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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川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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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龙川集卷三

(宋)陈亮 撰

○问答(凡一十二道)

三代以仁义取天下本於救斯民而非以位爲乐也齐威挟尊周以自私败商周之常经而开争夺簒杀之祸其流既惨矣秦合天下以奉一人恣其所欲爲陈涉因斯民之不忍徒手大呼而刘项藉之以起沛公号为寛大长者三章之约足以动天下而入其心宜本於为民而起矣方其穷时纵观秦皇帝叹曰大丈夫当如此其意岂出於为民邪天下旣定周防曲虑如一家私物此岂三代公天下之法邪唐太宗与刘文靖之谋似矣与其父谋所以免祸而迫胁以从之何其舛也尊隋之举代王之立殆若濯泥於水而明白洞逹之事仅能以九锡归诸有司耳其所以守之者又密於汉则其义岂足自附於三代乎然而国祚之久长斯民之爱戴曾不减於夏商何也民不可欺则其取守之道必有可言者矣

昔者生民之初类聚羣分各相君长其尤能者则相率而听命焉曰皇曰帝盖其才能德义足以为一代之君师听命者不之焉则不厌也世改而德衰则又相率以听命於才能德义之特出者天生一世之人必有出乎一世之上者以主之岂得以世次而长有天下哉以至於尧而天下之情僞日起国家之法度亦略备矣君臣有定位听命有常所非天下之人所得而自制也朱均之不肖非如桀纣之足以亡天下而尧以为非天下之贤圣不宜在此位岂以法度定天下之心而私诸不肖之子哉取舜禹於无所闻知之人而历试以事以与天下共之然後举而加诸天下之上彼其心固以天下为公而其道终不可常也禹以为苟未得非常之人则立与子之法以定天下之心子孙之不能皆贤则有德者一起而定之不必其在我固无损於天下之公也汤以为天下既已听命於一家而吾之子孙不择其可与之者而使不肖者或得以自肆於民上则非所以仁天下也故或世或及惟其贤而已不幸而与之不当其人则天下之公议终不以私之吾家也武王周公合天下之诸侯使之小大相承而方伯实总之以听命於天子天子不能以一人之私而制天下也故定立嫡之法以塞觊觎争夺之门而君臣之定分屹然如天地之不可干矣此岂一世之故哉秦以智力兼天下而君之不师古始而欲传之万世使天下疾视其上翻然欲夺而取之势力一去则田野小夫皆有南面称孤之心竞智角力卒无有及沛公者而其德义又真足以君天下故刘氏得以制天下之命使刘氏不有以大异乎天下之姓氏则君臣之分犹可干而三代之统绪未可继也周防曲虑岂将以私天下哉定于一而已曹孟德一有私天下之心而天下为之分裂者十余世及李氏之兴则犹刘氏之旧也彼其崛起之初眇然一亭长耳其盛者不过一少年子弟安知天下之大虑而勃然有以拯民於涂炭之心三章之约非萧何所能教而定天下之乱又岂刘文靖之所能发哉彼其初心未有以异於汤武也而其臣凡下无以辅相之虽或急於天位随事变迁而终不失其初救民之心则大功大德固已暴着於天下矣孔孟以天下之贤圣而适当春秋战国之乱卒不得行其道以拯民於涂炭者无其位也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又曰垂象着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苟诚其人而欲得其位者其心犹可察也使汉唐之义不足以接三代之统绪而谓三四百年之基业可以智力而扶持者皆後世儒者之论也世儒之论不破则圣人之道无时而明天下之乱无时而息矣悲夫

汉高祖起布衣以争天下及大业既成而父兄故无恙也然尊之封之皆有所感而後发而或者犹置余忿於其间唐之太宗既已一切委命於父兄矣己未庚申之变岂人道之所可安乎舜之於瞽象周公之於管蔡夫必有其道矣岂圣人之事不可复见於後世而天下冒冒然以强弱小大相为雄长而彼善於此者亦可以一天下而归之正乎人道之不灭者几希矣精微委曲之际处其所不可处以待圣人之复起者固不可以无论也

匹夫不阶尺土而有天下此天下之大变而古今之所无也彼岂有熟讲素定之规模而其臣相与把手以奋起草莽之间又岂尝学古以从事哉仁义礼乐先王所以维持天下之具既已一切尽废而利害缓急迫乎其前则裂土定封无所爱惜至於着在人心不可泯灭者或有感而後发或因以泄其余忿亦其势然耳嗟夫此岂可谓非天哉自黄初以来陵夷四百余载刘石诸姓迭起以主神器而民生常觊一日之安寜於非所当事之人人道失其统纪而天地几於不立矣此非有超世迈往拔出之英豪安能扫地以求更新乎太原之义旗一指而天下靡然知所向矣高祖以父而主之可也建成独可以常法嗣之乎据非所当得而又疾其当得者若不能以终日此非天诛之则人杀之耳天未尝不假手於人是以太宗抽矢蹀血忍於同气犯天下不义之名而不恤彼其心以为是天实为之而非吾过也天人之厌乱极矣岂其使建成元吉得稔其恶以自肆於民上哉人心蔽於自见而天命不知所归是治乱安危之大几也昔者周公盖忧此矣孺子离襁褓寜几时而武王疾日病周公惧其事之不可继也至诚委命於天欲以身代武王之死武王得以延数年之命而孺子可辅以立他日管蔡之诛为天下诛之耳要以使天命即於人心所可安之地不然则吾心岂能尽白於天下而何以为後世训乎天命之所在若决江河故檀车煌煌牧野洋洋虽圣人不敢以疑贰之心而承之也顾其所以先为之地者至矣人欲谋我而我亦谋之是以乱易乱也而其地安在哉虽其决於承天命以脱民於涂炭有足自解者而终不即於人心之所安至今论者犹不安之嗟夫此又可以尽归之天哉

三老董公以仁义遮说汉高帝而三军始为义帝缟素项氏不复能自直於天下名义之不可负盖如此儒者正名之说虽起於管仲之尊周而自汉以来则以此举为明验矣然人为万物之灵而仁义智数盖不可以杂而行也不出於高帝之诚心而欲以欺天下则名义乃自外来乎故三军缟素本足以纳侮而不足以形敌然刘项同受命於义帝坐视同列之贼其君而不问则圣世皆不复知所谓人道矣是三军缟素而大义始明高帝定天下之机无乃真在此乎合内外而论之宜必有以处此者

晋奚齐义不足以君国圣人书以为君之子而卓子则书君者里克君之也秦以智力兼天下其亡楚尤为无道盖天下欲共亡之久矣况当天下溃乱之时盖不必用怀王以从民望也项氏君之而诸公皆禀命焉则其君之者非一人矣利其为名则君之不利其实则害之自立自废各从其私是君臣无定位而以强弱为轻重率天下之人如驱羣羊是非可否惟吾之所欲为而人亦不得裂去也其轻天下亦甚矣董公者发天下之公愤而借高帝之力以扶人道於既絶者也揭项氏之不义於天下使天下皆欲援弓而射之虽微高帝犹不可以自立盖董公之遮说几於孔子沐浴之请而高帝之义吾不知其何心也故孙权之自立非义也使魏氏不得自正於天下则人道不至於尽废虽圣人不得而明权之非义也

三代之剏业以封先圣之後为念而论功行封犹待其定也至周则大封同姓於其间为国五十有三而犹未以为慊武王周公固非以天下为己私者天之立君岂为姬姓而设乎汉兴患异姓之强大而大封同姓以镇之其道盖本诸此矣七国同时举事黥彭之患不如是之并也诛锄剗削至於分裂以各王其子弟同姓湮微而后族之祸又成矣圣人之立法本以公天下而非以避祸乱心有亲疎则祸福倚伏於无穷虽圣智不得而防也周汉之法岂世变之穷而至此乎合天下而君之疏远之人何负於国家而周以宗强此果何道乎不然汉诿之周而周公其衰矣

昔孔子论三代之损益可知盖自尧之亲睦九族积而至於周之大封同姓五十有三国者亦其损益之可知者也然其义遂穷而不可继故春秋之诸侯以其子弟爲卿者圣人皆以弟书之独於季友之来归不系以亲而书曰季子盖其贤者则与衆共之其不贤者圣人以为有国者之私其亲而其义不通於天下也岂非参酌四代之制以为万世通行之法哉汉高帝与诸公共起草莽以帝天下天下平定诸公各以南面称孤帝犹疑其不可尽信也分王子弟以据其冲而庶孽与其不肖者一切不问庶几以为可自附於周家亲亲之义而不知权势既成虽亲者亦不可保其可保者惟其贤也不思天下之公义而用其谋国之私心是非利害徇於目前而使前後相矫卒不得其正祸乱相寻於无穷不独汉氏为可悯而魏晋宋齐不能以是一日为安者盖亲疎之义不明也出其子弟之贤者以与天下共之其不贤者养以国家之私使亲贤参错而祸福治乱一付之天下之公而吾无容心焉圣人之作春秋以待後圣者盖如此

项羽喑呜叱咤千人皆废而能恭敬爱人自屈於礼节之士其仁与勇可谓兼之矣至於赏不妄与岂不足自附於惟衣裳在笥之义邪汉高帝乃饶爵邑以来天下之顽钝嗜利亡耻者开国承家之初而顾以小人先之卒用是以胜羽羽之目当不瞑矣使天下有疑於儒者之道其不自高帝始邪

方三代之衰闻诸侯修德以兴矣未闻崛起草野而皆有南面称孤之心也当草昧之时欲以礼义律之智勇齐之而不能与天下共其利则其势必分裂四出而不可收拾矣匹夫竝起而争此非先王之常势也高帝能用是以合其势而不能用是以一日为安盖其初不能参用项氏之所长以消伏异时党与摇动之心此正陈平之所预见而深忧而开国承家小人勿用之义何尝一日而废哉盖田横之未去郡国豪姓之未徙四老人者伏於商山而不可招致高帝虽死而目不瞑也异姓诸侯王之忧特衆人之所共忧耳易曰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寜圣人其知之矣

周召毛毕实佐文武以有天下成康既没王朝之公卿往往皆诸公之子孙族属比闾族党之贤修身饬行以自见於斯世者非一人其卓然者岂不可与公之子孙族属共执国政哉然而位终不得过大夫人才之特起不幸而非世家则不得以任公卿之位此果何法也春秋讥世卿而人才之特起者终无一人得附见於册书虽圣人之法亦不免随世而立欤汉高帝与萧曹诸公共起而亡秦天下既定非尝更当时之事者不以任公卿也贾生特起之才天子明知之而不得用非独绦灌之专其宠利也然公孙弘自海濒而登宰相则天下自此多事矣唐太宗虽以房杜为宗臣而天下之贤者始杂而用之然其後遂无世臣之可倚更任迭用虽贤君亦不克其终岂君臣之际无终始之义则其势必至此邪然合天下而君之而独私於共事之臣宜非圣人之公道而周汉之法果可为通行之法乎

君臣天地之大义也君臣不克其终则大义废而人道阙矣此岂苟然之故哉方天地设位之初类聚羣分以戴其尤能者为之长君奉其能者为之辅相彼所谓后王君公皆天下之人推而出之而非其自相尊异据乎人民之上也及法度既成而君臣有定位舜命夔以典乐教胄子盖欲其君臣相与世守之以达天地之大义三代既以世次而有天下其相与肇造人纪而维持其国家者亦欲其代修祖父之业而君臣相保与国无穷使天下之人有所观仰爱戴而不敢窥伺其间以觊幸国柄横生意见紊乱纲纪使天地大义有所废阙而厌故喜新败亡相寻而不悟也惟其子孙族属举不足以当贤者之选而後广求天下之贤圣以庶几於一遇而中接坠业不敢有加焉如高宗之於傅说是也此岂君臣之常法哉孔子之作春秋其於三代之道或增或损或从或违必取其与世宜者举而措之而不必徇其旧典然於君臣之大义未之有改也其讥世卿盖讥其不择世臣之贤者而用之甚者遂使世其官而人人轻视其上皆有揜而取之之心其势必至於君臣之不相保故惓惓於一世之贤者悉使之附见於册书如蔡季纪季楚屈完齐高子鲁季友叔肸宋子哀之徒往往非公族则其世家之旧也使皆得若人而用之则何厌於世臣而欲求天下特起之贤於不可知之际哉至於死生恩礼之厚而适遭变故或不以其道终则正色书之而无间於曹莒之小国所以究极天地之大义而明示之後世者也故孟子以为故国必有世臣至於不得已而後使卑踰尊疏踰戚然犹必取其国人皆曰贤者繇此言之岂乐於君臣之不相保而新故相易以求快一时之耳目哉战国朝暮反覆之祸盖起於君臣之不相保也汉高帝以匹夫而有天下视平时之等夷无非可疑之人故其臣不自保其首领而天地之大义不复明矣然犹不使後生新学得以参乎其间也唐太宗则参而用之更一世而尽忘其旧甚者朝为君臣而暮为路人故以势相临而不复以恩相保缓急无一人之足依而方顾望草莱之贤者以为己用岂不殆哉惟我本朝於天下之贤者必使之扬历中外养其资望而後至於大用故其人往往足以重人之国家而子孙习识其本末源流家世守之至於一二百年而不替呜呼是天地之大义而非君臣之私恩也天下不能皆特起之贤则超举显擢岂可率以为常乎朝暮不相保则是弃爵位於草莱大义废而天下离矣

龙川集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