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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集》卷五 書後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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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後題跋

書韓退之學生代齋郎議後

異哉!韓子之議薦享,以為齋郎之事,而學生不得兼也。夫離道德與事物而二之者,末學之失也。古之教者、學者,精粗本末,未嘗不相貫,雖灑掃應對,皆以順性命之理,而況薦享以交於神明乎?稽之《尚書》《周官》《禮記》,割牲製祭,天子實躬親之,其得與於薦享者,非顯諸侯,則達官之長與貳,乃以為賤者之役,而學生不得為。嗚呼!其亦不思之甚矣!動作禮義威儀之節,君子所以定命也,反不得與能文通字書比重。用事於宗廟社稷之地,至於「思慮之不固,容貌之不莊」,則其人頹惰委靡不能有立可知矣。乃見謂「通經」而冀其「有讚於教化」,是何本末名實之交眩與?曰:慮其不習也。嗚呼!使學者舍其所當習,而攻其所不必習,末世之政,禍民者非一端,而此其本也。射御戰陳之不習,而以付於悍卒武夫,理財決獄之不習,而以委之胥吏,皆齋郎薦享之類也。奸與亂循生,斯人惴惴而莫必其命,實由於此,而韓子猶未之悟與?

夫古者學有大小,而道不分於精粗;任有大小,而人不分於貴賤。故於學無遺理,於人無抑材。自魏、晉以還,尚浮言,別流品,而隋、唐益厲之以科舉,於是乎學者舍其所當習,而騖於無實之文詞。習於此者,斯以為賢;得於此者,斯以為貴。而先王之道鬱不行者,越數百年。夫所貴乎豪傑之士者,謂能識道之歸,而不溺於所習也。以韓子之智,而猶蔽於此,況以中材處晻世,而能無眩哉?是故先王慎所以導民者,誠畏其習也。

又書學生代齋郎議後

或曰:「子之言辨矣。然語云『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何謂也?」曰:「此為孟敬子言之也。古之為教也,童而習禮,少長則執事於賓祭,至於四十而仕,五十為大夫,禮樂之器,豈尚有操之而不習者乎?悼公之喪,季孫尚以喪食為疑,而捷公為鄙倍之言,悍然而不顧,則其無忠信之心,而容貌顏色無一不遠於禮可知矣。乃沾沾焉詳於末數而以自喜,不亦悖乎?故曰:為敬子言之也。若學生,則宜習焉以備他日之用者也。夫俎豆之事,孔子嘗以對衛君矣。自孔子言之,則所以為東周者,即此而在矣,而自孟敬子言之,則直有司之事耳。動作禮義威儀之節,君子所以定命也。魯侯不違禮,而女叔以為亡征,則言固各有所當也夫!」

書韓退之平淮西碑後

碑記墓誌之有銘,猶史有讚論,義法創自太史公,其指意辭事必取之本文之外。《班史》以下,有括終始事跡以為讚論者,則於本文為復矣。此意惟韓子識之,故其銘辭未有義具於碑誌者。或體制所宜,事有覆舉,則必以補本文之間缺。如此篇兵謀戰功詳於序,而既平後情事,則以銘出之,其大指然也。前幅蓋隱括序文,然序述比數世亂,而銘原亂之所生;序言官怠,而銘兼民困;序載戰降之數,銘具出兵之數;序標洄曲、文城收功之由,而銘備時曲、陵雲、邵陵、郾城、新城比勝之跡。至於師道之刺,元衡之傷,兵頓於久屯,相度之後至,皆前序所未及也。歐陽公號為入韓子之奧窔,而以此類裁之,頗有不盡合者。介甫近之矣,而氣象則過隘。夫秦、周以前,學者未嘗言文,而文之義法無一之不備焉。唐、宋以後,步趨繩尺,猶不能無過差。東鄉艾氏乃謂文之法,至宋而始備。所謂「強不知以為知」者邪?

書祭裴太常文後

韓公自言所學,先在辨古書之正偽。周、秦諸子如《管》《莊》《荀》《韓》,可謂顯著者矣,而案之皆有偽亂。余嘗欲削其不類者,以無溷後人,而未暇也。韓公之文,一語出,則真氣動人。其辭鎔冶於周人之書,而秦漢間取者,僅十一焉。今集中乃載《祭薛中丞》《裴太常》二篇,意淺直,多俗韻,在唐雜家中,尚不為好,而謂公為之與?二篇乃同官聯祭之文,意者他人所為,公名載焉。公文重於時,故二家子姓矜為公作,而編集者莫能辨耳。公省試文明白曲暢,無甚可愧者,猶自謂近於俳優者之辭,則二篇決知非公作也。夫文之高下雅俗,判若黑白,學者猶安於習見,而莫知別擇,況聖人之經,其微辭隱義,辨在毫芒,蔽晦於前儒承授之說,而不察不著者與?此未可為不知者道也。

書柳文後

子厚自述為文,皆取原於《六經》,甚哉,其自知之不能審也!彼言涉於道,多膚末支離而無所歸宿,且承用諸經字義,尚有未當者。蓋其根源雜出周、秦、漢、魏六朝諸文家,而於諸經,特用為采色聲音之助爾。故凡所作效古而自汩其體者,引喻凡猥者,辭繁而蕪句佻且稚者,記、序、書、說、雜文皆有之,不獨碑、誌仍六朝、初唐餘習也。其雄厲淒清醲鬱之文,世多好者,然辭雖工,尚有町撝,非其至也。惟讀《魯論》、辨諸子、記柳州近治山水諸篇,縱心獨往,一無所依藉,乃信可肩隨退之而嶢然於北宋諸家之上,惜乎其不多見耳。

退之稱子厚文必傳無疑,乃以其久斥之後為斷。然則諸篇,蓋其晚作與?子厚之斥也年長矣,乃能變舊體以進於古。假而其始學時,即知取道之原,而終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

書柳子厚辨亢桑子後

《亢桑子》之偽,柳子厚辨之。晁氏謂唐天寶中,詔求其書不得,而襄陽王士元乃假託焉。士元年世先後於柳,雖不可知,然果詔求不得,而偽者晚出,則辨宜及之。且是書剽剟《戴記》、諸子語甚眾,而子厚第云「首篇出《莊子》而益以庸言」,又「以文章取士」及「被青紫章服」,為唐以後人語明甚。不據是斥之,而獨以劉向、班固無其錄為疑。然則今所傳者,又可謂即子厚之所斥邪?

書李習之平賦書後

吾少讀《孟子》,至「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求其解而不得也。及治《周官》,然後知周公之心,惟孟子知之。蓋萬物之理難盡也,人事之變無窮也,一間未達,則末流之弊且四出而不可弭,惟周公之聖,乃有以知其不合,而思之如此其深,得之如此其難耳。故後王代興,其政法之大者,必暗與《周官》之意合十有二三,然後上下安,曆年永。既其後侵尋變易,舉其合者而盡亡焉,而國非其國矣。此無他,是乃天理之盡,王道之極,而舍是則無以紀綱乎民物也。

唐李翱作《平賦書》,後儒多稱焉。其為說亦捃摭《春秋傳》《周官注疏》以為端緒,而其歸宿則大謬於聖人。謂:「一畝之收,無水旱以一石為下則;而百里之賦,粟至三十四萬五千石有奇,帛至十一萬五千匹有奇。」雖吳、越上腴,橫徵暴斂,亦豈能歲得此於民哉?

《周官》辨五地,規井牧,既斥其餘以為藪牧園圃,則所井皆沃衍也,而同井之田猶有不易、一易、再易之辨,然后土力均、人功稱而賦法平。今以畝一石為下,則沙磧斥鹵之區,有大穰而不及所料之半者矣。此其弊非隱深難見,而翱乃懵然自以為得,曰:「是復古而為十一之征。」猶幸其人微,其言輕,自唐以後,無取而施用者,而瞀儒耳食,猶嚾嚾焉以為經世之良圖,豈不甚蔽矣哉!

書李習之盧坦傳後

文士不得私為達官立傳。李習之與退之遊,此義宜夙講,而集有《東川節度使盧坦傳》,事跡平敘,無杼軸經緯,後無論讚。豈習之嘗欲筆削國史,故於所聞見,偶錄以備取材,其後史卒未成,而編者誤以入集邪?五觀周、秦間諸子,其傳顯著者,尚多為後人偽亂。太史公作《史記》,藏之名山,副在京師,然中間多駢旁枝:如《秦紀》後覆出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年事;《田單傳》別載君王後、王蠋語。蓋當日摭拾群言以備采擇而未用者,不知者乃取而附綴焉。故退之自言所學,首在辨古書之正偽。然則文之義法,不獨作者宜知之也。

書邵子觀物篇後

余讀邵子《觀物篇》,不能究知其義,問諸朋儕,則曰:「子好之,則能知之。是書之秘,可心喻而不可言傳也。」夫聖言之精者,具《易》與《春秋》,學者雖不能極其隱深,而大體固昭然明白也。世乃有理之至者,而不可以言傳乎?邵子自謂:「因《春秋》以通《易》。」今觀其書,以秦穆首四伯,謂其有功於周,伐鄭而敗,悔過自誓,幾於王道;以晉文侯遷平王於洛,而進其裔孫於齊桓。其於春秋所書事跡顯著者如此,則夫天造物化之氤氳於無形者,其盡可詰邪?

余於是書,固未能窺其樊,然世之自謂知者,其果能好之邪?抑韓子所云「惟怪之欲聞」,而利其不可稽尋者邪?

書朱注楚辭後

朱子定《楚辭》,刪《七諫》《九懷》《九歎》《九思》,以為類無疾而呻吟者,卓矣;而極詆《反騷》,則於其詞指若未詳也。弔屈子之文,無若《反騷》之工者;其隱病幽憤,微獨東方、劉、王不及也,視賈、嚴猶若過焉。今人遘疾罹禍殃,其泛交相慰勞,必曰:「此無妄之災也。」戚屬至,則將咎其平時起居之無節,作事之失中,所謂「垂涕泣而道之」也。雄之斯文,亦若是而已矣。知《七諫》《九懷》《九歎》《九思》之雖正而不悲,則知雄之言雖反而實痛也。然雄之末路晙張苟免,未必非痛屈子之心所伏積而成,文雖工,其所以為文之意則悖矣。豈朱子惡其為文之意,於詞指遂忽焉而未暇以詳與?

書陳氏集說補正後

余少治《戴記》,見《陳氏集說》於《記》之本指,時有未達而反以蔽晦之者。及得昆山徐司寇所刻《集說補正》,而惑之解者過半。念此必吳中老儒勤一世以為之,恨子孫不能守而流傳勢家,又怪司寇聽其假托而不辨也。既而思秦、周以前,作者名不概見。蓋胸中所知見,不能自己,而欲傳之其人,豈以爭名於沒世邪?厥後見嘉定張樸村叩之,曰:「此吾鄉陸翼王先生所述也。先生於諸經多開闡,茲其僅存者耳。」夫秦、周以前,作者雖不知其誰何,而無有假托者。呂不韋、劉安名以書傳,然眾知其非不韋、安作也。若陸氏此書,非樸村為征,則他人據而有之矣。以是知無實而掠美者,必有物焉以敗之也。

無錫顧隆吉嘗以其鄉先進華氏宗旦《儀禮喪服或問》示余,明白純正,可與陸氏此書比並。華氏於《三禮》皆有述,而學者一無聞焉。然則司寇聽其假托而不辨,亦未可厚非也。

書歸震川文集後

昔吾友王層繩目震川文為膚庸,而張彝歎則曰:「是直破八家之樊,而據司馬氏之奧矣。」二君皆知言者,蓋各有見而特未盡也。震川之文,鄉曲應酬者十六七,而又徇請者之意,襲常綴瑣,雖欲大遠於俗言,其道無由。其發於親舊及人微而語無忌者,蓋多近古之文。至事關天屬,其尤善者,不俟修飾,而情辭並得,使覽者惻然有隱,其氣韻蓋得之子長,故能取法於歐、曾,而少更其形貌耳。

孔子於《艮》五爻辭,釋之曰:「言有序。」《家人》之《象》,系之曰:「言有物。」凡文之愈久而傳,未有越此者也。震川之文於所謂有序者,蓋庶幾矣;而有物者,則寡焉。又其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於繁者。豈於時文既竭其心力,故不能兩而精與?抑所學專主於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止與?此自漢以前之書所以有駁有純,而要非後世文士所能及也。

書孫文正傳後

當明之將亡,其事最傎者,莫若殺袁崇煥與置公閑地。然間諜之言,當其時,跡猶難辨也。莊烈湣帝嗣位之二年,公自家起,受命危難中,復已失之畿甸,定將傾之宗社。其才不世出,而憂國忘身,帝所親見也。及關門靖,寧前收,屯營立軍,民始有固志,而內蔽於姧僉,緩餉愆期,以掣公之手足;外則政權不一,分操割裂,以亂公之成謀。至大淩覆敗,按其末,則失律喪師者,丘禾嘉也;循其本,則敗謀速禍,乃撤班軍,改成命,主議之廷臣。不明征罪之有無,乃以無識者追咎築城,而聽公引退,廢棄八年,不谘一語,卒使巷戰力屈,闔門就死。此天下所歎息痛恨,不能為帝解者。

蓋方是時周延儒、溫體仁已深結帝知而得事柄矣。二人皆忠賢餘黨也,自忠賢時,已誣公欲興晉陽之甲,而公之再用再罷,以至於死,實與二人之秉國相始終。延儒之獨對,體仁之密揭,所以構公於冥昧之中者,豈可測哉?觀公始至,召對平台,帝親以京城相屬,越日而出公於通。則群邪之側目於公而攜公於帝者,其術蓋多變矣。公既死,帝嗟悼,命優恤。當國者猶忌其義烈而多方以格之,況生時懼公功成而位居己上者乎?而為所蔽壅者,乃憂勤恭儉明察之君。嗚呼!此《立政》所以畏憸人也。

書盧象晉傳後

宜興盧豪然備錄家傳,乞言於余。余告之曰:「正史既具,外此皆贅言矣。」及觀其祖象晉請效死邊外,而當軸者始欲致罰,卒擯絕之。竊歎鄙夫之階禍多端,而冒嫉其尤烈者也。不惟才德勳庸出己之上,必不能容;即未達之士少見鋒穎,即防其異日之難馴而豫遏焉。不惟國之安危、民之死生、萬世之詬厲,絕不以概於心,即情見勢屈而身罹禍殃,亦有所不暇計也。明之亡,始於孫高陽之退休,成於盧忠烈之死敗。沮高陽者,惟知高陽不退,己不能為之下,而不思高陽既退,邊關社稷之事己不能支。擠忠烈者,惟知置之死地援絕身亡,然後私議可行,而不思忠烈既亡,中原土崩之勢己莫能馭。當是時,邊事孔急,凡求自試於師中者,無不立應,而獨於象晉難之,徒以忠烈之故耳。

嗚呼!方莊烈湣帝嗣位之初,首誅逆奄,非不欲廣求忠良破姧憸之結習,而所委心者,則周延儒、溫體仁,每摧抑忠良以曲庇之。逮延儒誅,體仁罷,國勢己不可為矣,而繼起者復祖其故智,嫉賢庇黨,以覆邦家。鄙夫之轍跡,自古皆然,無足深怪。所可惜者,以聰明剛毅之君,獨蔽惑於冒嫉之臣,身死國亡而不寤,豈非天哉!嗟呼!不平其心者,師尹也,而家父「以究王丱」,傳者推之曰:「辟則為天下僇。」有國者可不慎乎!

書楊維斗先生傳後

辛未、壬申間,余在京師,時四明萬季野為橫雲山人草創《明史》,凡魏忠賢餘黨齕東林、復社諸君子者,雖有小善,必摘發其心術,使不能掩大惡。一時馳逐聲氣之士雜然曰:「東林始於高、顧,忠憲無遺議矣。涇陽退居鄉里,而遙執朝柄,進退海內士大夫,豈君子所為?復社始於張、楊,海內朋從者萬餘人。楊以鄉貢士里居,而逐顧秉謙於吳門,屏呂純如、錢裔肅,使士大夫不得與之齒。自古處士橫議,其氣焰未有至於斯極者。」時吳門汪武曹、何屺瞻亦好持清議,為之氣噎,而吾友北平王層繩惡鄒南皋主議殺熊廷弼,亦謂「迂儒豈知天下大計」,宣城梅定九、西江梁質人、慈溪姜西溟,各有論辨,以質於余。余正告之曰:「凡所謂清議者,皆忠於君、利於民之言也;而忠於君、利於民,未有不害於小人之私計者。故小人不約而同仇,即用其言以擠之,以為是乃心非巷議誇主以為名者也。由是忠良危死於非罪,而無道可以自明。故君子之有清議,不獨在位之小人嫉之,即未進之小人亦嫉之。蓋自度異日所為,必不能當夫人之意也。不惟當時之小人惡之,即後世之小人亦惡之,以為吾君一旦而有鑒於前言,則吾儕之術不可以復騁也。」三君子頗誦吾言,由是倡為是說者多病之。

嗟乎!顧、楊二先生之事,誠少過於中,然當是時,宗社之滅亡無日矣,人主孤立無輔於上,小民困死無告於下,而群奸盤結於中,故不得已而呼號憤發,置其身於死地,以冀君之一寤,即古忠臣孝子枕干之義也。如謂諸君子以清議賈怨於小人,則宋之程、朱,未聞遙執朝柄與奸人相角。等而上之,則孔子之溫良恭儉,言不過物,而當其時,已不免伐檀(季高按:「伐檀」據《史記•孔子世家》作「伐樹」。)削跡之怒矣。凡群小所指為誹謗以陷忠良者,乃黃帝之明堂,唐堯之衢室,有虞氏之旌,夏後氏之鼓,殷湯之總街,周武之靈台,所側席以求之,虛中以聽之,舍己以從之者也。漢、唐、宋、明舍二三誼主而外,亂政涼德,姧人敗類,無世無之。惟禍延於清議,誅及於清流,則其亡也忽焉。蓋必如是,然後忠良凋盡,百度皆昏,而國無與立也。秀水朱竹曾於吳江吳扶九所,得《復社姓名錄》,以其後事征之,死於布褐而無聞焉者十之三,當官不苟、學行顯於四方者十之六,自毀其名行者特十一耳。明福王時,阮大铖上言:「孔子之門人三千,而楊氏聚徒有萬,不反何待?」御史王實鼎繼上《復社渠魁》一疏,必欲置先生死地。自古善人以氣類相感召,未有若復社之盛,小人誣善之辭,亦未有若魏黨之可駭詫者,而易代以後,猶有謂先生為已甚者,人心之陷溺若此,君臣朋友之道蓋幾乎息矣。

康熙己未,睢州湯文正自監司復入翰林,充《明史》纂修官,奏:「順治九年世祖章皇帝特旌明臣范景文、倪元璐、劉理順等從莊烈湣帝死社稷者。請元年、二年以前抗拒本朝、臨危致命諸臣,據事直書,無庸瞻顧。」聖祖仁皇帝嘉與,頒之史館,以為成命。由是明季諸賢義烈皆得顯見。乾隆六年,《明史》成。先生之孫繩武以《本傳》辭事太略,請余別為文以識之。余曰:「無以為也。萬氏所定史稿,以先生與徐公汧合傳,謂並死於水。今欽定之史已正其誤矣。『臨刑不屈,首已墜而聲從項出』,既大書特書,則小者不足道矣。」惟逐秉謙屏呂、錢之義,與涇陽之顯明臧否,至今為淫辭所蔽晦,故表而出之。九原可作,當以余為知言,而暢然於鄙夫貿儒五藏之症結,可一朝而蕩滌也。

書涇陽王僉事家傳後

國之將興,其時非無姦憸陰賊之臣也,政教方明,而賢者持其樞柄,則務自矯革,以取所求,或伏抑而不敢逞。國之將亡,姦憸陰賊之臣,必巧遘機會以當主心,而賢人君子少得事任,常有物焉以敗之。若是者,豈人之所能為哉。

涇陽王僉事徵,當明崇禎朝,以邊才由司理擢按察司僉事,監登萊軍。未閱月軍變,落職歸田里。甲申三月,聞莊烈湣帝殉社稷,七日不食死。公少時即慕諸葛武侯,演《八陣圖》,仿木牛流馬,製械器,皆可試用。其家居見流賊猖獗,倡築魯橋城以保涇原,鄉人賴之。曩令監軍登、萊,得期月之暇,撫循士大夫,則凶弁無從煽亂,而公之才實可顯見矣。乃方起遽踣,持國論者,不信罪之有無而輕棄之,此可為流涕者矣。然公之功能猶未著也,孫高陽久鎮邊關,功在社稷,而廢棄八年,卒使城破巷戰,闔門就死。其所遇乃憂勤恭儉之君,親見其困於逆閹,又賴其力以收畿疆,紓國難,而終奪於姦憸,豈非天哉!

少師為諸生時,即徒步歷諸邊,以天下為己任。蓋其始也,不以事任之不屬而弛其憂;其終也,不以事任之不屬而讓其死。是則諸君子所自為正,而不聽命於天者夫!

書潘允慎家傳後

辛未九月二十一日,日將暮,檢架上散帙,見濟寧諸生《潘允慎家傳》,載其衝擊流寇,脫祖母死地,奮身蹈火,出兄於燔薪。匝屋長籲,夜參半不能寐。蓋惟明之亡,事與古異,君非有涼德也,朝非有暴政也,眾非有離心也,無食無兵,池湮城圮,梟張之賊勢如猛火,而守令學官奮死守禦,殺身殘家而不悔者,無地無之。薦紳士民廟哭巷戰,戶號人厲,並命於鋒鏑者,無地無之。其如允慎之保身與親,泰然而無患者,千百中無十一也。

蓋至莊烈湣帝嗣位,而累世之忠良已盡於逆閹之斫喪矣。其未罹門戶之禍,如孫高陽、盧義興、孫雁門諸公,復危死於奸憸之擠陷。故自周延儒、溫體仁得君以後,凡內服大僚、外秉節鉞、久安而無患者,皆巧佞奸欺、庸鄙忍心之人也。社稷之傾危,生民之禍亂,漠然不以關其慮,而朋謀私計,諂附權要,惟恐失意於幾微。武夫則無小無大,皆痛心於文臣之節制,言路之紛糾,轉以養賊脅上為自安之計。是以人主孤立於上,蒸黎糜沸於下,土崩魚爛,一潰而不可收。豈非天命遐終,故多生亡國之材使恣於民上,而剛正憂勤恭儉之君。亦陰奪其鑒,使嗜姧人之疾味,以至於敗國殞身而不寤與?嗚呼,此又自古亡國轍跡之一變也。

書熊氏家傳後

《周官》之法,國有大事,諸子「帥國子而致於太子」以守王宮。掌固頒守政於士庶子以帥眾庶。蓋惟士明於義理,能為眾庶之倡,雖至危死而志不可奪也。明之末造,流賊橫發於中原,延蔓海隅。其以諸生捍衛鄉里、而破家亡身、殘其支體者,荒陬小邑必有數人焉。蓋不經亂亡變故,不知古聖人製法之心。凡事皆然,而茲尤其顯見者矣。

余遊四方,所至長老各有述,而語在搢紳間者,惟睢州湯潛庵先生之母〈(流賊破睢州。罵賊。賊怒,支解之。)〉閩中鄭侍郎重之父〈(父字華振,聞變,自山莊挈其妻入城守禦。城破,登樓舉火,並自焚死。)〉。然鄭父之義,不若湯母之遠聞。因是歎死者之義聲,又以子孫為顯晦。然於視死如歸之義,則固無加損也。

自張獻忠出沒楚、蜀,江西寇亂,至國初未已。每有警,城邑士民爭竄山澤。熊孔敷者,新昌諸生也。城將陷,獨不肯避。其子迎龍使家人以母出而獨身侍父。俄而賊至,孔敷端坐不起,賊怒,手刃之。迎龍以身蔽,左額受刃,目睛綴眶外,仆地,告哀不已。乃免其父。南豐梁質人作《傳》,以傳其事。其曾孫暉吉於余為道義交。以余衰病,必欲其祖見於余文。乃告之曰:「吾聞善人必有後,今子之志行端直,是乃祖之義心孝德有以開之也。然書傳所記,祖若父之令名,每賴後之人而章徹。子果能比跡於湯公,則奕世以下,猶將溯源於高曾而有所興起焉!又何藉於余言?」既以語之,因為書於《傳》後。

書曹太學傳後

歙縣曹晉袁持其祖《太學君家傳》索余文。其《傳》,亡友王層繩所作也。太學君以義俠著於鄉,而尤為薦紳所傳述者,則其邑給事中方有度、浮梁御史黃龍光忤逆奄魏忠賢被逮,君厚賂緹騎,邀至家留一日,為經紀家事。方逆奄之熾也,在位諸賢既以身殉國,而一時士君子及閭閻之義民,號呼感憤,與諸賢相攀援而不避其禍者,大不異於東漢之末也。當是時,上之政刑雖傎,而下之禮俗可不謂盛矣哉!

蓋一代之風教,常視乎開國之君。漢光武不敢以仕屈嚴光,而明祖之歸蔡子英於擴廓也,縱敵國之謀臣而不忍傷其義。即是二者,固足以振一代之士氣,而使之不苟於自待矣。然二君之能此,則有本焉。光武微時,嘗從師受經,而明祖所致諸儒,實承朱子之學,所以啟沃其心,而使知風教之為重也素矣。是以經師之傳,莫盛於東漢;而朱子之傳注專行於明。其漸摩既深,故及其衰也,政亂於上而義明於下,士氣之奮揚,雖罝鉞鼎鑊之威莫之能奪也。

嗚呼!所以致此者,豈易言哉!有國者之厲其士民,與有家者之化其子姓一也。晉袁之交余,經患難而彌篤,而其父右軍急兄弟之難,有古烈士風,吾見太學君之澤被於再世矣。其行誼之詳,則見於層繩之文而無為更舉也。

書王氏三烈女傳後

《三烈女傳》,金壇王若霖志其世父之女二及族姊同時死土賊倪文炳事也。明將亡,中原、楚、蜀已盡毀於流寇。及湣皇帝殉社稷,東南盜賊蜂起,長老所傳女子自投於水火及罵賊而斃於鋒刃者,不可勝數。女教之盛,前古所未有也。蓋自高皇帝定六宮之禮,盡革前代昭儀、充華、美人諸號,而皆以德命。帝室之女不得再適,著於令典,而湣皇帝之殉社稷也,後實先之。禮教之所漸摩,志氣之所感動,蓋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竊嘗歎自古亂亡之釁,不過數端,或以權姦,或以女寵,或以宦寺。其造亂者,不過數人,或竟得保其首領以歿,而使天下忠臣、義士、孝子、悌弟、貞婦、烈女,無罪而並命於水火盜賊之間,且身死而名傳者,千百中無十一焉,豈非造物之不能無憾者哉。雖然,人之生也,莫不有死。其能順性命之理而死者,是得全其所受於天者也。若晉羊皇后之富貴康寧,雖愚夫豎子皆知為不幸,則如三烈女者,雖謂之考終可也。用此言之,雖與三烈女之死同,而泯滅無聞者,亦可以無恨。而有或知之,則不忍聽其無傳者,吾黨之義也。

書孝婦魏氏詩後

古者,婦於舅姑服期。先王稱情以立文,所以責其實也。婦之愛舅姑,不若子之愛其父母,天也。苟致愛之實,婦常得子之半,不失為孝婦。古之時,女教修明,婦於舅姑,內誠則存乎其人,而無敢顯為悖者。蓋入室而盥饋,以明婦順;三月而後反馬,示不當於舅姑而遂逐也。終其身榮辱去留,皆視其事舅姑之善否,而夫之宜不宜不與焉。惟大為之坊,此其所以犯者少也。近世士大夫百行不怍,而獨以出妻為醜,閭閻化之,由是婦行放佚而無所忌,其於舅姑以貌相承而無勃谿之聲者,十室無二三焉,況責以誠孝與?婦以類己者多而自證,子以習非者眾而相安,百行之衰,人道之所以不立,皆由於此。

廣昌何某妻魏氏刲肱求療其姑,幾死。其事雖人子為之,亦為過禮,而非篤於愛者不能。以天下婦順之不修,非絕特之行不足以振之,則魏氏之事豈可使無傳與?抑吾觀節孝之過中者,自漢以降始有之,三代之盛未之前聞也。豈至性反不若後人之篤與?蓋道教明而人皆知夫義之所止也。後世人道衰薄,天地之性有所壅遏不流,其鬱而鍾於一二人者,往往發為絕特之行而不必軌於中道,然用以矯枉扶衰,則固不可得而議也。魏氏之舅官京師,士大夫多為詩歌以美之,余因發此義以質後之人。

書直隸新安張烈婦荊氏行實後

往年或以《烈婦荊氏行實》視余,其兄公張侍御天池所述也。義烈動家人,眾視其雉經,不敢曲止。及見侍御,叩烈婦平生,則其佐夫以養母也凡八年,而家人不聞其聲,諸嫂皆愛焉。其死也,嗣子灼幼孩,號踴如不欲生。

嗚呼!柔順者,婦人之正也,而昔者聖人之繫《易》也,以陽剛為女德之賢。余嘗見將死而信其婦之必身殉者,曰:「婦性剛,既有成言矣。」余前知其戾忍而非剛也,既而晚節末路,乃有不可道者。蓋剛者,天德也。天地之氣,藹然而溫和者為陽,慘然而凜栗者為陰。凡婦人之順於舅姑,宜於家人,慈於子姓者,皆陽明之發也。故其變也,激而為義烈;其勃谿於舅姑,傲很於娣姒,殘刻於僕婢者,皆陰慝之作也。故其變也,忍為邪惡而不慚。夫坤,陰之純也,順極而健涵焉。故其象為馬,其用為「永貞」,而《象傳》揭之曰「大終」。

余始入京師、見宛平張氏女,未嫁而死其夫。又其後則長白官爾佳氏,飲藥與夫同命。聞之審者,則清澗白氏,夫死,夜自經,有氣起室中,白如長虹,與荊氏而四矣。婦之殉夫,辭事多同,故於白氏無紀焉。茲以與侍御交,具得荊氏之性行,而因以悟聖人繫《易》之由,故總所聞見而並論之,以明彰女教,且使為人夫者,監此以考婦德,而無所蔽焉。

書烈婦東鄂氏事略後

康熙癸巳,余自南書房移蒙養齋,修樂、律、曆、算書凡十年,始知滿洲禮俗:兄弟姻親相依相恤,婦人勤女職,事舅姑,於古禮為近。同好二三君子之家,能盡為嫡之禮,使妾不能忘置所生之子而乳其遺孤者,曰撒克達氏,禮部侍郎兼掌院學士留保之母也。乳之者郭氏也。盡事繼姑之禮以格於姑而式其家者曰李氏,洮岷道按察司副使赫黑之母也。守為嫠之禮,母家貴盛,欲奪其志,獨身逃歸,依其夫之養母以育其孤,無食無衣而誓死不還母家者曰佟氏,御史大夫敦青巖之兄所棄妾子羅音代之妻也。盛年過禮而從夫以死者曰官爾佳氏,留侍郎從兄完顏保之妻也。余嘗謂本朝勃興,眾皆以為武威無敵於天下。自君子觀之,則王業之本,受命之符,蓋於是乎在矣。

乾隆九年,余臥病北山。故人子吳殷南至自吳門,致太守雅公兄子隆德之妻東鄂氏《事略》乞余文。隆德之父倫君與余共事蒙養齋,嘗屬余擇師以教隆德兄弟。太守風節著中朝,膏澤溥吳郡,余義不得辭。惟是婦殉其夫,事跡多同。隆德之妻所異於官爾佳氏者,惟俟間自經,彼則飲藥而眾不能遏耳。欲獨為傳,非衍以膚語,不能成章。竊念人紀者,政教之本也;閨門者,人紀之源也。二三同好家人之淳德異烈可傳者已得數人,則不接於余之耳目者可知矣。遭變而著名者如此,則安常履順、篤厚於人紀、周浹於禮意者可知矣。隆德係近天潢,故東鄂氏得荷國恩旌表。其餘皆故家卿族,能致高賢名輩之表誌,以發揚於遠邇,則窮巷蓽門、艱貞苦恨而湮滅於無聞者,更不知其幾矣。故凡數所知見而備論之,以昭國家風教之盛。俾達於史官,得據為《列女傳》之總序焉。

書高密單生追述考妣遺事後

乾隆六年季春,余以兄子之喪,病不能興。單生作哲緘致其所述考妣遺事,起視之,氣結不能終篇。念幼隨先君子播遷隱閔,先兄毖余曰:「此二親之窮於命也,而於我與若之身心,則大有造焉。在昔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皆遭父子君臣兄弟之變,而孔、孟亦少孤。蓋惟遭變,然後可以見其極。故使聖人身之,以為萬世之標準焉。」

當吾之世,志行越眾者三人:睢州湯潛庵之母,為流賊所膊;關西李中孚之父,糜爛於戰場;博野顏習齋,父流亡,母改適,匍匐萬里,始得父墓,見異母之妹,招魂而歸。蓋功利嗜欲薰鑠流毒於人心者深且固矣,非猛藥惡石不足以攻除,故三君子以此各成其艱苦傑特之行。生之考妣,羈窮不異於吾親,而皆早世,則視余更酷矣。生無兄弟,自今以往,即速致要津,贏資聚,以為妻子之光榮,可矣;欲雞豚之逮親,可再得乎?惟德惟義,是謂顯揚。然則生之所以自處,於茲可早定矣。君子之為學也,深其功,識猶患淺;抗其志,行猶患卑。必能志七聖人之道,然後可繼三君子之行。毋若余之負所命於兄,而混混以沒世也。

題黃玉圃夢歸圖

癸亥秋,玉圃過潭上,出此圖索題,別後不忍更展,故底滯。逾年,以書來速。嗟乎!臣之事君,義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而古稱倍親而仕。蓋既承國事,則此身非親所獨有,故有《四牡》之詩,有奉使聞喪之禮,皆人子所不忍言,故曾、閔之徒,必不可強以仕也。

玉圃家京師,仕不離親。其復起也,觀察河南,故思歸之切,形於夢,志以圖。若余則弱冠饑驅幾二十年,難後蒙恩供奉內廷,每歲首夏,辭老母出塞,迫冬始歸。玉圃之夢,乃余旬月中數見,而不可以數計者也,尚忍題斯圖哉?玉圃終其身常依二親,適守官在外而不得視太夫人含殮。余則竟世棲棲,依親日甚少,而老母之終,會當反役,蓋所遭各有幸不幸焉。然余惟塞上之行,為承公事;回思少壯,徒以奔走衣食,孤行遠遊,為父母憂,歲時伏臘,春秋佳日,奉觴御食而親色笑者,蓋無幾焉,撫心更何以自解邪?故書之以誌余恨,而弛玉圃之悲。乾隆九年孟秋朔後三日,望溪方苞撰。

跋石齋黃公手札

公與寶應喬侍御手劄十有四。其十有二皆短劄,乃崇禎十五年,自戍所復召入都,晨夕往復語也。長言者二,時則引疾南還,越中諸賢築學舍,留公講問,而侍御適為巡按,一答其始至通問之書,一將以使事反使而特致之。

考公之事莊烈湣帝,陳言對命,無一不與帝心相違。二三執政祖魏忠賢故知,力排異己。公三進三逐,廷杖八十,移獄鎮撫司,考掠者四,一朝而脫囚籍,則於政事之得失,君子小人之消長,凡有見聞,無不與同心者思所以挽正。及引身以退,匿跡於嵁巗深谷之中,而民生之苦病,吏治之煩苛,軍事之失圖,柄臣之誤主,身在局外,猶責其友以必言,而冀君之一寤。蓋君子所性根於心,而不能自已者如此。

嗚呼!莊烈湣帝嗣位於國勢傾危之日,一時忠良雖觸忤憎惡,偶有感發,未嘗不幡然易慮而親之任之也。然卒之如公,如念臺劉公,志在竭忠,而窮於效忠之無路;如孫文正,如盧忠烈,志在奮死,而扼於投死之非時。皆由冒嫉之臣,相繼而居腹心之地,其術百變,能使東西易面,人主自為轉移而不覺耳。如而夫者不能放流,乃與之朝夕深言於帷幄,雖當平世,猶不能無生亂階,況屯難已成之後乎?聖人繫《易》,謂難之解,驗在小人之退,而於五發之。位乎天位者,可不服念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