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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卷十二(明文)五人墓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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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明朝末年,政治黑暗,以魏忠贤为代表的宦官专权,对正直的士大夫进行残酷镇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先后被杀,周顺昌仅仅因为招待过路经苏州的魏大中,也被拘捕杀害。周顺昌被捕时,对阉党已是切齿痛恨的苏州市民终于不胜愤怒,万人群起,攻击差役。事后官府捕杀市民五人示众。本篇是作者在阉党倒台后,为五位殉难者所写的墓碑记,文中叙述了事件的经过,歌颂了五人的深明大义、死得其所。

【原文】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1],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2],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3],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4],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5]。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6]。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7]。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8],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9],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10],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11],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注释】

[1]除:修治。魏阉:魏忠贤,明熹宗时为执秉太监,他借着熹宗醉心于做木工活而不理朝政的时机,独揽大权,残害忠良。

[2]曒曒(jiǎo):明亮的样子。

[3]吾社:张溥所组织的文社“应社”。

[4]缇(tí)骑:指明代特务机关逮捕人犯的吏役。

[5]抶(chì):打倒。

[6]溷(hùn):厕所。藩:篱笆。

[7]傫(lěi)然:堆积的样子。傫:通“累”。

[8]詈(lì):骂。

[9]脰(dòu)头颅。

[10]缙绅:原是插笏于带的意思,后转用为官宦的代称。

[11]圣人:指崇祯皇帝,他即位后,尽诛阉党。投缳:自缢。

【翻译】

这五个人,是周公蓼洲被捕时,为正义所激奋而死的。到了现在,吴郡的贤士大夫向当局请示,准予他们清理魏阉已废生祠的旧址来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前立碑,来表扬他们的事迹。啊,这也算是够隆重的了!

五人的牺牲,距离现在为他们修墓安葬,时间不过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当中,那些富贵的人,官运亨通的人,因为患病而死,死了就湮没于世,不足称道的,也是很多的了,何况那些生活在草野之中普通人呢?惟独这五个人光耀于世,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周公被捕,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我们复社里那些道德品行可以作为读书人表率的人替他申张正义,募集钱财为他送行,哭声震天动地。这时前来抓人的缇骑按着剑把上前问道:“谁在为他哭?”大家不能忍受,把他们打倒在地。这时以大中丞官衔作吴地巡抚的毛一鹭,是魏阉的私党,周公的被捕就是由他指使的;吴郡的百姓正对他切齿痛恨,于是趁他厉声呵叱的时候,就呼喊起来,一起追打他,他躲到厕所里才得以逃脱。不久,他以吴郡百姓暴动的罪名请奏朝廷,追究这件事,处死了五个人,他们是: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就是现在并排埋藏在坟墓里的人。

这五个人受刑的时候,意气昂扬,喊着巡抚的名字大骂,谈笑着死去。被砍下的头颅放在城上,神色没有一点儿改变。有几位贤士大夫拿出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五人的头颅,用匣子盛好,最后同尸身合在一起。所以现在的墓中,是五个人完整的遗体。

唉!在魏阉乱政的时候,当官而能够不改变自己的志节的,这么大的天下,又能有几人呢?而这五个人出身平民,平时没有受到过诗书的教育,却能为大义所激昂,踏上死地而不反顾,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况且当时假传的诏书纷纷下达,对受牵连的东林党人的抓捕,遍布了全国,终于因为我吴郡百姓愤怒抗击,使他们不敢再株连治罪。魏阉也犹疑不决,畏惧正义,篡夺帝位的阴谋难于立刻发动,等到圣明的皇帝即了位,魏阉就在放逐的路上自缢而死,这不能不说是这五个人的功劳啊!

由此看来,那么,今天那班职高位显的高官们,一旦因获罪而接受惩治时,有的脱身逃跑,不能被远近的人收留;有的剃发为僧,闭门不出,假装疯狂而不知逃往何处。他们可耻的人格,卑劣的行为,比起这五个人的死来,孰轻孰重本该是怎样的呢?因此周公蓼洲,忠义显于朝廷,得到皇上追赠的谥号,美名远扬,荣耀于死后;而这五个人也得以修建大墓重新安葬,并将他们的姓名并排刻在这大堤之上,凡是四方过往的行人,没有不到他们的墓前跪拜哭泣的,这真是百代难得的际遇呀!要不是这样,假使这五个人都保全了他们的头颅,老死在家里,尽享天年,但人人都可以把他们当做仆役来使唤,怎么能够使英雄豪杰们拜倒在他们的墓前,紧握手腕,愤慨异常,发出志士仁人的悲叹呢!所以,我和同社的各位先生,为这座墓空有石碑没有碑文而感到难过,就写了这篇碑记,也借以说明死生的重大意义,平民百姓也是能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的。

文中提到的那几位贤士大夫是:太仆卿吴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和姚公孟长。

【解读】

本篇夹叙夹议,议论随叙事而入,作者对五位义士的钦佩和痛惜,以及对魏阉的愤怒也随之流露。如“予犹记周公之被逮”一段,虽然是叙述五人遇害的经过,但文中“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一句,依然暗含了作者对魏阉的痛恨之情。

此文还通过层层对比,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如他以“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的病死跟“草野之无闻者”的就义对比,反衬五位义士的死得其所;以饱读诗书的“缙绅”与“素不闻诗书之训”的五位义士相比,反衬后者明晓事理、辨别黑白;以苟活性命的“高爵显位”之人与五人对比,突出后者的慷慨就义。三个对比层层推进,显示了五人的“死生之大”。这种写法既可以突出五位义士的高尚形象,又能增强文章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