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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集[四库本]》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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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临川文集卷三十九   宋 王安石 撰书疏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上时政疏

进戒疏

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聦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纎介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於天下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爲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贰於谗邪倾巧之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於此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爲忧外则不能无惧於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於百姓者爲政不法於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於此而已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己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爲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後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己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己合乎先王之政矣虽然以方今之势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聦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爲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於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臣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於此时者也夫人才乏於上则有沈废伏匿在下而不爲当时所知者矣臣又求之於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盖阖郡之间往往而絶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加於民而吏辄缘之爲奸以扰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远孰能称陛下之指以一一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谓乎然则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己诚能使天下之才衆多然後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後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衆矣何至於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商之时天下尝大乱矣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当是时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後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谓也及其成也微贱兎罝之人犹莫不好德兎罝之诗是也又况於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诗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无废事也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又尝少矣至宣王之起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诗人叹之曰德輶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盖闵人士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後人才复衆於是内修政事外讨不庭而复有文武之境土故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观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於乡党皆有学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於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爲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爲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爲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於学此教之之道也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於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亷耻而离於贪鄙之行犹以爲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其生也既於父子兄弟妻子之养昏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於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於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爲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爲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爲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爲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王於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则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矣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羣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羣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爲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爲之倡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衆矣故曰此养之之道也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於乡党必於庠序使衆人推其所谓贤能书之以吿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後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聦明而聼私於一人之口也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亦不过如此而己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衆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属於一人而使之於一日二日之间考试其行能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爲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吿于上而後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己此取之之道也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爲后稷知工者以爲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爲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爲之佐属又以久於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於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於着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於一时而顾戮辱在其後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謟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己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衆工者以此而己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臯陶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己耳此任之之道也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於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爲而不得也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己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於学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爲有司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己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爲天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於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己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於专而毁於杂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於官府处农於畎亩处商贾於肆而处士於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己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於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於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於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後卒然责之以爲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爲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爲公卿大夫有可以爲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於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故其大者居则爲六官之卿出则爲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两师旅之帅也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爲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学者以爲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於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於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自托於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爲急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後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於射则爲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则己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当从事於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於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於礼乐祭祀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岂以射爲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己乎固以爲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於此而能者衆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於乡党矣然後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於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爲安也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爲安哉顾以爲天下学士以执兵爲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爲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衆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後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於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於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爲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失爲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爲小人泰则爲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爲小人泰而爲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爲衆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爲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爲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爲夫士己尝毁亷耻以负累於世矣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心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爲之节而天下以奢爲荣以俭爲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爲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爲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於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於族人亲姻而人以爲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亷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己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羣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爲酒之末流生害有至於死者衆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於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其本然而世之识者以爲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己不足以供之其亦蔽於理矣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爲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常以困穷爲患者殆以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爲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爲吏者至於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二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於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於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爲公卿不待论而後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爲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爲公卿者常出於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後得士也其亦蔽於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於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殴天下之才士悉使爲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爲公卿者固宜爲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爲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爲公卿者困於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於嵓野盖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择者公卿而己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於朝廷则百司庶物无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於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於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於州郡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爲不肖者之资而己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己尝患其无用於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贤於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於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於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於此选也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己挤之於亷耻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於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爲季氏吏盖虽爲吏而亦不害其爲公卿及後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於亷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奬之以礼义者晩节末路往往怵而爲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己挤之於亷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於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己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於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後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历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己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爲也夫责人以其所难爲则人之能爲者少矣人之能爲者少则相率而不爲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爲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爲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己渐渍於失教被服於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於任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於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於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於着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絶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於其任而至於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於其官而後可以责其有爲而方今尤不得久於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己不久至於任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二以法束缚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爲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爲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己不详使之既己不当处之既己不久任之又不专而一二之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资序则不任以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爲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肖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谓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於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爲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於奕碁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於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其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爲陛下长虑後顾爲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爲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爲非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後果海内大扰中国困於兵革者二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固将爲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於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爲之以渐期爲合於当世之变而无负於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爲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爲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爲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爲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於数十百里而後止於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刼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於先王之诸侯至其後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於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後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爲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爲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爲之以渐则其爲甚易也然先王之爲天下不患人之不爲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谓不患人之不爲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矣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己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爲才故曰不患人之不爲患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有能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已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爲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熟也顾有一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後侥幸之时其剏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以其剏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说以趋之无有龃龉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剏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爲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後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絶是忽四方以无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後得意於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爲之以爲不若是不可以有爲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於排逐然孔子亦终不爲之变以爲不如是不可以有爲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爲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剏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衆也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爲者惑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己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爲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爲当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於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至於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羣聚而笑之以爲迂阔今朝廷悉心於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於刀笔之间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观矣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贞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彛之徒皆以爲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爲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文贞公一人尔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蛮夷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文贞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之然则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观矣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聦明而终无补於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义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上时政疏

年月日具位臣某昧死再拜上疏尊号皇帝陛下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於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自秦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聦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国日久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趋过目前而不爲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灾祸而悔无所及虽或仅得身免而宗庙固己毁辱而妻子固巳困穷天下之民固已膏血涂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脱於困饿刼束之患矣夫爲人子孙使其宗庙毁辱爲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岂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晋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爲其祸灾可以不至於此而不自知忽然己至也盖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衆建贤才不足以保守苟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则不能询考贤才讲求法度贤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岁月则幸或可以无他旷日持久则未尝不终於大乱伏惟皇帝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聦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然享国日久矣此诚当恻怛忧天下而以晋梁唐三帝爲戒之时以臣所见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官乱於上民贫於下风俗日以薄才力日以困穷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此臣所以窃爲陛下计而不能无慨然者也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爲可以徼幸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晋梁唐三帝者不知虑此故灾稔祸变生於一时则虽欲复询考讲求以自救而己无所及矣以古凖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爲有爲之时莫急於今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所及之悔矣然则以至诚询考而衆建贤才以至诚讲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终身之狼疾爲忧而不以一日之瞑眩爲苦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备从官朝廷治乱安危臣实预其荣辱此臣所以不敢避进越之罪而忘尽规之义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则天下幸甚

进戒疏

熙宁二年五月十一日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护军赐紫金鱼袋臣某昧死再拜上?皇帝陛下臣窃以爲陛下既终亮隂考之於经则羣臣进戒之时而臣待罪近司职当先事有言者也窃闻孔子论爲邦先放郑声而後曰远佞人仲虺称汤之德先不迩声色不殖货利而後曰用人惟巳盖以谓不淫耳目於声色玩好之物然後能精於用志能精於用志然後能明於见理能明於见理然後能知人能知人然後佞人可得而远忠臣良士与有道之君子类进於时有以自竭则法度之行风俗之成甚易也若夫人主虽有过人之材而不能早自戒於耳目之欲至於过差以乱其心之所思则用志不精用志不精则见理不明见理不明则邪说詖行必窥间乘殆而作则其至於危乱也岂难哉伏惟陛下即位以来未有声色玩好之过闻於外然孔子圣人之盛尚自以爲七十而后敢从心所欲也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而享天下之大奉所以惑移耳目者爲不少矣则臣之所豫虑而陛下之所深戒宜在於此天之生圣人之材甚吝而人之值圣人之时甚难天既以圣人之材付陛下则人亦将望圣人之泽於此时伏惟陛下自爱以成德而自强以赴功使後世不失圣人之名而天下皆蒙陛下之泽则岂非可愿之事哉臣愚不胜惓惓唯陛下恕其狂妄而幸赐省察

临川文集卷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