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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的精神》论冰心的《超人》与《疯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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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女士年来所发表的创作,除掉最早在晨报丛书《小说第一集》中所刊行的以外,近二年中的作品,——小说——多散见于本月报上面。女士以其敏锐的感觉,清新的情调,与灵活的艺术,其所作的作品,实可为中国新文坛上别开生命。其作品足以引起大多数人的注意与感动,而且博得多数人的赞叹,这种情形,实足使我们从事文学的,为之欣喜!的确,这种情形,绝非夸张,我有许多的男女朋友,不论是研究文学者否,差不多异口同声,对于女士的作品有同等的赞美,此等现象,足以证明,一方面:是中国对于真正良好的文学作品的鉴赏并不是绝对的缺乏,一方面:更可见出女士的作品,能得大多数读者的同情。

我以为冰心的小说,细加研究起来,《晨报小说集》中,与本月报内所登载者,确有点大体上的变化,虽然不是绝对的,无论如何,即就在去年一月号本月报内所发表的《笑》便不是从《晨报小说集》中所载的女士的小说内可找得出来的。尤其显著的,便是《最后的使者》这篇小说,稍细心的读者,便知与二年前,女士在《晨报》上所发表者,面目全非,而且不论谁我;以为凡是青年的创作家,他们的思想,恐怕总是年年有转化与变迁的,固然他们的特具的个性,独出的天才,艺术上的巧妙,是不能因时间而有变化的,或者还更加发达,但是光阴中的经验,确足以助成青年作家思想上变化的波澜。我以为那是真确,而且是不能避免的。

以上都似乎是题外的话,但我所以说到此处,也因我将要对于女士所作的《超人》与《疯人笔记》略下批论,所以不能不少为引及。因我以为这二年中,女士在《月报》上所发表的小说,当以这两篇为较重要,而且特别尤其是与在《小说第一集》中,女士所作的小说有点“径庭”。因此我所以有上面这段叙论。

一个人的创作品,固然须以自己特有的天才作骨干,但环境与经验,实在于天才外,有最大的威权,对于每个人的作品。凡研究文学的,大概都知这等事;尤其是要详细曲到的批评一个人的作品,除掉由文字中可见出的天才外,更不可不知其环境与经验。这诚然是不容易的事。然热心而精细的读者,一样多少可由作品中探查得出冰心女士在创作上,自然是富有特异的天才:她的敏锐的感觉,与清新的情调,灵活的艺术,绝非没有天才的人,所能够写得出。女士善能在平凡的事物中,探求出她的特别的观察点,能从一段事实中,掴捉到最精彩的一段,尤能善用其最生动而感人的描写,这的确使我十二分佩服,而以为在中国近时的作家中,不可多得。至于女士作品中的实质,——即题材与思想——则尤易引起他人研究的兴味。在此处我不愿;而且恐怕不能作她的作品的全体的评论,只就我所认为最足令人研究而讨论的这两篇,——《超人》与《疯人笔记》略加申述我自己的意见,本不能说到批评上呵。

冰心的全体作品,处处都可看出她的“爱的实现”的主义来。她的作品,所叙述与描写的,大概都离不了家庭的爱慕,与经过朋友,与怀旧的情感,以及自己的最高思想。但无论如何,她的作品实足代表她对于“生之爱”的精神。其中《超人》一篇,尤为是她整个思想的最高的表现。虽然她其他的作品,使人爱读与描写精细处,也多不让此篇,但整个的足以发现她的思想,我的意见,以为这篇便是个好榜样。

何彬是个思想奇怪的少年;或者也可以说是现在一般青年中的一部分的代表。从《超人》的本文看来,可以猜想到何彬并不是生性便这样的冷如冰石,任对何等人与自然物,没有一点热烈的同情。我以为如何彬变成在程姥姥的楼上寓居以前,必是从幼年起,经过多少忧患,与所度的惨淡日月,由文中的叙述,可见出他是个丰于才而啬于命的一个青年,凡是具有高纯的德性,与超绝思想的青年,由环境上的冷淡,与患难上的逼迫,因之逃世绝俗,以度其无聊的岁月,甚至冷视一切,所谓几乎参透一切的心思,遂将对于人及自然的热烈的同情心,与爱,都藏了起来。但偶触到深重的感触,便可重行将他的爱与同情的心火燃烧起,遂可一变其冷如冰石的面目,与蔑视世界一切的举动。这样人看去似觉奇怪,其实世上真有思想而所遇不遂的青年,——甚至于老年人,都容易流入此途。但这等现象,若详细考究起来,并非只是小说家的笔头上的问题,实是社会学中的重要问题之一。由青年的环境中,被逼迫而变为烦闷,因此遂将少年有用的精神才力,消磨于冥冥之中的,实不少其人,这是多重要的问题呵!好在冰心的《超人》,却明明给予了这个严重问题的一个解答。那是什么?便是要用“爱的实现”与藏在人人心深处的同情的提醒。偶然于深夜中听到楼下的痛哭声,由这一点点的外缘,而怀旧的思潮,便可奔涌起来,将一个冷如冰石的青年的泪痕,重复由同情之渊中流出。虽然旧事的回思呀,仍然是逃不出烦……闷的暗影,但人性是这样的,凡一有动于中,则再不会阻遏得住的,所以佛法上,讲“顿”之一字,最为要紧,在《超人》中何彬由失望之途中,悔觉过来,这等顿悟,威力极大,绝不有待于后来禄儿的花篮的馈赠,那不过是何彬久贮的眼泪,得到了一个恰好的机缘,去还了他所积欠下的泪债罢了。《超人》的上半篇中,已经用最经济的描写方法,将一个何彬的思想的反应,完全过露出来。后半篇只要更补充何彬悔悟的圆满。论事实说来禄儿的信,固然有点不甚名符其实,——记得某君批评此篇,仿佛有这点意见——但一篇小说,究竟不能完完全全与真正的事实一毫不爽,除非是完全用科学的写实法。其实这是无关于小说的全体的精神,我以为这篇的小说的艺术运用的好处,就是两个反面的反逼法:如头一段何彬话,“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大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但中间看她写到“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事——”这的确是何彬由静入动,由冷转热的动机。至于后来写到“母亲呵!我们只是互相牵连,永远不互相遗弃!”这是多沈痛令人感动而兴奋的句子呵!人生只是如此呵!只是不能够取互相遗弃的主义呵!人间悲剧的发生,是不互相遗弃,而人间最伟大的慰悦,也是不互相遗弃。当我读至此两句时,我真不能禁制住我的一腔的同情之泪。至于何彬临行时,所遗留下与禄儿的信内中说:“我是冒罪丛过的,我是空无所有的,更没有东西配送给你——然而这时伴着我的,却有悔罪的泪光,半弦的月光,灿烂的星光,……”这一大段,与第一段两相映照,是极精细而用力的描写。因此方能使人感动的印象,深而永久!

总之《超人》可谓为成功的作品,此篇的思想,看去似乎单纯,然实是包含尽了现代青年烦闷的问题。至于轻灵的描写,与带有诗意的句子,艺术上的美丽,也是读之令人怡悦的。

在本年《月报》第四号上,冰心的《疯人笔记》,的确是在她所有的作品中最特异的一篇。这类的作品,在中国的新文坛上,是很少见的,而且老实说呵,也不能容易得了解于一般人的赏鉴中。自从这一期《月报》出版以后,有几个朋友,问我这篇是什么意思,我也没的回答,与雁冰兄答复一位女读者的通信一样。(见《月报》第七号之通信栏)许多读者,我想也是一样的不了解,那位啸云先生相同。那么,我何以在此处与《超人》同拿来评论呢?我以为《疯人笔记》是冰心向来作小说的一种变体。她平常的小说,是对于亲爱者的眷恋,对于人们的扩大的同情,独有这篇,却是作者对于一切的情感用疯人来叙出,而处处可见出象征的色彩来。本来象征二字,就难解答,真是即作者当时,也未必能明明白白地指出所象征者为何,即如这篇中的“白的他”,“黑的他”等等,虽可以用几个名辞去猜测,但读带象征派的色彩的文学作品,若必这等呆板的看法,如猜谜般的看,我殊以为不然。

不过冰心这篇小说,的实是容易令读者迷惑,读完之后,完全不知其所以的人很多。就这一点看来,在近时中国的文坛上,此等作品,似乎出现的早了一步。但我向来主张创作固然是为了人生,使人们对于作品有充分的了解,因以得到充分的同情,与慰安,及刺激。但也不能将稍为高深神秘些的作品,便可“束之高阁”。纯文艺,究竟也是不能离却人生的。不论如何,文学品总是情感的发越,任管罩上如何神秘的事实,写出如何奇怪的语句,而到底是由情感之流中流出来的。不过这类带有奇异性及象征派的作品,不但在文艺鉴赏贫薄的中国的现状之下,是不易得一般人的了解,即在西洋,恐怕也是在比较上,有点“曲高和寡”。

至于加批评到这类小说,真是难言得很。所谓不能完全落言语的文字,而尤是作者,当时所受的情感之流的激动所写出的,我们看去,只能看出文字的表面上的景象,若要真正掴捉到作者当时一瞬间;或久已贮藏得住的情感的印象,那真可搁笔了。

我的私见:以为《疯人笔记》中所包含而要解决,但终于无法解决的,是生与死,爱与憎六个字而已。在前后的文字中,可以悟会到的,是对于生的爱慕,而同时也不可抵抗死的权威,而同时可以细密而锐利地感觉得到世界上有情无情的一切,多是本身具有矛盾性的。母亲和乱丝,常常是纠结难分的。文中所说“我的绳子”,以及“世人的鞋,终古是破烂的,”等话,都有她单纯的哲理上的见解。不过类于这些话,却终是没的解决;也终是无可解决,不但读者不能解答,即作者也是没说出如何解决的话来。固然此篇是处处可见出神秘的气息,但是仔细想来,什么是神秘?也就索然了。不过这等思想,姑无论对否,——且我以为说到这等话,恐怕也没有绝对的是否,——求了解于普通的民众,便是绝对的不可能。冰心这篇小说,好否姑不论,然使人爱读,与得人的同情,必不如《超人离家的一年》等,成功之多。然而我对于冰心这篇变体的小说,却以为很可见出作者的最真诚而显露出的思想,与对于一切的情感与判断来。不是她的其他的小说,不能显出真诚的情感与思想,而据我的见地,其他她的小说,总是借途径,借人物,借事实——其实每个作小说的,差不多都是这样,除了纯粹的科学的写实小说以外,——而《疯人笔记》这一篇,则无事实的可言,尤其是借重疯人的口吻,以抒写情感与思想,则其为显露,更为容易。只是中国人看那记账式与叙述式的小说惯了,这类体裁,不易入目,况且更有思想高低的关系在内,无怪他们多难索解呵。

不过这类的艺术,实无可批评的,而且我最希望不可随意的,大家去摹仿著作。本来文艺上的作品,说不到摹仿二字,尤其是这类作品,若随意仿作,那真是笨伯已极。须知这类小说,难说到布局,也难说到叙述的层次,若无真实的情感,勉强模仿,仅仅弄几句不明不白的话,随意写出,则不但毫无可取,而且令人生厌,这是我对于创作界要作一句题外的忠告的。

《超人》与《疯人笔记》的确是冰心的两篇特异的作品。我这里所说的特异,绝不是因为事实的不常见,便是特异。如何彬的为人,如《疯人笔记》中之主人翁,固然不是普通人能有的,然而真正聪明的人,也常有此等变化的现象,不过冰心能见到而写得出,就这一个来论,也实在是不容易了。

冰心的作品,使人最可崇敬的,就是天才的巧妙,至于有人说她的作品,对于社会的事实上,人情与物象的阅历上,没有充足的见到,这也是有几分真确的。然而一个人的环境,到底是一个人自己的环境,一个人自己的天才,到底是一个人自己的天才。其特性与艺术,各人都不能,而且不可更易的。况且一个作家的作品,焉能同时具备各种的风格Style。

我在匆忙的时间,仅仅对于《超人》与《疯人笔记》两篇,作浅薄的观察,随意写出还求作者与读者的谅解呵!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夜十二点作

一九二二年九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