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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集》卷十二 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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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表

季瑞臣墓表

先生季姓,諱熙,字瑞臣,上元人。明季諸生,教授里巷間,卒年七十有五。有子咸若,與余為兄弟交。庚午春,余弟椒塗疾革,余體氣忽變常,先君子命避居野寺。咸若有弟早夭,與余相憐也。招至其家,館余於門側小室,而先生授經南堂,家無僕婢。傭,農家子,未成童。每質明,先生起。視童子掃除室堂庭階,捧盥,設酏粥。賓為賓焉,主為主焉,傭者亦自得其為僕焉。頃間,學子至,受業以次。師為師焉,弟子為弟子焉。薄暮,移坐階下,延客語。咸若授徒歸,進果蔬酒漿,漏鼓移乃罷。父為父焉,子為子焉。咸若之妻常侍姑至余家,左右扶將。姑為姑焉,婦為婦焉。昔程子嘗歎天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不盡其分者之多,而余觀《詩》《書》所稱以及《周官》《戴記》所陳述,每思古者教化備而禮俗型,無貧富貴賤,男女少長各得其分而性命之情安。當其時,庶之家法,後世士大夫有不能守者矣。因欲為文,著所見於先生父子間者以示鄉人,而未就也。越三十年至今庚子,咸若來征銘,乃揭前事以表於墓。

先生於書無不究覽,尤深於《易》數,而未嘗與人言。嘗以《思子》詩視先君子,然後知所得於詩亦有過人者。楊先生鹿園,金陵奇士也。於時人概不快意,獨與先生為寂寞交。先生寡語言,終日溫溫。獨時與楊先生扶杖矯首郊野,則劇飲縱談大樂,或樂未畢而繼之以哀。咸若云,先生卒於康熙壬申。妻某氏卒於康熙壬辰。以某年月日合葬安德鄉獨樹山之陽。桐城方某述。

萬季野墓表

季野姓萬氏,諱斯同,浙江四明人也。其本師曰念臺劉公,公既歿,有弟子曰黃宗羲黎洲。浙人聞公之風而興起者,多師事之,而季野與兄充宗最知名。

季野少異敏,自束髮未嘗為時文,故其學博通,而尤熟於有明一代之事。年近六十,諸公以修明史,延致京師。士之游學京師者,爭相從問古儀法。月再三會,錄所聞共講肆。惟余不與,而季野獨降齒德而與余交,每曰:「子於古文信有得矣,然願子勿溺也。唐宋號為文家者八人,其於道粗有明者,韓愈氏而止耳,其餘則資學者以愛玩而已,於世非果有益也。」余輟古文之學而求經義,自此始。

丙子秋,余將南歸,要余信宿其寓齋,曰:「吾老矣,子東西促促,吾身後之事,豫以屬子,是吾之私也。抑猶有大者[1]:史之難為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傳不顯。李翱、曾鞏所譏『魏、晉以後賢姦事跡,並暗昧而不明,由無遷、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則事之信尤難。蓋俗之偷久矣,好惡因心,而毀譽隨之。一室之事,言者三人,而其傳各異矣,況數百年之久乎!故言語可曲附而成,事跡可鑿空而構;其傳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聞而書之者,未必有裁別之識也。非論其世,知其人,而具見其表裡,則吾以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

「吾少館於某氏,其家有列朝實錄,吾默識暗誦,未敢有一言一事之遺也。長游四方,就故家長老求遺書,考問往事,旁及郡志、邑乘、雜家誌傳之文,靡不網羅參伍,而要以實錄為指歸。蓋實錄者,直載其事與言,而無可增飾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覈其言而平心以察之,則其人之本末,可八九得矣。然言之發,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則非他書不能具也。凡實錄之難詳者,吾以他書證之;他書之誣且濫者,吾以所得於實錄者裁之;雖不敢具謂可信,而是非之枉於人者,蓋鮮矣。昔人於《宋史》已病其繁蕪,而吾所述將倍焉;非不知簡之為貴也,吾恐後之人務博而不知所裁,故先為之極。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損,而不取者,必非其事與言之真,而不可益也。子誠欲以古文為事,則願一意於斯,就吾所述,約以義法而經緯其文。他日書成,記其後曰:『此四明萬氏所草創也』,則吾死不恨矣。」

因指四壁架上書曰:「是吾四十年所收集也,逾歲吾書成,當並歸於子矣。」又曰:「昔遷、固才既傑出,又承父學,故事信而言文;其後專家之書,才雖不逮,猶未至如官修者之雜亂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匽湢焉,繼而知其蓄產禮俗焉。久之,其男女少長,性質剛柔、輕重、賢愚,無不習察,然後可制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倉卒而成於眾人,不暇擇其材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耳。吾欲子之為此,非徒自惜其心力,吾恐眾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亂、賢姦之跡暗昧而不明。子若不能,則他日為吾更擇能者而授之。」

季野自志學,即以《明史》自任。其至京師,蓋以群書有不能致者,必資有力者以成之,欲竟其事,然後歸。及余歸,逾年而季野竟客死,無子弟在側,其史稿及群書遂不知所歸。余迍邅轗軻,於所屬史事之大者,既未獲從事,而傳志之文,亦久而未就。戊戌夏六月,臥疾塞上,追思前言,始表志之。距其歿,蓋二十有一年矣。

季野行清而氣和,與人交,久而益可愛敬。其歿也,家人未嘗訃余。余每欲赴其家弔問而未得也。故於平生行跡,莫由敘列,而獨著其所闡明於史法者。季野所撰《本紀》、《列傳》,凡四百六十卷,惟諸志未就。其書具存於華亭王氏,淮陰劉永禎錄之過半而未全,後有作者可取正焉。

梅徵君墓表

徵君姓梅氏,諱文鼎,字定九,江南宣城人也。康熙辛未,余再至京師,時諸公方以收召後學為名,天下士負時譽者皆聚於京師,而君與四明萬季野亦至。季野,浙之隱君子也。君亦不事科舉有年矣,余詫焉。皆曰:「吾懼獨學無友,而蔑以成所業也。」季野承念台劉公之學,自少以明史自任,而兼辨古禮儀節。士之欲以學古自鳴及為科舉之學者皆輳焉。旬講月會,從者數十百人。而君所抱曆、算之說,好者甚希,惟安溪李文貞及其徒三數人從問焉。君常閉戶殫思,與吾友崑繩、北固遊,時偕來就余,而余亦數相過。乃知君博覽群書,於天文、地理莫不究切,得其所以云之意。所為記、序、書、論,亦有異於人人。北固嘗與同舍館,告余曰:「吾每寐覺,漏鼓四五下,梅君猶篝燈夜誦,昧爽則已興矣。吾乃今知吾之玩日而愒時也。」其後李文貞以君曆、算書進呈。聖祖仁皇帝南巡,召見於德州行在所。命坐賜食,三接皆彌日,御書「積學參微」以賜。於時公卿、大夫、群士皆延跂願交。而君亟告歸,營祠廟,定宗禁。又數年,壬辰,詔開蒙養齋,修樂、律、曆、算書。下江南制府,徵其孫瑴成入侍。《律呂正義》成,驛致命校勘。辛丑夏,曆、算書成,瑴成請假歸省。逾月而君卒,時年八十有九。上聞,特命有地治者紀其喪,為營窀穸。由是世士皆榮君之遇,而歎季野獨任《明史》而蔑由上聞。

丙子之秋,余與季野別於京師,即豫以誌銘屬余。及余北徙,而季野卒於浙東,過時乃聞其喪,為文將以歸其子姓。叩之鄉人,莫有知者。而瑴成與余供事蒙養齋,為昵好。自徵君之歿,閱月逾時相見,必以銘幽之文為言。而衰疲日以底滯,既不逮事,乃略敘以列外碑。

梅氏自北宋家宛陵。徵君之先與聖俞同祖別支,世有聞人。自徵君為族長,梅氏無公庭獄訟幾三十年,族屬數千人無敢博戲者。或侮其父兄,辟宗祠,撲擊之甚痛。君歿,赴弔,哭失聲。父士昌,隱居治《易》《春秋》。母胡氏。子以燕,癸酉舉人。君及妻陳氏以瑴成貴,誥贈如其官階。所著《曆算叢書》八十六種,《勿庵文集》若干卷,筆記若干卷。惟《平三角舉要》《弧三角舉要》《環中黍尺》《塹堵測量》,《筆算》《曆學駢枝》《交食蒙求》七種,《曆學疑問》三卷,李文貞鋟版行於世。

田間先生墓表

先生姓錢氏,諱澄之,字飲光,苞大父行也。苞未冠,先君子攜持應試於皖,反過樅陽,宿家僕草舍中。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門而入。先君子驚問。曰:「聞君二子皆吾輩人,欲一觀所祈向,恐交臂而失之耳!」先君子呼余出拜,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為不寧者久之。因從先生過陳山人觀頤,信宿其石岩。自是先生遊吳、越必維舟江幹,招余兄弟晤語,連夕乃去。

先生生明季世。弱冠時,有御史某,逆閹餘黨也。巡按至皖,盛威儀謁孔子廟,觀者如堵。諸生方出迎,先生忽前扳車而攬其帷,眾莫知所為。御史大駭,命停車,而溲溺已濺其衣矣。先生徐正衣冠,植立昌言以詆之。騶從數十百人皆相視莫敢動,而御史方自幸脫於逆案,懼其聲之著也,漫以為病顛而舍之。先生由是名聞四方。當是時,幾社、復社始興,比郡中主壇坫與相望者,宣城則沈眉生,池陽則吳次尾,吾邑則先生與吾宗塗山及密之、職之。而先生與陳臥子、夏彝仲交最善,遂為雲龍社以聯吳淞,冀接武於東林。

先生形貌偉然,以經濟自負,常思冒危難以立功名。及歸自閩中,遂杜足田間,治諸經,課耕以自給,年八十有二而終。所著《田間詩學》《田間易學》《莊屈合詁》及文集行於世。

先君子閑居,每好言諸前輩志節之盛以示苞兄弟。然所及見,惟先生及黃岡二杜公耳。杜公流寓金陵,朝夕至吾家。自為兒童捧盤盂以侍漱滌,即教以屏俗學,專治經書古文,與先生所勖不約而同。爾時雖心慕焉,而未之能篤信也。及先兄翻然有志於斯,而諸公皆歿,每恨獨學無所取衷。而先兄復中道而棄余。每思父兄長老之言,未嘗不自疚夙心之負也。

二杜公之歿也,苞皆有述焉。而先生之世嗣,遠隔舊鄉,平生潛德隱行無從而得之。而今不肖之軀亦老死無日矣。乃姑志其大略,俾兄子道希以告於先生之墓,力能鐫之,必終碣焉。乾隆二年十有二月望前五日,後學方苞表。

〈杜先生蒼略每言:「自楊、左罹禍,范陽三烈士聲震海內,一時才士爭思奮死以立名義。」因道錢先生為眾所摧挫巡按,其始事也,余以巡按終不作難為疑,杜先生亦未知其詳。間叩之白麓先生,云:「御史移文谘革,督學難之曰:『必欲甘心焉,則入告具言其所以。』乃止。」因歎:「諸生無禮,而巡按不敢自治,督學畏清議以忤同官,一代風教所積於斯可見。然鄭人遊於鄉校以議執政,而子產以為師管仲立嘖室之議,則其氣象不可復見矣。」白麓,職之之子也。諱中發,於余為諸父之無移服者。繼塗山以詩名吾鄉,孝謹寬厚,其言信而有徵,故并記之。〉

同知紹興府事吳公墓表

公諱勉,字素裘,先世閩之莆田人。明季避倭亂,移家京師。入國朝,以拔貢生知同州,又知光州,遷紹興郡丞。官罷,流滯江南,僑寓棠邑留稼村。往來金陵,與吾宗故老塗山及黃岡二杜公遊。見先君子詩,許以吾母繼室。及先君入贅,公客死逾年矣。苞兄弟三人、馮氏姊、鮑氏妹皆生於外家。

苞幼多疾,吾母中夜為摩腹及足,時道古記及外祖父母舊事以移其心,苞耳熟焉。公少窶艱,歲祲不食者二日矣。中貴人或以文請,饋十金,不應。故人聞而義之,群繼粟焉。由是知名。保定總兵賀某以禮致幕下,嘗為賀單騎入山寨諭寇出降。代治兵,凡麾下將吏皆聽部勒。為紹興司馬,遏海寇。攝蕭山令,平天台山賊,功不得禦,而以忤勢家罷官。崇禎末,公父以展墓,懸隔閩中,絕音耗。公在同州,聞閩邦歸順,即具文大府、監司,乞解官求父,數月中固請至再三,會訃至乃止。其他庸行不可殫記。外祖母林宜人,苞猶及焉。篤老浣濯縫紉不自休,旬日必燂湯沐苞兄弟。苞疾。摩腹及足,與吾母遞代。宜人卒,苞四歲矣。葬以昧旦,墓距村一里而近,盡室皆往。苞忽驚寤,裸跣而趨葬所,大驚吾父吾母及會葬人,猶昨日事也。

自先君子歸金陵,余奔走四方。惟弔叔舅之喪,一至外家。其後叔舅之子、伯舅之孫並移家金陵,各糊口四方,封樹無主。常思為買墓田數畝,屬耕者以守之。顧自念大父、叔父母、兄弟皆既葬而起攢,妻、嫂暴露,近者數年,遠者數十年,何暇及外家之丘隴乎?今衰病日劇,感念往事,不容於心,乃略敘吾母所口道以歸叔舅之子以誠使碣焉。據行狀及德政碑載公質行宦績甚具,而概弗采著,不敢傳疑以溢美於所尊禮也。伯舅聖穆以奔喪卒於光,叔舅敬儀客死於淮,術者皆曰「葬地則然」。嗚呼,悕矣!

吏部侍郎姜公墓表

公諱,字層麓,山西太原府保德州人。祖諱名武,明崇禎末,流賊寇開封,力戰死之,贈右都督。父諱宗呂,順治壬辰進士。公性沈毅,慷慨有大志。少孤貧。致勤於文學,而不欲以文士自名。既成進士久之,授麻城令,年五十餘矣。自縣令六遷而至吏部侍郎。其令麻城也,未三年而入為行人。逾年擢戶科給事,充己卯江南鄉試副主考。未返命,遷鴻臚寺少卿,提督浙江學政。既事赴闕,擢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六日遷左副都御史,逾年遷工部右侍郎兼攝邢部右侍郎事,尋改吏部右侍郎。時天子向公甚殷,天下士皆想望風采,而公遽以疾卒。

公始之官,以車一乘,僕二人。麻城故壯縣,訟獄紛綸,盜賊數起。公至,逾月不出一令,邑人大驚。其老奸宿豪皆曰:「令如虎方病,未可測也。」平時訴縣庭者,日數十百人。公為期五日一收告:令訟者立堂下,次第傳訊,每就單辭,摘發其隱私,立責而遣之。自是訟期求直者乃數人耳。功令:凡劫盜不時獲,守土者奪官。用此吏皆諱盜而苛責被劫者,誣汙拷掠,困辱過於失財。由是被劫者例以竊報,雖捕獲,終無死法。苟置之死,監司以上轉得持短長。由是盜益逞,民益蹙。公始至,盜發,即持卷詣大府曰:「此劇盜也。雖以竊聞,獲必殲焉。」大府許諾。獲九人,即日杖殺其七,餘斃獄中。自是終公任,境內皆宴眠。公之按試兩浙也,舟行過北新關。關吏難之,公怒。使告曰:「吾行裝具在,果有私財,速揭報!不者,吾奉天子命按試諸生,而若以賄要,商民困可知矣。吾止此,今拜疏入告。」司關者大窘,躬至舟次謝罪請行。自是所至有司貪縱者畏公如大府。

公自戊午舉於鄉,即以文名京師。至乙丑始成進士,待選又十餘年,學使者爭迎致。嘗偕山左劉公木齋至江南刮除舊習,南士爭先學古。己卯榜揭,不遇者皆頌公之明。浙東西建督學祠,春秋時祀,至今不廢者,惟公及顏編修光學攵耳。公平生雅不欲以文學知名,而所表襮大抵皆文事。其給事戶科,未數月而有江南之命。返自浙,始列於九卿。而疾作矣,所欲自見於世者概不得設施。此余所以深惜於公而又不獨為公惜也。

余始見公於督學宛平高公使院。高以國士遇余,公實啟之。及公主試,而余適為選首,例執弟子之禮以見。公三辭曰:「此世俗之淺意也。子不見顧涇陽、孫柏潭已事乎?」余對曰:「吾不敢為世俗之所驚也。且始見時,公年長以倍矣!」然公每接余,周旋談笑,必雜以朋友之禮與辭。癸未仲夏,見余於廣陵。一夕酒半,自述中歲窶艱,血氣早衰,而憂後嗣之弱。余愴然心動。蓋自是不獲與公再見矣。余聞公喪,以老母衰疾,未克赴弔。無何而身及於難,忽忽至今。念此生終不獲哭公於墓道,乃述所親得於公者以為表而歸其孤。其行身處家蒞官之詳無所考驗,故信以傳信而不敢有溢美之言。然即余所知之一二,亦足想見公之為人矣。

公卒於康熙甲申十月,年五十有八。以丙戌十月朔後二日葬於州西理賢陵,前夫人李氏祔。後夫人呂氏。子宏焯。康熙己亥秋九月朔後四日,江東門人方苞表。

工科給事中暢公墓表

故工科給事中素庵暢公與故戶部侍郎將樂廖公蓮山同為縣令江南,所治鄰接,誌相得。康熙庚午為鄉試同考官,文皆互閱。廖公於公房見苞文,大異之。公亦稱善,交論力薦。雖卒無成,而一時以為美談。廖公官江南及京師久,苞時得從遊。而公終身僅再三接。雍正六年秋,公之孫俊以父中掄命請表墓,距公之歿十有七年矣。

公始令祁門,詰豪蠹,卻水碓私饋,禁里下雜共。及補稷山,逼介關塞。會大師征噶爾丹,有司按地徵餉。及凱旋,議給散。少需緩,民大哄。前令惶急,公出諭:「即以充正賦。」乃安堵。辨死獄既成者二,革積弊十六條。邑故荒殘,蔡村、陽平、東西衛逃亡尤眾,公招徠給牛種而緩其征,歸者相踵。鄉鎮水道及市集為鄰邑豪奪者,盡復之。稷人里為祠,歲時聚拜。康熙四十二年,行取補禮部主事,尋擢工科給事中。方欲有所設張,忽中風痹,遂告休。公友弟聞於鄉,事繼母誠孝,奔喪慟絕,數日後始知次子新喪。嗚呼!觀公之質行吏治,信可謂修飭之君子矣!然非俊求表而以鄉人崇祀之籍來,雖久故如苞,亦未之前聞也。昔李翱、曾鞏嘗歎魏、晉以後文字曖昧,雖有殊功偉德非常之跡,亦暗鬱而不章。而余考韓、歐諸志,銘其親知故舊,或以小善見錄,而眾載其言。用此知沒世之稱亦有幸有不幸焉。廖公治休寧及居台中、列九卿皆有聲,惜余從遊時未叩其詳。後各分散,道里逴遠,喪紀莫通,獨居私念,未嘗不以自咎也。以余恨於廖公之無述,則俊之請又惡可得而辭?

公諱泰兆,河南新鄉人。康熙乙卯舉人,己未進士。卒於康熙五十年三月十七日,年七十有五。祖諱四肢,庠生。父諱策,順治丙戌舉人,通經,喪祭一遵《朱子家禮》。母王氏,繼母王氏,妻某氏。子三人。中振、中擢,附學生,早卒。中掄及俊皆學生。次孫於熊,雍正甲辰進士。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孺人某氏祔。

刑部右侍郎王公墓表

雍正六年春,江西布政使涇陽王公以左副都御史徵。秋八月,至京師。進見首言:「巡撫某治尚刻深,數語屬吏:『方今時勢,譬諸醫藥,安調榮衛,古方無所用之。壹以猛毒攻,勿問何證。』儻吏皆遵信,恐為赤子憂。」天子感焉,立檄某廷訊。而擢公工部右侍郎,尋改刑部。某至,曰:「臣在江西,事從嚴,律從重,欲恩出自上耳。」天子震怒,曰:「朕何自知爾用心若此!且如爾所不奏而施行者何?聞斯言,使我戰栗,汗流浹背。」立落某職,而諭戒內外臣工。當是時,自公卿大夫以至士庶,自畿甸達山陬海隅,莫不抃蹈相慶,誦天子聖明。公亦以此名聞天下。而自入台府即病痁,浸深浸劇,竟卒於逾歲之冬。

公始為庶常,貧不能舉火。閉戶誦經書,不習課試文字。用此散館復留教習三年,眾以為咍,而余獨意其有以為。及雍正元年改御史巡城,有大豪殺人,巧脫而以他人抵。獄成於九門提督隆科多,諸法司相視莫敢異同。公抗言以爭,卒免之。轉吏科都給事,出爲湖北督糧道,遷江西布政使,所蒞必詰姧蠹,除弊政。其在江西,大府方以威嚴率下,百城蕩恐。公獨諤諤支柱其間,吏庇而民依焉。

公疾既篤,嘗語余曰:「吾自計莫如死宜。吾晚而通籍,碌碌翰林中又十餘年。及出為監司,動制於長官,齟齬掣曳。今驟叨恩遇,列九卿,而天扤我,不能旬月供職。舉生平所學,少自達於明天子。欲告歸,則非其時。賴寵懷祿,以負宿心,清議,吾身一日而生,則吾心一日而死。不若身死為安!惟子知我,非貌言也。」

公嘗與王徵君爾緝講學灃川,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去書。癸卯以前,有《日省錄》。反自江西,《詩說》成。既遘疾,夜不能寐,輒思《尚書》疑義,旦伏枕為草,竟《今文》二十八篇。平生祿賜,必於官中盡之,以賑凶饑,修城垣、學舍。家無一椽一畝之殖,死無以歸其喪。先卒之三月,自為輓歌,而以誌銘屬余。余為文不可以期,恐不逮事,與其子穆議,更請於高安朱相國。既成葬,乃表於其墓之阡。

公諱承烈,字巽功。康熙乙酉鄉試,以五經為舉首,己丑成進士。年六十有四。其葬地及先世名跡、考妣、妻子、戚屬,誌具矣。

朱字綠墓表

余之交,未有先於字綠者。康熙丙寅,歸試於皖,先君子攜持以行,儕輩間籍籍言宿鬆朱生。因從先君子訪字綠於逆旅,辭氣果不類世俗人。將返金陵,遂定交。字綠父事先君子,而余兄事字綠。是歲字綠以選貢入太學,海內知名士皆聚於京師,以風華相標置,獨字綠褐衣布履,行行稠人中。時語古文推宋潛虛,語時文推劉無垢。字綠見所業,遂歸。讀書杜溪。及壬午再至京師,聲譽一日赫然公卿間,二君若為小屈焉。遂連舉甲乙科,入翰林,館中先達皆嚴憚之。

歲丙子余有事故鄉,而字綠適客於皖。丁丑、戊寅歸休於家,而字綠適授經金陵。癸未、丙戌再赴公車,而字綠皆在京師。故平生執友相聚之久且密,未有若字綠者。字綠強記,文章雄健,尤熟於有明遺事。抵掌論述,不遺名地。其客金陵,先君子每不自適,輒曰:「為我召朱生。」字綠體有臭,夏月尤甚。然每與先君子酣嬉終日,解衣盤薄,余兄弟左右其間,不覺其難近也。

始字綠歸自京師,築室其邑之西山,名曰杜溪。將著書以終老焉。其再出也,以家貧多累,又自恃體素強,齒猶未也,雖遲之數年未為晚,而竟死於羈。既遘疾,半歲中四以書抵余,未嘗不自恨也。

字綠諱書,以康熙某年月日卒於京師,年五十有一。以某年月日歸葬於某鄉某原。子二:長曉,淳樸能家事;次曙,志承其父學。辛卯八月朔日,方苞表。

汪武曹墓表

君姓汪氏,諱份,字武曹,長洲人也。康熙丁卯、戊辰間,吳中以文學知名者,君與常熟陶元淳子師、同邑何焯屺瞻皆與余遊。當是時,昆山徐司寇、常熟翁司成方收召後進。其所善,名稱立起,舉甲乙科第如持卷然。三君皆吳人,素遊其門,而自矜持,不求親昵。子師成進士,名蓋其曹,不與館選。君及屺瞻屢躓於舉場,天下士益以此重之。其後屺瞻交絕於二家,而徐尤甚,至辯訟於大府。子師與翁亦忤,惟君無違言。

君容氣靜以和,而性實慷直。遊太學時,嘗與益都趙讚善執信會廣坐中。趙年少志得,負名稱,傲倪一世,自公卿以下皆畏其口。坐人或為所陵,不能堪,君忽憤發,面斥數罵,趙雖交訌,而氣實為之奪。平生遇要人常避遠,而時出正議,以繩公卿負民譽者,用此薦紳士類頗隱憚之。

余初至京師,見時輩言古文,多稱虞山錢受之。嘗私語君:「其文穢惡藏於骨髓,一如其人。有或效之,終不可滌濯。」子師聞而規余,屺瞻爭之強,辯之數,惟君亦弗心愜也。既老,乃曰:「吾今而知子非過言。」君與余相知為深,而合聚亦最久。疾既困,執余手而言曰:「吾夙與子期:孰後死,為誌其墓。吾今先子矣!」君喪既歸,其子未以葬告。余衰疾多事,忽忽逾十年。會故人子宋華金請表其父墓甚力,顧義不得先於君。乃述君行身之大略而志前言以授其弟之子連芳,而歸其子。

君所訂《四書大全》及唐宋八家古文、明以來時文行於世。晚歲辨《春秋》,書爵非褒,書人非貶,為書三卷,義多儒先所未發。又為《河防考》十卷,歿時子不在側,以付弟士。而士尋卒,叩其家,無聞焉。他年二書若出,學者宜知為君作。

君己卯舉於鄉,癸未成進士,館選。以繼母憂,歸築室城東隅,家居近十年。癸巳散館,授編修。甲午主廣東鄉試,辛丑冬奉命提督雲南學政。未之官竟卒,享年六十有七。父諱元絅,陝西鞏昌府同知。母申氏,繼母湯氏。弟侃,壬午舉人;士,丁丑會試第一,皆以君故知名。妻嵇氏。子坤,早卒。培,國學生。以某年月日葬鄧尉山某原。雍正十年三月,桐城方苞表。

黃際飛墓表

君姓黃氏,諱越,字際飛,江寧府上元人也。未入庠序,即為督學使者所知,名稱壓其長老。或相詆其曰:「吾姻也,是窶人子。父母皆嚴急,小失意,榜笞數十。其授徒、客遊所獲,一錢不得隨身,妻子凍餒。虛名何益?」余因是心賤詆之者,而甚重際飛。始際飛所與遊,或非人。余嘗於二三君子前面詰之曰:「君何所為而與夫人交?如白沙之在泥矣!」忌者緣此益增飾交構其間,而際飛遇余益敬以和。遂閉特室,潛心宋五子書,而以餘力評選製舉之文,盛行於時。自入國朝,排纂《四書義疏》、紬繹先儒之緒論為世所稱者,僅三數家,而際飛其一焉。

余與際飛中歲各奔走四方,會聚日稀。及余遘難,出刑部獄,里中舊好官京師者,惟際飛一人。無幾何,際飛告歸,余惘惘然也。際飛諸弟皆不事《詩》《書》,少時或有違言,際飛一待以誠。其歸也,出裝齎並微薄舊產推予弟妹,而獨行郊野,求上祖丘隴,悉得其徵而封樹焉。雅好地理書,嘗過先兄墓下,曰:「陰流已盈壙矣!」探之果然。雍正二年,余得請歸葬。際飛為余行營風雪中,並日夜而不為疲。間語余曰:「吾與子皆老矣!念此生幸不為海內士君子所遐棄,而無恨於吾身,惟子直諒之功,茲所以報也。」

際飛之歿也,已勒誌銘。歷其質行、文學、科名、職事、世系、戚屬、生卒、葬地詳矣,而子白麟復固以表請。感念平生離合之跡,始終之義,乃著其所獨知於際飛者,而繫其後曰:墓之有誌以納於壙,義主於識其人之實,其道宜一而已。唐柳宗元以哀其姊而貳之,非古也。外碑之表依表之者以重。緣孝子之心,所以光揚其親者不一而足。則受其請者,各以其意為之可也。余既為表以歸白麟,因發斯義,使後之人有則焉。

李世得墓表

君諱鍾倫,字世得,安溪人,相國文貞公之塚子也。公巡撫直隸,余過保定,留院中兼旬。君朝夕就余,言簡而禮恭。河間王振聲曰:「公子性孤特,視世士蔑如。此曲體公心以下子耳!」君幼異敏,甫十歲即知孝敬,親視藥物。公宦於朝,太夫人春秋高,留閩。君侍母以養大母,生養死藏,君常在側。公守制京邸,服闋,視學京畿,乃相從於使院。公篤志經學,以官中事劇,自治《易》《詩》《書》,而以《三禮》屬君。君所治皆有端緒,不數年,五《官》之說成。故君之卒也,文貞公水漿不入於口者幾三日。蓋不惟子之痛,痛其足以承學繼志,而為人世惜此材也。

君既歿二十有二年,子清藻以文貞公所為誌銘及祭告之文求表墓。且曰:「某困公車久,將遂歸,卒先人業。」嗚呼!古之學,父子相繼而後成者多矣。君其端有得於後邪?

君以康熙癸酉舉於鄉,丙戌三月卒於保定官署,年四十有四。妻黃氏,繼室何氏。清藻,丁酉舉人,清馥質厚安雅,余嘗謂其氣度於文貞為近。承蔭由郎官出守大名,以廉正著聲。清泰,邑庠生。以某年月日葬君於本里成道院前。桐城方苞撰。

宋山言墓表

君諱至,字山言,河南商丘人,吏部尚書諱犖之子也。尚書負詩名,所交皆一時名輩。君五六歲,客至,輒摳衣趨坐側,聽長者言論。成童後,所遊從皆父行,遂繼以詩名,而困於舉場餘二十年。自長洲韓公以文學為海內宗,群士壇坫莫盛於吳中,而尚書開府江蘇,尤體貌文士。方是時,吳中知名士汪份武曹、張大受日容、吳士玉荊山數輩皆家居,生徒各數十百人。天下士以文術自命者,過吳中必進謁尚書,而退從諸君子遊。會君覲省,則吳中文士之會君必與焉,而韓公長子祖語亦家居。凡眾會,二公子所在,鄉之者如環。

康熙己卯,余與武曹、祖語舉於鄉,而祖語之弟祖昭與君舉京兆。余赴禮部試,始見君於韓公所。韓公賓燕,數與君與焉。君接朋齒皆肅以和,而於余及武曹尤若所嚴憚者。自尚書內召,吳中諸君子宦學各分散。而韓公尋卒,尚書亦告歸。天下士之過吳中至京師者,皆漠然無所向。及余難後,則曩時遊好留京師及家居而尚存者,十不二三矣。

君既歿八年,其子華金持狀及《緯蕭堂詩》請表碣。按其狀,首載君遺命毋求誌銘。發其詩,余與武曹無見焉。而即境即事,雖碌碌者必目其人。用此見君與人之厚,出言之誠,而與世士之務為聲華者異矣。君守官事親,動合禮度,狀所載甚具,而皆人事之常也。其詩久行於世,故概弗敘論。而備述數十年中朋遊盛衰離合之跡,以志余悲。而君之為人,即是可想見矣。

君癸未成進士,改庶吉士,入武英殿纂修《佩文韻府》,散館授編修。辛卯主貴州鄉試,壬辰督學浙江。丁尚書憂,服闋,遂家居,日與親故酣嬉泉石間。卒於雍正三年十月,享年七十。安人劉氏有賢行,善治家,後君四年卒。君以雍正五年三月葬尚書兆域,劉安人以七年十二月祔。華金辛丑進士,候選主事。女一,適士人。

潮州知府張君墓表

三晉士大夫語其鄉人立名義而多文者,必曰張潮州拗齋。絳人楊黃在並稱其子亦堪。亦堪嘗至京師,會余疾。遂觀滄海,息足於天津。再逾時以俟余瘳。既相見,僦屋閉門,手錄余經說及論定子、史。將行,請以小妹妻余少子。時雍正九年季秋也。

又十有一年,其妹來婦。生二子矣,始進一冊。曰:「吾兄客死江介,病中書此,遺命俟順於舅姑而後出之。」發之,則《拗齋行略》也。道興之親迎也,沃、絳間父老多稱拗齋質行經學,而亦堪所述,惟當官數事。其自庶常改刑部員外郎,有獄連執政族人,諸司莫敢任,君請獨任之。內務府以其人出使為辭,君鉤提益急,牒問奉使何地,歸何期。至再三,不答。力請於長官:宜入告。事雖格,聞者為肅然。尋出守廣西平樂府,猺獞雜居,盜不可詰。君至浹月,以信義服苗酋,獲巨盜二人,斃其一,宥其一,責以偵緝。終君之任,盜不敢窺。改知潮州,屬縣賊蜂起,或稱明裔,聚眾千餘人。君聞,即日馳至其地。命吏士速據白葉、祁山,設疑嚴守而揚軍聲,賊不敢逼。會夜半大風起,簡卒二百斫其營。呼曰:「大軍至!」城中鼓噪出兵以助之。賊奔祁山,要擊斬其渠魁三人,眾散降。巡撫將奏功,君曰:「此盜耳,而稱明裔,興大獄,株連多,恐轉生變。」乃以盜案結。潮有大豪,戕親迎者於路而奪其妻,拒捕經年。君微跡而得之,獄成,當大辟。監司銜大府命為之請,且曰:「稍遼緩之,當以黃金四百鎰潛致君家。」君曰:「吾官可罷,獄辭不可更也。」卒行法。或假親王命以開礦,大府不敢詰,君命縛執。出龍牌,眾色然駭。君命繫獄,以牌申大府。情既得,立杖殺之。丁父憂,遂不出。曰:「吾性拗,幸而歸。畏途可復即乎?」

亦堪朝夕近余凡逾年,而不自言求表其父。其所述皆當官實事不可詒托者,蓋知余慎於文而難以情假也。其別余也,曰:「堪少不樂為時人之學,無明師友,勤而無所,年今五十有四矣。兄弟三人,惟堪也存,而皆無子。將南浮江、湘,就二三同好謀,挈家累以從先生遊。以北以南,庶所學粗有所成。俟先生之閑,一訂先人遺書,死不恨矣。」亦堪以仲冬歸,次年四月,適江西至楊黃在所,遂死建昌。而其家失火,累世藏書暨平生集古金石刻、近世名賢手跡、古器奇石皆燼焉,而君及亦堪所述造遂無一存者。

君諱克嶷,字偉公。先世直隸真定人,元末徙居山西聞喜縣之夏莊。祖諱忻,父諱根樸,並邑諸生。君戊午舉於鄉,己未成進士。妻楊氏。子三人:長亦良,季亦常。女七人,皆適士族。粵東許日熾,君在潮州所得士也。時知絳州,閔師門剝喪,為亦堪取其親同姓木忠為嗣。閔君側室范氏少寡守貞,據為庶母立後之禮,取君族晜弟之子亦安以嗣。君卒於康熙辛丑六月,年七十有六。葬於夏莊先兆之次。江東方苞表。

兵部尚書法公墓表

康熙癸巳,詔修樂、律、曆、算書,特開蒙養齋,命皇子董事。余與徐公蝶園承修樂、律,間叩同官及勳戚中志在君國,而氣足以舉之、學足以濟之者,首推法公淵若。且曰:「上為諸王擇傅,吾對:法某雖以侍皇子得過,而臣愚心竊謂舍某無堪此者。」

乙未夏,公復侍皇子。始見余,即曰:「吾與子未面而心傾久矣!然子頗知並世有法某否?」時中貴人有氣焰者,朝夕傳旨,非命事專及於余,不敢交一言。而公則視之蔑如,辭色間無幾微假借。乃與公為友。逾歲,公巡撫廣東,旋奉命巡察海疆。歷粵、閩、兩浙、江南,以使事歸報,懇請削職赴西邊敵愾。越八年,雍正甲辰,余請假歸葬。而公督學江南,時叩吾廬,出所為詩以心腑相示。始知公忠孝發於至誠,體國憂民,常恨未得同志合道人相與輔成治教,而深患時人惟知以虛偽比周,自便其身圖。

公自為庶常,即荷聖祖仁皇帝特達之知,以檢討擢侍講學士。及中廢復起,驟越班行,開府廣東。及聖祖登遐,公自西邊入臨。世宗憲皇帝旋命校士江南,移撫浙江,入為大司馬。天下士皆想望風采,而公益以國事為己任。然居津要者多畏公伉直,深心嫉之。世宗憲皇帝亦微見其然,以公為勳戚故舊,聽公閑居。眾謂實相保全以待異日之大用也。公時寓居古寺,終歲不還私室。余數過從,見公疏布羊裘,從者老僕一人,翛然若有以自得者。今皇帝嗣位,大司空來公學圃掌教咸安宮官學生,引公與故大司空赫公自助。時余以先帝之喪,入宿武英殿直房,逾再期。公與赫公時冒風雪扶杖過余,講問移時。余陰喜二公雖老,天或留之而尚有以為,而赫公旋以疾乞休。公臥疾不起,病既深,余往問。俯仰平生,毅然也。已而相視泫然。

公之歿也,命家人毋作狀誌。故出秉節鉞,入為九卿,訏謨美政,胥無傳焉。惟在廣東特參大吏,更鹽政,粵人至今思之。而蝶園言:「公為近臣,上時巡齊、魯、秦、晉、吳、越,朝夕扈從。侍皇子講誦十年,直辭正色。聖祖嘉與,謂獨能不欺。」又自西邊歸者言:「公偃臥土室,枯寂如老僧。而見王公大帥,時以大義相責,皆人所不敢言。」嗚呼!公之誠心義氣,動於君、信於友朋者,豈偶然哉!

公諱海,元舅忠勇公諱國綱之次子也。癸酉舉京兆,甲戌成進士。母他他拉氏,誥封一品夫人。生母徐氏,妻崔氏,封贈如公階。卒年六十有七。無子,以兄子介祿嗣。後九年兄子介福督學江南、安徽諸郡,以叔父慶上公選刻公詩請表。嗚呼!根於忠孝剛正之氣不可屈撓者,公之學也!詩豈足以傳公之學哉?然讀其詩,足以發人忠孝之心,則亦其學之誠而形者,乃流涕而為之書。乾隆十年春正月,江東同學方苞表。

吳宥函墓表

吳啟昆字宥函,江寧人。先兄及余始入庠序,與劉古塘、張彝歎數君子以義相然信,而宥函近亞之。自為諸生,歷科第,選庶常,課試文出,同列爭傳誦。而未嘗以此自多,惟閉門勤經訓。其與人交,不可得而親疏。既通籍,常徒步,賃從者一人,守舍炊者一人。兼旬不肉食,而勤營近郊高敝地,葬鄉人客死者。倡建金陵會館於京城西南隅,罄其數十年授徒資聚。

始太守長沙陳公鵬年謂君才可立事。及改官御史,巡視北城,所部肅然。會先世墓界為土人所侵,告歸訟之,遂卒於家。諸子因吾子弟以請銘,歲時無虛。至今九年,而未克就,以宥函之學行已再見於余文也。冬十有一月,聞寶應王懋竑予中之喪,其子姓及淮南故舊皆謂銘幽之文余義不容辭,追思自辛亥以前,交疏善微而假以誌、表、哀辭者有之矣。其後公事日殷,雖故舊親知多闕焉。感念平生遊好,乖隔凋殘,欲總而籍之,略舉行能,兼存名字州里。而自揣年力,恐終無其期。乃表宥函之墓,而附論江介士友與余兄弟齒相後先者繫於篇終。庶幾九原有知,眾鑒余事與心違,而非於友道之厚薄淺深失其倫序云。

宥函癸巳舉於鄉,辛丑成進士,卒於雍正癸丑某月,年七十有四。所著《春秋、周易臆說》行於世。妻某氏。子三人:長鏡源,雍正丙午舉人;次雲垗,雍正甲辰舉人,太倉州學正;次某,太學生。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乾隆六年季冬,桐城方苞表。

繫曰:余先世家皖桐,曾大父遷金陵百有餘年矣。自成童隨先兄與朋齒遊樂,其風尚坦夷,多修飭之君子。劉、張二子外,交近焉者曰龔纓孝水,季咸若宏紓;而比於宥函者曰程士馨若韓,郭長春蔚瞻;十年以長者曰蔡擎念詒,徐佩子遂,黃瑞輯五;長以倍者曰杜掞亮生,朱圻次郊;往來江介信余尤篤者:故鄉則吳御柳寬、楊周監二,懷寧則潘介幼石,歙縣則吳瞻泰東巖,祁門則汪鴻瑞獻其,盱眙則李沛霖岱雲。

余為羈終世,而諸君子各凋喪於舊鄉,雖喪紀亦不能通。每念諸君子質行文學,雖未能並跡古賢,而已行著於鄉國,聲聞於四方。徒以居下處幽,泯焉將與草木同腐。故凡數而次列之,俾海內篤古而達於辭者,略知其名字。或經過州部,叩其行跡於子孫鄉人而論述焉。其登甲科致顯仕,及交疏而知之未審,生而存,歿而已見余文者不在列。蓋茲以誌余心之內疚,而非敢謂見於余文,遂足為諸君子輕重也。

陳西臺墓表

嘗考《明史》,自流賊橫發於秦、隴,毒痡冀北、河南、荊、益、庸、蜀、滇、黔、兩粵之間,凡破州屠邑,必有諸生數輩號召族姻,奮死守戰,以衛鄉里,而甘以身殉。蓋由太祖立國之初,每下一路,必延聘耆儒講論治體。終明之世,所以愛養庠序學校之士,而厲之以禮教者,實非兩漢、唐、宋所能幾。故逮其亡,而義勇忠誠之氣激發於士類者,尤眾且烈也。

武宣陳世珮生於明末,國初諸生也。康熙甲寅吳三桂反,據廣西,役充斂重。有田者執契以畀人,而莫之敢承。君以諸生為里長,竭家財代應徭賦。及平定,悉反其田。有廖姓世以豪暴患邑中,當明之亡,嶺表盜賊蜂起,廖姓奪人土田婦女,邑令莫能制,避逃境外。君之父糾合溫、黎二族,三路掩襲,殲其渠魁,反所侵掠,而一無私焉。大府遂委署縣事。及吳逆之變,廖姓亂心復萌。君密聞於當事,以計擒其豪,官杖殺之。再世為邑人除大憝,眾皆倚焉。而吏之貪冒者,或欲取所求。君弱冠時,遠姻范姓以事逃。吏誣君父隱匿,置之獄。君號泣求代,不可。摽資產以賂,始得脫。叔父某又為仇家扳連,將以金木訊。君請代受刑。由是仁孝信於邦人。君有才略,家屢落復起。兄弟、兄弟之子蕩棄先業,數分予之。置祭田,歲入千石。聚教族姻子弟之不能從師者,束脩、食飲、膏火皆取足焉。歲饑,空囷倉減糶,稱貸者度不能償,即還以券。或得吉地,私以效於君。君曰:「子客於楊氏,為營兆域,吾安得而奪之?楊不能購,代為成之可也。」

君既歿三十餘年,其孫仁始以狀求表。仁及吾門十年,自翰林改官台中,頗知慕古賢節概。余因君父子義勇,歎有明士氣之盛,沿及昭代而其流不衰。又因仁也行身之不苟,而知子孫之性質多類其祖宗,乃不辭而為之表。

君先世廣東連平州人,遷廣西,至君始三世。父諱明廉,母蘇氏、胡氏。君卒於康熙四十八年,年七十有九。有子九人,並諸生,四為儒官。女七人。孫三十人,成進士者二,舉於鄉者一。曾孫二十二人。鄉人多以為積善之慶。君以仁敕贈文林郎、翰林院庶吉士。妻王氏,繼室周氏、張氏,並贈孺人。以乾隆元年某月某日合葬於茲山之陽。仁,君次子先睿出也。乾隆七年孟夏,桐城方苞表。

贈通奉大夫刑部侍郎黃公墓表

贈通奉大夫刑部侍郎黃公,江南徽州歙縣程氏子也。父諱伯起,以妻柳氏女弟歸大興黃中丞。國初,黃巡撫寧夏,往依焉,署郿縣令。柳氏歿,黃以妹繼室。罷官,與中丞同歸京師。復有事於陝,歸至潼關,舟人利其齎,夜半戕而沈諸河。時公九歲,黃氏尋卒。中丞之弟殿中宿衛諱爾悟無子,因撫焉,教育不異所生。

公少為名諸生,不遇。就教職垂三十年,告歸又十餘年。卒於康熙四十四年十月,年六十有一。有子五人,皆舉甲乙科。其告歸也,今吏部侍郎叔琳已登上甲。諸子繩繩露鋒穎,朝夕講誦,雍容如也。而公常蒿目兀坐呻吟,諸子憂疑。私問於母,乃知其故。春秋佳日,每獨身出,家人莫知所之。既而跡之,始知常徘徊城東鐵山寺及魚藻池荒墟蔓草間,欷歔掩涕。蓋相傳母柳氏厝於寺,葬於池旁,而迷其兆域也。殿中君病革,嘗顧諸孫稱公之孝。公悚息有頃而言曰:「兒一身,孫今五人矣!程宗宜有續者。」殿中君無言。及公將卒,諸子請命,公亦無言。蓋古未有以異姓而相繼者。神不歆非祀,民不祀非族,故《傳》稱鄫立異姓,《春秋》書滅。禮以義起,當盡歸其宗,而以異姓之禮世祀所繼,以比於因國而無主後者。公之請於殿中君也,以一子續程宗,蓋恐傷垂死者之心,而非禮之經式也。至諸子,則可繼父誌而一斷以義矣。此公不言之意與?

公工制義,屢躓於舉場,無蹙容。至老常誦經書為人講說,而無著述。蓋自顧無足以釋其隱痛也。嗚呼!是遭變而得其時義者,宜有述焉以示後之人。公諱華蕃,字澗采,號芳洲。配吳氏,浙江仁和人,誥封夫人。長子叔琳,辛未進士,吏部右侍郎。次叔琬,己丑進士,太僕寺少卿。叔琪,乙酉舉人,知江南寧國府事。叔敬,己丑進士,監察御史,巡視台灣內升。叔瑄,癸巳舉人,行唐縣教諭。女三人,並適宦族。孫男十有四人。以康熙五十六年十月葬於郭西新阡。雍正元年十有二月,桐城方苞表。

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查公墓表

余嘗感於夢,以沈生廷芳言,為海寧查夏重銘幽之文。生因請表其外祖聲山墓曰:「吾母謂:『芳能為母之從祖言,曷不為母之父言?』」余謝以無暇。又十年,生巡漕山東,以書來言:「吾母老矣!外祖,先生故舊也。非有言,無以慰吾母之心!」

始余在京師,海寧諸查皆索交。丙子,館於汪氏。與聲山寓同巷,數過從。時聲山始為翰林,甚貧窶,而盤飧潔以旨。叩之,皆其內子所手治也。余再至京師,則聲山入南書房,為時所崇。居內城,或寓海澱,扈從塞上,屢言欲就余,而終未得一見。及余難後,則其歿久矣。時論皆曰:「南書房,爭地也。未有共事此間而不生猜嫌懷冒嫉者。」當長洲韓公既歿,長南書房為聖心所注者,無如聲山。而聲山推挽後進,無嫉心,然終為爭者所困。聲山以詩、詞、書法、四六名,然古之人弗重也,故為《揭時論》。嗚呼!其可表也已!

聲山諱升,字仲韋,康熙丁卯舉人,戊辰進士,選庶吉士,除編修。己卯主江西鄉試,充日講官,由諭德、庶子至少詹事。祖繼序,父嗣琪,俱諸生,贈通奉大夫。大母某氏、母某氏、妻陳氏,並贈夫人。子二:廣,貢生,早卒;昌泃承蔭,知廣東長寧縣。女一,適仁和沈元滄,知廣東文昌縣,即廷芳父也。乾隆十一年正月,桐城方苞撰。

高仲芝墓表

君姓高氏,諱廷芳,諸城韓村人也。自身以上至高祖,五世為諸生。年十一遭亂離被掠,去鄉千餘里,獨身脫歸鋒鏑中。父兄族姻鄉人皆奇其智能,而君更務學,敦質行。既長,家人皆恃賴焉。

康熙戊申地震,棟宇將傾。君號呼入,負母出戶,室盡頹。母老而喪明,常自悲悶,瞀不知身所在。君負而行憩群室,庭階則告焉。如是者十年。君兄弟七人,父授田各三十畝。及卒,幼者一人無分,乃以所受田給之,而躬授經客遊以自活。君善治生,久之家大饒。喪父母及同產之孤嫠皆獨任焉,有餘則以潤其鄉人。近村小戶有以田售者,受其奇零而使留園廬,曰:「他日易復也。」甲申歲大祲,以子女求鬻者,收養近百口。逾年麥熟,悉召其父母而歸之。退而曰:「曩吾卻之,則填溝壑,或陷豪家為人奴終世矣。」國初重逃人之罰。或匿君族兄村舍,會君入城,吏倉卒指君名對簿,竭貲得解免。竟事無一語及兄,人尤以為難。

君既沒十有餘年,其子璿成進士,官庶常,始就余求表墓,而以膠州張謙宜舊所表為徵。謙宜,故齊、魯間立名義者。其表君也,遍刺薦紳學士操行之多偽,而歸重於君。余懼其溢美也,詢諸鄉人。知君有詳略,而要之無瑕疵焉。嗚呼!君之能自砥飭,即是可知矣。璿之請也,余與要:必所聞無悖而後敢序列焉。幸鄉人無後言,故刪取舊表而易其言之序以歸之。

君卒於康熙某年月日,年八十有五。父諱曉,歲貢生,某學教諭,以長子封奉政大夫。母楊氏,封安人。妻李氏。子璿,側室楊氏出也。

王處士墓表

苞逾壯歲所得之友,以禮義堅然相信者,莫如金壇王澍。嘗叩所由,曰:「自吾大父篤學,當陽明氏氣焰方張,而堅持程、朱之說以擯之,先子承焉。守道固窮,非其義,絲粟不取。性木訥,與人無畛域。而事涉名義,則爭之侃侃然。澍自十歲,先子授徒遊學即攜持。以行。及澍長,而先子常家居,未嘗去左右,耳目擩染,幾三十年。雖欲自菲薄,而無以安於心。澍少羸,家無僕婢。先妣出入操作必腹之,而嗬禁甚嚴。嘗苦索餅餌,痛予杖。曰:『汝幼而貪食,長更何如?』自先考妣即世,澍之檢身日怠以疏矣。」又曰:「澍孤貧,考妣葬故未備。子為我表於阡。」

先是澍以其大父所輯學案視苞,苞既受而序之。故於所屬墓碣,日延月滯,而未暇以為。雍正三年冬,苞以先父母墓表屬澍書,澍責諾於苞益切。逾年春,澍告歸,必得余文以行。乃譜以授之。

君諱式金,字度疑。少承父學,誦古書,不治時文。以澍贈奉直大夫,卒於康熙戊子七月,年七十有四。妻潘氏,贈宜人,卒於康熙庚辰二月,年六十有五。生兩子兩女,惟澎存。墓在某岡某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