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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卷十(宋文一)辨奸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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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苏洵      

【题解】

这篇文章向来都认为是苏洵为攻击王安石而作,但后人有的认为是由南宋邵伯温所写。这篇文章列举了王安石的一系列“不近人情”的举措,指出他是祸国殃民的奸臣,并不是所谓的贤相。此文观点尽管有失偏颇,但是议论雄辩有力,如滔滔江水汹涌而来,势不可挡。

【原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1],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2],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3],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4],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5],仅得中主[6],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7],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8],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9],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10],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11],食犬彘之食[12],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13],竖刁、易牙、开方是也[14]。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释】

[1]础:垫在房屋柱子下的石头。

[2]山巨源:名涛,字巨源,晋代人,竹林七贤之一。王衍:字夷甫,晋惠帝时任宰相,但他终日清谈,不理政事,后被石勒所杀。

[3]郭汾阳:即郭子仪,唐代名将,因平定安史之乱有功,被封为汾阳郡王。卢杞:字子良,唐德宗时任宰相。他为人心胸狭窄,妒贤嫉能,当政期间搜刮百姓,陷害忠良。

[4]忮(zhì):忌恨。

[5]惠帝:晋惠帝司马衷。

[6]中主:中等才能的君主。

[7]有人:指王安石。

[8]夷、齐:即伯夷、叔齐,商的后裔,他们反对以暴制暴,反对周武王伐纣。商亡之后,他们又耻于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

[9]颜渊:即颜回,孔子的得意门生。

[10]浣(huàn):洗。

[11]臣虏:奴仆。

[12]彘(zhì):猪。

[13]慝(tè):奸恶。

[14]竖刁、易牙、开方:齐桓公的宠臣。

【译文】

事情有必然要发展到的阶段,道理有本该如此的根源。天下只有那些冷静观察事物的人,才能见微而知著。月亮周围起了晕圈,就意味着要刮风了;房屋的柱石开始潮湿,就意味着要下雨了。这些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事的变迁转换,道理的互为因果,虽然空洞难知、变幻莫测,但又怎么能比得上天地阴阳变化的难知呢?可是贤明的人却有不明白的地方,原因是什么呢?原来是他个人的爱憎好恶扰乱了他的心绪,利害得失支配了他的行动。

从前,山巨源看见王衍,说:“将来危害天下苍生的,一定是这个人!”郭汾阳看见了卢杞,说:“这个人要是得了志,我的子孙都要被他赶尽杀绝!”如今说起来,这样的推论有事前可以预料的地方。不过据我看来,王衍的为人、容貌语言,固然有欺世盗名的地方,但他不妒忌、不贪求,只是与世浮沉罢了。假使晋朝没有惠帝,只要能有一个资质平庸的皇帝,即使有成百上千个王衍,又从何而使天下动乱呢?卢杞那样的奸佞,确实可以使一个国家衰败,然而他不学无术,不通文章,容貌不足以打动别人,言语不足以让人迷惑信服。要不是唐德宗这样没有见识、昏庸无能的君主,又怎么会任用他呢?这样说来,山涛、郭汾阳对于王衍、卢杞两个人的预言,或许未必准确。

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嘴里念着孔子、老子的言论,履行着伯夷和叔齐的清高行为,招纳追求名声和不得志的人,一起制造舆论、自我标榜,把自己说成是颜回在世,孟子复生;而实际上他却阴险毒辣,与常人走的是两条路。这是将王衍、卢杞合成一个人了,这个人将要造成的祸患难道还能说得完么?脸脏了不忘记去洗净,衣服脏了不忘记去洗涤,这是人之常情。现在,他却不是这样,穿着奴仆的衣服,吃着猪狗的食物,头发像囚犯一样披散着,脸脏得像在给谁守丧,却谈诗论书,这难道合乎人情吗?凡是做事不近人情的人,很少有不成为大奸贼的,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样的人。用盖世的声望,来帮助他实现还没有成形的祸患,那么虽然有愿意天下得到大治的君主,尚贤使能的宰相,都还是会提拔他,任用他的。那么,有朝一日他成为天下的祸患,就是毫无疑问的了,不只是王衍和卢杞可以比得上的。

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并没有赫赫战功。”假使这个人不被重用,那么我的话便是说错了,而这个人也有怀才不遇的慨叹,但又有谁知道他所造成的灾难会大到如此地步?如果不是这样,天下就要遭受他所造成的祸乱,而我却能得到有先见之明的声誉,这是令人悲哀的呀!

【解读】

本篇结构紧凑,井然有序。首段总起一笔,阐明自己的立场。作者以“知”字为核心,指出“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只适合于一般事物,对于人事,则是“变化不可测”。人们若是“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那就会作出错误的判断。次段以古论今,引用西晋山涛评价王衍、唐代郭子仪评价卢杞的故事以证明首段所说的人事不好预测的观点。第三段由古论到今,指出现在有人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是“阴贼险狠”之徒,这种人比王衍、卢杞可要厉害得多。紧接着又进一步指出这种人“与人异趣”,还引用春秋齐国的三个奸臣竖刁、易牙、开方作为证据,以证明不近人情者多为奸诈小人的观点。文末一段以一个“祸”字告诫贤明之士,要提防奸徒,不要给他可乘之机。此文笔情翻驳,曲折不直,谨严中寓有变化,为千古观人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