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进化的第三层意义是:一种文学的进化,每经过一个时代,往往带着前一个时代留下的许多无用的纪念品;这种纪念品在早先的幼稚时代本来是很有用的,后来渐渐的可以用不着他们了,但是因为人类守旧的惰性,故仍旧保存这些过去时代的纪念品。在社会学上,这种纪念品叫做“遗形物”(Vestiges or Rudiments)。 如男子的乳房,形式虽存,作用已失;本可废去,总没废去;故叫做“遗形物”。即以戏剧而论,古代戏剧的中坚部分全是乐歌,打诨科白不过是一小部分;后来元人杂剧中,科白竟占极重要的部分;如《老生儿》、《陈州粜米》、《杀狗劝夫》等杂剧竟有长至几千字的说白,这些戏本可以废去曲词全用科白了,但曲词终不曾废去。明代已有“终曲无一曲”的传奇,如屠长卿的《昙花梦》(见汲古阁六十种曲),可见此时可以完全废曲用白了;但后来不但不如此,并且白越减少,曲词越增多,明朝以后,除了李渔之外,竟连会作好白的人都没有了。所以在中国戏剧进化史上,乐曲一部分本可以渐渐废去,但也依旧存留,遂成一种“遗形物”。此外如脸谱、嗓子、台步、武把子等等,都是这一类的“遗形物”,早就可以不用了,但相沿下来至今不改。西洋的戏剧在古代也曾经过许多幼稚的阶级,如“和歌”(Chorus)、面具、“过门”、“背躬”(Aside)、武场等等。但这种“遗形物”,在西洋久已成了历史上的古迹,渐渐的都淘汰完了。这些东西淘汰干净,方才有纯粹戏剧出世。中国人的守旧性最大,保存的“遗形物”最多。皇帝虽没有了,总统出来时依旧地上铺着黄土,年年依旧祀天祭孔,这都是“遗形物”。再回到本题,现今新式舞台上有了布景,本可以免去种种开门、关门、跨门槛的做作了,但这些做作依旧存在;甚至于在一个布置完好的祖先堂里“上马加鞭”!又如武把子一项,本是古代角牴等戏的遗风,在完全成立的戏剧里本没有立足之地。一部《元曲选》里,一百本戏之中只有三四本用得着武场;而这三四本武场戏之中有《单鞭夺槊》和《气英布》两本都用一个观战的人口述战场上的情形,不用在戏台上打仗而战争的情状都能完全写出。这种虚写法便是编戏的一大进步。不料中国戏剧家发明这种虚写法之后六七百年,戏台上依旧是打斤斗,爬杠子,舞刀耍枪的卖弄武把子,这都是“遗形物”的怪现状。这种“遗形物”不扫除干净,中国戏剧永远没有完全革新的希望。不料现在的评剧家不懂得文学进化的道理;不知道这种过时的“遗形物”很可阻碍戏剧的进化;又不知道这些东西于戏剧的本身全不相关,不过是历史经过的一种遗迹;居然竟有人把这些“遗形物”——脸谱、嗓子、台步、武把子、唱工、锣鼓、马鞭子、跑龙套等等——当作中国戏剧的精华!这真是缺乏文学进化观念的大害了。
文学进化观念的第四层意义是:一种文学有时进化到一个地位,便停住不进步了;直到他与别种文学相接触,有了比较,无形之中受了影响,或是有意的吸收人的长处,方才再继续有进步。此种例在世界文学史上,真是举不胜举。如英国戏剧在伊里沙白女王的时代本极发达,有蒋生(Ben Jonson)、萧士比亚等的名著;后来英国人崇拜萧士比亚太甚了,被他笼罩一切,故十九世纪的英国诗与小说虽有进步,于戏剧一方面实在没有出色的著作;直到最近三十年中,受了欧洲大陆上新剧的影响,方才有萧伯纳(Bernard Shaw)、高尔华胥(John Galsworthy)等人的名著。这便是一例。 中国文学向来不曾与外国高级文学相接触,所接触的都没有什么文学的势力;然而我们细看中国文学所受外国的影响,也就不少了。六朝至唐的三四百年中间,西域(中亚细亚)各国的音乐、歌舞、戏剧,输入中国的极多:如龟兹乐,如“拨头”戏(《旧唐书音乐志》云:“拨头者,出西域胡人”),却是极明显的例(看《宋元戏曲史》第九页)。再看唐、宋以来的曲调,如《伊州》、《凉州》、《熙州》、《甘州》、《氐州》各种曲,名目显然,可证其为西域输入的曲调。此外中国词曲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外国分子呢!现在戏台上用的乐器,十分之六七是外国的乐器,最重要的是“胡琴”,更不用说了。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戏剧的变迁,实在带着无数外国文学美术的势力。只可惜这千余年来和中国戏台接触的文学美术都是一些很幼稚的文学美术,故中国戏剧所受外来的好处虽然一定不少,但所受的恶劣影响也一定很多。现在中国戏剧有西洋的戏剧可做直接比较参考的材料,若能有人虚心研究,取人之长,补我之短;扫除旧日的种种“遗形物”,采用西洋最近百年来继续发达的新观念,新方法,新形式,如此方才可使中国戏剧有改良进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