesCartier,一四九四—一五五四):法国航海家,他于一五三四年首先在加拿大登陆。

新地岛的南端接近拉布拉多半岛查理一世角的纬度;再往上几度,北极风光就开始了。根据旅行者的叙述,这些地区是迷人的。晚上,太阳碰到地面,似乎就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再升上天空,而不是降到地平线之下。山岗披着白雪,山谷长满驯鹿啃噬的白色苔藓,大海里到处是鲸鱼,布满飘浮的冰块,整个景色似乎同时被夕阳的余辉和日出的光彩照耀着,发出闪烁的光芒。人们不知道自己目睹的是世界的诞生还是世界的没落;同夜晚在我们的树林中歌唱的小鸟类似的一只小鸟,发出如泣如诉的啁啾。此刻,爱情将爱斯基摩男子引导到冰雪的岩石上,他的女伴在那里等候他。这大地尽头的婚礼既不乏壮丽,也不乏幸福。

—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弗吉尼亚海岸——落日——危难——我来到美国——巴尔的摩——乘客分手——塔洛奇

在装载了食品和购置了一个新锚(取代在格拉西奥扎岛丢失的锚)之后,我们离开圣皮埃尔岛。我们朝南驶去,到达北纬三十八度。风平浪静,我们与马里兰和弗吉尼亚遥遥相望。在经历北极雾沉沉的天空之后,现在是晴空万里;我们看不见陆地,但是我们已经嗅到松树林的芳香。晨曦和曙光,日出和日落,黄昏和夜色都是令人赞叹的。我不禁长久地凝望着金星,它的光芒似乎包围着我,就像过去我的女精灵的秀发。

一天晚上,我在船长室里读书,晚祷钟响了。我去同我的同伴们一道祈祷。军官和乘客占据后艏楼;布道牧师手里拿着《圣经》,站在比他们稍前的位置,靠近舵;水手们随便挤在甲板上。我们站立着,面向船头。所有的帆都收了。

即将坠人波涛的圆太阳,在无垠的空间里,显露在船只的缆索之间。由于船尾不断摇晃,似乎这个光辉的天体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位置。当我描绘这个你在《基督教真谛》中可以重新读到的景象时,我的宗教感情同这种情景是一致的;但是,唉!当我亲身经历这一切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海上欣赏的不仅是光辉作品的创造者上帝本身;我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和她奇妙的微笑;天空的种种美丽来自她的气息;我宁愿用永恒交换她的一次爱抚。我想象她躲在宇宙的布幕之后,为我的目力所不及。啊!为什么我没有能力撕破这块幕布,将这位理想的女人拥抱在我心上,为了爱情死在她的怀抱之中呢?这爱情是我的灵感、我的失望、我的生命的源泉!当我沉湎于这些对于我的未来“猎人”生涯非常适合的遐想的时候,一件事故打断了我的思考和幻想。

我们热得透不过气来;在风平浪静中,没有扬帆的船在桅杆的重压之下,在波浪中猛烈地摇晃着。我在甲板上被烤得难受,而且被摇晃得疲倦了,想洗个澡。尽管船外没有放小艇,我仍然从艏斜桅跳进海里。最初,一切都很顺利,好几位乘客仿效我。我不看船只一直往前游;当我掉头看时,潮水已经将船推到很远的地方。水手们感到紧张了,将一条绳缆扔给其他游泳者。船周围已经出现几条鲨鱼,船员向鲨鱼开枪,想将它们赶走。浪很大,我游起来很费劲,回程缓慢。我身下是深渊,鲨鱼随时可能咬掉我的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船上,水手长叫人将一只舢板放下海,但是要先架一个滑车,这耗费了许多时间。

幸运得很,这时刮起一阵几乎不为人觉察的微风;船开始听从舵的调度,靠近我;我未能接近绳缆,但是同我一样冒失的朋友们将它抓住了;当人们把我们往船帮上拖的时候,我处在绳缆的末端,其他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船上的人把我们一个个拉上船,这花了很长时间。’船在继续摆动;每朝相反方向摆动一次,我们就陷进六七尺深的水里,或者悬挂在同样高度的空中,像串在一条线上的鱼。最后一次我浸入水中时,我差不多晕了过去;再摆动一次,我就没命了。人们将我拉上甲板时,我只剩下半条命了。如果我当时淹死,对于我和其他人那是多么痛快的解脱呀!

这次事故后两天,我们看见陆地了。当船长将陆地指给我看的时候,我的心急剧地跳动着:美洲!水面几棵枫树的尖顶让人模模糊糊看见它的身影。尼罗河口的棕榈树曾以同样方式向我指示埃及海岸。一位领水员登上我们的船;我们进人切萨皮克湾。当晚,我们开出一艘小艇,去购买新鲜食品;我加入这个队伍。很快,我就脚踏美洲的土地了。

我举目四望,有好一会静止不动。在古代和近代,这个大陆在很长时间里也许不为人知晓;这个大陆经历的野蛮时期,哥伦布到达以后开始的第二个时期;欧洲君主统治在这个新世界的动摇;旧社会在年轻的美洲结束;一种不为人知的共和国的出现宣告人类思想的变化;我的国家在这些事件中所起的作用;这些海和这些海岸之所以能够独立,部分归功于法国国旗和法国人的血;在冲突和沙漠中走出一个伟人;在纪尧姆?佩恩买过一小块树林的地方,现在是华盛顿居住的繁华都市;美国将法国曾经用武力支持的革命再送回法国;最后,我自己的命运,我将我纯洁的缪斯献给不同性质的激情;我在这片蛮荒之地试图完成的发现,这片蛮荒之地将它辽阔的王国扩展到这个陌生和狭小的文明帝国的后面:这就是当时我头脑中涌现的想法。

我们朝一个居民点走去。弗吉尼亚的没药树、雪松,嘲鸫和山雀,以它们的装束和身影,以它们的歌声和色彩,宣告另一种气候。我们步行半小时之后,来到一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既像英国人的庄园,又像克里奥人①的棚屋。欧洲的奶牛群在栅栏围着的草场上放牧,条纹皮的松鼠在栅栏上游戏。黑人在锯木头,白人在种烟草。一位十二三岁、几乎一丝不挂的异常美丽的黑人少女,好像年轻的夜神,给我们打开栅栏。我们买了玉米点心、鸡、鸡蛋、牛奶,然后带着我们的大肚瓶和篮子回到船上。我将我的丝手巾送给非洲少女:在这片自由土地上接待我的是一名奴隶。

①克里奥人(Creole):指白人和当地土著人的混血儿。

我们起锚,进入巴尔的摩的锚地和港口。我们的船靠近时,水面变狭窄了。海水是平静和光滑的。我们仿佛沿着一条两边是大街的懒洋洋的河流溯水而上。巴尔的摩好像一座湖底的城市展现在我们面前。在该城对面,耸起一座长满树木的山包,山包脚下开始建造房屋。我们在港口码头抛锚。我在船上睡觉,第二天才下船。我带着行李住进一间客栈。修道士们住在为他们准备的房子里;随后,他们分手,四散到美洲各处。

弗朗西斯?塔洛奇后来怎么样哪?一八二二年四月十二日,我在伦敦收到如下的来信:

我最亲爱的子爵,从我们在巴尔的摩登岸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很可能你甚至忘记了我的姓名;但是,根据我心中的感觉判断(我的心仍然是恳切和忠诚的),你不会这样的,我甚至相信你不会不高兴重新见到我。尽管我们近在咫尺(你看这封信的日期就知道),但我很清楚有许多东西将我们分开。只要你表示有同我见面的愿望,我就会急忙向你证明,我仍然同从前一样。你始终如一的忠实朋友

弗朗西斯?塔洛奇

又及:我知道你今天地位显赫,而且你是当之无愧的。但是,我非常珍惜对德?夏多布里昂骑士的记忆,所以我不能像对一位大使那样给你写信……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请原谅我措词不恭。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波特兰广场三十号

这么说,塔洛奇在伦敦;他并没有当神甫,他结了婚,他的故事结束了,同我的故事一样。这封信证明我的《回忆录》的真实,以及我的记忆的确实可信。如果对方没有突然出现,谁能够证实三十年前在海面缔结的交情和友谊呢?而这封信向我展示了已经过去的非常阴暗的情景!一八二二年,塔洛奇跟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在同一条街道上;他住的房屋就在我的房屋对面,就像从前我们生活在同一条船上,躺在同一个甲板上,舱门对着舱门。多少其他朋友我再也看不见了!人,每天晚上躺下的时候,可以计算他失去的东西,只有他的年岁不离开他,尽管岁月已经流逝;当他检阅它们的时候,点它们的名,它们回答道:“到!”没有一个不回答。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