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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堂文集》雅堂文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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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说

序跋

○论说

说八卦

说河图

说坟羊

说在宥

墨子弃姓说

墨为学派说

尔雅岁阳月阳考

中国玉器时代考

支那考一

支那考二

佛教东来考

冬西科学考证(讲演稿)

印版考

自来水考

留声器考

艺旦考释

鲁王迁澎辩

稻江图书馆议

○说八卦

易为六经之一。自周以来,用为卜筮之书,又为哲理之籍。异说纷纭,遂多附会。顾此为易之末流,而非易之本义也。易之所演者为八卦。八卦之兴,起于上古。系辞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八卦者: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曰三。是为中国最古之文字。当是时,人智初开,事物未繁,故以八卦表之;如三之为天,三之为地,三之为雷,三之为木,三之为水,三之为火,三之为山,三之为泽。此皆大自然之物,而与人类最关系者,故以八卦表之,而为一种之符号。神农氏出,人智渐开,事物渐繁,八卦之数不足应用,乃演为六十四卦;如三加三之为三,三加三之为三。此则合体成文,而为滋乳之字也。书契既兴,人文日进,指事会意,略有发明,而社会之用八卦者犹多。文王乃以今文译之;如三曰干,三曰坤,三曰震,三曰巽,三曰坎,三曰离,三曰艮,三曰兑。又为系辞以明其义。此如汉儒说经以今文而写古文也。孔子赞易,复为作传。是则中国最古之文字学。何以言之?孔子固自言之。系辞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所谓以言者尚其辞,非文字学之功用乎?又曰:『夫易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所谓当名辨物、正言断辞,非说明文字学之范围乎?然则八卦为古代之文字,而易为古代之文字学,彰彰明矣。试将孔子说卦读之,自足以见其指事、会意、转注、假借之精义。

干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为大赤,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为木果。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于地也为墨。

震为雷,为龙,为玄黄,为旉,为大涂,为长子,为决躁,为苍筤竹,为萑苇;其于马也为善鸣,为馵足,为作足,为的颡;其于稼也为反生;其究为健,为蕃鲜。

巽为木,为风,为长女,为绳直,为工,为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为臭;其于人也为寡发,为广颡,为多白眼,为近利市三倍;其究为躁卦。

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为矫輮,为弓轮;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为赤;其于马也为美脊,为亟心,为下首,为薄蹄,为曳;其于舆也为多眚,为通,为月,为盗;其于木也为坚多心。

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为甲冑,为兵戈;其于人也为大腹,为干卦,为鳖,为蟹,为蠃,为蚌,为龟;其于木也为科上槁。

艮为山,为径路,为小石,为门阙,为果蓏,为阍寺,为指,为狗,为鼠,为黔喙之属;其于木也为坚多节。

兑为泽,为少女,为巫,为口舌,为毁折,为附决;其于地也为刚卤,为妾,为羊。

○说河图

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后儒不察,以为帝王受命之符,而天特降之瑞。连横曰:否,否。是盖上世遗物而适以时出也。

人文之启,肇于石器,递为铜器,又递为铁器,进化之迹,可以类推。中国有史,断自炎黄。炎黄以前,历世悠远。管子曰:『古之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有二家,而夷吾记其十二』。然则大庭、赫胥之世必有文字,特为洪水所灭尔。夫洪水之祸非始尧时,女娲、共工之世皆有水害,特至尧而治尔。河图、洛书者,必古帝王之典章,或为治水之图,或为教民之书,刻之贞珉,以垂不朽,中经灾难,没入水中,久之乃出,非果有龙马之瑞也。夫河、洛皆中州之水,而古帝建宅之都也,故出于此。是以周鼎现于汾阴,秦璧遗于华丽。一孔之士,附和其事以谄时主,而史官遂有符瑞之志。何其谬耶?

○说坟羊

史记孔子世家: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土之怪坟羊。嗟乎!孔子不语怪,而此诚怪矣!何以言之?此羊为生物邪?为死物邪?若生者,何以能在土缶之中,复在穿井之下?若死者,则当为化石。然以羊之大,缶之小,生时何以能入?此诚不得其理矣。

以余思之,孔子固曰坟羊,则当为坟中之土羊,而为陶器以前之物也。太古之时,牧羊为畜。羊之性驯,与人相处,故人爱之,范土为羊,以为玩好,或为宗教仪物,死而殉葬,藏之土缶,如后代之用明器。孔子知之,故曰坟羊。而记者欲矜圣人之多识,遂以土之怪加之,又借木之怪,水之怪以为附会,而本真失矣。

我辈读书稽古,当具特识,方不为古人所欺。使此坟羊而发见于今日,以考古学、地质学、人类学、民俗学而研求之,必大有所得,复何至语怪也哉!

○说在宥

自由之说,于今为烈。西译之士以为解放,义反束缚。夫曰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则诚不为束缚,然犹未达于至善之域也。连横曰:吾读在宥一篇,而叹庄子之善言自由也。

夫在宥之与自由,其音既近,其义较精。何也?在宥者,天则也;自由者,人为也。故曰:『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乌乎!当周之季,异说蜂起,擢德塞性,跂蹻仁义,坚持刑法,簧鼓兵争,以爚乱天下;而南华乃独揭在宥,普告众生,以大慈大悲之心,具无为无名之道。庄子诚中国之自由神也哉!

○墨子弃姓说

墨子为中国之圣人,而孟子独以无父斥之,此固孟子之过言,不足以损墨子之人格,且足以显墨子之精神。何以言之?墨子固言兼爱也。墨子之言曰:『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起不相爱。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以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以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以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兼爱上)。墨子之所谓父子、兄弟、君臣之道,非儒者之道乎?为儒者之道,而孟子斥之以无父,何也?曰:墨子固行兼爱也。行兼爱故弃姓。夫人之所以自私者,以其有己也。以其有祖宗子孙也。若弃姓,则视人之祖宗如己之祖宗,视人之子孙如己之子孙,是无私也,是天下之公也。为天下之公,而孟子斥之以无父,何也?曰:墨子弃姓。弃姓则与儒者之道异。成周之制,宗法大明,诸侯建国,大夫赐氏,男女辨姓,别亲疏,明贵贱。姓氏之防,无相渎也。而墨子弃之,此孟子之所以斥为无父也。且墨子学于史角者也。史角为周之太史,有名无姓,则周史之在故籍者,若史任(武王之史)、史佚(成王之史)、史籀(宣王之史)、史鱼(卫之史)、史墨(晋之史),亦皆有名无姓。何以言之?史者,天下之公器,故先弃其私而后可辨是非,以为当世法。墨子诵百国之春秋,通天人之际,明治乱之原,其行卓绝,其学精微,其道坚苦,悍然为墨者之宗,且欲夺儒者之席,故孟子斥之。斥之而墨子兼爱之精义愈足以发扬于天下。

○墨为学派说

墨子既弃姓矣,何以谓墨?曰:墨为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何以言之?墨子固自言之。小取篇曰:墨者有以此而非之,无也故焉。又曰:墨者有以此而非之,无也故焉。此两墨者,则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顾非独墨子言之,而孟子亦言之。孟子为抨击墨子之人,而曰墨者夷之,又曰墨者之治丧也(滕文公上)。所谓墨者,则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且非独孟子言之,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亦言之。是四者,皆战国之通人以评论学术者也。庄子之言曰: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天下篇)。所谓后世之墨、南方之墨,所谓别墨,皆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荀子之言曰: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攻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富国篇)。所谓墨术,则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韩非子曰: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杂为三(显学篇)。所谓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皆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

吕氏春秋曰:孟胜为墨者巨子,善荆之阳城君,令守于国。荆王薨,群臣攻吴起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弟子徐弱谏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也;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上德篇)。又曰:腹■〈黄享〉为墨者巨子,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老矣,非有它子,寡人巳令吏弗诛矣。腹■〈黄享〉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王虽令吏弗诛,腹■〈黄享〉不可不行墨子之道(去私篇)。所谓墨者巨子,则为一家宗师,而党徒遍秦、楚。且欲以所守之义、所立之法行之天下,以昌其教,则是所谓墨者,学派之号,而非姓氏之称也(此外如胡非子、淮南子、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艺文志尚多,不具引)。

然则墨子何以称墨?庄子天下篇曰: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墨子之称墨,则以绳墨自娇而备世之急者也。

七国之时,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战争力役,民不聊生。而儒者章甫缝掖,从容中礼,空谈仁义,无所裨益。墨子非之,故其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岛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槀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甚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天下篇)。夫墨子抱救世之志,涵仁赴义,屏斥礼文,裘褐为衣,跂蹻为服,日夜不休,劳苦为极,则墨子衣服之用墨可知矣。吕氏春秋贵因篇曰:墨子见荆王,锦衣吹笙,因也。夫墨子尚俭,何以锦衣?墨子非乐,何以吹笙?盖欲见荆王而说之以大道,故因于一时耳。是则墨子平日衣服之用墨可知矣。且墨子尊天明鬼,蔚为教宗,比如异域佛教比丘之缁衣,景教修士之黑服,抱朴守真,克苦励志;使人忧,使人悲,固以墨为尚也。贵义篇曰: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返焉。是则墨子之称墨,不惟衣服之墨,而容貌亦墨焉。墨子,圣人也,救世为急,仆仆风尘,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是故庄周论之曰;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余之论墨,审其意志(绳墨自矫)考其衣服(裘褐为衣)察其容貌(先生之色黑),则墨为学派而非姓氏也彰彰明矣。然则墨子之弃姓为实行兼忧故,实行兼爱则以捐天下之私利、求人类之幸福,宜其为一世之宗,历二千二百余年而道将显也。

○尔雅岁阳月阳考

尔雅为中国最古之辞典,相传周公所作,或保民以教国子;某书具在,学者宝之。史称大挠作甲子以纪岁时。大挠为黄帝之臣。甲子之用,至今不替。而尔雅有岁阳、月阳之名。谓太岁在甲曰阏逢,在乙曰旌蒙。又曰正月为陬,二月为如。郭璞以来,无有注者。窃以岁阳、月阳之名,当为外来之语。成周之时,文化广被,四裔交通,故设象鞮以译其言。若以音调而论,则又当为楚语。何也?岁阳、月阳之名,诗书三传不载,而离骚用之,是必楚之方言也。楚为南方大国,僻在荆蛮,声名文物,不同华夏;故孟子有齐语、楚语之分。离骚为楚国文学之代表,而多用方言;如荃之为君、羗之为爰、些之为兮,则其异也。左传载楚人谓虎曰于菟,乳曰榖。使非左氏之言,则斗榖、于菟之名,至今亦不能解。且以言调而论,中土名辞多用一字,间有二字,未有用三字者。故此必为外来之语,尤为外来之楚语。以见周代交通之广,而南北两大民族之接触,融和滋长,遂生璀璨陆离之文学,亦可喜也。兹将岁阳、月阳列后,以考其异。

岁阳

甲 阏逢 乙 旃蒙 丙 柔兆 丁 强圉 戊 着雍 己 屠维 庚 上章 辛 重光 壬 玄黓 癸 昭阳

岁名

寅 摄提格 卯 单阏 辰 执徐 己 大荒落 午 敦牂 未 协洽 申 涒滩 酉 作噩 戌 阉茂 亥 大渊献 子 困敦 丑 赤奋若

月阳

甲 毕 乙 橘 丙 修 丁 圉 戊 厉 己 则 庚 窒 辛 塞 壬 终 癸 极

月名

正陬 二如 三寎 四余 五皋 六且 七相 八壮 九玄 十阳 十一辜 十二涂

○中国玉器时代考

人文之始,肇于石器,递为铜器,复递为铁器;进化之迹,可以类推。余谓中华民族之进化,石器、铜器之间尚有玉器,可称玉器时代。则中华民族之建宅诸夏,亦当在此时代。

夫中华民族原居西方,在昆仑之北。昆仑者,产玉之名山也。故尔雅曰:『西北之美者,有昆仑之璆琳琅玕』。是中华民族既居产玉之地,磨砻雕琢,以为信瑞。东迁以来,犹沿其习,世守故物,珍为宏宝。易系传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洛书者,古之玉器,中遭洪水流入河洛,至是而出,非果有龙马之瑞也。书尧典曰:『辑五瑞』,注:『公侯伯子男所执以为信瑞也』。周礼大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注:长尺有二寸),公执桓圭(注:长九寸),侯执信圭。伯执躬圭(注:皆长七寸),子执榖璧,男执蒲璧(注:皆径五寸)。又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是古者朝观、祭祀,厥用维玉。至周犹然。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有二代,瘗玉告功。至汉犹然。然则中国之用玉也久矣,而为用亦宏。是故军旅之器(玉斧、玉钺之类)、丧葬之器(含玉、瑁玉之类)、观察之器(璇玑、玉衡之类)、符玺之器(琬琰、苕莘之类)、饮宴之器(玉斝、玉杯之类)、服饰之器(环玦之类),靡不用玉,贵为国宝。至今犹然。故欲研究中国太古文明,当就玉器而考之。盖自东迁之际,已非石器之人。而中国之有石器,必为三苗、淮夷、莱夷之遗,而不可以例华族。

○支那考一

甲午以后,日本人之称中国,辄言「支那」。华人闻者以为轻蔑。顾「支那」二字出于佛典,或作「支那」,或作「指难」,皆梵语也,音有缓急。华严翻为「汉地」,而婆沙论中译有二义:一者「指那」,此言文物国;一者「指难」,此言边鄙。大唐西域记译「摩诃支那」为「大汉国」,则以中西交通始于汉时,犹汉书之称「罗马」为「大秦」也。「支那」二字又作「震旦」。唐书西域传:贞观十五年,太宗降玺书慰问天竺国王尸罗逸多。王问国人曰:自古曾有摩诃震旦使人至我国乎?皆曰:未有。乃膜拜而受诏书。「震旦」或作「真丹」,或作「旃丹」。「摩诃」梵语,译言「大」。或曰「震旦」为日出之义,以中国在其东方。「摩诃震旦」犹言「大东」也。

○支那考二

吾前撰佛教东来考,以为中、印交通远在西周以前,盖当释尊之时。华严经中已有「真旦」之名,「真旦」即「震旦」,或作「支那」,此言文物之邦。是「真旦」之名久传天竺,非由「秦」字而转音也。

苏曼殊,奇僧也,湛深国学,曾居印度习梵文。其答玛德利马溯处士书云(见南社丛选卷三):尝闻天竺遗老之言曰:粤昔民间耕种,惟恃血指。后见中夏人将来犁耝之属,民咸骇叹,始知效法。从此命中夏人曰「支那」,华言巧黠也。是名亦见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经。按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经为长篇叙事诗,作于震旦商时,此土向无译本,唯华严经偶述其名。是在商时,天竺已言「支那」,且见其人而用其器。则吾谓中、印交通远在西周以前,当非凿空。因举曼殊之言以实吾说。

○佛教东来考

台湾佛教,传自中国,而中国始于汉明之世。史称明帝曾感金人入梦,以问群臣,通人傅毅奏曰:『臣闻西方有圣人,其名为佛』。乃遣中郎将蔡愔、博士王遵等十八人如西域求佛教。至月支国,遇迦叶摩腾、竺法兰二师,得佛像梵经,载以白马,永平十年至洛阳。帝大喜,建白马寺居之。是为汉地佛寺之始。腾、兰奉敕共译四十二章经,是为汉地佛经之始。

夫佛教东来,非始汉明,诸书所载,约有数说,第一,秦始皇时,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赍佛经来化,帝以其异俗,囚之,夜有金人破户而出(朱士行经录)。第二汉元狩中,霍去病伐匈奴,过焉支山,得休屠王祭天金人以归,帝置之甘泉宫(汉武故事)。第三,武帝穿昆明池,见有灰,问东方朔。朔曰:『请询之胡僧』。对曰:『劫灰』(拾遗记)。第四,刘向校书天禄阁,往往见有佛经。又考自古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中七十四人已见佛经(刘向列仙传序)。第五,汉哀帝之寿元年,博士景宪等使月支国,口受浮屠经(魏略西戎传)。此外尚有可征。是佛教东来已在东汉之前。唯明帝建寺、译经,又绘佛像于西阳城及显节陵上,以示百姓,故以为始尔。

余阅日人著书,谓日本祀药师如来,系由徐福传入。此书偶忘其名,而为近时杂志所引。夫徐福为秦时博士,始皇命之求仙,因至日本。是秦时已有药师如来,则佛教东来,当在春秋之季。故或以列子「西方化人」一语为指释迦牟尼。

考释迦降诞之说,传述不一。摩腾对汉明帝,谓生周昭王二十四年甲寅,卒周穆王五十二年壬申。周书异记,亦谓周昭王二十四年甲寅四月八日有光来照殿前,王问太史苏由。对曰:『西方当有大圣人生,后一千年,教流此土』。然昭王在位十九年,无甲寅。或以为桓王乙丑(什法师年纪),或以为庄王甲午(开皇三宝录)。异说纷纭,莫衷一是。唐贞观三年,敕刑部尚书刘德威等与沙门法琳详核年代,乃定为昭王丙寅出世,穆王壬申示寂。然则摩腾所谓二十四年甲寅者,当为十四年丙寅,而传写之讹尔。列子为鲁穆公时人(柳宗元集辨列子),距佛成道约四百年。于时健驮罗国王迦腻色迦深信佛法,专崇弘布,或于其时佛教已入震旦,而列子曾闻之欤?列子之学,虽绍老子,而虚无之论,每同佛经。且其书好言西方,如黄帝之梦华胥,穆王之游昆仑,实有其事,非寓言也。盖当释迦之时,震旦贸易巳至天竺。于何征之?征之楞严经。经云:『若诸比丘不服东方丝绵绢布』。所谓「东方」。当指震旦。何以故?震旦为蚕桑之国,广被众生,至今尚盛。故当西周之际,东西贾人已相往来,固不俟张骞凿空而始知有身毒也。

夫我民族原居华胥,为今帕米尔之地。黄帝入处中土,戡定群苗,肇造大国,故仍以华为族号。唐尧之时,洪水泛滥,其途稍塞。然至周穆,犹驾八骏之车,登昆仑之上,见西王母,赋诗酬酢,周知东西交通,非自汉始,佛教之来,亦巳辽远。列子载孔子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仲尼篇)。夫周之西方,实维犬戎。犬戎非礼义之国,安有圣人?其时天竺佛教方兴,声名文物,光被四海,故列子闻而称之,且引孔子之言赞之,然则佛教之来已在孔子之上。列子书曰:『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反山川,千变万化,不可穷极,穆王敬之若神,临终南之上,筑通天之台,其高千仞』,天人感通传以化人为文殊菩萨。穆王之第二子于沁水北山石窟(今山西上党)造迦叶佛像。王又于鼓山迦叶佛旧寺重建竹林寺,请五百罗汉居之(是书为唐时神僧所纪)。而文殊泥洹经谓佛灭度后,文殊至雪山为五百仙人说法。雪山即葱岭,蜿蜓东走,而至终南。然则列子之言,证以刘向所说,其事验矣。秦政焚书,佛经亦亡,而震旦有塔,则载于阿育王传。震旦者,中国也,或作真旦,或作支那,此言文物之邦。华严经菩萨住处品云:『真旦国土有菩萨住处,名那罗延山,过去诸佛常于中住』。是释迦之时,心王菩萨已知震旦,则东西交通且远在西周以前,惜乎史书不载,遂茫昧而难稽耳。悲夫!

○冬西科学考证(讲演稿)

不佞今夜所欲言者,为东西科学之考证。

夫世界有两大文明:一曰东洋文明,一曰西洋文明。近时人士,或以东洋文明为精神的,西洋文明为物质的;鄙意不然,精神之外亦有物质,物质之外亦有精神。不过东洋较重精神而轻物质,西洋则较重物质而轻精神。此固社会历史之趋势,有不期然而然者。东洋学说以孔子为宗,而孔子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主义,不言物质。老子之无为,庄子之自然,墨子之节俭,对于物质且排斥之。而西洋为个人主义,是以罗梭之自由,边沁之功利,康德之幸福,斯宾塞之优胜劣败,多趋重物质。此其所以异也。夫西洋物质之发达,至今盛矣。所以者何?则以科学之进步,而致用益大。夫东洋非无科学。吾以中国旧籍所载者摘其一二以供研究,亦可为今日之考证欤。

中国科学之最早发明者,莫如天文。自大挠作甲子后,而羲和以定四时。尧典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孔注:『在,察也。玑正天文之器。玑为转运,衡为横箫。玑径八尺,圆周二尺五寸而强。衡长八尺,孔径一寸。下端望之,以占星辰吉凶之象。七政者,日月星辰也』。夫尧典为四千年前之书,是四千年前之人已能以仪器而测天象。及汉张衡更作浑天仪,以象天体,而天文之学以着。地球与金、火、水、木、土、天王、海王为太阳系之八大行星。以我辈眼光观之,则太阳实大。然太阳光线射至地面,仅逾七分;而他星光线,或须数时,或须数日,或须数年,或须数十百年。距地愈远,则其至也愈久。盖太阳虽大,尚为他星之系星,而他星又为他星之系星,森罗万象,以至无穷,而最巨者为北辰。论语曰: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诚哉北辰之巨,而我辈遂不见旋转尔。淮南子曰:『日中有踆乌』。注者不知,以「乌」为「鸟」,遂以「金乌」、「玉兔」为形容日月之辞;谬说相承,闻之可笑。夫乌,黑色也。日中有乌,谓日中有黑点也。夫日中何以有黑点?近代西洋学者覃精考究,立说纷纭。英人侯失勒乃断之曰:『太阳全体神态,非人间一切诸电诸火所可方拟;一也。金气腾上,化为光轮,庖举全体,煊赫照耀;二也。日球中衡左右,若地员之赤道温带,常有大力斡旋,以成羊角飓母之属;三也。当回旋处中心成虚,压力外拶,质点外吸,以兵轻虚,热度骤减,气质凝冱,遂能隔光;四也。以此四理,黑点情形庶几论定。然当二千年前,尚无望远镜,而淮南子已能言之,岂非奇异!

地员之说,倡于法人歌白尼。及哥伦布发见美洲,其说益信。然大戴礼载曾子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周髀算经注:『地旁沱四隤,形如覆盘』。岂非地员之说乎?书考灵曜曰:『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春秋之命苞曰:『地右转以迎天』。阿图括地象曰:『地右动起于毕』。岂非地员而动之说乎?素问曰:『地在天之中,大气举之』。易干凿度曰:『地日行一度,风轮扶之』。岂非大地之中有空气,大地之外有以太乎?庄子引惠施曰:『吾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夫燕之北为北极,越之南为南极,两极为地之中轴,即地之中央也。史记孟荀列传载邹衍曰:『中国名曰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岛,禹之序九州岛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岛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之』。当时以为怪诞。以今日大地交通而观之,亚洲之外有欧洲,有斐洲,有美洲,有澳洲,而中国者不过亚洲之一部尔。邹衍又谓九州岛之外有八綖,八綖之外有八纮,八纮之外有八絯。是则世界之外复有世界,吾人所居特其小尔。

旧约创世纪谓上帝创造天地万物及人,耶稣教徒莫不信之。近百数十年来,达尔文创为进化之论,谓人类由猿而生。今日斐洲之猿,尚有与野番相似者。其说一出,风靡学界,而神权失其依据。然庄子引列子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夫人猿同祖,系统较近,马之生人,尚须经过若干之阶级。则以达尔文寻其痕迹,考其递变,故为精细之言,而列子仅举大略,究之皆为进化之论也。

挽近科学之最进步者莫如电光力化。秦汉之书颇有言之。关尹子曰:『石击石生光,雷电缘气而生,可以为之』。此非电学之论乎?墨子曰:『临鉴立影,二光夹一光。足被下光,故成影于上。首被上光,故成影于下。鉴近中则所鉴大,远光则所鉴小』,此非光学之理乎?又曰:『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此非力学之原乎?又曰:『同重体,合类异,二体不合不类』。亢仓子曰:『蜕地谓之水,蜕水谓之气』。淮南子曰:『炼土生木,炼木生火,炼火生云,炼云生水反土』。至于烧汞成丹之法,点石成金之术,方士言之尤详。此非化学之用乎?

算学之精,莫如周髀。测地量天,具有程序。欧洲谈几何者称为东来旧法。而笔算相传,肇自宰予,历代相承,畴人杰出,以视西人,未可多让。

灵枢、素问为中国医学之祖,其理精微,可参造化。而李时珍本草纲目,尤为西洋学者所称许。若夫易筋之术,洗脑之方,祝由之科,伤寒之论,各有特长,非可轻弃。惜乎后人学之不专,传之不实,遂致冒昧从事,为世所讥。然以东西医学较之,尚未可断其轩轾也。

制造之术,古称方伎,开物成务,利济群生,惟不为奇巧之器。路史载黄帝与蚩尤战,蚩尤作雾。黄帝乃造指南针。周书谓成王时,越裳氏贡白雉,迷失道,周公作指南车送之归。是二千余年前或五千年已知磁石之用,后人乃仿其法以制罗盘而利航海,传之西洋,而五洲之远,因之而通,则磁石之功也。

土圭测影,铜漏传更,岂非时表之权舆乎?朝野愈载(唐张鷟撰)称则天如意中,海州进一匠,造十二辰车,回还正南,则午门开,马头人出,四方回转,不爽毫厘。元史谓顺帝所造宫漏,有玉女捧时刻筹,时至则浮水上,左右二金甲神,一悬钟,一悬钲;夜则神人按更而击。是则今之时钟,而奇巧尤胜西人矣。

三国志载诸葛亮伐魏,以木牛流马运粮。诸葛氏集详言其法。后人遂多仿制。异僧传载唐时有一僧骑木驴,能登山行远。以视今之自转车、自动车为何如也?

宋史载杨么在洞庭湖作火轮船,以轮激水,游行自在。而明郑和使西洋,所造之舟,制尤精巧。以视今日之火轮船又何如也?

袁子才新齐谐载乾隆时,江秀才慎修,以一竹筒,中用玻璃为盖,有钥开之;开则向筒说千言,言毕则闭,传千里内,人开筒侧耳,其音宛在,如面谈也。过千里,则音渐澌散不全。名曰寄语。以视今之留声器复何如也?

飞行之术,古已言之。庄子称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此犹想象之辞。若公输子削木为鸢,飞天三日而下;则能以机器飞行矣。杜阳杂编(唐苏鹗撰)载飞龙卫士韩志和善雕木作鸾鹤鸦鹊之状,饮啄悲鸣,与真无异。以关棙置于腹内发之则凌云奋飞,可高百尺,至一二百步外方始却下。顾此为木禽尔。拾遗记谓秦始皇时,奇肱氏乘飞车而朝;此则飞机之制也。汉书王莽传称:『或言能飞,一日千里。莽试之。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着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是飞行之术、飞行之器,古已有之,特失传尔(聊斋志异载明季白莲教徒张鸿渐为木凤,人乘其上,能飞空中。此为小说家言,未可尽信)。

火药为中国发明,其用已久。元世祖时,法兰西人从军,始习其法,传之欧洲。阅薇草堂笔记(清纪昀撰)载大将军年赓尧征青海,有人献火器,以机转之,能连发十三次。年以其伤人酷烈,不用。今之十三响铳,而二百年前已能制之,使其采用,训师讲武,已足称雄,何至为人鱼肉哉?

古者读书之士,书必自写。削竹为简,长尺二寸。其后改用缣素。然质贵费重,寒畯难求。及汉蔡伦造纸,书籍赖之,而读书者犹须自写(东坡读书记谓史记、汉书皆系自写。宋时尚然,则今笃学之士,亦以自写为功)。至唐,乃创印刷之术。宋代又为聚珍之版(即活版)。书籍流传,以是而广。西洋人士以印刷与火药、罗盘谓为东来三大文明,非虚语也。

以上所举,仅其大略。若就旧籍而详考之,恐非一朝一夕之所能尽。然此亦足以见中国之非无科学也。

夫中国科学何以日衰?西洋何以日盛?此则有大原因。其一:中国人性能创造,而不能继续,且不喜改良。譬如建一寺庙,费款数十万,轮奂之美,震耀一时。乃落成以后,置之不顾,日渐剥蚀,日渐损毁,终至倾颓破坏。俟有力者乃重建之。其二:中国学术以孔子为宗,而孔子以天下为本。山泽之儒,庠序之士,多谈性理,重文章,遂相率而趋于无用。以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而程氏且以玩物丧志戒之。此其所以衰也。西洋则不然,一人创之,则众人效之,一人不成,则众人成之,互相研究,互相竞争,互相批评,互相尊重,以期达于至善至美之域。乃复政府保之,学会嘉之,群众信之,而科学之进步,遂足夸耀于世界。

唯我台湾当此新旧递嬗之时,东西文明汇合若一,我台人当大其眼孔,劳其心思,凭其毅力,求其学问,采彼之长,补我之短,以发皇固有之科学,或且凌过西人,则不佞之所期望也。至于精神、物质两方面,如车两轮,不可偏废,愿与座上诸君各起而振兴之。

○印版考

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书契,是为文字之始。夫文字之能传布者,必有传布之具,而后能行久远。上古无纸,不能如今日之便利。故虞夏文字现巳不存,其存者唯在鼎彝。而传布之具,为皮为木,尚未能明。自后世发见者,则有殷墟之龟甲,汲冢之竹简,秦汉之间,乃用缣素,价昂费重,求取不易。及蔡伦造纸,而用始弘。然读书须自抄写,得之甚艰,宝之綦笃。

隋开皇中,雕撰遗经,是为锓版之始,而文字传布乃速。唐代因之。至宋大备。故宋版之书,今为希贵。然宋版非尽佳本也。叶梦得石林燕语谓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所谓福建者,则麻沙本也。麻沙,地名,属建阳县,产榕树,质松易刻,多错讹,故为下。夫锓版印书,以事传布,厥功伟矣。然每印一书,必雕一版,费大工夫,收藏笨重,不便移徙。南宋之人,复为聚珍之版,则活版也。其版有泥字、瓦字、锡字、铜字、木字。清代武英殿刻书,则用聚珍,故武英殿之版最佳。

顾宋人不独能创聚珍也,又能缩大为小。至正杂记载贾似道得碔砆石枕,欲刻兰亭序,而患其小。一镌工以灯影缩定武本刻之,宛如原本,缺损皆全。是知缩版之法,固已久矣。闽杂记谓闽省碑版而推侯官潘氏,能缩径三、四尺字为三、四分。尝缩颜平原多宝塔为袖珍本。又云:杭州运使河下冯氏,不独能缩大为小,且能拓小为大。以字就灯照,乃以白纸取影,双钩而后镌之。是知影刻之法,中国固已有矣。

海通以来,欧洲输入印书机器,用铅制字,则今之活版也。夫活版之术固非欧人发明,而由中国传授也。元初,欧人从军来此,遂取印版与火药、罗经而归,称为东来三大文明。夫无火药则不足以整军开矿,无罗经则不足以航海略地,而无印版则思想闭塞,学术停滞,不能人人读书。故欧洲今日之文明,其受福于此者不少。昧者不察,乃以印版之术为欧人所发明,是亦不揣其本也。

○自来水考

自来水(即水道)之设,始于罗马都城,约在公历纪元前三百十有二年。时城中人民繁庶,污物充积,井水玷败,疾病丛生,乃求他处之水,凿隧架桥,接以瓦管,流至城中。用者利之。其后各国仿行,众沾其惠。然抽水之法尚未善。至一千七百六十一年,英伦始用蒸气,瓦管亦改铁,而自来水始美备。顾余读东坡惠州全集,则中国宋时已有自来水,非传自西人也。

邓守安者,罗浮道土也。广州城濒海水苦咸。城北有蒲涧泉,味清洌,然去城远,人家不能得。守安尝语东坡:广州城人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所损多矣。蒲涧有滴水岩,水所从来高,可引入城,盖二十里以下尔。若于岩下作大石槽,比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沫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大石槽以受之。乃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过用大竹万余竿,及二十里间用葵茆盖,大约费数百千可成。时东坡贬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王敏仲镇抚广州。东坡以守安言告之。仲敏用其法引水入城,城人咸赖。是则中国之自来水也,唯较今日之水道精粗而已。

○留声器考

晚近科学昌明,人智竞进,制器象物,巧夺天工。而运用之广,收效之宏,厥有三事:曰留声器,曰无线电,曰活动影戏;是皆裨益人群,非若杀人科学之以争雄黩武为事也。

夫留声器之制,创于美爱尔逊,迄今未四十年。其始仅为征歌度曲之具,而今则家庭用之,学校用之,演坛用之,议会用之,以助社会之教育。其为物岂细故哉!夫声无形也,而能留之,又能传之,可谓功参造化矣。然留声器之制,非创自美人,而作于中国人也;且非创诸近代,而作于二百年前也。于何征之?征之袁简斋太史之新齐谐。简齐,乾隆时人,其书有「寄语」一则,寄语则留声也。

新齐谐之言曰:『婺源江江秀才,号慎修,名永,能制奇器。取猪尿胞置黄豆,以气吹满,而缚其口。豆浮正中,益信地如鸡子黄之说。家中耕田,悉用木牛。行城外,骑一木驴,不食不鸣,人以为妖。笑曰:此武侯成法,不过中用机关尔,非妖也。置一竹筒,中用玻璃为盖,有钥开之。开则向筒说千言,言毕即闭。传千里内,人开筒侧耳,其音宛在,如面谈也。过千里则音渐澌散不全矣』。慎修所制则留声器,惜不能传其法以示后人,而后人复不能阐心研求,以成奇器,遂使神秘之钥,乃为爱尔逊所握,能不可叹!然亦足见中国之非无奇才也。

按慎修先生清初大儒,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年八十有二,著书十数种,而于音学、历学尤多发明。其传世者,有律吕阐微十一卷、古韵标准六卷、推步法解五卷、历学补论、中西合法拟草各一卷,皆足发皇学术。而制器效用,特其余事,是又瓦特、歌白尼合而为一者。使其寄语早传,则中国科学已足骄人,又何至反惊于人耶。

○艺旦考释

前以艺旦考释征求答案,阅今月余,未接惠稿。我台多鸿博之士,岂以此为游戏之文而不肯为欤?抑以为考释之题而踟蹰下笔欤?鄙人学殖疏陋,试就所知而言,以为台语之资料。

按说文:艺,穜也。诗楚茨:我艺黍稷,引申为才艺。所谓艺旦,谓其有弹唱之艺也。旦字虽见于元曲,顾此尚非语源。晋书乐志曰:但歌四曲。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是但歌不被管弦,凡能但歌者,即谓之但。淮南子说林训:使但吹竽。注:但,古不知吹,人以徒歌,故云。不知吹,此则旦之本义也。元人创造戏剧,弃人留旦,与生相偶,则所谓戏旦也。章太炎新方言:今传奇有云旦者,起自元曲,则所谓作伎最先唱者,本是但字,直称其人为但,犹云使但吹竽矣。古语流传,讫元犹在,相承至今。夫旦本歌伎之名,台湾以称妓女,而加之艺,风雅典赡,有非他处所能及者矣。

○鲁王迁澎辩

明季续闻载鲁王栖金门七年。讯后来诸人云,至己亥秋受永历手敕仍命监国。成功迁之澎湖岛,窘逼日甚。辛丑,成功因兵败后陡然悔悟,复迎归金门。连横曰:此诚莫须有事也。澎湖为台湾之附庸。天启二年,荷人据澎湖。四年,复据台湾,筑垒驻兵,以张海权。己亥为永历十三年,二岛尚为荷人所有。延平何能迁鲁王于其地?则迁之,而荷人岂肯受之?受之,又岂肯归之?此势之所必无也。方是时,延平大举北伐,长围南京,光复之军,云合雾起,又何暇迁鲁王于澎湖哉?则迁鲁王,而鲁王之旧臣如张尚书煌言、徐中丞孚远,俱在延平军中,宁无一言?此又理之所必无也。

夫以延平忠贞之节,眷怀故国,志切中兴。北伐之举,震惊宇内,清人惎之,故肆为蜚语,欲以灰志士之心。而鲁臣自舟山溃后,分散四方,久不与海上相往来;一闻其事,信以为真。此书为汪光复所撰,则鲁之旧臣而薙发降清者。但恐易世之后,据为史实,论者遂不能无疑于延平;而延平之大节固无可毁也。余知其谬,故特辩之于此。

○稻江图书馆议

不佞寄居稻江,于今五载。自晨及夕,所见所闻,无非车马之声,南贾之语,市肆纷纭,甚嚣尘上,未有以慰其精神者也。顾不佞,以索食之故,橐笔佣耕,不得不居于此。幸而退食之暇,闭户读书,稍资宁静。然购书匪易,岁靡千金,尚不足用,则不得不求之图书馆。夫图书馆设在城中,距离较远,又费时间。且当炎阳酷热之时,风雨晦明之际,往来不便。想亦稻江人士之所同感也。

夫稻江为台北枢要之地,商务殷盛,冠于全台,行旅出入,通于邻国,而环顾市中,乃无公园,无会堂,无俱乐部,无图书馆,则一阅报所(文化协会虽有港町读报所,而规模甚小)而亦无之,文化低微,甚于村鄙,岂非稻人士之耻乎?且稻江既无公园、会堂、俱乐部,则稻人士欲为消遣计,唯有相率而入于酒楼、歌馆,买笑寻欢,以浪费金钱,其害有不可言者。夫无公园、会堂、俱乐部之害已如斯,而无图书馆以涵养德性,增长智识,则其害更有不忍言者。此不佞之所以屡筹设立也。

曩者,大稻埕区裁废之时,尚存公款万余金。不佞曾以设立图书馆之议,商之林区长。其一,役场宏壮,地位适宜,可免新建。其二,余款充裕,拨为基本,可免捐题,且可为废区之纪念,而留区长之去思。计无有善于此者。而林区长不以为意,竟以役场借之市役所,公款充之同风会,而图书馆之设立,遂无有再议之者,可胜叹哉!

夫稻江为台北枢要之地,住民六、七万,纳税数十万,凡有义务,宁落人后。而环顾市中,竟无一文化之建设。吾不知稻人士其何以默默而息耶?比年以来,文化日进,各郡各街,莫不竞设图书馆。即至山陬海澨,亦有巡回文库。乃以堂皇冠冕之大稻埕,并一巡回文库而亦无之,岂非可怪?吾意稻人士而能速自设立,以应时势,其事固善;否则当请总督府图书馆择一适宜之地,而开分室,以慰稻人士之望,亦无不可行也。呜呼!民彝耗斁,思想混淆,熙往攘来,言不及义,自非鼓励读书,不足以救其弊,而图书馆则以涵养德性而增长智识者也,可缓哉?可缓哉?

○序跋○

台湾通史序

台湾诗乘序

大陆诗草序

宁南诗草自序一

宁南诗草自序二

台语考释序一

台语考释序二

台湾稗乘序

台湾诗荟发刊序

东宁三子诗录序

闽海纪要序

香祖诗集序

厚庵遗草序

鳌峰诗草序

栎社同人集序

悔之诗集序

钝庵诗草序

惜别吟诗集序

斯庵诗集跋

赐姓始末书后

稗海纪游书后

番社釆风图考跋

台湾游记书后

台湾随笔书后

书陈星舟先生一遗着

潜园琴余草跋

梁钝庵诗集书后

稻江井栏记书后

跋延平郡王书

题谢管樵墨竹卷子

人文荟萃序

○台湾通史序

台湾固无史也。荷人启之,郑氏作之,清代营之,开物成务,以立我丕基,至于今三百有余年矣。而旧志误谬,文采不彰,其所记载,仅隶有清一朝,荷人、郑氏之事阙而弗录,竟以岛夷、海寇视之。乌乎!此非旧史氏之罪欤?且府志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台、凤、彰、淡诸志虽有续修,局促一隅,无关全局,而书又已旧。苟欲以二、三陈编而知台湾大势,是犹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其被囿也亦巨矣。

夫台湾固海上之荒岛尔,荜路蓝缕以启山林,至于今是赖。顾自海通以来,西力东渐,运会之趋,莫可阻遏。于是而有英人之役、有美船之役、有法军之役,外交兵祸,相逼而来,而旧志不及载也。草泽群雄,后先倔起,朱、林以下,辄启兵戎,喋血山河,藉言恢复,而旧志亦不备载也。续以建省之议,开山抚番,析疆增吏,正经界,筹军防,兴土宜,励教育,纲举目张,百事俱作,而台湾气象一新矣。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龟鉴也。代之盛衰,俗之文野,政之得失,物之盈虚,均于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国可灭而史不可灭』。是以郢书、燕说犹存其名,晋乘、楚杌语多可采。然则台湾无史,岂非台人之痛欤?顾修史固难,修台之史更难,以今日而修之尤难。何也?断简残编,搜罗匪易,郭公夏五,疑信相参,则征文难;老成凋谢,莫可咨询,巷议街谭,事多不实,则考献难。重以改隶之际,兵马倥偬,档案俱失,私家收拾,半付祝融,则欲取金匮石室之书,以成风雨名山之业,而有所不可。然及今为之,尚非甚难。若再经十年、二十年而后修之,则真有难为者。是台湾三百年来之史,将无以昭示后人,又岂非今日我辈之罪乎?

横不敏,昭告神明,发誓述作,兢兢业业,莫敢自遑。遂以十稔之间,撰成台湾通史,为纪四、志二十四、传六十,凡八十有八篇,表图附焉。起自隋代,终于割让,纵横上下,巨细靡遗,而台湾文献于是乎在。

洪维我祖宗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为子孙万年之业者,其功伟矣。追怀先德,眷顾前途,若涉深渊,弥自儆惕。乌乎念哉!凡我多士及我友朋,惟仁惟孝,义勇奉公,以发扬种性,此则不佞之帜也。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

○台湾诗乘序

台湾通史既刊之后,乃集古今之诗,刺其有系台湾者编而次之,名曰「诗乘」。子舆有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是诗则史也,史则诗也。余撰此编,亦本斯意。

夫台湾固无史也,又无诗也。台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长育子姓,艰难缔造之功多,而歌舞优游之事少;我台湾之无诗者,时也,亦势也。明社既屋,汉族流离,瞻顾神州,黯然无色,而我延平郡王以一成一旅,志切中兴,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厉义,共麾天戈,同仇敌忾之心坚,而扢雅扬风之意薄;我台湾之无诗者,时也,亦势也。清人奄有,文学渐兴,士趣科名,家传制艺,二、三俊秀始以诗鸣,游宦寓公亦多吟咏,重以舆图易色,民气飘摇,侘傺不平,悲歌慷慨,发扬蹈厉,凌轹前人;台湾之诗今日之盛者,时也,亦势也。

然而余之所戚者则无史。无史之痛,余已言之。十稔以来,孜孜矻矻,以事通史,又以余暇而成诗乘。则余亦可稍自慰矣。然而经营惨淡之中,尚有璀璨陆离之望。是诗是史,可兴可群。读此编者,其亦有感于变风变雅之会也欤!

○大陆诗草序

连横久居东海。郁郁不乐,既病且殆,思欲远游大陆,以舒其抑塞愤懑之气。当是时,中华民国初建,悲歌慷慨之士云合雾起。而余亦戾止沪渎,与当世豪杰名士美人相晋接,抵掌谭天下事,纵笔为文,以讥当时得失,意气轩昂,不复有癃惫之态。既乃溯江、渡河,入燕都,出大境门,至于阴山之麓,载南而东渡黄海,历辽沈,观觉罗氏之故墟,而吊日俄之战迹,若有感于东亚兴亡之局焉。索居鸡林,徘徊塞上,自夏徂冬,复入京邑。将读书东观,以为名山绝业之计,而老母在堂,少妇在室,驰书促归,弃之而返。至家,朋辈问讯,辄索诗观。发箧视之,计得一百二十有八首,是皆征途逆旅之作,其言不驯,编而次之,名曰「大陆诗草」,所以纪此游之经历也。

嗟乎!余固不能诗,亦且不忍以时自囿。顾念此行,穷数万里路,为时几三载,所闻所见,征信征疑,有他人所不能言而言者,所不敢言而亦言者。孤芳自抱,独寐寤歌,亦以自写其志而已。杀青既竟,述其梗概,将以俟后之瞽史。

○宁南诗草自序一

甲寅冬,归自北京,居宁南,重之报务。越五年,移寓稻江,校印台湾通史。笔墨余间,颇事吟咏。因蕞十载之时,都为一卷,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

余尝见古今诗人,大都侘傺无聊,凄凉身世,一不得志,则悲愤填膺,穷愁抑郁,自残其身,至于短折。余甚哀之。顾余则不然。祸患之来,静以镇之;横逆之施,柔以报之。而眷怀家国,凭吊河山,虽多回肠荡气之辞,不作道困言贫之语。故十年中未尝有忧,未尝有病。岂天之独厚于余,盖余之能全于天也。孟子曰: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余非圣贤,勉励斯语,以为他日进德之资,且为此生作诗之旨。宁南之草,犹其始也。

○宁南诗草自序二

甲寅冬,余归自北京,仍居宁南。宁南者,郑氏东都之一隅也。自吾始祖卜居于是,迨余已七世矣。乙未之后,余家被毁,而余亦飘泊四方,不复有故里钓游之乐。今更远隔重洋,遁迹明圣,山色湖光,徘徊几席;而落日荒涛,时萦梦寐,登高南望,不知涕泪之何从矣!

客中无事,爰取箧中诗稿编之,起甲寅冬,讫丙寅之夏,凡二百数十首。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

嗟乎!宁南虽小,固我延平郡王缔造之区也。王气销沉,英风未泯,鲲身鹿耳间,其有唏发狂歌与余相和答者乎?则余之诗可以兴矣。

丙寅仲秋,台南连横序于西湖之玛瑙山庄。

○台语考释序一

连横曰:余台湾人也,能操台湾之语而不能书台湾语之字,且不能明台语之义,余深自愧!夫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国,其源既远,其流又长,张皇幽渺,坠绪微茫,岂真南蛮鴃舌之音而不可以调宫商也哉?余以治事之暇,细为研求,乃知台湾之语,高尚优雅,有非庸俗之所能知;且有出于周、秦之际,又非今日儒者之所能明,余深自喜。

试举其例:「泔」也,「潘」也,名自礼记;台之妇孺能言之,而中国之士夫不能言。夫中国之雅言,奋称官话,乃不曰「泔」而曰「饭汤」,不曰「潘」而曰「浙米水」;若以台湾语较之,岂非章甫之与褐衣、白璧之与燕石也哉!又台语谓榖道曰「尻川」,言之甚鄙,而名甚古。「尻」字出于楚辞,「川」字载于山海经;此又岂俗儒之所能晓乎?至于累字之名,尤多典雅:「糊口」之于左传,「搰力」之于南华,「拗蛮」之于周礼,「停困」之于汉书,其载于六艺、九流,征之故书、雅记,指不胜屈。然则台语之源远流长,宁不足以自夸乎?

余既寻其头绪,欲为整理,而事有难者,何也?台湾之语既出自中国,而有为中国今日所无者,苟非研求文字学、音韵学、方言学,则不得以得其真。何以言之?台语谓家曰「兜」;兜,围也,引申为聚。谓予曰「护」;护,保也,引申为助。「訬」,訬扰也,而号狂人。「出」,出入也,而以论价。非明六书之转注、假借,则不能知其义。其难一也。台语谓鸭雄为「鸭形」。诗无羊篇,雄叶于陵反,与蒸、竞、崩同韵。又正月篇,雄与陵、惩同韵。复如查甫之呼「查晡」,大家之呼「大姑」,非明古韵之转变,则不能读其音。其难二也。台语谓无曰「毛」,出于河朔;谓戏曰「遥」,出于沅水;谓拏曰「扐」,出于关中。非明方言之传播,则不能指其字。其难三也。然而余台湾人也,虽知其难而未敢以为难。早夜以思,饮食以思,寤寐以思,偶有所得,辄记于楮;一月之间,举名五百,而余之心乃自慰矣。

嗟夫!余又何敢自慰也。余惧夫台湾之语日就消灭,民族精神因之萎靡,则余之责乃娄大矣。

○台语考释序二

余既整理台语,复惧其日就消灭,悠然以思,惕然以儆,怆然以言。乌乎!余闻之先哲矣,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余又闻之旧史氏矣,三苗之猾夏,獯鬻之凭陵,五胡之俶扰,辽、金、西夏之割据,爱亲觉罗氏之盛衰,其祀忽亡,其言自绝;其不绝者仅存百一于故籍之中,以供后人之考索。乌乎!吾思之,吾重思之,吾能不惧其消灭哉!

今之学童,七岁受书,天真未漓,吚唔初诵,而乡校已禁其台语矣。今之青年,负笈东上,期求学问,十载勤劳而归来,已忘其台语矣。今之搢绅上士,乃至里胥小吏,遨游官府,附势趋权,趾高气扬,自命时彦,而交际之间,已不屑复语台语矣。颜推之氏有言:『今时子弟,但能操鲜卑语、弹琵琶以事贵人,无忧富贵』。噫!何其言之婉而戚也!

余以僇民,躬逢此阨,既见台语之日就消灭,不得不起而整理,一以保存,一谋发达,遂成台语考释,亦稍以尽厥职矣。曩者余惧文献之亡,撰述台湾通史,今复刻此书,虽不足以资贡献,苟从此而整理之、演绎之、发扬之,民族精神赖以不坠,则此书也,其犹玉山之一云、甲溪之一水也欤!

○台湾稗乘序

一番雨过,蕉又成阴。残暑未消,秋心已澹。素琴在御,尊酒不浮。左雍图书,抗情文史。每思古人,实多作者。尼父反鲁,笔削春秋。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屈原被放,乃赋离骚。文信失权,世传吕览。凡夫诗人所咏,烈士所嗟,思妇所怀,征夫所寄,莫不感托遐深,芬芳悱恻,片言剩语,用诏后人,允矣君子,金玉是式矣。

横海隅之士也,投身五浊独抱孤芳。以砚为田,因书是获。自维著述,追抚前尘。爰摭旧闻,网罗遗佚。吮毫伸纸,积月成编。征信征疑,尽关台事。命名稗乘,窃附九流。夫虞初为志,足辅诗书;小说所陈,亦资观感。然而蒙叟削简,十九寓言;齐赘绝缨,二三隐语。鹪鹩偃鼠之喻,豚蹄盂酒之讥,触绪引伸,凭空结撰,纵横以来,其风靡矣。

台湾为南服之国。岛是田横,人呼苍葛。顾文运虽开,而书缺有间。是以稗海之游,东槎之录,瀛壖之咏,赤崁之谈,事类凿空,语多浮荡,君子耻焉。横既撰台湾通史,又以其余力著述此书。揽古之心,悠然远矣。诗曰;维桑与梓,必恭敬之,况若人者,亦狂亦侠,可泣可歌,每卒一篇,投笔起舞。荆妻瀹名,润我刚肠,稚子进烟,助余幽思。杀青既竟,以馈邦人。世有知心,定当展读。

丙辰七月既望,自序于剑花室。

○台湾诗荟发刊序

台湾诗学,于今为盛。文运之延,赖此一线。而眷顾前途,且欣且戚,何也?

台湾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手耒耟,腰刀鎗,以与生番、猛兽相争逐,用能宏大其族。艰难缔造之功,亦良苦矣。我先民非不能以诗鸣也。夫开创则尚武,守成即右文。昔周之兴,陈师牧野,一戎衣而大定。及成康继祚,棫朴作人,制礼作乐,为后王范。雅颂之声,诗人美焉。台湾当郑氏之时,草昧初启,万众偕来。而我延平郡王以故国沦亡之痛,一成一旅,志切中兴,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渐忠励义,共麾天戈,以挽虞渊之落日。我先民固不忍以诗鸣,且无暇以诗鸣也。三百年来,士坠其德,农捐其畴,沧桑劫火之余,始以吟咏之乐,消其抑塞磊落之气。一倡百和,南北竞起,吟社之设,数且七十。台湾诗学之盛,为开创以来所未有。此不佞之所以欣也。

然而今日之台湾,非复旧时景象也。西力东渐,大地沟通,运会之趋,莫可阻遏。重以科学昌明,奇才辈出,争雄竞智,迭相抗衡。当此风雨晦明之际,闻鸡而舞,着鞭而先,固大丈夫之志也。且彝伦攸斁,汉学式微,教育未咸,民听犹薄,傍徨歧路,昧其指归,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又士大夫之耻也。夫以新旧递嬗之世,群策群力,犹虞未逮,莘莘学子,而仅以诗人自命,歌舞湖山,润色升平,此复不佞之所为戚也。

夫以台湾山川之奇秀,波涛之漰湃,飞潜动植之变化,固天然之诗境也。涵之、润之、收之、蓄之、张皇之、鼓吹之、发之胸中,驱之腕底,小之为扢雅扬风之篇,大之为道德经纶之具,内之为正心修身之学,外之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我诗人之本领,固足以卓立天地也。不佞,骚坛之一卒也,追怀先德,念我友朋,爰有诗荟之刊。不佞犹不敢以诗良囿,然而琴书之暇,耕稼之余,手此一编,互相勉励,台湾文运之衰颓,藉是而起,此则不佞之帜也。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尤愿与我同人共承斯语,日进无疆,发挥蹈厉,以扬台湾诗界之天声。

○东宁三子诗录序

台湾为海上荒服,我延平郡王入而拓之,以保存正朔。一时忠义之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盖七百余人。而史文零落,硕德无闻,余甚憾之。曩撰台湾通史,极力搜罗,始得沈、卢、辜、王诸公之行事,载之列传,而文彩不彰。是岂心史之编,长埋眢井;西台之什,竟付荒波也哉?

自是以来,浏觉旧志,旁及遗书,乃得沈斯庵太仆之诗六十有九首。越数年,又得张苍水尚书之奇零草。又数年,复得徐闇公中丞之钓璜堂诗集。刺其在台及系郑氏军事者四、五十首,合而刻之,名曰东宁三子诗录。而余心乃稍慰矣。

夫三子皆忠义之士也。躬遭国恤,飘泊海隅,冒难持危,赍志以没。缅怀大节,超迈时伦。振民族之精神,扬芬芳于异代,又岂仅以诗传哉!然而三子之诗,固足以启台人之观感也。台为延平故土,复经诸君子之栖迟,礼乐衣冠,文章经济,张皇幽渺,可泣可歌。台人士之眷怀国光者,当以三子为指归,而后不坠其绪。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有以哉!有以哉!

○闽海纪要序

余居承天,延平郡王之东都也。缅怀忠义,冀鼓英风,凭吊山河,慨然陨泪。洎长读书,旁及志乘,而记载延平,辞多诬蔑,余甚恨之!弱冠以来,发誓述作,遂成台湾通史三十六卷,尊延平于本纪,称曰建国,所以存正朔于沧溟,振天声于大汉也。笔削之间,搜求故籍,其载延平者,则有黄宗羲氏之赐姓始末、郑亦邹氏之郑成功传、江日升氏之台湾外记,鹭门梦葊氏之海上见闻录,皆实录也。今乃复得闽海纪要,读之狂喜,以为汉族不湮,此书其必显矣。书为泉南夏元斌先生撰,而陈铁香太史所藏者。起隆武元年,讫永历三十七年,凡郑氏三世之事,编年系月,巨细靡遗,而尊宗延平,义如纲目,是正史也。且足补吾通史之缺。因缮副本,付之梓人。而延平之精忠大义,东都之缔造经管,谋臣猛将、耆旧名流之功勋,文采炳炳琅琅,并传天壤,岂非一大快事哉!

○香祖诗集序

澎湖处绝海之中,三十六岛风涛喷薄,奇木不生,礁石怒立,舟触辄破。故其山童,其土瘠,其产啬,其民劳,其俗朴,耕原猎海,以养以生,尚恐不给,又何暇从事文学哉?然自施肩吾卜居以来,中土文明随之以入,鬼市醎水见于题咏,犹是荒昧之乡也。元明置吏,忽弛忽张,政令不行,教化未启。其巢处而出入者,非桀骜之游民,则跳梁之海寇,固犹是瓯脱之地也。延平肇造,纬武经文。降及有清,涵濡摩厉,鄙僿之风渐开,弦诵之声以出。士之读时书而掇科第者,代有其人,而蔡香祖先生遂以是起,可谓一乡之秀矣。

先生讳廷兰,双头乡人。少好学,深自刻励。年十三,举博士弟子员。后成进士,出为陕江令。澎之科第自兹始。

初,先生秋试遭风,至越南,越人礼之,着越南纪略、炎荒纪程二书,至今尚有存者,而诗则未睹。丁已春,余以报中辑台湾诗乘,欲葆一代文献,旁搜远引,遍索名山。其邑人陈子瑾堂竟录先生之诗邮示,长短凡百十有五篇。余阅之喜,为选一、二。虽其诗不足以入古贤之室,而亦一时之作也。

夫澎湖为海中绝塞,楼船墩火,蛟啸鳌鸣,其民习于战斗,而先生独以文显,为乡人士所景仰,天之降才,固不以地而限,特患人之不自奋尔。虽然,澎湖为台之附庸,瞬息可至,而余尚未往。渔村蟹舍中,岂无二、三奇士足与话桑田者?则余将索之矣。一叶扁舟,横渡黑水,吊渔岛之沈城,访隋家之古垒,天风鼓浪,扣舷而歌,以与潜龙相和答也。

○厚庵遗草序

诗有可传,有不传。传之在我,而不传在人。而厚庵乃不能自传其诗,亦可悲矣!

厚庵殁二年,其尊大人属林子为辑其诗,将以示诸世。乌乎!厚庵之诗不得传于子,而反传于父,则厚庵之不阅,尤可哀矣!然是区区者,得林子而表章之,以垂诸不朽,厚庵有知,亦当起舞于地下也。

厚庵,醇谨人,性孝友,一致其力于实用之学,故为诗绝少,诗亦不甚求工。然而沧桑乱离之感,骚坛酬唱之什,即事言情,兴观群怨,是区区者又可以稍窥厚庵之梗概矣。

丁未冬,余游大墩,见厚庵于逆旅,握手若平生。既余南归,而厚庵亦隐,未尝以书信通往来。而林子顾盛称其行谊文章,可以振末俗之流弊。乌乎!世风浇薄,大雅沦亡,后生小子以道义无足轻重,竞逐于繁华淫靡之场,辄以其诗自鸣得意,是固厚庵之所耻也。父子慈孝之性,朋友死生之谊,人伦之大,王化之原,固不藉诗以传;而编次厚庵之诗,则并父子之性、朋友之谊而扬丽于简端,是又余之乐为序也。

厚庵,台中人,姓吕氏。林氏字痴仙,厚庵之笃友也。

○鳌峰诗草序

大肚之山,自南而北,蜿蜓二十里,至于鳌峰之麓,土番处之,射飞逐肉,以武相角,阅今二百年前,而始为我族攘焉。我族既居其地,辟田庐,成都聚,以长育子姓。

犷悍之气渐革,礼让之俗以兴,士之读诗书而掇科第者踵相接,而陈茂才基六尤其出也。基六素工诗,不作矜躁语。间为医,如其诗,亦不为攻剽之术。岂非有德之士也欤?

始余居大墩,基六素至台中,复同隶栎社,声相应、气相投也。及余客稻江,基六适然戾止,相见甚欢,出所为鳌峰诗草相示,且请序。余受而读之。已而叹曰:鳌峰固榛莽之地,历年多而有我族,我族之中而有能诗如基六者,又岂非山川之秀也欤?然而我族不文久矣。汉学式微,纲纪坠地。趋时之士,竞逐浮华。其有稍习唐宋人语者,便翘然以诗自豪。种性昏庸,吾心滋戚。基六其能以诗医之也否?投之以敦厚之药,导之以平和之剂,饮之以华实之汤,养之以浩然之气。诗教之,庶几有艾。而不然者,鳌峰之麓有石器焉,是维原人之迹,吾恐台湾之诗,亦将委诸榛莽之墟,而使后人反笑我辈不武也!

○栎社同人集序

栎社既设之二十载,树碑菜园,又集同人之诗而刊之,将以示诸后。嗟乎!栎为无用之材也,诗亦无用,而眷眷于此者何也?文运之盛衰,人物之消长,朋簪之聚散,道义之隆污,均于是在。何可以其无用也而弃之?

先是戊戌之岁,林子痴仙始倡是社,和者十数人。越七载,余居大墩,邀入社。余固无用之材也,又无用诗,幸而得从诸君子后以扶持风雅,则余何敢以不材也而自弃?

海桑以后,士之不得志于时者,竞逃于诗,以为其侘傺无聊之感,一倡百和,南北并起,其奔走而疏附者,社以十数。而我栎社屹立其间,左萦右拂,蜚声骚坛。文运之存,赖此一线。人物之蔚,炳于一时。诗虽无用,而亦有用之日。莘莘学子,又何可以其不材也而共弃?

然而林子往矣,林子非弃材也,而以此自帜。追怀道义眷念朋簪,余虽无用,期与我同人共承斯志,请以此集为息壤。

○悔之诗集序

悔之既没之八年,余乃辑其遗诗,刻而传之。嗟乎!悔之岑奇人,乃仅以诗传乎哉?虽然,人类多矣,芸芸以生,昧昧以死者,胡可胜数?即幸而富贵功名,煊赫一世,曾几何时而骨化形销,与草木同腐者,又何足道?曾不若悔之之犹能以诗传也。

始丁未间,余居大墩,始识悔之。悔之,栎社之杰也,主持坛坫,鼓吹风骚;顾独爱余文,余以兄事之。春朝瀹茗,夜雨篝灯,言笑唱酬,为欢无极。悔之嗜酒,饮辄醉,醉则纵论当世事,或朗诵屈子离骚,以泄其抑郁不平之气。故其诗亦幽峭苍凉,芬芳悱恻,为世所重。越四年,余游禹域,行万里,三载乃归。归而伏处宁南,遂不获与悔之相见。林无闷之丧,俱会詹园,悔之虽握手道故,悲欢交集,而形神蕉萃,鬓发已苍,若重有隐忧者。余窃伤之,而不虞以此而损其生也!

悔之之逝,余不能抚其棺。及葬,复不能临其穴。寸心耿耿,负疚良多!而今乃辑其诗而传之,则余悲或可稍杀。然而余之念悔之,又胡能已?

○钝庵诗草序

丁未辛亥之际,余居大墩,与林南强游,辄闻三水梁钝庵先生之行事,慨然而往,欲求其诗而未得也。钝庵负才器,不得志于乡里,渡海而来,为栋军掌记室。刘壮肃见其文,奇之,檄办东势角抚垦,颇欲置产于是。割台之役,率其佃兵与吴汤兴、徐骧辈转战新竹、苗栗间,事败而去。曾赋台湾诸将四十首以示南强,南强藏之久而遗失。及余寓稻江,获叶友石。友石谓钝庵北游时,携有诗稿三卷,方欲录副,忽接电报,仓皇归去,遂客死香港,诗稿尽没。因诵其破画残稿二首,则乱后再来之作也。嗟乎!钝庵以岭峤之英豪,为东宁之羁旅,怀文抱义,众多景行,而诗独不传,惜哉!余竭力搜求,计得六十有八首,次为一卷,以付梓人;而钝庵之诗乃稍存矣。夫钝庵岂仅以诗存哉?向使不遭非常之变,招徕番黎,垦田树艺,当必有所建立,何至穷愁以死?然士君子之处世,在百年而不在一日;钝庵虽逝,固有不朽者在。因刻其诗,以讯吾党。

○惜别吟诗集序

台南连横归自三山,留滞鹭门,访林景商观察于怡园,纵谈人权新说,尤以实行男女平等为义。酒酣气壮,景商出诗稿一卷,云为榕东女士苏宝玉所著,其身世详于乃兄干宝序中。连横读竟而叹曰:中国女权不振,一至于此欤!三纲谬说,锢蔽人心;道德革命,何时出现?夫政治之原,造端夫妇;族制之化,肇立家人。婚姻之礼正,然后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也。晚近士夫,倡言保种,推原于女学不昌,是诚然矣!是诚然矣!虽然,如宝玉者,岂非深于女学者欤?而天特厄其遇者何耶?宝玉生于寒门,明诗习礼,因父醉语,误适非天,时年犹未笄也。向使女权昌炽,人各自由,则早晚专制之异线矣。何至含苦难言,寄托于吟咏间,自为其抑郁牢骚之气?习俗移人,贤者不免,余不为宝玉责,而特罪夫创「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者之流毒至此也。同此体魄,同此灵魂,男女岂殊种哉?而扶阳抑阴者,谓女子从人者也,奴隶待,牛马畜,生死荣辱,仰息他人,莫敢一破其网牢。若曰此女诫也!此妇道也!猬猬此豸,误守讆言,彼苍苍岂任其咎哉?近者中原志女,大兴妇风,设女学、开女会、演女报者接踵而起,宝玉丁此时势,埋没于荒陬僻坏,不获与吴撷芬、张竹君、薛素琴辈把臂其间,宝玉诚不幸矣!犹幸其能以诗传也。呜呼!中原板荡,国权废失,欲求国国之平等,先求君民之平等;欲求君民之平等,先求男女之平等。洒笔书此,以告景商,并以质天下之有心人也。壬寅冬十月望日,台南连横天纵甫,书于鼓浪洞天之下。

右文载鹭江报第六十一册。鹭江报为旬刊,西人J○Sadler发行,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一九○二)创刊,始设于厦门,后移鼓浪屿。民国四十五年,余在台北旧书摊上购得一册,乃专将鹭江报各期之「诗界搜罗集」,自四十七册至六十五册,装成一帙者(缺五十七册)。封面为第五十一册,并记出版之时日为光绪二十九年十月十一日,即公历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按是年阴历十月十一日合阳历实为十一月二十九日,知阴、阳历必有一误。以每十日出版一次计之,则发表本文之第六十一册,当在光绪三十年阴历正月中旬,阳历三月初。其时阴历年尾及新年,全国各报例皆休假,故鹭江报第六十一册出版之确实日期,但凭如此推算,无法断定也。方豪谨识。

○斯庵诗集跋

右斯庵时集一卷,鄞县沈光文着。

斯庵以明室遗臣,为东都逸老,零丁海上,著作等身。自荷兰以至郑氏盛衰,皆目击其事。台湾文献推为初祖。着有诗文集、台湾赋、流寓考、文开杂记。闻全谢山先生曾采入甬上耆英集,求之未得。唯续选甬上耆旧诗集有诗六首。合余所搜者计六十有九首,编于台湾诗存。

谢山既为斯庵作传,后论之曰:呜呼!公自以为不幸,不得早死,复见沧海之为桑田;而余则以为不幸中之有幸者,咸淳人物,盖天将留之以启穷徼之文明,故为强藩悍帅所不能害。且使公如蔡子英之在漠北,终依依故国,其死良足瞑目,然以子英之才,岂无述作,委弃于毡毳,亦未尝不深后人之叹息。公之岿然不死,得以其集重见于世,为台人破荒,其足稍慰虞渊之恨矣。公之后人遂居诸罗,今繁衍成族。会鄞人有游台者,余令访公集,竟得之以归,凡十卷。

呜呼!谢山之论斯庵当矣!谢山虽为清人,而眷怀胜国,景仰遗贤。忠义之士,其所著作,悉为收存而表彰之,以发扬潜德,亦天下之有心人也。

当时鄞人之居海上者,尚有张尚书煌言,陈光禄京第,均有集。雅棠跋。

○赐姓始末书后

右赐姓始末一卷,余姚黄宗羲撰。余读竟,因书其后曰:梨洲之论,盖为鲁王世子而发也。舟山溃后,鲁王入闽,延平待以尊礼,极致诚恪。其后薨于浯州。永历十八年,王世子惟俨始偕嗣王经入台,则延平巳薨二载矣。延平建国东海,养锐待时,非敢为怀安之计。昊天不吊,翌岁而徂,光复之师,赍志以没。当是时,永历远狩,存亡未知,遥奉正朔,便宜行事,何可再立一君,以戴二日,此则延平之忠也。宗室诸王,流离海上,莫不待以旧礼,未闻有菲薄之言。使天右黄冑,归抚神州,必奉故君之子,涣发大号,昭告祖宗,以尽臣节,又何致梨洲之疑哉?梨洲之论,盖亦一隅之见耳。

○稗海纪游书后

右稗海纪游一卷,仁和郁永河着。永河字沧浪,快男子也。康熙三十六年春,自省来台,躬历南北,采磺北投,事毕而去。观其百折不挠之精神,诚足使人起敬。书中所载山川险阻、瘴毒披猖,以今视之,何啻霄壤。夫北投者,今日之所谓乐土也,歌舞楼台,天开不夜,山温水嫩,地号长春;而在当时几于不可一朝居,此则人治之功,而沧浪之开其始也。沧浪所著尚有番境补遗、海上纪略,惜版久失传,知者较少。至书中所论抚育土番一事,我辈今日读之,其感想又何如?

○番社釆风图考跋

右番社釆风图考一卷,满洲六十七撰。六十七字居鲁,乾隆九年,以户部给事中任巡台御史。余已釆其诗入台湾诗乘。此书所言番俗,饶有太古之风。因念今人号称文明,而物质相炫,才智相争,诈伪相欺,强弱相噬,抢攘昏垫,日夜不休,反不若睢盱浑噩之徒,犹有纯朴之初也。读竟为之太息!

○台湾游记书后

右释华佑台湾游记一卷,久求未得。日者林君孔昭自新竹来,携以相示。有台湾内山总序一篇、杂记一则、图十三幅,各有说语,似繇辞;是为青乌家言。顾以总序观之,尚有前山一篇。图中地名皆译番语,至今尚有袭用。而内山一图,南自琅■〈王乔〉,北至鸡笼,山川脉络,记载尤详。凡可建邑屯田之地、陆防水战之区,莫不指示其要,是又经世家言。记中谓里刘有唐碑,上书「开元」二字,分明可辨。又谓巴老臣人多识字,有读孝经、论语。是诚奇异。若果有此,则台湾开辟,远在唐代。证以隋代之经略流求,益足考信。隋书流求传载大业二年,遣虎贲中郎将陈棱、朝靖大夫张镇州率兵自义安浮海至高华屿,又东行二日至■〈句黾〉鼊屿,又一日便至流求。其王居波罗檀洞,棱击破之。夫高华屿为今之花屿,■〈句黾〉鼊屿为奎壁屿,皆在澎湖,而波罗檀为葫芦墩。顾此为台湾西部之事,而东部则草昧未启,文献莫征。今记中乃有唐碑,是唐人已至台东而传其胤,故能识字读书;但作菩萨诵,则以僻陋在夷,与外不通,文化渐退,遂复其朔。此固环境之变迁,有不期然而然者。

吾友福清黄君乃裳,久居婆罗州,曾入沙罗越内地,谓拉耶种人性纯良,识字读书,能诵唐诗,云其远祖遭唐末之乱,飘流至此。黄君以光绪之季,率其乡里子弟,开垦沙罗越,其后相见厦门,为余言之。若征此说,则唐人来居台东,似非虚诞。且唐人曾居澎湖矣。全唐诗有施肩吾题澎湖屿一首。肩吾,汾水人,元和中举进士,隐居不仕。或言其远处澎湖,子孙蕃衍。夫台澎仅隔一水,朝发夕至。唐人既居澎湖,安知其不入处台东?惜华佑不载其详,仅举「开元」二字。又云:诸山名胜,皆科斗碑文,莫可辨识。科斗为大篆以前之书,岂三代之时华人已至台,而列子乃有岱舆员峤之称乎?

余曾考其地望。里刘今作理刘,在木瓜溪北,其外则花莲港。华佑图中亦有此港,不载其名,但言可泊舟,惟惧潜济,故防备特严,阻其险要,若敌人登山发炮,则难为御矣。巴老臣未详何地,以图观之,在交里宛北,中隔一溪。交里宛今作加礼宛,番社也,则巴老臣当为今之鹊仔埔,而冬仔烂为新城三栈之地矣。

华佑为普陀僧。其来游也,或言郑芝龙据台时。然图中有红毛大山。台人谓荷兰为红毛。以名考之,当在荷人入台后。是时荷人政令仅及赤嵌,而华佑二人遍历全台,东西南北,靡所不至,凌饥渴,冒瘴疠,出入野蛮之间,不逢不若,自非毅力,曷克至此。

华佑既去,居于安溪李光地家,未久圆寂。光地好堪舆,爱其书秘以为宝。数传之后,其裔孙某携至鹿港。某死,遂散失。闻关帝厅萧氏存六十余叶,北斗街人某亦有三十余叶。他日苟得其书而再考之,以明台湾之古史,亦快事也。

○台湾随笔书后

右台湾随笔一卷,华亭徐怀祖撰。怀祖为明左佥都御史闇公中丞之侄孙,事迹未详,当为游幕之士。乙亥为康熙三十四年,而郑氏灭后之十三年也。游客著书,以此为古。书中谓番民种类甚繁,或云秦始皇时方士将童男女五百入海,盖止于兹山,而育种至今;其说甚奇。余尝以台湾二字疑则列子之所谓岱舆员峤,而方壶即澎湖,其音实同;证以方士所言,尤足征信。台湾屹立大海中,大海则渤海地。山川美秀,气候温和,长春之花,不黄之草;非所谓仙境也欤?玉山为诸峰之冠,高至一万三千六百余尺,长年积雪,其状若玉;非所谓望之如云也欤?海舟至止,猝遭风飓,回帆而走,瞬息千里;非所谓风辄引去也欤?台湾产金,世人传羡,邃古荒昧,至者绝少,遂疑黄金银为宫阙,而为仙人所居,十洲三岛,同此诡异,固无足怪。至列子所谓大壑归虚,似则澎湖之海。澎湖与台密迩,巨浸隔之,黑流所经,风涛喷薄,实维无底之谷,故名落际。又有万水朝东之险,而疑为海上仙山也。台湾虽为一岛,曩时航海者多误为二。明万历初,荷兰人连少挺舟过台湾,尝绘一图,亦分为二(此图余已模印于台湾通史)。盖自海上观之,中央诸山为云封蔽,而大甲以南,浊水以北,犹为泽国。况列子著书在二千年前,所引夏革之语更远在三千年上(列子为周考烈王时人,而夏革为商汤时人),故谓之岱舆,谓之员峤也。鄙见如此,质之高明,当有以诏我矣。

○书陈星舟先生一遗着

人当积钱乎?钱娄多而子孙娄骄纵。人当积书乎?书娄富而子孙娄愚鲁。吾尝见衣冠之族,数传凌夷,其后人贫不能自立,日抱先人之零缣断素,入市易米,至不得一饱;甚者且举先人著作而尽焚之。故鬼有知,能无痛哭?

吾邑陈星舟先生震曜,醇谨士也。嘉庆十五年,以优行贡太学,后任陕西宁羗州知州。三十年,罢官归,宦囊萧瑟,唯携汉唐碑帖十数笥。平生著作,有小沧桑外史四卷、风鹤余录二卷、海内义门集八卷、归田问俗记四卷、东海壶杓集四卷、诗一卷,皆未刻。光绪纪元,开山议起,沈文肃奏建恒春县,则先生旧议也。文肃因访其书,请祀乡贤。越二十有五载,余撰台湾通史,曾就其家借读,为录二篇。又二十有五载,余拟刻台湾丛书,再借,则已火矣。幸余所录者,一议减戍兵添募乡勇书,一议添募屯兵书,皆在先生传中。不然,星舟一生心血,将付之烟消灰灭,宁不恫哉!

余尝谓积钱者贪,积书者痴,皆败德也,故不如积德。庄生有言:『我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也;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夫我身、性命、子孙且非我有,而何有于钱?复何有于书?

○潜园琴余草跋

右潜园琴余草七卷,淡水林占梅着。

鹤山以华膴之身,享林泉之乐,文酒之盛,冠于北台。洎后陵替,诗稿未刊。余从李君适园借得,有南通徐树人中丞序,是鹤山所手订者。余读其诗,五律最佳,七律次之,而古体微弱。为选一百十有五首,约及全集十分之二。至南征八首,诗虽平常,事关重大,则以戴潮春之役,全台俶扰,鹤山倾家纾难,力保北台,复率练勇助克彰化。惜乎早逝,未得成名。然鹤山事功炳炳在人耳目,苟仅以诗而论之,抑小矣。雅棠跋。

○梁钝庵诗集书后

余既辑梁钝庵之诗,因忆曩在大墩闻林无闷之言。无闷谓钝庵岑奇人也,尝自念曰:『人生世上,但得一间草茅屋,一个大脚婢,一瓮老红酒,于愿足矣』。无闷曰:『请下不字』。钝庵谓何?曰:『一间草茅屋不破,一个大脚婢不丑,一瓮老红酒不竭』。钝庵大笑。今无闷已逝,而钝庵之诗将付剞劂,追思其言,诚非易易。

○稻江井栏记书后

稻江旧天后宫有井,不知凿自何时。光绪间,安溪林氅云先生居此,为作石栏,且假蓝鹿洲之名而记之曰:『大稻通津,天妃庙后,郑延平驻师,拔剑砍地得泉,因名淡水。康熙六十年四月乙酉,漳浦蓝鹿洲镌记』。又篆书「小剑潭」三字,旁为施世骠。而氅云亦题曰:『汲井可受福』。曩年扩大市衢,庙毁井堙,已无其迹,而石栏尚存发记茶行。余以氅云之作伪,惧误后人,不得不纠其谬。

夫淡水固土番社名,明人著书,已有其地,何乔远闽书亦言之;则非出自延平,且非出于拔剑得泉。其谬一也。延平入台,肇造承天,未曾一至北鄙。嗣王经虽讨蓬山,观兵大甲,亦仅小驻铁砧,未曾一至淡水。其谬二也。朱一贵之役,鹿洲曾参戎幕,从军入台。然一贵以五月朔日攻府治,而清军以六月十六日始克安平,则四月之间,鹿洲尚在漳浦,何以得至淡水?其谬三也。鹿洲果至淡水,当在平定一贵之后。东征集中虽有纪竹堑埔之文,竹堑今新竹,距淡水尚百数十里,狉榛荒僻,渺无居人,何有镌记之事?且康熙六十年四月,日无乙酉。其谬四也。施世骠为水师提督,率兵平台,未几卒于军中,则世骠必未至淡水,又安有「小剑潭」之名?其谬五也。大稻埕原名大佳腊,番语也,华言曝榖场,址在今之六馆仔街;建府之时,因辟市肆,乃译今名。则二百年前,安有大稻二字?其谬六也。淡水厅志修于同治七年,不载此庙,亦不载此井,则知其为建府后所筑。而乃杜撰为二百年前,自欺欺人。其谬七也。曩游厦门,见氅云先生于鼓浪屿之怡园,园有鹿泉,氅云刻记,亦言为延平拔剑砍地之迹,与此同出一辙,固疑氅云之附会。然延平驻军鼓浪,折戟沉沙,尚堪凭吊,则鹿泉事犹近实。非如此井之出于凿空也。

夫文人好事,自古已然。胜地名山,半由润色。故作史者当求其实而纠其谬。不然,以此井栏而传之数百年后,则修志者将据以成书,而不知其为氅云所欺也。

○跋延平郡王书

延平郡王之书,世不多睹。比年以来,赝品日出,至有书大木为大目,而朱印炳然者。作伪之拙,识者■〈咶,虫代古〉之。此幅为晋江大家黄氏所藏,长三尺有□寸,宽一尺□寸,草书周子太极图说,凡五行,五十有四字。虽不足与岳忠武王之前后出师表较其大小,而英灵之气,涌于毫端,则鄂王以后一人而已。

曩者开元寺僧传芳游历至泉,闻而求之。黄氏以寺为郑氏故址,内祀延平,出以相赠。传芳携归,珍重保之。王之翰墨始镇东都。而东都之山川仍为作伪者所污乎,则我辈尤当珍重保之!

○题谢管樵墨竹卷子

诏安谢管樵先生颖苏,号懒云山人,又号书画禅。少负奇才,喜谈兵,精技击,顾不得志于乡里。东渡台湾,历游南北。嗣参彰化林刚愍公戎幕殉死漳州,谈者以为有烈士之风。余撰台湾通史,附其行事于刚愍传中。管樵善书画,工水墨兰竹,间作山水、花卉,亦有潇洒不群之概。怀才未试,抱义以终,故其名不闻于大江之浒,然闽南士夫无不知有管樵者,亦可以不朽矣。

此卷为乡友张子振梁家藏,尤堪珍宝。戊午为咸丰八年,距今七十有三载。榕坛则海东书院之讲堂。管樵南游,久寓其地。兵燹之后,废为坵墟。不知参天老榕,尚作中宵风雨之声否?展卷怃然!庚午新春三日,题于淡北之大遯山房。

○人文荟萃序

余以弱冠,出乏报务,所往来者,多属一时之士,迨今二十余年矣。而余亦以劳而自退矣。寄砚稻江,闭门习静,几若与世无闻。而平昔所往来者,或且以余疏懒,不复互通尺素,而余岂能漠然而忘之哉。曰者,台北远藤写真馆主以人文荟萃相示,余披而阅之,大都当世之士,聆其言,接其人,或闻其姓名,而不得晤者,而今皆获见之。庄生有言:逃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嗟乎!余以隐遯,著书自娱。今得此帖,较之足音,其喜为何如耶?风晨月夕,酒后茶余,净几明窗,欢然相对,能不使余起莺鸣求友之心,而生风雨故人之感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