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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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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相成王下

△周公制礼之说

周公相业,前两篇详之矣。惟《记》多称周公制礼,而《春秋传》亦尝及之,必非无故而妄言者。但《经》未有明文,而《传》亦不多见。两汉传经之儒遇有古书莫知其出自何人者,辄目之为周公所作,往往互相乖剌,遂致圣人之制淆乱而不可稽,而释经亦多失其旨,学者惑焉而莫从也。故今复系之以此篇,考而辨之。

【补】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孟子》)

△“兼三王以施四事”

按:孟子言“兼三王以施四事”,详其语意,盖即周公制礼事也。周公制礼,皆监前代而损益之,是以有所不合,待思而後能得之也。

【附录】先君周公制周礼(《左传》文公十八年)

【附论】“子曰:‘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篇》)

△《礼经》作於春秋以降

《古礼经》十七篇(今谓之《仪礼》),世皆以为周公所作。余按:此书周详细密,读之犹足以见三代之遗,识其名物之制,以考经传之文,大有益於学者,不可废之书也。然遂以为周初之礼,周公所作之书,则非也。周公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於享。”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然则圣人所贵在诚意,不在备物;周初之制犹存忠质之遗,不尚繁缛之节,明矣。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周公、孔子之意判然相背而驰,盖即所谓後进之礼乐者,非周公所制也。且古者公侯仅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今聘食之礼,牲牢笾豆之属多而无用,费而无当,度其礼每岁不下十馀举,竭一国之民力犹恐不胜。至於上士之禄仅倍中士,中士仅倍下士,下士仅足以代其耕;而今《士礼》,执事之人实繁有徒,陈设之物灿然毕具,又岂分卑禄薄者所能给乎!此必春秋以降,诸侯吞并之馀,地广国富,而大夫士邑亦多,禄亦厚,是以如此其备;非先王之制也。襄王赐齐侯胙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齐侯曰:“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下拜登受。是古礼,臣拜君於堂下;虽君有命,仍俟拜毕乃升,未有升而成拜者也。齐桓为诸侯盟主,权过於天子,然犹如是,则寻常之卿大夫可知矣。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是古礼;君自行君之谦,臣自循臣之节;辞者自辞,拜者自拜;不因其辞而遂不成拜於下也。晋文乃邻国之公子,旦夕为晋君,与秦穆同列,然犹如是,则本国之卿大夫可知矣。故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礼经》,臣初拜於堂下,君辞之,遂升而成拜,是孔子所谓“拜上”矣。齐桓、晋文所不敢出而此书乃如是,然则其为春秋以降沿袭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朱子笃信《礼经》为周公所作,乃曲解孔子之言,谓“礼,必待君辞而後升成拜;今不待辞而拜於上,故谓之‘泰’”不知升成拜者,果拜下邪?抑拜上邪?不辞而拜於上,与辞而後成拜於上,均之为拜上也,岂得谓之拜下!孔子曰:“拜下,礼也。”朱子则曰:“拜上,礼也。”吾宁从孔子而悖朱子,不敢从朱子而悖孔子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名也者,圣人之所尤重者也。吴楚之僭王也,《春秋》书之曰“子”,慎其名也。故曰“王臣公,公臣大夫”;曰“一国三公,吾谁从。”王之下不得复有王,即公之下不得复有公明矣。今《礼经》,诸侯之臣有所谓“诸公”者,此何以称焉?说《经》者无可置词,乃以“大国之孤”当之。大国之孤仅见於《周官》,《经传》未尝有也。宋,公爵也,春秋之世谁为之孤者?即使大国果有孤,既名为孤矣,亦不当复称为公;而孤止一人,亦不当称之为“诸公”也。或又以为“寄公”。然寄公偶有一人然耳,何缘得有诸公;而寄公於国君为宾,亦不应从臣礼也。盖自春秋之末;大夫浸以上僭:齐有棠公,郑伯有之臣称伯有曰“公焉在”,此卿大夫僭称公之始也。其後晋、韩、赵、魏氏灭知伯,亦僭称诸侯,而仍朝事晋君:《竹书纪年》所谓“桓公邑哀侯于郑”,“郑哀侯来朝”者是也。而鲁三桓亦僭称公:《孟子》所谓“费惠公”,《史记年表》所谓“三桓胜鲁如小侯”者是也。窃疑宋、卫诸邦亦当类是,但春秋、战国间百数十年载籍不存,无可考耳。然则此书乃春秋、战国间学者所记,所谓“诸公”即晋三家、鲁三桓之属,周公时固无此制也。觐礼,诸侯朝於天子,天下之大礼也。聘礼,诸侯使大夫聘於诸侯,礼之小焉者耳。觐礼之详,虽百聘礼不为过;而今《聘礼》之详反十倍於《觐礼》,此何故哉?此无他,春秋以降,王室微弱,诸侯莫朝,觐礼久失其传矣,但学士大夫闻於前哲者大概如此,因而记之;若聘礼乃当世所通行,是以极其详备。然则此书之作当在春秋以後明甚。若果周公所为,岂容於其大者反略而其小者反详,轻重之颠倒如是乎!盖凡传记所称“周公制礼”云者,亦止制其大纲而已。古者风尚简质,周初虽视夏、商为文,然较之春秋时已有“野人”之目;而圣人创制显庸以范围天下,欲其欣然乐就,亦必不过为繁赜难知之事。故《传》曰:“简则易从。”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况此十七篇中多系士礼,推而上之,为大夫,为诸侯,为天子,位益尊则其礼名益众而其礼文亦益繁,度不下数百篇而後可;而古者以竹为简策,重坠难举,数百篇者非十馀车不能胜,天下之人何由尽得之,尽知之,而尽遵守之乎!唐之《开元》,宋之《开宝》,非不详矣,然止存诸秘府以美观听耳;学士大夫犹多目不经见者,况於蚩蚩之民!周公之制必不如是,明矣!盖《春秋》之书法即周礼之大纲,正名定分,尊尊亲亲,其大较也。故晋韩起聘于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然则周公之礼固不在於繁文缛节而在於大纲大纪也。由是言之,周公所制特其大略,至於润泽则亦各随其国之俗;而自东迁以後,世变风移,亦颇有所更改。故郑世子忽取於陈,陈针子送女,先配而後祖,针子曰:“是谓不夫妇,诬其祖矣!”今《昏礼篇》正先配而後祖。然则郑人昏礼,先配后祖;陈人昏礼,先祖后配也。果周公所制之礼颁行天下,不应陈人独不知;即不知,亦不当反以此为讥也。王穆后崩,太子寿卒,晋叔向曰:“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今《丧服篇》为妻期年。叔向博通古今,楚欲傲以所不知而不能;果周公所制之礼,叔向何容不知!叔向不知,天下之人又谁知之!盖古者父、母、妻、长子,其体略同,又皆主人自主丧:妻之子为母三年,长子之子为父三年,故主丧者亦三年、其後盖以妇人之故,不欲以大丧行之,故减而为期;其子亦降为期。故《丧服篇》“父在为母期”,为是故也。说者拘於此篇为周公所制,乃曲为之说,谓“天子绝期,故改而为三年”。夫位尊则服降,尊尊也,重正统也;今以绝期之故,反改期为三年,以尊故而加服,岂不倒行逆施矣乎!《记》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学士丧礼於孔子,《士丧礼》於是乎书。”是《士丧礼》之文於孔子也。以一反三,则他篇亦必非周公之笔。盖自周衰,礼乐散佚,圣贤采列国之文献,参互考订。故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既有之,礼亦宜然。故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然今《士丧礼篇》亦未必即孔子之所书。司马氏之《史记》,褚先生补之,後汉人续之矣。刘向之《列女传》,後汉人续之矣。许慎之《说文》,徐铉更定之矣。况於秦火以前,安能必其为当日之原本!犹不敢必为孔子之书,况欲笃信其为周公之书乎!惟是此书周密详备,学者藉是可以考经传之遗文,可以识三代之声名文物,而圣人之大经大法亦於是焉可以得之,如是而已。儒者必欲执为周公之制,遂使世之人疑古礼之断不可复行於後世,而是今非古者接踵而起;儒者亦不得不分其咎也。故今十七篇之作不载於《周公》之篇,而附论之如此。

△《周官》作於战国之世

西汉末,《周官》一书出,向、歆之徒皆崇尚之;然犹以为记,未以为经也。迄东汉末,郑康成注之,名曰《周礼》,与《礼经》、《戴记》并行,於是世之学者咸以《周官》为经,且以为周公所作;虽有宋诸大儒,莫不信之不疑。余按:此书条理详备,诚有可观,然遂以为周公所作,周一代之制,则非也。九州之内,约方三千余里;外尽四海,不过五千里。故孟子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记》曰:“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书》曰:“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今《周官》封国之制,诸公方五百里,侯方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天子邦畿之外,分九畿,畿每面五百里:通计为方万里。四海之内,安所得如许地而封之,而畿之!今自洛阳东际海,西逾积石而西,亦不过五千馀里,经传之文较然可征,《周官》之诬亦已明矣。国家之建,必本大而末小。天子於诸侯,君臣也;公、侯、伯、子、男,伯仲也。故天子之地百诸侯,公侯倍伯,伯倍子男,本末之别也。今《周官》天子之地仅四诸公,而诸公之地乃二十五倍於男邦,正贾谊所谓“胫大如腰,指大如股”者,岂先王“辨上下,定民志”之大法乎!且春秋时列国吞并之馀,宋、鲁犹不过二三百里,郑、许犹不过一二百里,其故墟具在而可按也。故孟子曰:“今鲁,方百里者五。”当封国之初必小於是,不大於是,明矣。鲁即今曲阜,若果方四百里,则曹、邾、滕、薛皆在境内,何容复有此四国乎!《春秋》宣十五年,“初税亩”。《公羊传》曰:“古者什一而藉。”又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是三代取民之制未有过於十一者也。今《周官》乃云“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其非周公之法明矣。孟子曰:“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是三代正赋之外未有丝毫课於民也。今《周官》乃云“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其非周公之法又明矣。後儒乃曲为之解,谓“战国时宅虽毛,亦有里布;民虽有职事,亦有夫家之征。孟子所谓‘无夫里之布’者,谓宅毛及民有职事者耳,非谓一概无之也。”夫不毛无职事而使出夫里之布,是有夫里之布乎?是无夫里之布乎?孟子谓“无夫里之布”而儒者谓“有夫里之布”,吾未见其可信也!盖此书撰於战国之时,彼固见当时有此法而遂以为其初固然耳,不必强取孟子之言以曲就之也。《书》云:“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记》云:“郊特牲而社稷太牢。”又云:“帝牛不吉,以为稷牛。”又云:“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是古者止有一郊,祭天乃於郊,而祭地则於社也。今《周官》乃云“冬至祭天於南郊,夏至祭地於北郊。”果尔,则周公於洛何以止一郊?即兼祭天地,亦不当同日而郊。况如此巨典,记礼者尤不应竟无一人知之也。《春秋》中书“郊”者凡九,皆但书郊,未有书南北郊者。果有两郊,不应混而同之。则其说之出於後人所臆度明矣。统言之,则曰“朝”;切指之,则曰“觐”。故《书》曰“群后四朝”;诗曰“君子来朝”;《春秋》曰“公朝於王所”。觐,犹“见”也。故书曰“乃日觐四岳群牧”;《诗》曰“以其介圭,入觐于王”;《春秋传》曰“王觐为可”;又曰“受策以出,出入三觐”。朝之外别无所谓觐也。“遇”者,不期而值之谓,故《春秋》曰“公及宋公遇于清”。诸侯修岁事於天子,不可谓之遇也。《书》曰“江汉朝宗于海”,朝即朝廷之朝,宗即宗子之宗;《记》所谓宗人莫之宗”、《史记》所谓“学者宗之”是也。朝者,君臣之事;宗者,族姓之事。以人喻水,故谓之“朝宗”;非诸侯于天子又有所谓“宗”者也。今《周官》之文乃以为“春朝,夏宗,秋觐,冬遇”:经传有此事乎!有此文乎!盖撰此书者亦当夫籍去之後,故不得其实而妄以意度之也。若夫土圭之法,景朝景夕之言,尤为乖谬,盖景但有长短之殊,并无朝夕之异。今东去数百里则日出入先一刻,西去数百里则日出入後一刻;无论何地,置表待昼漏之半,日莫不在正南:安得有所谓景朝景夕者!此必不通历法,不游四方者之所为;宁周公之才之美而有是言乎!此宜少知人事者即不能欺,而沈酣经传之儒或反信之,其亦异矣!至於《史记》所称“周公作《周官》,作《立政》”者,乃指《周书》中《周官篇》而言,《书序》所谓“成王还归在丰,作《周官》”者,与此书无涉也。嗟夫,自《周官》一书出,汉人据之以释《经》,其有不合,则穿凿附会,以致离经而畔道者不少矣!至宋,王安石遂据“泉府”之注以行青苗,蔡京复据“王及後世子不会”之文以启徽宗之奢侈,而宋卒以此亡。虽二子之意但假此以济其私,然不可谓非《周官》之有以启之也!可不为世之大监戒与!乃儒者犹奉此以为周公之书而反疑诸经《孟子》之误,亦可谓倒行而逆施矣!间有不信此书者,无识之徒必力排而痛诋之,以故视视而莫敢议,遂使三代之经制为歆人所杂乱,良可叹也!或以为刘歆所伪作,固不其然,然必非周公之书则明甚也。余故详为之辨,而《周公》之篇不载作《周官》之事。

△《周颂》及《小雅》首数篇皆作於成王以後

《周颂》三十一篇,说《诗》者以为皆周公所作。《小雅鹿鸣》以下诸篇,说者亦以为周公作。余按:《周颂》云:“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又云:“噫嘻成王,既昭假尔。”又云:“自彼成、康,奄有四方。”诗中明举二王之谥,则非成王时诗明甚。由是言之,《周颂》或有周公所作,必不尽周公所作也。季札观於周乐,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当周公时,固不可谓之“衰”。说者曲为之解,训衰为小,谓周德尚小也。夫衰者,衰(音)也,由盛而渐降焉之谓也,故曰“自是以衰”。即未大盛,亦不得谓之衰;况周公之世,周德方隆,谓之衰,可乎!且《常棣》乃《小雅》第四篇,据《左传》已为召穆公作;《出车》乃《小雅》第八篇,据《汉书》已为宣王时诗,然则《小雅》之为周衰时诗,显然无可疑者,不得以为周公之所作也。盖圣人所以为圣人者,非必事事皆躬为之,亦非必事事皆胜於人也,正以不自有其善而能有天下之善,为人所不可及耳。不必《雅》、《颂》皆自己作而後足见周公之才之美,惟其能致太平之盛而使天下後世有此《雅》、《颂》,是乃周公之大功也。大抵世俗之情,有恶则恶皆归之,有善则善亦皆归之。顾作诗之时世不符,读者必致失其本意,穿凿附会,而《诗》之教遂荒。故今正之,而於《周公》之篇不载作《雅颂》事。《周颂》不皆周公所作,说详见後《成康之际篇》中。《鹿鸣》以下诸篇非周公作说详见後《宣王》及《召穆公》篇中。

△《月令》作於战国之世

《月令》一篇,世多以为周公所作。郑康成云:“此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礼家好事者抄合之;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是汉儒固已非之矣。而唐《语林》云:“《月令》出於《周书》第七卷《周月》、《时训》两篇,蔡邕云‘周公作’,是《吕纪》采於《周书》,非《戴记》取於《吕纪》明矣。”则又以康成为非是。余按:《逸周书》本後人所伪撰,所言武王之事皆与经传剌谬,其非周初史官所记显然。然则《周月》、《时训》两篇或即采之《吕氏春秋》或与《吕纪》同采之於一书,均未可知;与得以《逸周书》有之遂断以为周公之书也哉!况《月令》所言多阴阳家说,所载政事虽有一二可取,然所系之月亦未见有不可移易者;盖撰书者杂采传记所载政事而分属之於十二月,是以纯杂不均,邪正互见,岂惟非周公之书,亦断非周人之制。康成之言是也。至於所推中星日躔,尤彰彰较著者。周公上距尧世止千二百馀年,而《月令》“季春昏七星中”,“季秋昏虚中”,上距《尧典》之“仲春星鸟”,“仲秋星虚”,己差一月。周公下至西汉之末千馀年,至刘宋又数百年,而《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下至《三统历》,正月中日犹在室十四度,至《元嘉历》,正月中日犹在室一度,才差十馀度耳。虽测验或有疏密,然不至大相迳庭。上溯唐、虞之世何太远?下逮汉、宋之世何太近?其为战国时人所撰,毫无疑义。不知前人论者何以不考之此而遽信以为周公之书也!故今於《周公》之篇不载作《月令》之事。

△《尔雅》作於秦、汉间

世或以《尔雅》为周公所作。或云:“周公止作《释诂》一篇,馀皆非也。”余按:《释诂》等篇乃解释《经》、《传》之文义,《经》、《传》之作大半在於周公之後,周公何由预知之而预释之乎!至於他篇所记制度名物之属,往往有与《经》、《传》异者,其非周公所作尤为明著。大抵秦、汉间书多好援古圣人以为重,或明假其名,若《素问》、《灵枢》之属,或传之者谬相推奉,若《本草周官》之类,皆不可信。故今不载。

【附录】“公薨,成王葬于毕。”(《书序》)

△辨葬周示臣之说

《书序》云:“周公在丰,将没,欲葬成周。公薨,成王葬于毕;告周公,作《亳姑》。”《尚书大传》云:“周公老于丰。公疾,曰:‘吾死,必葬于成周,示天下臣於成王。’周公死,成王不葬于周而葬之于毕,示天下不敢臣也。”余按:《大传》之说盖即本之《书序》,而语殊浅陋无伦理。周公为成王臣,天下谁不知者,何待葬以示之;而成王尚存,亦不得称其谥也。《史记鲁世家》与《大传》略同,盖即采《大传》之文而少更定之。惟《书序》之言较无大谬,然《序》之失《经》意者亦多,而《毫姑》之篇已亡,无由决其是非。故今删而存之;而《大传》、《世家》之文概不录。

△《史记》载成王亲迎於周公卒後之非

成王威风雷之变而亲迎周公一事,《史记》载於周公卒後。今按《尚书金篇》,在作《鸱》後,伐武庚前。惟颜师古引《尚书大传》文,以此为成王将葬周公於成周时事。然则《史记》盖因《传》而误也。夫以为在周公卒後,则所谓亲迎者迎何人乎?所谓出郊者欲何为乎?《史记》不能解说,遂以郊为郊祀之郊,而谓鲁之得郊因此,是因一误而再误矣!此事幸《金》之篇犹存,故人不之信;不幸而此篇或逸,人未有不以为实然者。然则《史记》中因所采之书已亡,无所考证,而人莫由知其误者,可胜道哉!吾愿世之读《史记》者闻一知二,举一反三,勿执先入之言以致失古人之实也!

○文武周公通考

经传之文有兼言文、武者,有莫知其为文王事武王事者,亦有文、武之事与周公相属者。不可强断而分系之。今通列之於此。

允文文王,克开厥後。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诗周颂》)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书西伯戗黎)

△戡黎之西伯未可指定

《尚书大传》言“西伯<今戈>(戡同)耆,纣囚之牖里。”《史记周本纪》称“文王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惧,以告纣。”则是所谓耆者即《商书》之黎,前以戡黎为文王事也。蔡氏《书传》云:“或曰:‘西伯,武王也。’《史记》尝载纣使胶鬲观兵,胶鬲问之曰:‘西伯何为而来?’则武王亦继文王为西伯矣。”金氏《通监前编》云:“观祖伊之言曰,‘天既讫我殷命’,‘殷之即丧’,则是时殷已阽危,亡无日矣,其非文王也明矣。”《纲目前编》因之,遂系之於武王观兵之日。余按:黎近殷土,则以为武王者近是;而文王既未称王,则武王自当仍称西伯。但传记皆无明文,亦未敢决为武王之事。至《纲目前编》以此事为即《史记》之观兵於孟津,则亦未合。何者?黎在东山,孟津在南河,戡黎不必由盂津渡河也。黎近朝歌,在孟津之东北数百余里,亦不得谓至孟津而还师也。戡黎观兵,当是两事恐不容合以为一也。故今统载之於《文武篇》中,宁阙其所不知,不敢误也。

【附录】“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伯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

(《论语微子篇》)

△八士氏族未详

或以八士为南宫氏,伯适为南宫括,其说近是。然经传未有明文。故附录於此。

【附论】“于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论语子张篇》)

△文、武不可歧视

自汉以来,学者多称文王而毁武王,其意以为文与武若黑白之判然也。余观圣门论列,则多以文、武并称,未有歧而视之者,然则是文、武无二道也。惟《孟子》书多称文王,盖武王之道即文王之道,言文则足以兼武,犹言伯夷而不及叔齐也。故文王之与武王,其德有高下,其道无异同。故今於《通考》录此章,以见学者於古圣人不可妄有所低昂也。

“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犹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後大行。”(《孟子》)

“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孟子》)

△灭国五十非一时事

按:伐纣为武王时事,伐奄为成王时事,经传皆有明文;而此数语未有确据,无由决其时世。窃意灭国至五十之多,必非一时之事;疑此数语皆兼武、成两世言之。故并录於此。

【附录】“《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易系辞下传》)

【附论】“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於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左传》昭公二年)

△《易彖》、《爻》词不可定为文王、周公作

近世说《周易》者皆以《彖词》为文王作,《爻词》为周公作。朱子《本义》亦然。余按:《传》前章云:“《易》之兴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初未言“中古”为何时而“忧患”为何事也。至此章始言其作於文王时,然未尝言为文王所自作也。且曰“其当”,曰“其有”,曰“邪”,曰“乎”,皆为疑词而不敢决。则是作《传》者就其文推度之,尚不敢决言其时世,况能决知其为何人之书乎!至司马氏作《史记》,因《传》此文,遂附会之,以为文王里所演;是以《周本纪》云:“西伯之囚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自序》亦云:“西伯拘里,演《周易》。”(演者,增也,即《本纪》所云“益八为六十四”者也)自是遂以《易卦》为文王所重。及斑氏作《汉书》,复因《史记》之言,遂断以词为文王之所系。是以《艺文志》云:“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又云:“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谓伏羲,文王,孔子)自是遂以《易彖爻》之词为文王所作矣。然其中有甚可疑者。《明夷》之五称“箕子之明夷”,《升》之四称“王用亨於岐山”,皆文王以後事,文王不应预知而预言之。《史》、《汉》之说不复可通,於是马融、陆绩之徒不得已,乃割《爻词》谓为周公所作以曲全之。而郑康成、王弼复以卦为包羲、神农所重,非文王之所演。然後後儒始独以《彖词》属之文王,而分《爻词》属之周公矣,由是言之,谓文王作《彖词》,周公作《爻词》者,乃汉以後儒者因《史记》、《汉志》之文而展转猜度之,非有信而可征者也。夫以卦为羲、农所重,虽无确据,而理固或有之;若周公之系《易》,则传记从未有言及之者,惟《春秋传》有见《易象》而知周公之德之语,然此自谓《易象》,非谓《易词》也。晋文公之谋迎襄王也,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亨于天子’之卦。”则是《易词》晋固有之,不待至鲁而後见。且即使起所见者果《易》之词,而《卦爻》之词果文王与周公所分系,则於文当兼言文王、周公之德,亦不得但美周公而不及文王也。秦、汉以後,司马、班氏最为近古,然皆但言文王,不称周公。乃至《易纬乾凿度》、《通卦验》等书最善附会者,亦但称羲、文、孔三圣人而无一言及於周公。乌得分《卦爻》之词而属之两人也!且《系词传》文云:“其初难知;其上易知。”又云:“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又云:“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然後承之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此文朱子分为两章,古本合为一章)前呼後应,词意甚明。所谓“其辞危”者,正指诸爻之词而言;若果词内有文王以後事,或《易》非文王作而《史》、《汉》误称之,不得独摘《彖词》属之文王,而别以《爻词》属之周公也。乃朱子《本义》既不正其猜度之失,又不详其展转之因,而直曰此文王所系,此周公所系,若传记确有明文可据,传经以来即如是说者。无乃非阙疑之义,而使後之学者靡所考证乎!故今但录《易》、《春秋》传原文以存疑义;而不敢据汉儒展转猜度之说,遂直断何者为何人所作。仍略记其为说之因,庶使学者有所考焉。

○周公事迹附考

经传所记周公之事,不当入於《成王篇》中及无从辨其先後者,统载於此。

“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书洛诰》)

△“保命七年”事未可确知

按:《明堂位》、《韩诗外传》皆以七年为周公践阼之年;《伪传》从之,前篇已辨之矣。《蔡传》以为周公在洛之年,其说较正。然窃疑此文似当自成王亲迎周公之日数之,乃於事理为近;特不当有摄政践阼之事耳。但经传皆无明文,未敢臆断。今统载於篇後,以存缺疑之义。

“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公羊传》隐公五年)

△周、召分陕不在武王时

《王制》云:“八伯各以其属属於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为左右,曰二伯。”按:《书康王之诰》:“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春秋传》:“却将新军,且为公族大夫,以主东诸侯。”则是所主者朝觐会同事耳。至於政令之布,仍当二相共理之。若取天下而平分之二人,亦非体制也。《乐记》云:“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世儒缘此,遂有谓二公分陕在武王世者。按《史记燕世家》,此文载於成王之世。盖武王时太公为师,位在召公之右,似不应以周、召分陕;而《武》乐亦成王时所作,则分陕固不必定指武王时也。《书君篇序》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观此文,似《史记》为得之。今从之。

△“陕”或郏字之误

《说文》“陕”字注云:“宏农,陕也。”以故说者皆以此陕为今陕州。按陕州之名陕,古无所考;既非都会之地,又无长山大川直亘南北,若大行、鸿沟可辨疆域者,於此分界,将何取焉?且自陕州以东,青、兖、徐、扬四州,及冀、豫、荆三州地十之八九;陕州以西,雍、梁二州,及冀、豫、荆三州地十之一二:广狭亦大不偷。《传》云:“成王定鼎於郏、辱阝。”《周语》云:“晋文公既定襄王於郏。”是洛亦称郏也。洛邑,天下之中,当於此分东西为均。“陕”“郏”字形相似,或传写者之误。而古今地名同者亦多,或别有地名陕,非宏农之陕,亦未可知也。

【附录】“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於一人。’”(《论语微子篇》)

△辨握吐哺之说

《韩诗外传》云:“周公践天子之位七年,布衣之士所贽而师者十人,所友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百人,教士千人,宫朝者万人。成王封伯禽於鲁,周公戒之曰:‘往矣!子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余按:周公无践天子位之事,前固已辨之矣;即所称师事,友见,握,吐哺,亦无此事也。古者天下有道,进贤使能,乡有举,里有选,有一贤人未尝不知,知之未尝不用也;凡卿大夫士皆贤才也,凡贤才皆卿大夫士也,周公安所得布衣之士而见之而礼之乎!古者士敦节义,咸自重而轻功名,不为臣则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春秋以後犹然,况成周之世乎!天下之贤士谁肯自枉以见周公者,而烦周公之吐哺握乎!战国之世,卿大夫多世禄,不则其姻族嬖幸之人,贤才伏处而无由进,由是为士者不耻干谒以求荣显;是以有孟尝、信陵之属以好士闻。彼盖见当时之风气如是,而因亿料周公大圣之必有更甚於是者,遂撰为是说耳;而岂知其不然也哉!此说本之《荀子》,其词与此少异;而《尚书大传》、《史记》、《说苑》皆有之,殊失圣人之真。故今不录而为之辨。

△辨观桥观梓之说

《尚书大传》云:“伯禽与康叔见周公,三见而三笞;乃见商子而问焉。商子曰:‘南山之阳,有木曰桥。’二三子往观之,高高然而上。商子曰:‘桥者,父道也。南山之阴,有木曰梓。’二三子复往观焉,晋晋然而循。商子曰:‘梓者,子道也。’明日见周公,入门而趋,登堂而跪。拂其首,劳而食之曰:‘尔安见君子乎!’”余按: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父子之道,天性也。或椎野之人,颓敝之俗,容有不知敬其亲者;若文王、周公世济其圣,其家庭之间礼法之美,伯禽必有习而安焉者,何待见桥梓而後知哉!且圣人之於子,有不及,教之而已;不教而笞之,何取焉!使伯禽终不悟,不徒伤其恩乎!即使伯禽能悟,亦何如明告之之为省且易也!此说至为浅陋,而学者多贪用此典,遂致传布而信为真,故今辨之。

△辨成、康赐鲁重祭之说

《戴记祭统篇》云:“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是也。夫大尝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程子曰:“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鲁安得独用天子礼乐哉!成王之赐,伯禽之受,皆非也。”余按:天子诸侯名器之异,所以辨等威,别上下,定民志耳,非以得之则为优,不得则为绌也。孔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孔子曰:“予与其死於臣之手也,无宁死於二三子之手乎!”孟懿子问孝,孔子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故无识者以僭为荣,稍有识者方且以僭为耻。成、康皆周令主,其不肯以非礼尊周公也明矣。且春秋以降,僭礼者多矣,管仲之塞门反坫,季氏之八佾《雍》彻,此又谁实赐之?盖鲁之君自僭天子礼乐,相沿既久,莫知所始,其国人遂为是想当然之说以曲护其失耳。楚公子围设服离卫,诸侯之大夫讥之,伯州犁曰:“此行也,辞而假之寡君。”其事与此正同。安得据《戴记》无稽之言,遂定为古人罪案也!不然,赐祭,一事耳,成则成,康则康,何以概云“成王、康王”乎!故今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