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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初新志》卷十 筠廊偶笔 商丘宋荦牧仲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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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御极之四年,鹿邑中翰梁公遂,以诏使过洞庭。风雨中,见一人,长髯,蓝衣纱帽,气度闲雅,乘一物似马,半没水内;侍者持杖,狰狞随其后,与波涛上下。舟中数十人共见之,相距才数武耳。逆风而行,良久,迷离不见。其年八月,公返棹过齐安,与余杯酒间细言之。或曰“此洞庭君迎诏使”,理或然也。

楚之黄安县,野塘荷叶数百,为暴风卷起,插三里外稻畦中,一叶不乱。

扬州水月庵杉木上,俨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财皆具。

余于武城见一小儿,四五岁,手足似螳螂,头高起作两歧,见人念“阿弥陀佛”;唯索钱无厌耳。

孝感夏孝廉振叔炜,见一儿六七岁,浴水中,势与谷道各二。后不知所终。

樵人于王屋山得茯苓如屋,送济源某公,服之十年不尽。

一闽人山居,门前忽现宫阙数重,巍焕插天,须臾不见,盖山市也。

同里孝廉王皞之,有妹生不能言。及笄,有道人过门乞食,云善治病。或问能治哑否,曰:“能。”孝廉遂以妹请。道人命取水、油各一盏,咒之,倾一处,以簪搅成膏,渐结为丸,曰:“以水调服,即能言,但须焚香谢天耳。”孝廉以药授妹服之,顷刻能言。急觅道人不见,举家向空拜谢,闻仙乐喧阗,冉冉而去。

闽中洛阳桥圮,有石刻云:“石头若开,蔡公再来。”鄞人蔡锡,中明永乐癸卯乡试,仁庙授兵科给事中,升泉州太守。锡至,欲修桥,桥跨海,工难施。锡以文檄海神,忽一醉卒趋而前曰:“我能赍檄往。”乞酒饮大醉,自没于海,若有神人扶掖之者。俄而以“醋”字出。锡意必八月廿一日也,遂以是日兴工。潮旬余不至,工遂成。语载锡本传中,乃实事也。人不知而以其事附蔡端明,且以为传奇中妄语矣。锡官至都御史,以才廉闻。

[张山来曰:宋先生,予父执也,抚吴时,以大集暨此帙见赠,获之不啻拱璧。敬采异事数条载入选中,盖仿前人节录《搜神记》《续齐谐记》之例,非敢有所去取也。] 金忠洁公传 毗陵董以宁文友国仪集

金铉,字伯玉,武进之剡村人也。因殉节,谥“忠洁”,人称金忠洁云。初以顺天籍领解,成进士,时年十九;不习吏,请改教授。其大父户部主事汝升,旧多藏书,乃与弟錝日夜读之。继擢国子监博士,迁工部主事。

先是时,明怀宗已诛魏忠贤,而太监张彝宪等旋用事。至是而贼李自成兵始炽;添内饷,命彝宪总理户工钱粮,建别署。忠洁曰:“此天下存亡之机也,奈何诛忠贤,复任一忠贤?且我为工曹,必将属视我矣。”乃抗疏言,先言彝宪既有独踞之庭,必强二部郎官匍匐进谒,挫士节,辱朝廷。疏上不报,而总理已建署,果檄郎官以谒尚书仪注见。复上疏固争之,旨谕职事相关,自当礼见,余不必通谒,金铉亦不得激陈。彝宪意甚得,与其党议接侍郎官礼。或曰:“视尚书当稍倨。”宪曰:“我当稍恭,而待金铉倨耳。”

金遂集诸郎官倡议曰:“职事可令椽吏移之,我曹有一人登彝宪堂,即属彝宪假子,毋许入孔子庙。当提我靴掷肿其面,辱之朝堂。”于是诸郎官诣尚书,各请以公事出。至期,彝宪坐堂皇,黄衫缇衣,倡赞毕,但见吏,不见郎官。曰:“谐尚书始来乎?待午乎?”久之,又不至,乃恚曰:“避金铉,不即来,待晚乎?”命小竖窃伺门外,望扇导来即报。已而马蹄前后过之,无一人入者,乃大惭愤。借验放十六门火器,诬指十八位无火门,劾以故误军机,曰:“必杀铉。”会尚书争之力,仅削籍归。

家居益与弟錝尽读所藏书,尤善《易》学。而父汀州太守显、母恭人章,更时时慰勉之。至父死,服阙,复起为兵部车驾司主事,分守皇城,益修城守火器。时崇祯十七年二月也。李自成已陷大同,而宣府镇方有太监杜勋监视。又上疏曰:“宣府京城之蔽,宣府不救,虑在京城。抚臣朱之冯忠勇足恃,恐受内臣之掣,请亟撤之,并撤居庸关监视。”不听。至三月,果闻杜勋以宣府迎贼,朱死之。因哭语弟錝:“目今我哭朱公,数日后汝曹旋哭我也。”

及贼至居庸关,太监杜之秩果复迎降,遂进薄彰义门城下。杜勋缒城上,入见大内,唯张皇贼势以逼帝,遍语诸珰,谓我党富贵自在云。忠洁则仓皇点禁兵,归谋匿母,因哭告母曰:“铉守皇城,城亡当与偕亡。今日从母乞此身殉王事。”母曰:“噫!久谓汝读书知大义,乃今始向我乞身哉?且我命妇,与汝偕勉之。汝魂归,可会我于井矣!”趣之出,又命仆追往,以朝衣随之。

见贼入京城,杀监察御史王章于城上,王章亦武进人,字芳洲,与忠洁素厚。方为之欷歔数声,见市中宫人遍至,言贼入皇城,帝后已死社稷。欲趋入宫,又传闻提督京城太监王承恩从死,曰:“微独吾乡王御史也,若辈中尚有一人知大义者,我乃后之,不已为若笑耶?”遂衣朝衣,投御河死,死时有吕胖者,亦内监也,傫然而至,两手反接而睨视之,曰:“是金兵部耶?是人素不居我辈于人面,岂渠能死,吾独不能死哉?渠生欲远我,我偏近之!”亦自沉于此。

仆以奔告其母。母曰:“孝哉铉也,既信于王公,又能激吕监死,吾安可以诳铉?”急正冠帔,投井中,妾王氏随之下,遂与俱死。錝归,收葬毕,焚其书而长恸曰:“吾母乎!吾兄乎!此时会相见而相依乎!”哀号数日,又死井中。其后清兵至,家人请入皇城,求得忠洁尸,已与吕监骨相杂,不可分敛。而皇城又不得入榇。竟合两骸藁葬御河堤,而王御史之丧归里。

[张山来曰:明末死于忠义者,较前代为独盛。特存此一编,以当清夜闻钟,发人深省。] 核舟记 嘉善魏学洢子敬茅檐集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篛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篛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张山来曰:眼镜中有所谓显微镜者,一虱之细,视之大如枣栗。由此推之,则一核未尝不可视为东瓜矣。] 沈孚中传 武林陆次云云士北墅绪言

沈嵊,字孚中,居武林北墅。不修小节,越礼惊众。作填词,夺元人席。好纵酒,日走马苏、白两堤。髯如戟,衿未青,不屑意也。

崇祯末年,当九日,携酒持螯,独上巾子蜂头,高吟浮白。有僧濡笔窃记其一联云:“有情花笑无情客,得意山看失意人。”为之叫绝。拉归精舍,痛饮达旦。

家人觅至,曰:“今邑试,郎君何不介意耶?”嵊方醉睐未开,履无详步,扶入试院,则已几席纵横,置足无地。嵊乃积墨广砚,立身高级,大书《登高词》于粉壁之上。其首阕曰:“万峰顶上,险韵独拈糕。撑傲骨,与秋鏖,天涯谁是酒同僚?面皮虽老,尽生平受不起青山笑。难道他辟英雄一纸贤书,到做了禁登高三寸封条?”题毕而下,有拍其肩狂叫者曰:“我得一贤契矣!”嵊视之,则令也,潜视其后良久矣。令宋姓,兆和名,字禧公,云间名士,不屑为俗吏态者。把嵊臂曰:“昔贺监遇李白,为解金龟当酒。我虽远逊知章,君才何异太白?此日之事,今古攸同,盍拈是题,与君共填散曲,志奇遇乎?”嵊曰:“善!”令未成而嵊脱稿,更复击节,擢之冠军。荐之学使者,补弟子员,声誉大起。

嗣是非令醉嵊,即嵊醉令,交谊既狎,略师生而尔汝,更冠易服,戏乐不羁。嵊弟有讼,对簿于令,令佯为研鞫。嵊跃出厅事,大呼曰:“错矣!错矣!”令拂袖起。事闻直指,以白简斥令,令恬然勿怨也。

明鼎既移,阁部马士英卷其残旅,遁迹西陵。嵊往谈兵,士英伪为壮语云:“当背城决胜。”嵊驰归语里人曰:“此地顷为战场矣。”里人群哗曰:“丞相宵奔,将军夜遁,谁能任战,欲殃吾民?”争击毙嵊,烧其著书,所存者,独《息宰河》《绾春园》传奇二种。《绾春园》尤为词场称艳云。

陆次云曰:余童子时,尝从道中见孚中策骑过,有河朔少年风。及长,读其词而叹其死。语云:“凡人之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者。”孚中之死,鸿毛耶?泰山耶?吾乌能论定之?

[张山来曰:文人不谙世务,是以为世所轻,稍不得意,辄作不平鸣。若止观其文,诚足令人敬之重之。甚矣全才之难也!] 爱铁道人传 古黔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爱铁道人,逸其姓名,云南人也。少时曾为郡诸生。明亡,即弃家为道士。冬夏无衣裈,唯以尺布掩下体。不火食,所食者,瓜蓏蔬果。滇中四时皆暖,虽腊月有鳞物,故道人竟辟谷。性爱铁,见铁辄喜,必膜拜,向人乞之。头项肩臂以至胸背腰足,皆悬败铁,行路则铮铮然如披铠,自号曰“爱铁道人”。久之,言人祸福多奇中,愚男女皆以神仙奉之。而道人亦遂以神仙自居,更号曰“爱铁神仙”。

嗜饮,市人争醉以酒。妇人持酒与,则倾泼不饮。或诘之,则厉声曰:“若不闻孟圣人云:男女不亲授受乎?”于是神仙之名四走。有不远数十百里,来问吉凶。时道人寄迹破庙,日环绕门者数百人。道人大怒,骂曰:“我何神仙,我贪酒花子耳,知底吉凶?汝辈来问我?”即擎秽撒之,众乃散。

与蜀中铜袍道人张闲善。铜袍者,联铜片为衣而服之者也,故号曰“铜袍道人”。常携杖头钱,与爱铁饮与市,醉则歌呜呜,大恸而后休。甲寅乱,二人不知所往。

外史氏曰:以铁为衣,以铜为袍,岂炫异以骇人耳目耶?抑道家别有所属,而寓意于铜铁耶?皆不可得而解也。

[张山来曰:既有铁,便应有铜。爱金银者为贪夫,则爱铜铁者自是异人矣。] 北墅奇书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顺治时,山左有李神仙,游行京邸。庚子北直乡试,有两生密询试题。李笑曰:“公皆道德仁艺中人也,无庸卜。”题出,乃“志于道”全章,二人皆中式。辛丑会试,又有以场题问者,李曰:“五后四可。”场中首题,乃“知止而后有定”一节,果五“后”字;二题乃“夫子之文章”一章,三题乃“易其田畴”二节,果四“可”字。灵异最多,此特其一事耳。

[张山来曰:先君视学山左时,李神仙来谒,自署曰“治仙”。先君延入署中,仙命人于架上随手取书一册,复令信手揭开,随于袖中取出字纸一条,乃其首行也。又云:“明日有贵人送礼至。”及次日,衍圣公以叵罗见赠。后不知所之矣。]

陈我白瞽目,善揣骨。居扬州,吴江相国金岂凡召之。先令遍相诸人,多验。后及公,陈遍摸之,云:“此穷相,不足道。”公不语,傍人曰:“子无误言!”陈复遍摸,辄摇首曰:“不差!”公复不语。陈摸至公眼,遽跪曰:“此龙眼,当大贵!”众愕然。公笑曰:“果神相也。”重赠以金,复为延誉。盖公未生时,父翁祷于神庙,甚虔,夜梦神许赐以一子,视之,即寺傍丐者。私念有子如此,不如无矣。神复曰:“汝勿虑,当易其眼。”取殿庑龙眼纳之,未几生公。故公以为神也。

[张山来曰:审若是,则富贵之后身,仍为富贵;乞丐之后身,仍不免贫贱耶?真不可解!]

余卜居维扬时,陈我白已大富,不复为人揣骨,故无从一询休咎,闻其颇精于弈,目虽瞽,人不能欺之,尤为奇也。

河南刘理顺,乡荐久不第。读书二郎庙中,闻哭声甚哀。问之,乃妇人也:其夫出外,七年不归,母贫且老,欲嫁媳以图两活,得远商银十二两,将携去。姑媳不忍别,故悲耳。刘闻之,急呼其仆曰:“取家中银十二两来。”仆曰:“家中乏用,止有纳粮银在,明早当投柜矣。”刘曰:“汝且取来,官银再设处可也。”因代为其子作一书,称离家七年,已获五百余金,十日后便归矣,先寄银十二两等语。觅人送其家,姑媳得银及书,以告商。商知其子在,取银去。越十日,其子果归,所得之银及所行之事,与书中适符。母以问子,子骇甚,但曰:“此神人怜我也!”唯每日拜谢天地而已。刘公是年会试,庙祝见二郎神亲送之,中崇祯甲戌状元。其子后于庙中见公题咏,乃知书银出自公手,举家往谢,公竟不认,尤不可及也。

蓟门有人,新置茧袍一领,衣之过芦沟桥。值推车者碎其右袂,其人自顾,绝无一语。推车者跪而请曰:“小人误碎君服,贫不能偿,乞赐痛责以惩过。”衣者曰:“衣已碎矣,责尔何为?”拂袖竟去。推车者归,忽颠狂曰:“吾冤不能报矣!”邻人聚观,诘问其故。曰:“衣茧袍者为某,与我仇积前生。今日我数当尽,碎其衣,欲致其击我,我则随击而毙,使彼受法抵偿。而无如其不较也,吾如彼何哉?其量若此,吾怨已解。然彼于前世,尚负我五金。乞邻翁为我语彼,持此金来,资我殡事,我则与彼释此冤矣。”邻人走访,详语其人。其人大惊,拜推车汉于破坑之下。推车汉历叙前因,碎衣者浃汗,叩求上五金偿夙负。复上五金,曰:“以此为君祈福,修佛事。”推车汉曰:“如是,吾不唯不汝冤,且汝德矣!”一笑而逝。

顺治戊戌进士汤聘,为诸生时,家贫奉母。忽病死,鬼卒拘至东岳。聘哀吁曰:“老母在堂,无人侍养,望帝怜之!”岳帝曰:“汝命止此,冥法森严,难徇汝意。”聘扳案哀号。帝曰:“既是儒家弟子,送孔圣人裁夺。”鬼卒押至宣圣处,曰:“生死隶东岳,功名隶文昌,我不与焉。”回遇大士,哀诉求生。大士曰:“孝思也,盍允之以警世?”鬼卒曰:“彼死数日,尸腐奈何?”大士命善财取牟尼泥完其尸。善财取泥,若旃檀香,同至其家,尸果腐烂,一灯荧然,老母垂涕,死七日,尚无以殓。善财以泥围尸,臭秽顿息,遂有生气。魂归其中,身即蠕动。张目见母,呜咽不禁。母惊狂叫,邻人咸集。聘曰:“母勿怖,男再生矣!”备言再生之故,曰:“男本无功名,命限已尽,求报亲恩,大士命男持戒,许男成进士,但命无禄位,戒以勿仕。”后聘及第,长斋绣佛,事母而已。迨母死,就真定令,卒于官,岂违勿仕之戒欤?

[张山来曰:大士慨发慈悲,吾夫子独不为裁夺者,以死数日而复生,是为索隐行怪,非中庸之道,故不为耳。]

顺天江霞子云:其母舅汪公,于崇祯十三年任四川巡道。经略到省,单骑往谒,中途所乘马无病而死。蜀道难行,计无所出。忽有少年对马言曰:“我当变马与公乘之。”左右以为奸人,拥至公前。公云:“此狂人也。”释之。少年出门去,而马忽活。公喜甚,乘之,至辕门,甫下马而复倒矣。公入谒,事毕,乘肩舆归。方行,见一老者牵一人至,喊云:“救命!”视其人,即少年也。老者云:“适见公乘马死,小人随藏身山穴,变马负公。出马腹而寻身,不意宅舍竟为此人所占,伏乞敕彼更换,各还故有。”公语少年,少年云:“此系难得之物,愿受官刑,断不还矣。”公欲绳之以法,而无法可加。老者知不可强,拳詈交及,少年唯有笑受。公劝老者:“尔有此手段,不若另觅好舍何如?”老者曰:“公肯为某留心,某当从命。”少年拜谢去,老者亦随公回署。越半载,一日向公云:“公书吏之子,今夜暴亡,明晨弗令掩盖,使移置郊外,当拜公佳舍之惠。”公许之。明早升堂,问某吏:“可有子昨夜死否?”吏曰:“有之。”公云:“汝欲令其重生否?”吏曰:“安能得之?”公云:“汝命无子,虽生必命出家,不则生而复死。”吏曰:“与其死隔,宁使生离。”公令其舁之郊外,吏泣谢去。公归语老者,老者求一新衣,随公出郭。吏夫妇已先迎候,观者万众。见老者扶尸起,脱其衣,以己衣衣其身,随脱己衣,以其衣衣自身。老者忽卧地,棺中人突然起矣,拜谢汪公。吏夫妇呼之,绝不应,亦唯有向之拜谢而已。吏夫妇痛哭去。是人遂作道人妆,虽若舞勺之年,而所出者尽神仙之语。谓公云:“时事不可问,宜急隐。”答曰:“君父事了却,稍俟之。”后再促公,公言如故。因叹云:“固有定数,不可强也!”遂辞去。明年寇大警,公卒于官。裘武宋口述。

明末,关东有为玉器之工李宛者,白皙无髭之人也。其里中有张远者,长髯倾黑之人也。宛、远俱抱病,宛先三日死,远后三日死。宛至冥,冥官曰:“张合死,李犹未也,放转生。”鬼卒曰:“李舍坏矣!”冥官曰:“即借张舍舍之。”鬼卒送宛魂附远体而去。尸忽起,远之父惊喜曰:“儿生矣!”妻曰:“夫活矣!”子曰:“父能动矣!”宛张目曰:“我李宛也。此何地,尔何人,而子我夫我父我耶?”竟趋李宅,李阖家怪而逐之。宛曰:“我李宛也,父何以不我子?妻何以不我夫?子何以不我父耶?”其父曰:“我子死且腐,我子无髭,而尔多髯,大异矣!何诡说耶?”宛曰:“此张远之躯,冥曹判而假我生者也,盍辨我之声乎?”其家人曰:“声果宛声也。”张之父子追至,亦曰:“声诚非远声也。”而李之家究不敢纳也。宛曰:“不信,试取我器具来。”须臾,剖玉磨滤,为璧为珪,事事俱宛之素艺,远所不能者。于是信其果为宛也。张不能强之归,李不复驱之去。此王艾衲游边,云亲见其事者。

[张山来曰:冥官亦舞文如此耶?虽与受贿者不同,然亦恐宜挂弹章也。

不识李宛之妻肯与之同宿否?以白皙无髭之婿,而忽易以长髯倾黑之夫,能无怏怏?即张远之妇,见其夫复生,而为李宛之妻所踞,心能甘乎?俱不可解。] 鬼母传 兴化李清映碧古今文绘

鬼母者,某贾人妻也。同贾人客某所,既妊暴殒,以长路迢远,暂瘗隙地,未迎归。适肆有鬻饼者,每闻鸡起,即见一妇人把钱俟,轻步纤音,意态皇皇,盖无日不与星月侔者。店人问故,妇人怆然曰:“吾夫去身单,又无乳,每饥儿啼,夜辄中心如剜。母子恩深,故不避行露,急持啖儿耳。”

店中初聆言,亦不甚疑,但昼投钱于笥,暮必获纸钱一,疑焉。或曰:“是鬼物无疑。夫纸爇于火者,入水必浮,其体轻也。明旦盍取所持钱,悉面投水瓮,伺其浮者物色之。”店人如言,独妇钱浮耳。怪而踪迹其后,飘飘飏飏,迅若飞鸟,忽近小冢数十步,奄然没。

店人毛发森竖,喘不续吁,亟走鸣之官。起柩视,衣骨烬矣,独见儿生。儿初见人时,犹手持饼啖,了无怖畏。及观者蝟集,语嘈嘈然,方惊啼。或左顾作投怀状,或右顾作攀衣势,盖犹认死母为生母,而呱呱若觅所依也。伤哉儿乎!人苦别生,儿苦别死!官怜之,急觅乳母饲,驰召其父。父到,抚儿哭曰:“似而母。”是夜儿梦中趯趯咿喔不成寐,若有人呜呜抱持者。明旦视儿衣半濡,宛然未燥,诀痕也。父伤感不已,携儿归。

后儿长,贸易江湖间,言笑饮食,与人不异。唯性轻跳,能于平地跃起,若凌虚然。说者犹谓得幽气云。儿孝,或询幽产始末,则走号旷野,目尽肿。

[张山来曰:余向讶既已为鬼,亦安事楮镪为?今观此母,则其有需于此,无足怪矣。] 狗皮道士传 黔中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狗皮道士者,不知何许人,亦未详其姓氏。明末,尝冠道冠,蹑赤舄,披狗皮,乞食成都市。每至人家乞食,辄作犬吠声,酷相类。家犬闻之,以为真犬也,突出吠之。道士辄与对吠不休。邻犬闻之,亦以为真犬也,辄群集绕吠之。道士怒,忽作虎啸声,群犬皆辟易。每独居破庙,至深夜,辄作一犬吠形声,少顷,作众犬吠声,俨然百十犬相吠也。久之,通国之犬皆吠,而达乎四境矣。

岁余,献贼入寇,道士突至贼马前数十步,大作犬吠声。献贼怒,令群贼策马逐杀之。道士故徐徐行,贼数策马,马不前。献賊益怒,令飞矢射之,如雨,皆不中。献贼益大怒,以为妖,亲策马射之,中其首不入,矢还中贼马,马毙。献贼大骇,乃已。

他日献贼僭尊号,元旦朝贼百官,忽见道士披狗皮,列班行,执笏作犬吠声。献贼大怒,令群贼缚之。道士乃大作犬吠声,盈庭如数千百犬争吠状,声彻四外。合城之犬,闻声从而和吠之,声震天地。献贼大声呼,众皆不闻,为犬声乱也。献贼大惊而退。既退,犬声息,道士亦不知何往。

外史氏曰:世之言神仙者比比,余则疑信相半。今观狗皮道士之所为,岂非神仙哉?不然,何侮弄献贼如襁褓小儿哉?

[张山来曰:人皮者不能吠贼,狗皮者反能之,可以人而不如狗乎?] 烈狐传 贵州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明末有狐,幻老人状,年可六、七十,诣昆山葛氏,欲僦其荒圃以居。葛谢以无屋,老人曰:“君第诺我,勿论屋有无也。”葛异而诺之。老人即与葛约曰:“我异类也,与君家有夙世缘,故相依耳。徙来,请戒从者勿相扰,则佩君高谊矣。”葛曰:“谨奉教。”乃去。

越数日,老人投刺进谒曰:“徙来矣!”既至,从者数十人,皆衣裳楚楚,陈币悉珠玉锦绣,值数千缗。葛辞之,老人固让,葛然后纳其币。及去,达圃扉,即不见。葛愈异之,使人私瞷之,见圃内皆高堂大厦,画栋雕题,俨然缙绅家也。他日治酒招葛,樽俎之盛,帷幄之富,极人间之异。

葛有子方弱冠,风流都雅倾一邑。偶过其居,见一丽人,年可十五、六,如海棠一枝,轻盈欲语。归而思之不置。久之,遂成病,且欲死。父知其情,走告老人以姻请。老人曰:“恐吾辈异类,不足以辱君子耳!”葛固请之,乃许。择吉迎之,奁赠以万计。既归,夫妇笃好,事舅姑甚孝。未几,国变,乱兵入其家,见妇艳,欲污之。妇大骂,夺刀自刭而死;乃一九尾狐也。

外史氏曰:狐淫兽也,以淫媚人,死于狐者,不知其几矣。乃是狐竟能以节死,呜呼!可与贞白女子争烈矣!

[张山来曰:曩于友人处,见小书一帙,皆纪妖狐故事。狐之多情者固不乏,南烈者则未之前闻。今得此文,可为淫兽增光矣!

葛翁肯与联姻,亦非寻常可及。狐之以烈报之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