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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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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没等雅娜起床,男爵就走进她的闺房,坐到床脚边上,对她说:“德·拉马尔子爵先生来向我们求婚了。”

雅娜一听,真想用被单把脸捂住。

父亲又说道:“我们没有立刻答复。”

雅娜呼吸急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男爵微笑着补充说:“我们不跟你商量,不愿意作出任何决定。你母亲和我,都不反对这门亲事,不过,我们也不想替你做主。你可比他富有多了,然而,生活要想幸福,就不能只考虑钱财。他父母双亡,你若是肯嫁给他,那么咱们家就等于招了一个进门女婿;你若是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么你呀,我们的女儿,就要到陌生人家去生活了。这个年轻人,挺讨我们喜欢。你呢……他也讨你喜欢吗?”

雅娜脸红到头发根,结结巴巴地说:“爸爸,我也愿意。”

父亲始终微笑着,盯住女儿的眼睛,低声说道:“我看出点苗头了,小姐。”

这一天直到晚上,雅娜仿佛喝醉了酒,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常常随手拿错东西,没有走两步路,两条腿却软绵绵的,疲惫不堪。

傍晚六时许,雅娜正陪着母亲坐在梧桐树下,只见子爵来了。

姑娘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年轻人从容地走到母女二人跟前,伸手托起男爵夫人的手指吻了吻,接着又托起少女颤抖的手,把嘴唇紧紧贴在上面,给了一个深情而感激的长吻。

于是,他们进入了订婚后的美好季节。二人往往单独交谈,不是躲在客厅的角落里,就是坐在灌木林中的斜坡上,面对着荒野。有时,他们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散步,于连谈论着将来的生活,而雅娜则眼睛低垂,注视着被母亲踏得露出泥土的足迹。

婚事一定下来,就要及早成亲,商定六周之后,即八月十五日举行婚礼,然后年轻的新婚夫妇立刻动身旅行,去度蜜月。让雅娜挑选她要游览的地方时,她决定去科西嘉,说是那里要比意大利的城市清静得多。

他们等待着确定下来的婚期,但心情并不特别焦急,只是情意缠绵,哪怕轻轻的爱抚、手指微微的触摸、炽热的眼神,他们都体味到妙不可言的甜美,而深情的目光久久对视,仿佛两颗心灵交会起来了。不过,心中有时也隐隐动摇,朦朦胧胧地渴望那交欢之夜。

办喜事的时候,决定只请丽松姨妈,不邀外客。这位姨妈是男爵夫人的胞妹,作为俗人寄宿在凡尔赛的一所修道院里。

父亲谢世后,男爵夫人想接妹妹来一处生活。可是,这位老小姐认定自己是个无用而又碍事的人,会给全家人带来不便,就决定隐居。修道院有房子,租给一生孤苦伶仃的人居住。

她有时也到姐姐家住上一两个月。

丽松姨妈个子矮小,平时不言不语,不惹人注意,到用餐时才露面,餐后又上楼去,终日关起门来待在卧室里。

她样子和善,虽然才四十二岁,却显出老态,目光蔼然而忧伤。她在家中一向毫无地位,小时候既不调皮,模样儿又不俊美,没有什么人拥抱亲吻,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此后,她就一直被视为无足轻重的人。及至长成大姑娘,也没有任何人理睬。

她就像一个影子或者一件熟悉的物品,就像一个活家具,司空见惯而从来无人关切。

她姐姐未出阁时,受家里习惯看法的影响,也把她视为没有出息的、无足挂齿的人。大家对待她十分随便,和蔼的态度里隐藏着蔑视。她本名叫丽丝,好像总觉得不配这个年轻娇艳的名字。后来大家见她没有嫁出去,而且绝不可能嫁出去了,就把丽丝改为丽松了。雅娜出生之后,她就成为“丽松姨妈”。这个卑微的亲戚有洁癖,胆子小得要命,连见到姐姐和姐夫都害羞。姐姐和姐夫待她挺不错,但也是出于泛泛的情意,其中掺杂着无关痛痒的温存、不自觉的怜悯和天生的仁慈。

有时候,男爵夫人提起自己年轻时遥远的往事,为了表明一个时期,便说“就是丽松干出荒唐事那时候”。

但是从来没有进一步说明,因此,这件“荒唐事”始终笼罩着迷雾。

原来,丽丝二十岁那年,一天傍晚,她突然投水自杀,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看她平日的行为举止,绝料不到她会干出这种傻事。她被救起来时已经气息奄奄。父母暴跳如雷,朝苍天举起手臂,但并不追究这种行为的隐衷,只说“荒唐,荒唐”,就算了事,就像谈起不久前马出了事一样。那匹叫“科科”的马崴在车辙里折断了一条腿,后来就只好宰掉了。

丽丝,即不久之后的丽松,此后就被看成一个神经脆弱的人。全家人对她轻微的蔑视,慢慢渗入周围所有人的心里。就连小雅娜,凭着儿童天生的敏感,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从来不上楼到床前去亲她,从来不走进她的卧室。只有使女罗莎莉要收拾打扫房间,似乎才知道她住在哪儿。

丽松姨妈走进餐厅用午餐时,“小家伙”才按照习惯,走过去把脑门伸给她亲一下,仅此而已。

平时谁要同她说话,就派个仆人去叫她,她若是不在,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想到她,更不会担心地问起来:“咦,今天早晨,我怎么还没见到丽松呢?”

她在家中毫无地位,她这种人,就是连亲人也一直感到很陌生,仿佛尚未经勘探,死了也不会给家里留下空虚和缺憾。她这种人枉生一世,既不能进入生活,入世随俗,也不能赢得在周围生活的人的爱心。

称她“丽松姨妈”时,这几个字在任何人的思想里,也不会唤起丝毫感情,就跟讲“咖啡壶”或者“糖罐子”一样平常。

她走路总是小碎步,无声无息,从不触碰任何物品,仿佛赋予物品以绝无反响的特性。她的双手像是棉絮做的,无论触摸什么东西,都是那么轻轻的,软软的。

她是七月中旬到的,听说这件婚事特别激动,带来了一大堆礼品,但是人微物轻,别人几乎视若未见。

她到达的次日,别人就不再注意她的存在了。

然而,她内心却无比激动,眼睛总盯着这对未婚夫妇。她亲手给新娘做贴身衣物,独自关在无人来看她的房间里,好像一个普通的裁缝,干得十分起劲,十分精心,投入了极大的热忱。

她不时把亲手锁了边的手帕、绣了编号的餐巾拿给男爵夫人看,问道:“你看这样行吗,阿黛莱德?”而男爵夫人随意看一眼,回答说:“我可怜的丽松,你可别费这个心啦!”

七月底的一天,白昼暑气熏蒸,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夜色清朗而温煦。这种夜色恰能乱人心曲,撩人情怀,令人百感丛生,心潮澎湃,仿佛唤醒心灵中全部隐秘的诗情。田野温馨的气息进入宁静的客厅。在罩灯投在桌上的亮圈里,男爵夫人正在无精打采地打牌。丽松姨妈坐在他们身边织东西,而一对青年人则倚在敞着的窗口,观赏洒满清辉的庭院。

菩提树和梧桐将影子播在大片草坪上,草坪泛白而亮晶晶的,一直延展到黑糊糊的灌木林。

夜色如此柔媚,草木树林月光朦胧,雅娜经不住这种魅力的吸引,回身对父母说:“好爸爸,我们要到楼前的草坪上散散步去。”

男爵眼睛没有离开牌回答说:“去吧,孩子们。”说罢仍继续打牌。

两个年轻人出了楼,开始漫步,在大片明亮的草坪上一直走到后面的灌木林。

时间渐晚,他们还不想回来。

男爵夫人疲倦了,想上楼回房歇息,她说:“应当把那对恋人叫回来了。”

男爵朝明亮的大庭院望了一眼,看见那对俪影还在月下游荡,于是说道:

“随他们便吧,外边的月色多美好!丽松会等着他们的,对不对呀,丽松?”

老小姐抬起神色不安的眼睛,怯声怯气地回答说:“当然,我要等着他们。”

由于持续一天的高温,男爵也感到困乏,他扶起夫人,说道:“我也要歇息了。”

于是,他搀着夫人走了。

这时,丽松姨妈也站起来,把刚开始的活计,毛线和长针搭在椅子扶手上,她走到窗口,扶住窗栏,观赏明媚的夜色。

那对未婚夫妻在草坪上走个没完,从灌木林到楼前台阶,又从楼前台阶到灌木林。他们紧紧握着手,谁也不讲话,仿佛脱离了形骸,同大地散发的有形的诗意交合融会了。

雅娜猛然望见窗口由灯光映现的老小姐的身影,她说道:

“咦,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子爵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随口应道:

“是啊,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说罢,他们继续幻想,继续漫步,继续沉浸在热恋中。

不过,夜露打湿了草坪,凉气袭人,他们微微打了个寒战。

“咱们回去吧。”雅娜说道。

于是,二人回到楼内,走进客厅,只见丽松姨妈重又打起毛线,低头做活,纤细的手指略微发抖,仿佛太累了。

雅娜走到近前,说了一句:

“姨妈,该去睡觉了。”

老小姐扭过头去,眼圈发红,好像流过泪,不过,这对恋人丝毫没有留意。然而,年轻人忽然发现姑娘秀丽的鞋全打湿了,不免担心,深情地问道:

“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也没觉得冷吗?”

姨妈的手指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活计从手中滑落,线团在地板上滚出去很远。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失声呜呜地哭起来。

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愣住,惊愕地看着她。雅娜慌了神儿,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再追问:

“丽松姨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可怜的女人伤心得浑身抽搐,还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答道,“是因为他刚才问你……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一点也没觉得冷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对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雅娜又惊讶,又觉得可怜,可是一想到有人向丽松谈情说爱的情景,就要忍俊不禁。子爵已经转过身去,掩饰他窃笑的快活神情。

这时,姨妈霍地站起身,毛线落到地上,活计扔到椅子上,没有照亮就冲进昏暗的走廊,摸索着回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了,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又开心又哀怜。雅娜轻声说道:

“这个可怜的姨妈!……”

“今天晚上,她又有点犯病了。”于连答道。

二人执手相对,还舍不得分开,于是,在姨妈刚坐过的空椅子前面,轻柔地,极为轻柔地,他俩的嘴唇贴近,第一次接吻。

第二天,他们就不再想老小姐流泪的事了。

婚礼前的两个星期,雅娜的心情相当平静,就好像经历这一阵热恋,情意缱绻,她感到倦乏了。

大礼之日的整个上午,雅娜也没有时间多想,浑身只有一种空乏的感觉,仿佛皮肤里的血肉和骨骼全溶解了,她发现手接触物品时抖得厉害。

直到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时候,她才静下心来。

结婚啦!她这就算结婚啦!从清晨起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系列忙乱和热闹的场面,全都恍若一场梦,一场名副其实的梦。人生总要经历几次这种时刻:我们周围一切事物仿佛全变了,甚至一举一动都有了新的含义,就连时辰也像错了位,与往常不同。

雅娜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有点惊异之感。她的生活,直到昨天还毫无变化,只不过她时刻不忘的一生的希望更迫近了,几乎伸手可及了。昨晚睡下时还是姑娘,而现在却做了妻子。

看来,她越过了这道似乎遮住未来的屏障,望见了全部欢乐和梦想的幸福。她觉得面前的大门洞开,就要举步走入“期待的佳境”。

仪式完毕时,他们走进圣器室。因为没有邀请外客,里面显得空荡荡的,继而,他们又退出来。

当他们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时候,猛然一阵巨响,吓得新娘往后一跳,吓得男爵夫人惊叫起来。原来,这是农夫们鸣枪庆贺,而且枪声不断,一直伴送他们回到白杨田庄。

一桌茶点摆好,男爵一家人、庄园主教区神甫、伊波村神甫、新郎,以及从当地大庄户挑选出来的证婚人,这些宾主先行食用。

然后,他们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以便等候喜宴。男爵夫妇、丽松姨妈、乡长和比科神甫,都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闲步。而在对面的林荫路上,另一位神甫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诵读日课经文。

从主楼的另一边传来农夫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在苹果树下畅饮苹果酒。当地的居民全换了新装,挤满了一院子。小伙子和姑娘们相互追逐打闹。

雅娜和于连穿过灌木林,登上土坡。二人都默不作声,举目眺望大海。虽然时值八月中旬,天气却有点凉了,阵阵北风吹来。在一碧如洗的天空,太阳仍在发射万道光芒。

这对年轻人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他们朝右拐穿过荒野,走向通往伊波的草木丛生的起伏山谷。他们一走进灌木丛,就感到一丝风也没有了,随即又离开乡路,拐进一条枝叶茂密的小径,二人几乎不能并肩行走。这时,雅娜觉得一只手臂悄悄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她默不作声,但喘息急促,心跳加速。低矮的枝叶拂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时常弯下腰才能过去。雅娜摘了一片叶子,只见叶下蜷缩着一对瓢虫,宛如两个纤细的红贝壳。

这时,她稳下神儿来,天真地说:“咦,还是一对呢。”

于连用嘴唇拂她的耳廓,说道:“今天夜晚,你就要做我妻子了。”

雅娜不免吃惊,她住到乡间以来,虽然明白了不少事情,但是对于爱情,想的还只是诗意的一面。做他的妻子?她不已经是他妻子了吗?

于连说着,就连连吻她的鬓角和靠发根的脖颈。雅娜还不习惯这种男性的亲吻,每一吻她都本能地偏过头去,躲避这种令她销魂的爱抚。

不觉到了树林的边缘,雅娜站住了,奇怪怎么走出了这么远。别人会怎么想呢?

“咱们回去吧。”她说道。

于连抽回搂着她腰的胳臂,两人同时转身,正巧面对面,离得特别近,脸上都感到对方的呼吸。他们四目相对,凝视的眼神那么锐利,能穿透一切,而两颗心仿佛交织起来了。他们彼此要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自己,要透过对方的眼睛,在这难以窥透的陌生者心目中寻找自己。他们默默而又执着地相互探询。他们彼此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共同开始的生活究竟如何?他们在终日相对、不再分离的漫长的夫妻生活中,会给对方多少欢乐、多少幸福,或者多少幻灭呢?两个人都觉得他们彼此素昧平生。

这时,于连把双手搭到妻子的肩膀上,突如其来地给了她一个深情的长吻。这样深情的长吻,她还从未接受过,它仿佛深入进来,透进她的脉管和骨髓里,在她身上引起一种神秘莫测的战栗。于是,她用双臂拼力推开于连,而自己也险些仰身跌倒。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结结巴巴地说。

于连没有应声,只是抓住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

他们一直走回家,谁也没有再讲话。下午晚半晌过得很慢。

黄昏时分,大家才入席。

一反诺曼底人的风俗习惯,这次喜宴既简单,持续时间又短。宾客显得有点拘谨,只有两位神甫、乡长和四名应邀证婚的庄户活跃一些,表现出喜宴上所应有的粗俗的快乐情绪。

欢笑声仿佛止息,要沉闷下来,而乡长一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当时大约九点钟,要去喝咖啡了。外面,在前院的苹果树下,乡村舞会已经开始,从敞着的窗口能望见跳舞的整个场面。挂在树枝上的彩灯,给树叶涂上青灰色的光泽。男男女女的乡民围成舞圈,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吼着粗犷的舞曲,而伴奏的两把小提琴和一支单簧管,声音显得微弱。三名乐手站在厨房用的大案桌上。农户喧嚷的歌声,有时完全淹没了乐器的声音。细弱的音乐被放肆的歌喉撕碎,那支离破碎的音符,仿佛一片一片从天上飘落下来。

一圈火炬照亮了两只大酒桶,任凭贺客们畅饮。两名女仆不停地在一只小木桶里洗碗和杯子,拿出来水淋淋的,就在酒桶的水龙头下接红色的葡萄酒,或者金黄色的纯苹果酒。跳舞感到口渴的人、安安稳稳的老人、满头大汗的姑娘们,都迫不及待,纷纷伸长手臂,随便抓住一样盛了酒的器皿,再仰起头来,把自己爱喝的饮料,咕嘟咕嘟倒进喉咙里。

一张桌上摆着面包、黄油、奶酪和香肠。每人都不时过来塞一口。坐在客厅里的那些闷得发慌的贵宾,望着树丛彩灯下狂欢的热闹场面,也都跃跃欲上,要去跳跳舞,接着大肚酒桶痛饮,吃一片涂黄油的面包和一个生葱头。

乡长用餐刀敲着音乐的节拍,高声说道:

“好家伙!真热闹,就像假拿石的喜筵。”

大家听了不禁窃笑。比科神甫是政权的天敌,他驳斥一句:

“您是想说迦拿的喜筵:据《圣经·新约全书》记载,迦拿的地方有人娶亲设宴,耶稣和门徒应邀赴宴,酒已喝完。耶稣吩咐往六口石缸里倒满水,取出来变成好酒,这是耶稣第一次显灵。乡长把迦拿误说成假拿石了吧。”

乡长不吃他那一套:

“不,神甫先生,我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我说假拿石,就是假拿石。”

这时,大家起身去客厅。不久,他们又到欢乐的庶民堆里待了一阵,这才向主人告辞。

男爵夫妇仿佛小声争吵什么事。阿黛莱德夫人越发喘得厉害,她似乎正拒绝丈夫的要求,最后几乎提高嗓门说:

“不行,朋友,我干不了。这种事,让我怎么说呢!”

男爵无奈,突然丢下妻子,走到雅娜跟前:

“孩子,跟我出去走走,好吗?”

雅娜十分激动,回答说:

“随你便了,爸爸。”

于是,父女一道出去了。

他们一走到朝海一侧的门前,就感到飕飕的凉风袭来,这种夏季的凉风已有秋意了。

乌云在天空中奔驰,星光时隐时现。

男爵把女儿的胳臂紧紧压在胸口,同时深情地爱抚她的手。父女俩走了片刻。男爵似乎心绪不宁,还犹豫不决,最后狠了狠心,说道:

“我的宝贝,这个角色,本来应当由你母亲担当,我来充当就勉为其难了。不过,既然你母亲执意不肯,我只得替代她。我不了解,你究竟懂得多少人生的事情。人生有些秘密,父母总是千方百计向子女隐瞒,尤其不让女儿知道。因为,女孩子应当保持心灵的纯洁,保持白璧无瑕,直到把她送入男人的怀抱为止。那个男人要为她造福,也要揭开罩在人生欢乐的奥秘上的轻纱。然而,女孩子若是一直未通人道,猛一看见隐藏在梦想后面显得粗暴的现实,就不免产生厌恶的情绪。女孩子在心灵上,甚至在肉体上受到伤害,就会拒绝顺从人类法律和自然法则赋予丈夫的绝对权利。我的心肝儿,我不能再对你多讲了。不过,千万记住这一点:你是完全属于你丈夫的。”

她究竟领悟了什么呢?她究竟猜测出几分呢?只见她浑身开始颤抖,仿佛有一种预感,一时被惨苦的忧伤压得喘不上气来。

父女俩往回走,刚到客厅门口,又惊骇止步,看到一个意外的场面。阿黛莱德夫人倒在于连的怀里痛哭流涕。她那哭泣,她那喧响的哭泣,好像受炼铁炉鼓风箱的吹动,同时从她鼻孔里、嘴里和眼睛里冒出来。她要把她的心肝儿、宝贝,她的掌上明珠托付给这个年轻人。而年轻人却不知所措,笨拙地托着倒在他手臂上的这位胖妇。

男爵疾步上前,劝道:

“嗳!别闹啦,求求您,别这样大动感情啦。”

男爵说着,接过妻子,扶她坐下,而她还在擦眼泪。男爵随即转身,对雅娜说:

“好啦,孩子,快去亲亲你母亲,马上去睡觉吧。”

雅娜也忍不住要哭了,她匆匆地吻过父母,便急忙走开了。

丽松姨妈早已回房去了。客厅里只剩下男爵夫妇和于连,三个人都特别尴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位先生身穿晚礼服,站在那里眼神儿发直。阿黛莱德夫人则瘫软在椅子上,喉咙里还不时哽咽。这局面实在难堪,男爵便提起蜜月旅行,说几天之后,两个年轻人即可动身。

在新房里,罗莎莉正帮着雅娜宽衣,小使女哭成了泪人儿,双手慌乱地摸索,连婚礼长裙上的带子和别针都找不到,显然她比府上小姐还要激动。然而,雅娜不大留意使女的眼泪,她恍若进入另一个世界,踏上另一片大地,远离了她所熟识的一切、她所珍爱的一切。无论在她的生活中,还是在她的思想里,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还产生这样的怪念头:“我爱我丈夫吗?”猛然间,她觉得于连成了陌生人,几乎不了解。三个月前,她还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而今却做了他的妻子。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这样快就落入婚姻的罗网中,就像失足跌进坑里一样呢?

雅娜换上了睡衣,赶紧钻进被窝里。衾被有点凉,肌肤不觉微微颤抖,这更加重了两小时以来压在她心头的这种凄冷、孤寂和忧伤之感。

罗莎莉一直哭哭啼啼,她侍候完小姐,就赶紧退出去了。雅娜则等待着,她心头抽搐,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她隐约猜出又说不清的、由她父亲含糊其辞宣示的事情,等待着神妙般揭示所谓爱情的最大秘密。

她没有听见有人上楼,却忽然听见房门轻轻敲了三下。她惊恐万状,不敢吱声。外面重又敲门,继而门锁喀嚓响了一下。她的头慌忙缩进被里,就像有贼入户一样。皮靴踏在地板上,弄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突然,有人触碰她的床。

雅娜惊跳一下,不觉轻轻叫了一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见于连站在面前,正微笑着注视她。

“噢!您让我好害怕!”雅娜说。

“怎么,您不是在等我吗?”于连问道。

雅娜并不回答。他身穿晚礼服,一副英俊青年的庄重面孔。在这个衣着如此整齐的男人面前,自己却躺在床上,雅娜感到无地自容。

在这决定他们终生美满幸福的关键时刻,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做什么好,甚至不敢对视。

也许于连隐约感到这场战斗有多么危险,他需要多么沉着机灵,表现出多么狡黠的温情,才不至于损伤一颗充满幻想的纯洁的心灵,不至于一丝一毫损伤它高度的廉耻心和异常的敏感。

于是,他拉起雅娜的手,轻轻地吻了一口,随即跪到床前,就像跪在祭坛前面一样,以轻如气息的声音低语:

“您愿意爱我吗?”

雅娜一下子放下心来,从枕头上抬起戴着大花边睡帽的脑袋,微笑着答道:

“我已经爱您了,我的朋友。”

于连将妻子的纤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从指缝中说话,声音就变了:

“您愿意向我证明您爱我吗?”

雅娜心中又一阵不安,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的话,便代以回答,却又不知所云:

“我是您的人了,我的朋友。”

于连湿润的嘴唇连连吻她的手腕。继而,他缓缓站起来,凑近妻子重又捂起来的脸。

突然,他从床上面伸出一只手臂,隔着衾被搂住妻子,另一只手臂则探到枕头下面,将她的头托起来,声音极轻极轻地问道:

“这就是说,您愿意在身边给我让出一点点位置啦?”

雅娜害怕了,这是本能的一种恐惧,她结结巴巴地说:

“嗳!先不要这样,求求您了。”

于连颇为失望,面有愠色,虽然仍在央求,但是有点粗声粗气,他又说道:

“迟早总要这样,何必往后推呢?”

雅娜心里怪他这样讲,但还是温婉顺从,再次重复说:

“我是您的人了,我的朋友。”

于连立即钻进盥洗室,雅娜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弄出的声响:脱衣裳的声、兜里的钱币哗啦哗啦响、靴子相继落地的声音。

突然,他疾步穿过房间,把表放到壁炉台上,而全身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双短袜。接着,他又跑回小小的盥洗室,弄出一阵洗漱的声响。雅娜听他要过来了,赶紧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她感到一条腿钻进来,毛茸茸的,冰凉冰凉,贴在她的腿上,她不禁惊跳一下,好像要扑下床,一时惊慌失措,双手捂住脸,差点喊叫起来,整个身子蜷缩在被窝里。

虽然雅娜背对着他,于连还是一下把她搂住,贪婪地亲吻她的脖颈、她睡帽的垂边和睡衣的绣花领子。

雅娜胆战心惊,身子僵硬,不敢动弹,只觉得一只有力的手朝胸脯摸来。她用双肘护着胸脯,呼吸急促,被这种粗暴的接触搅得意乱心烦,真希望能逃走,跑出这房子,藏到什么地方,远远躲开这个男人。

于连不动了。雅娜背上感到他热乎乎的体温,于是,她的恐惧又平息了几分,忽然想到,她只要一翻身,就能和他拥抱了。

于连终于不耐烦了,怏怏不乐地说:

“这么看来,您根本不愿意做我的爱妻喽?”

雅娜从指缝轻声答道:

“难道现在我还不是吗?”

于连没有好气地回答:

“当然不是,亲爱的,好啦,您可别拿我开心了。”

雅娜听出他的不满情绪,受了极大触动,她立刻翻过身来,请求他原谅。

于连一把将她搂住,就像饿狼一般,快速吻遍她的面颊和脖颈,这是咬噬的、发狂的吻,发狂的爱抚,把她弄得六神无主。她张开了双手,任凭他摆布,思想陷入一片混乱,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这时,她感到一阵撕肝裂胆的剧痛,不禁呻吟起来,身子在他的手臂中扭动:她被他粗暴地占有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昏了头,记不清楚了,只有一点印象:他感激的轻吻,雨点一般落到她的嘴唇上。

后来,他肯定跟她说过话,她也肯跟他对话了。接着,他再次尝试温存一番,却被她惶恐地推开了。她挣扎的时候,碰到他的胸毛,跟她刚才感到的腿毛一样又密又硬,吓得她连连往后缩。

于连徒然地央求了半晌,最后也不免厌倦,便仰身躺着不动了。

这时,雅娜却浮想联翩,她感到失望的情绪袭入她的内心深处,幻想破灭了,这同她所陶醉的憧憬大相径庭,热切的期待落空了,向往的幸福成了泡影,心中暗道:

“哼,他所说的做他的妻子,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她黯然神伤,这样待了许久,失神地望着壁毯,望着环抱闺房的这一古老的爱情传说。

然而,于连不再说话,也不动弹了,雅娜这才把目光慢慢移过去,发现他已经睡着啦!他睡着啦!他半张着嘴,安安静静地睡着啦!

雅娜气愤极了,简直不能相信,竟然把她当做偶然遇合的女人看待,这种酣睡比他粗暴的求欢更使她蒙受侮辱。这样一个夜晚,他还能睡觉?看来,他们俩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对他丝毫不足为奇?噢!她宁愿遭毒打,再受凌辱,宁愿受到可恶的爱抚的百般折磨,直到丧失知觉。

雅娜用臂肘支撑,俯过身子,一动不动地久久凝视他,倾听他嘴唇发出的轻微气息,时而略带鼾声的气息。

天亮了,起初是暗灰色,渐渐明亮起来,继而出现粉红的霞光,最后放射万道光芒。于连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伸一伸懒腰,看着妻子,微微一笑,问道:

“你睡得好吗,亲爱的?”

雅娜发现他现在对她用“你”的称谓,不免惊诧,便答道:

“好啊。您呢?”

“嗯!我吗,好极了。”

于连说着便转过身去,亲了她一下,接着娓娓纵谈起来。他向妻子阐述生活的打算,以及节俭的思想,他多次提到“节俭”这两个字,叫雅娜好不奇怪。雅娜只是听着,望着他,但不大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而她却千头万绪,多少事情飞快地掠过心头。

钟敲响了八下。

“好啦,咱们该起床了,”于连说,“起来太晚,会叫人笑话的。”

他头一个下床,梳洗打扮好了,又殷勤地侍候妻子梳妆,不让她叫罗莎莉来。

要出新房的时候,他又叫住妻子:

“要知道,咱俩之间,现在可以你我相称了。不过,当着你父母的面,还要等一等为好。等咱们旅行度蜜月回来,再这样相称就自然了。”

直到午餐时雅娜才露面。这一天过得跟平常一样,仿佛毫无变化,家里只是添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