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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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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

宛丘文粹一      宋 张耒 撰

悯刑论上

昔者先王之时议事以制不为刑辟者何也夫天下之情无穷而刑之所治有极使天下之吏操有限之法以治无穷之情而不得少议於其中而惟法之知则天下之情无乃一枉於法而失其实欤是以先王之时一权诸人而不任法是故使法出於人而不使人出於法至於後世其所以治天下之具不能如先王之盛时淳厚之德衰而吏有率私以立法恃其无法而放肆者故後世始有刑法之书以治天下然天下之弊虽不可以不救而天下之情不可枉也是故法简网疎而人与法两立而不偏废穆王之刑以谓轻重诸罚有权夫五刑之属止於三千者法之所不可移惟其轻重之间有所谓权者是故犹不废行法者之志方是时罪入於法之内则归之法罪出於法之外则归之权虽不如先王之盛时而天下犹未受其弊呜呼柰何一归之法而不任人也自秦汉以来治天下之具苟且灭裂务使天下为不可欺而待天下之吏以谓不可使少行其意也故一切任法而废人予尝悲夫後世任法之弊也盖其弊非独法不足以尽其情而其极乃至於变其情而合诸法盖罪无必而易移法有限而难动故罪轻而法重也不幸无轻刑以处之则有入之重者矣罪重而刑轻不幸无重刑以当之则有出之轻者矣变罪而附法失情而合文不畏情之不尽而虑法之不合盖其间有所谓疑虑而正诸有司者十不过一二而已矣呜呼任法以治天下而天下无正刑矣予尝推其原而後悲夫天下之事未始不自夫贤不肖始也先王之时天下之事简肃而精修其人才皆足以过絶天下而上有圣哲之絶德故尧舜之际与夫三代之盛时至於鸟兽之无情隂阳之不可测而人之才智皆能为之故其後有豢龙御龙之官而四时之官皆能候天地之气导其节而制其和由是言之则人之所以精思极虑以治事赴功者何如哉自圣人之亡其後世比於先王之盛固已少减而天下之事日以繁乱诡伪生於其中而信厚之德薄人之贤者不及於先王之时而间之以不肖至於近古而任人之道盖已大坏贤不肖混乱而不可知天下之事日已废缺夫惟得人如先王之时故可以舍法而不任而贤不肖之相半也故人与法并行後世非无贤也而要以不可知故一归之法推其原求其本则法之弊盖出於人之弊也夫惟能隆任人之术详於择人而後法可以少简姑无望其不为刑辟人与法并行者可以庶几矣

悯刑论下

立法以纠天下之过者必欲天下行之而不敢逆然而常至於沮而不行者何也是其立法非人之情故也何谓非人之情夫天下之所共恶者而特轻之天下之所共恕者而特重之不当恕而强为之仁不必恶而过为之罚凡此者天下之情所不安者也今夫天下之情有所谓很恶而不逞举指而恶之者幸而入於刑而考於法则轻而不足以惩之则夫行法者必有不平之心焉故必入而处之於重夫如是则是好为轻者之有所不行也夫人固有不幸而入於刑者有诚犯而其心无他者不幸而遇之而考於法则重则行法者必有不忍之心焉是故有出而寘之轻夫如是则是好为重者之有所不行也昔者圣人之於天下其言无不听其令无不信然卒不可变者天下之好恶也惟其然故天下之所恶圣人不强恕以为仁天下之所哀者圣人不深治也故法立而天下安之传之後世而不敢易夫犯天下之所恶而吾报之以所恶天下之所恕而吾寛之以所欲则天下之吏虽不知吾法之所为而固已隂服之矣吾之法因彼之情故也故欲吾之法立於天下者莫若原天下之情而无所出入使天下无不乐之心而後可也後之惑者不深求先王之意而求夫恩威之名而不究其实以谓恩主於贷而有罪者舍之以为恩思有所禁则小过者行之以为威行之者不快而被之者不服则何怪乎吾之法不立哉或曰吾之法过於威耶则不惟行吾法者有不乐於其心而固取乱於民使过於轻耶民将怀我彼行吾法者之不快是何足顾也呜呼是大不然也天下之情自顾其所为诚有拂於人而人不加怒彼固以为可欺而罔人之心至矣故人之不察其过而知德者君子也尚何怀之有哉夫治天下者何必苟为惠以谄天下之情也杀之而当其罪虽曰杀而天下悦服矣

法制论

昔者圣人之立法告天下以其意而已故常立其大防而其节目委曲所以施於事者听夫人之自为而不於其一切先立於我是故法立而意行意行而利至盖天下之事繁细琐屑其情状万变故不可以一致以吾一人区区之聪明而先为之经画於此而使之一从於我则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夫其势不可以有成而必求行焉则物有受其弊者矣天下之法常坏於此而世之惑者未之或知也今夫世之教战者其为行列什伍亦不过数者而已彼岂不欲尽欤势有所不可也何则敌人之智百出而不可测而我安能委曲而豫测之耶必曰必如是而後胜如是而後败其委曲琐屑一切先为之所使无顾於敌者之何如而惟我之为听夫如是则必败而已矣善教人者晓之以其道而不示以其事故告天下使无违吾意则其委曲琐屑虽小不尽而吾之意犹在也呜呼三代之圣人其聪明圣智足以深见天下之赜隐然其制法也亦何以异於此欲均天下之田而为井田欲分天下之地而为之诸侯九夫为井人得百亩而耕之使夫大不得以兼小强不得以并弱而後又为沟洫之制自一夫而积之至於万夫公之地方五百里而男之地方百里使之大小有序而又列为九服之远近夫分田建国之法如是而已矣夫天下之地高卑之不齐广狭之不一水泉畎亩之差殊与夫名山大川汚池薮泽之地常居十五则亦安能较然如画於一枰之上哉彼圣人之法不为之纎悉琐屑以尽之而特设其大端而已何也盖圣人之告天下者特其意而已盖当是时公卿大夫凡当其职者皆得出其智以尽天下之变因规而为之规因矩而为之矩使之各称其宜而不乱是以天子拱已优游於上而所以均齐天下之理亦莫不如意而天下安享其利人人皆得措手足於其中初若莫可据法而吾之法卒立乎天下此先王之所以有所动作而天下乐之虽天下之大事而为之无难者也不善为法者则不然穷析天下之理於一身之聪明持区区目前之智而断万里未来之势故其法不患於不详而天下卒不能行而不知其患乃出於好详是故善用法者有违法无违意不善用法者有违意无违法法可违也意不可违也夫天下之情常乐於有所为而困於龃龉而不得放夫使人人足以自致而其终不失我之所欲则亦足矣何必区区乎使之从我而後可也

知人论

甚矣用人之难也天下之实才常深伏而不发非遇事焉则有终身不可窥者故其勇足以暴三军服四夷而其外如怯其节足以断大事成大功而其外若不能有所为者方其未发也其言语动作坦然无以异於常人卒然即之而不知其器是故非有深智英明之君不得而用之而世之小人常有以自蔽其不肖以惑世主之听而卒败天下之事可胜叹哉彼小人者其中实怯而视其外即发扬振厉而若勇其中实庸而听其言则辨给开敏而若才卒然即之若真可与有为者是故世主往往甘心而不辞至於谋穷计失而後悔悟呜呼用人之难也如此盖尝闻之古之求知人者於人也不观於形似而察其中於已也不逆於耳目而逆於心察其中则见其所穷逆於心则为虑也深彼小人将欺我也不过多为形似以动吾耳目之间而已彼安能为实哉而吾应之也常出其所不意而後小人之情见而天下之实才亦虽欲伏匿而不得盖昔者霍光之所为固非有征伐攻取之谋而文采缘饰之可喜也朴然庸人而已尔非有武帝之聪明不足以知之故卒然用之而不疑与之以兵尊之以权提孺子之天下使之谋之而光果有以当之也盖当其初委任之际朝廷之臣孰不以为过之而至其有所立则有震惧而不敢与者然则光之平生之所为岂可以占其後之所发哉议者不知武帝之用光盖本知人之明而遂以谓当时之臣惟光可以胜其任彼徒见其成功而後知之不知当时之人才足以治军旅决成败而书生儒者之论孰非仗节死义之人安肯弃而不求而授一木强之霍光哉唐之文宗昭宗其愤乱也甚矣不爱高爵重禄以致天下之士投至诚而与之此其志皆可与立功而其取人无术故徒以益乱彼李训张濬者其言动作止如可以立功者也大言而不顾敢为而不惮故二君惑之虽有间焉不可得而入其後卒然而发以区区之宦人不能少制其乱提兵数万而不能取李克用之一镞卒之身灭国弱为天下笑彼二君惑於形似故也李系好言兵而王铎与之兵李元平好大言而关播授之权卒於无成为天下笑呜呼使人之知人独视其外而可以不疑则知人者帝何其难之也

驭相

天子能使天下之权在宰相而进退宰相之权在天子夫如是者可谓知驭相矣夫天子之所以必尊宰相者非以私宰相也而其势乃所以自尊今以天子之辅相左右朝夕之所接以取谋而使天下之人有轻之之心则天子之势亦卑矣夫人之情涉江河而畏险则终身不敢行海何则彼以谓江河为可畏而况於海乎彼且以谓宰相为不可慢而况其君乎呜呼又非特如此而已也使天子之力足以办天下之事则何所俟於相以吾为不能独治也而後择相而委之委人以事而夺之权犹为不任而已矣故必使之可取可舍可赏可罚舍吾疑之之心而使少行其意而後彼得以自尽夫如是故不幸而有过吾有以责之夫使宰相之势无以异於羣有司必使之一听於我而後可则彼有罪而吾将无以责之而彼且有藉其口矣故曰宰相不可以无权夫与人以权者必使之其利在我以谓与尔以权者凡以为我也斯可矣使窃吾权而据之久而不还以为已私利则吾将折而受制此天下之大患也今夫世之畜犬与鹰者方其逐禽於野则必解羇弛禁纵之而不制然至不顺而害人则吾必能制其命夫能纵之而不足以收之则几何其不为患也诚得天下之至贤如伊尹周公霍光孔明之徒不以天下易匹夫之命者而任之则何所复求然天下之贤不可以常得而吾之任人或以才而忘其汚或以功而舍其素未必皆天下之至贤也夫使擅天下之权於掌握之间而吾无有以制之而望其不为乱其庸可得乎故古之待大臣者天子为之致恭尽礼而至其有罪而不恕有杀而无罚夫惟能致礼则宰相尊而有罪不恕也此所以为天子之权欤故曰必使进退之权在天子夫曹操司马懿父子初不过得窃天子之权攻伐出处放意恣行而已而汉魏之主惟其无有以制之是故养其势固其身而卒盗其位若唐德宗则疑宰相而不任惩奸臣之弊而谓天下之人举不可信乃一切自用其聪明当时宰相奉行文书而已故当是时藩臣有轻朝廷之心彼一人之聪明而当天下之亹亹则数见其所穷而左右大臣皆有苟且之志而无出力死难之意则宜其陵犯而无忌也呜呼与人以权而我不能收汉魏之主是也畏权之去我而夺人之职者唐德宗是也是二君皆过矣呜呼天下之事不可以无术也而驭相为最难或者不知其故以为先王之时一本於忠信而无术不亦缪乎夫坤之道臣道也而象为马吾未见马之可以亡驭也驭之以术何害於忠信耶

将论

天子之臣自公卿大夫虽或阙焉而不足为急其不可一日阙者其为将乎夫将之所以为急者非以夫任之有以过夫公卿大夫也为其事之不常有而人之能之者少也今夫医之为药也金石草木之珍世之所共有者未必藏也至於远方之物山海之奇产与夫人力之不可以常得者则必预蓄以待其用今夫百姓之不安而财用之不登刑罚之不平而礼义之不兴其为患大矣然其为事也天下之所习知故其为术也人人皆足以措手足卒然求其人而易得也讲其术而易晓也譬之於金石草木之珍其所治者大矣然人人之所知而有之虽不素有无害也或一旦之急提百万之卒以与人战胜则生败则死天下之人无事则废而不讲有事则避而不愿见者也故其为事不常有於天下幸则千万人之间而有一人焉学焉而知其术用焉而见其利故人之习之者少非卒然可以朝求而夕得苟取而骤用者也譬之有疾於此而待远方之奇药岂不殆哉先王知其然故虽隆仁义礼智以化天下之俗消伏悖戾好争之心而常隂求天下之奇才以待不测之患盖尝寓其法於六乡六遂之间使卒乘车徒之制素具而朝廷之公卿大夫外之诸侯之君朝聘宴飨从容欢欣之际必陈弓矢以讲射而四时之隙则命有司以讲武以天子之尊而驰骋於草野亲金鼓干戈之劳以射取禽兽盖飨宴者人情之所乐而弓矢者威武之事田游者逸乐之事而杀兽者征伐之容盖先王所以藏天下之所畏於人情从容之际凡此者所以隂养天下豪杰之气使之一旦习知其术安之而不慑也是故先王之於将也非特能求之而又能养以致之至於後世秦汉以来其虑天下之变已不能如先王之时而独知求而用之而已养之有术以致其才求之有方而知其实此先王之法也故其术无穷养之无术而知求之愈於不求焉可也比於先王之时则十已失其九矣呜呼先王之法後世既亡矣安坐而不求求之而非其道者未见其可也

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