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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信录》●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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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鲁下

“春,西狩於大野,叔孙氏之车子Θ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後取之。”(《左传》哀公十四年)

“有以告者曰:‘有の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吾道穷矣!’”(《公羊传》哀公十四年)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孟子》)

△作《春秋》与获麟之先後不可知

按:《春秋》终於获麟,则成於获麟之後可知,故次之於此。先儒或谓文成致麟;然麟至见获,非瑞乃灾,其说非是。杜氏以为感麟而作,作起获麟,则文止於所起,似矣;然《二传》皆未尝言,故今亦阙之。

△辨作《春秋》以自见之说

《世家》载孔子之言云:“弗乎!弗乎!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於後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云云。其言似急於求名者,殊失圣人之意。今不取。

【备考】“《春秋古经》十二篇。”(《汉书艺文志》)

【附论】“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於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并《孟子》)

△作《春秋》非专黜陟之权

胡氏安国云:“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典庸礼,命德讨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谓此书之作,遏人欲於横流,存天理於既灭,为後世虑至深远也。罪孔子者,以为无其位而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使乱臣贼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则戚矣。”余按:孔子以东周之世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故修《春秋》以尊王室。故曰:“自诸侯出,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盖位愈卑则愈不可僭,况以布衣而专黜陟之大权乎!唐哥舒翰讨安禄山,或劝之还兵以诛杨国忠,曰:“如此,乃翰反,非禄山也、”若孔子先已僭天子之权,彼乱臣贼子复何惧焉!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天子之事”云者,犹所谓“王者之迹”也。《书》,天子主事也;《诗》,天子之事也;《乘》、《杌》、《春秋》。则诸侯之史而非天子之事也。孔子据周礼以书列国之事,所关者天下之治乱,所正者天下之名分,则不可更以诸侯之史目之,故曰天子之事耳:言其与《诗》、《书》同而非《乘》、《杌》之比也,岂谓其专黜陟之大权哉!若僭其黜陟即可以为天子之事,则吴、楚之僭王皆可以谓为天子之事乎!为是说者,非止诬圣人,亦教天下以悖上作乱也。故余不得不辨。

△修《春秋》循旧书法

又按《春秋传》,晋韩起聘於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然则鲁之《春秋》本据周礼以书时事。但自东迁以後,时异势殊,盟会擅於诸侯,政事专於大夫,一切战争弑夺之事皆成周盛时所未尝有者,秉笔者苦於无例可循,而其识亦未必足以及之,则其书法不合於周礼者当亦不少。是以孔子取而修之,正君臣之分,严内外之防,尊卑有经,公私而别,然後二百四十年中善不待褒而自见,恶不待贬而自明,大义凛然,功罪莫能逃者,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耳,非以其专黜陟为足惧也。惜乎後之儒者过於求深,而往往反失其本来之意也!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论语宪问篇》)

“齐陈恒弑其君壬於舒州、孔丘三日齐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公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从大夫之後也,故不敢不言!’”(《左传》哀公十四年)

△辨程子论请讨陈恒之谬

程子云:“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其所以胜齐者,孔子之馀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余按:《传》文前云“三日齐而请伐齐,三”,则已告哀公以义之当讨矣;而公以“鲁为齐弱”致疑,故复言此以释其疑,非以力不以义也。哀公之所惧者不克,若不告以可克之故,尚何望哀公之肯讨耶!程子未尝详绎《传》文,但节其後数语,遽谓之以力不以义,不亦冤乎!孔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子之所慎:齐,战,疾。”圣人举事固主於义,然亦必有知己知彼之明,谋定而後战,乌有举数万人之命冒然一掷而不虑其事之所终乎哉!诸葛武侯之表怀帝也,曰:“今南方己定,甲兵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若以程子论之,是武侯亦以力不以义矣。孟子曰:“率其子弟,攻其父母,未有能胜者也。”又曰:“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盖义以民心为主,故孔子以“民之不与”言之,非论力,正沦义也。况当是时:天子已微,自晋失伯以来,天下亦无方伯,与国如宋如卫皆不足与有为,乃欲舍不共戴天之齐民而求助於不可倚仗之邻国,谓因齐民为以力而率与国则为以义,非独迂於论事,抑亦疏於论义矣。此乃宋儒之失,非《左传》之谬。但《传》文不若《论语》醇古,疑记言者才有高下之故;然与《论语》互有详略,足相发明。而孔子之辞亦与《论语》不同,未知孰是。故并存之。

【附录】“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篇》)“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篇》)

【附录】“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篇》)“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於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於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於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篇》)“季康子问政於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篇》)“季康子患盗,问於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同上)“季康子问政於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同上)“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它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论语宪问篇》)“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论语乡党篇》)

【附录】“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论语为政篇)“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於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论语公冶长篇》)

△哀公、季康子、孟武伯诸问皆在归鲁後

以上十一条虽无年可考,然必皆在归鲁之後无疑。故并附次於请讨陈恒之後。

《世家》云:“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则枉者直。’”盖采《为政篇》文而误以哀公为康子也。又因此文与答樊迟之语相类而误易之,则益舛矣。今不从。

△两答“颜渊好学”疑本一事

《论语先进篇》亦载答颜渊好学语,而以哀公为季康子,且遗“不迁怒”等三句。孙觉曰:“夫子之对季康子与哀公同,而有略有详:於臣略,於君详者也。”余按:此二章其文极相类,疑亦本一事而所记有详略异同,正如《史记》误以“举直错枉”为答康子语耳,不必曲为之解也。《传》曰:“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论语》诸篇非一人之所记,故其中往往有重出异同之语;必尽以为二事,则泥古之过也。故今止载《雍也篇》文。

△辨以黍雪桃之说

《家语》载有“哀公赐桃,以黍雪之”之事,孔子并食之而辨之云云。余按:春秋之时风尚近古,以黍雪桃必无此事。且此亦小事耳,圣人之词简质而气浑厚,况侍食於君前,何至喋喋辨此不休邪?此文本之韩非,非所引事初无实录,姑妄言以为说资者;此说尤陋,不足深辨。然《家语》亦采之。呜呼,盖亦无有不采者矣!

【备览】“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於是乎书。”(《杂记》)

【存疑】“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论语阳货篇》)

△辞见孺悲事可疑

按:孺悲果有过,孔子责之可也;若有大过而不可教,绝之可也;胡为乎阳绝之而阴告之,有如儿戏然者?恐圣人不如是之轻易也。使悲果能闻歌而悔,则责之而亦必悔可知也;使责之而竟不知悔,即闻歌奚益焉?孔子於冉有之聚敛,弟子也,责之而已;於原壤之夷俟,故人也,亦责之而已;未有故绝之而故告之如此一事者。独《阳货篇》有之。《阳货篇》之文固未可以尽信也。或当日曾有辞孺悲见之事,而传之者增益之以失其真。故列之於存疑。

○考终

△辨梦奠两楹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於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子贡闻之,趋而入。子曰:‘予畴昔之夜,梦坐奠於两楹之间,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殁。”余按:《论语》所记孔子之言多矣,大抵皆谦逊之辞而无自圣之意,皆明民义所当为而不言祸福之将至。独此歌以“泰山”,“梁木”,“哲人”自谓,而预决其死於梦兆,殊与孔子平日之言不类;恐出於後人传闻附会之言。故不敢载。

“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左氏春秋》哀公十有六年)

△孔子卒年月日之考定

社氏《注》云:“四月十八日乙丑,无己丑。己丑,五月十二日。日月必有误。”余按:杜氏所以如是注者,盖因哀十五年《传》文中有闰月,递推而下,则四月不当有己丑耳;不知《传》虽有此闰月,鲁实无此闰月,己丑正当在四月也。何以明之?春秋之时,列国置闰互异。昭二十二年王室之乱,《经传》之文皆差一月,盖《经》本之鲁史,《传》采之周史;鲁於六月置闰,周於十二月始置闰故也。何以明之?景王之葬,《经》、《传》皆在六月,是六月以前周与鲁皆不置闰也;《传》於十二月後始书闰月,是周於十二月置闰也。王猛之居皇也,《经》书於夏而《传》在秋七月戊寅;其入於王城也,《经》书於秋而《传》在冬十月丁巳;其卒也,《经》书於冬十月而《传》在十一月乙酉;自六月以後,闰月以前,经之纪事无不先《传》一月,是鲁於六月已置闰也。且以《传》文考之,十二月有庚戌,闰月有辛丑,明年正月壬寅朔,则十二月当为癸卯朔,而《经》何以书“十有二月癸酉朔,日有食之”?然则是《传》之闰月即《经》之十有二月,而周、鲁诸闰之不同,众证明白,晓然而无疑矣。哀十二年《传》云:“冬十二月,螽。”孔子曰:“火犹西流,司历过也。”是哀公之世,鲁历後天而失一闰之明证也。哀十六年,《续经》书云:“正月己卯,卫世子蒯聩自戚入於卫,卫侯辄来奔。”而《传》乃在十五年之闰月;盖缘鲁失一闰,故卫闰月之事在鲁明年正月,《传》采之卫史,而《续经》所书则鲁史也;是哀十五年十二月以後,鲁不置闰之明证也。由是言之,《续经》所书之四月即杜氏所推之三月,此月正当有己丑,月日皆不误矣。《春秋》中如此者甚多,不可枚举。杜氏偶未深考,但以《传》之日月为据;《经》有与《传》异者,於他国事则以为从告,於鲁事则以为误;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学者不可据《注》而疑《经》也。故今仍从《续经》;周正之夏四月已丑;盖夏正之春二月十一日也。

△《年谱》僭改经文之谬

《年谱》云:“鲁哀公十六年四月乙丑,即今之二月十八日,孔子卒。”余按:此说实本之社氏《左传注》。然杜氏之意但以所推长历未符,故疑乙己二字相似而日或误,不则月或误耳,故曰“日月必有误”,犹有阙疑之意焉,未尝决以为乙丑也。《年谱》公然僭改《经》文,以己为乙,断以为二月十八日者?其意以为言之不确,则人疑己之无所传而不深信,是以居之不疑以欺後世;而不知四月之固无乙丑也,而不知己丑之反在四月也。然则作《年谱》者本无所据,而但掇拾注疏诸子之唾馀以成书也,昭昭然矣。《年谱》不知何人所撰,今见於《阙里志》,云出《素王》事纪。然观其中亦似尝有所删节者;其所去取又出《家语》之下。然而近世之士莫不信而采之,其亦可叹矣夫!

△年七十四

《史记孔子此家》及杜氏《春秋注》皆谓孔子年七十三,盖皆以孔子为襄公二十二年生也。今既从《二传》以为襄公二十一年生,则孔子至是当年七十有四。而《索隐》乃云:“若孔子以二十一年生,至哀十六年为七十三;若二十二年生,则七十二。”殊不可解。

“孔丘卒,公讠耒之曰:‘天不吊,不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左传》哀公十六年)

【附录】“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论语述而篇》)“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同上)

△辨哀公问儒服之说

《戴记儒行篇》云:“鲁哀公问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晔,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余按:此篇语夸而复,文浅而放,乃战国之风气,非春秋之语言,李氏固已辨之矣。孔子见君,自有大夫朝服,乃一定之制,哀公亦不得疑而问之也。且玩其语意,乃谓宋人冠章甫,鲁人衣逢掖,孔子随所在国俗而服之,不斤斤於礼耳;非谓一时兼用之也。後人合以为一,反以为孔子之礼服,误矣。《庄子外篇》亦有与哀公论儒服之事,与此如出一口,盖皆放荡之士疾世儒之拘谨,服儒衣冠,自命儒者;故为是言以诋之耳;岂得以其托诸孔子,载诸《戴记》,而遂以为实然也哉!今不录。

【附录】“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篇》)“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篇》)

△辨齐侯问商羊之说

《家语》云:“齐有一足之鸟飞集於公朝,下止於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商羊,水祥也。童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将有大水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泛溢,景公曰“‘圣人之言信而有征矣!’”余按:五石之陨,六之退,《春秋》为宋志之;《左氏传》中神怪之事尤多;商羊之舞,《春秋》何以不书?《左传》何以不载?自春秋来,大雨水者无虑千计,何以未有一人见商羊乎?孔子之所以圣,以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传道於万世,不以小才小艺故也。即以才艺言之,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太宰问於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闻之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然则所谓“博学”“多能”云者,亦谓兵农礼乐射御书计之属,非若《山海经》、《淮南子》之所为也。後之人但闻孔子博学多能,遂误以为搜神志怪之流。然《国语》犹颇征引往昔以附会之,而此则直以诵童谣之故圣之,嘻,亦陋矣!童子言之,孔子诵之,童子之智胜孔子矣,何不圣童子而圣孔子也?卜偃、师己皆能诵童谣以推未来之事,将皆得为圣人乎?此乃无识之士妄撰以见圣人之博,而不知其以小圣人也。故今不录。说并见後条下。

△辨楚王问萍实之说

《家语》云:“楚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王大怪之;遍问群臣,莫之能识。王使使聘於鲁,问於孔子,子曰:‘此所谓萍实者也,唯霸者为能获焉。吾昔之郑,过陈,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云云)。”余按:萍实之事荒诞不经,童谣之言鄙陋可笑,春秋之世不但无此等事,亦并无此等语;而世信之,何耶?童谣之占,自《春秋传》、《国语》始有之,皆附会耳,非实事也。然瞿鹆谣於文、武之时,弧服应以褒句之狱,人固莫之测也。汉、唐以降,此类尤多。然“千里草”、“桃李子”、“东君”、“雨帝”之属,其文似皆别有所指,而好事者假借离合以推之於时事。即间有一二斥言者,亦终不甚了了(如“天下皆烟”之类),谣者亦莫知其为何应也。从未有明白切直,委曲详尽,如“商羊”“萍实”之谣者。以童子为无知而妄言乎,何以历历分明如是?以童子为知之而故言乎,已见之物群臣莫之识也,未来之事童子何由知之?且孔子陈,偶耳,陈而闻此谣,亦偶耳;假使孔子偶不过陈,或过陈而偶不闻此谣,不几无以答楚王乎?他人不闻耳,闻之复谁不能解者,亦不必为孔子贵也。此与商羊之事皆本《说苑》;《家语》复增益之,是以其言益陋。今并不录。说并见前条下。

【附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篇》)“子之所慎:齐,战,疾。”(《论语述而篇》)

【附录】“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篇》)

△辨延射扬觯之说

《戴记射义篇》云:“孔子射於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射至於司马,使子路执弓矢出延射(云云),盖去者半,入者半。又使公罔之裘序点扬觯而语(云云),盖仅有存者。”余按:《论语》云:“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又曰:“有鄙夫问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圣人之教人之不轻绝之也如是,──故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乌有一射而拒人至於如是者哉!且如序点之言,“好学不倦,好礼不变,耄期称道不乱”,此七十子之所难,而乃以责之众人;信如是也,其可以受教於圣人者有几人乎?此必传而失其真者,非孔子之事也。《家语》亦采此文,而又增以数语云:“射既阕,子路进,曰:‘由与二三子者之为司马何如?’孔子曰:‘能用命矣。’”观其语乃如今世演剧者之打诨然,鄙哉!有如是之轻躁而自矜之子路乎哉!《家语》但坟一语即未有不陋者,大率如此。故今并不录。

△辨束帛赠程本子之说

《韩诗外传》云:“孔子遭齐程本子於郯,倾盖而语,终日。顾子路曰:‘由,束帛十匹以赠先生’(云云)。”余按:程本子不见於经传,孔子重之如此,而《论语》、《戴记》中顾无一言称之,何耶?子夏问孝:子曰:“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先生”,谓父兄也;春秋时亦未闻有以先生称人者。且其所载子路孔子问答之言皆浅陋不足道,亦必後人所撰。故今不录。

△《孝经》非孔子作

世多以《孝经》为孔子所作。何休《公羊春秋序》云:“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余按:《孝经》十八篇中多孔子与曾子问答之语,然则是曾子之门人笔之於书耳,非孔子所自为书也。果孔子所自为,岂得称其门人曰“曾子”乎?其陋一也。“经”也者,後世尊古圣人之书之称,孔子、孟子之时无此语也。自汉以後,始有经名;孔子之不题以经,明矣。藉令孔子之时即有此语,亦止以经名《诗》,以经名《书》与《易》,可矣,不应自名其言以为经也。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於我老彭。”圣人之谦也如是,而谓以经自名其言乎哉!其陋二也。《中庸》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孝虽莫大於圣人,然圣人之心必不自以为孝;而乃曰“吾行在《孝经》!”其陋三也。然则其非孔子之言明甚。故今不取。

【补】“孔子生鲤,字伯鱼;先孔子死。”(《孔子世家》)

按:伯鱼先孔子卒,见於《论语先进篇》,与《史记世家》文合。惟《世家》所称“年五十”者,与颜渊之卒年互相抵捂。故今采《世家》文列之,而删伯鱼之年,传信也。说见後《颜渊条》下。

△辨孔氏再世出妻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则安能!为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又云:“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解《檀弓》者皆以先君子为伯鱼,由是遂谓孔子尝有出妻之事;伯鱼乃出妻之子,为母当期而除,故孔子甚之。余按《书》云:“观厥刑於二女。”《诗》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古之圣人未有不能先化其妻而能治国与天下者也。孔子之圣不异於舜、文王,何独不能刑其妻,使有大过以至於出乎?孔子能教七十子皆为贤人,而不能教一妻,使陷於大过;七十子之服孔子也皆中心悦而诚服,独其妻不能率孔子之致以自陷於大过,天下有是理乎!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夫妇之道亦然。若无大过而辄出之,孔子之於夫妇必不若是薄也!《檀弓》之文本不足信,而期而除丧亦不必其母之出始然。父在为母期。孔子既在,伯鱼为母期而除之,亦有何异;而解者必委曲迁就之以蕲合乎丧出母之说,然则伯鱼必何如服而後可谓其母之非出耶?《史记孔子世家》亦无出妻之事,《史记》之诬且犹无之,後儒何得妄以加圣人乎!至於“道污则从而污”之语,尤大悖於圣贤之旨;“出母”之称,古亦无之。其非子思之言明甚。且其所称“先君子”者,亦未明言其为何人;後儒过於泥古,又从而附会之,遂致孔氏顿有再世出妻,三世无母之事。伯鱼之母出,子思之母嫁,子上之母又出,岂为圣贤妻者必皆不贤,而为圣贤者必皆不能教其妇;抑为圣贤妻者本不至於出且嫁,而为圣贤者必使之出且嫁而後美也?又按:《左传》士大夫之妻出者寥寥无几,而贤人之妻无闻焉,然则不但孔子必无出妻之事,即子思之出妻亦恐未必然也。余宁过而不信,不敢过而信之以诬圣贤。故今一概不录。说并见後《子思篇》中。

【附录】“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论语先进篇》)

△《世家》估鱼之年不足信

按此文,则伯鱼之卒在颜子前甚明。《家语》乃称孔子年二十而生伯鱼,伯鱼年五十而卒,则是伯鱼卒时孔子已年六十有九矣。又称颜回少孔子三十岁,三十二而死,则是颜子卒时孔子始年六十有二也。然则颜子反先伯鱼而卒,而岂不谬也哉!朱子《或问》云:“有以‘鲤死’之言为夫子之设言;以人情考之,不应如此。”其说是矣。盖“伯鱼年五十,先孔子卒”之文本出《世家》;《家语》见其然,故撰为“孔子年二十而生伯鱼’之语以合之。不知《史记》之年本不足信,强取以附会之,是以劳而卒至於抵捂也。

【备览】“伯鱼生,字子思。子思生白,字子上。子上生求,字子家。子家生箕,字子京。子京生穿,字子高。子高生子慎。(《世纪》作“谦,字子顺”)尝为魏相。子慎生鲋,(《世纪》“字於鱼,一字甲”)为陈王涉博士,死於陈下。”(《孔子世家》)

△《世家》孔氏世次尚可信

按自子上以後,下去汉世益近,《世家》所载世次名字或无大误,故今附次於後。至於所记年几何云者,必不能详密如是。孔子、伯鱼之年已悉不合,如前所辨矣,则自子思以下其可信乎!今并删之。

○遗型

“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於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後归。子贡反,筑室於场,独居三年,然後归。”(《孟子》)

【备览】“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馀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於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内,後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於汉,二百馀年不绝。”(《孔子世家》)

△辨将死遗秘书之说

《论衡》云:“孔子将死,遗秘书曰:‘不知何男子,自称秦始皇,上我堂,踞我床,颠倒我衣裳;行至沙邱而亡。’後始皇至鲁,观孔子宅,至沙邱而亡。”余按:前知之术圣人能之,而非所以为圣人也。然所谓前知者,不过剥复倚伏之理,治乱循环之运,非若後世射覆乌占之术然也。况为秘书以遗後世,欲何为乎?汉人好信谶纬,故其为言如此;其亵圣人殊甚,良可笑也。

【存参】“孔子之丧,门人疑所服。子贡曰:‘昔者夫子之丧颜渊,若丧子而无服;丧子路亦然。请丧夫子,若丧父而无服。’”(《檀弓》)

△《檀弓》记弟子丧服疑有误

此篇後文又云:“孔子之丧,二三子皆而出。群居则;出则否。”按既云“而出”,又云“出则否”语殊难解。注以为“朋友相为服”,然与上文意不相贯,疑有缺误。故不录。大抵《檀弓》之文纰缪者多,间有当采录者,亦仅列之存参,志慎也。

【附论】“孟子曰:‘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若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

△孔子弟子无三千

《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余按:孟子但云“七十子”,则是孔子之门人止七十子也。孔子弟子安能三千之多!必後人之奢言之也。且汉人所称“六艺”即今《六经》,非《周官》“礼、乐、射、御、书、数”之六艺也。孔子晚年始作《春秋》,而《易》道深远,圣人亦不轻以示人,其言未足信。今不取。

【备考】“《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二篇;《鲁》二十篇。”(《汉书艺文志》)

△《论语》成於後儒纂辑

《汉志》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於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余按:《鲁论语》中所记之君大夫如哀公、康子、敬子、景伯之属皆以谥举,曾子、有子皆以子称,且记曾子疾革之言,则是孔子既没数十年後,七十子之门人追记其师所述以成篇,而後儒辑之以成书者,非孔子之门人弟子之所记而辑焉者也。然其义理精纯,文体简质,较之《戴记》独赐为得真,盖皆笃实之儒谨识师言,而不敢大有所增益於其间也。

△《论语》後五篇之可疑

唯其後之五篇多可疑者。《季氏篇》文多俳偶,全与他篇不伦,而《颛臾》一章至与经传抵捂,《微子篇》杂记古今轶事,有与圣门绝无涉者。而《楚狂》三章语意乃类庄周,皆不似孔氏遗书。且“孔子”者,对君大夫之称,自言与门人言则但称“子”,此《论语》体例也;而《季氏篇》章首皆称“孔子”,《微子篇》亦往往称“孔子”,尤其显然而可见者。《阳货篇》纯驳互见,文亦错出不均;《问仁》、《六言》、《三疾》等章文体略与《季氏篇》同;而《武城》、《佛》二章於孔子前称“夫子”,乃战国之言,非春秋时语。盖杂辑成之者、非一人之笔也。《子张篇》记门弟子之言,较前後篇文体独为少粹;惟称孔子为“仲尼”,亦与他篇小异。至《尧曰篇》,《古论语》本两篇,篇或一章,或二章,其文尤不类。盖皆断简无所属,附之於书末者,《鲁论语》以其少故合之;而不学者遂附会之,以为终篇历叙尧、舜、禹、汤、武王之事而以孔子继之,谬矣!窃意此五篇者皆後人之所续入,如《春秋》之有《续经》者然,如《孟子》之有《外篇》者然,如以《考工记》补《周官》者然,其中义理事实之可疑者盖亦有之,今不能以遍举,学者所当精择而详考也。其前十五篇中,唯《雍也篇南子章》事理可疑,《先进篇侍坐章》文体少异,语意亦类庄周,而皆称“夫子”,不称子,亦与《阳货篇》同;至《乡党篇》之《色举章》,则残缺无首尾而语意亦不伦,皆与《季氏篇》之末三章,《微子篇》之末二章相似,似後人所续入者。盖当其初篇皆别行,传其书者续有所得辄附之於篇末,以故醇疵不等,文体互异。惜乎後世未有好学深思之士为之分别而正之也!呜呼,《孟子》之十一篇,刘歆已合之矣,幸而赵氏去古未远,知其本异,而其识又足以辨其真伪,遂断然以後四篇为後世之所依仿而之者,决然删而去之,以故《孟子》一书纯洁如一,赵氏力也。彼张禹、马融、何晏之辈固不足以及此!以康成之名儒,乃亦混混无所分别,何也?及至於宋,传益久,尊益至,则虽以朱子之贤,亦且委曲为之解说而不敢议。然则如赵氏者,可不谓孟子之功臣也与!尤可异者,宋复有《孔子集语》,明复有《论语外篇》,若犹以《论语》为未足而益之者。取《庄》、《列》异端小说之言而欲跻诸经传之列,呜呼,人之识见相越可胜叹哉!说并见前《堕费》、《南子》、《楚狂》诸条下。

△《论语》之文之重复

《论语》之始,篇皆别行,各记所闻,初不相谋,而後儒汇合之。故其文有自相复者:《巧言章》,《学而》、《阳货》两篇皆有之;《博学章》,《雍也》、《颜渊》两篇皆有之;《在位章》,《泰伯》、《宪问》两篇皆有之,是也。有复而有详略者:《学而篇不重章》,《子罕篇》止有“主忠信”以下十四字;《父在章》,《里仁篇》止有“三年”以下十二字,是也。有复而有异同者:《宪问篇不患章》,《卫灵篇》作“君子病无能焉(云云)”是也。此或孔子尝两与弟子言之而各述其所闻以诏门人,或但一言之而所传闻不同,皆未可知;後儒纂辑之时未及删耳。至《八佾篇太庙章》,《乡党篇》止有“入太庙,每事问”六字;《子罕篇齐衰章》,《乡党篇》作“虽狎必变,虽亵必以貌”;此则後人记孔子之事,其文之有详略异同,不足异也。又有语相似而人地异者:《雍也篇哀公章》,《先进篇》作季康子问;《子罕篇畏匡章》,《述而篇》作为桓发,是也。此未必果为两事,或所传闻小异。後儒尊之不敢复议;相沿既久,乃复强为之说,以其词之小异为圣人之区别,恐未必然也。

△《论语》之文与他书复

《论语》之文有与他书复者:“克己复礼,为仁”,告颜渊也;《春秋传》作“克己复礼,仁也”,乃引古志之言以论楚灵王者。“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答仲弓问仁也;《春秋传》作“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乃晋胥臣告文公者。“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孔子自言也;《伪古文尚书》作“为山九忉,功亏一篑”,乃召康公训武王者。“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谓伯鱼也;《伪古文尚书》作“不学墙面”,乃成王训迪百官者。余按:《春秋传》之文於义皆通,但不如《论语》之条畅自然;盖传闻者异词,疑《论语》为得实。《书》之二语则雕琢裁整,酷类晋、宋间人手笔矣。夫此语本之《论语》则可,若在《论语》前则深属难解:“九仞”岂足言山,所亏宁仅“一篑”;而“墙面”之上下无“犹正”“而立”之文岂复成文义耶!且《克已》、《出门》二章皆答门人之问,述古语以告之,可也;若《周南章》,伯鱼初未尝问,而孔子衍《周官》之言以告之,已为无谓;至《为山章》乃孔子所自言,《书》既有之,又何必雷同而剿说乎!由是言之,刘焯之书其为伪作无疑。余甚怪夫宋之儒者不觉刘书之伪,而反谓孔子之言之出於《旅獒》,本於《周官》,是所谓信《冠子》而反訾贾谊之《鸟赋》为录人之旧也。

【附通论】“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贡曰:‘有美玉於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於我老彭。’”(以上并《论语》)

△孔子自言

按:人之知圣人,不如圣人之自知。其词虽谦,而其实自有不容掩者。学者即是而求之,则圣人之真可见。故列孔子之自言於後人论赞之前。

【附通论】“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太宰问於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卫公孙朝问於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叔孙武叔语大夫於朝曰:‘子贡贤於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於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何患於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以上并论语)

△颜渊、子贡论孔子

按圣门中知圣人者莫如颜渊、子贡;圣道之尊於世,子贡之功为多。至仪封人未列门墙,能知圣人於一见之间,亦奇矣。故附其言於二子之後。

△孔子非生知

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夫子焉不学!”是孔子非生知,乃学知也。而程子云:“孔子,生而知者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後人也。”自此以後,遂皆以孔子为生知矣。余按;《论语》他章或可指为谦己诲人之语,至《志学章》,其年自十五至七十,其进德之序自“志”、“立”、“不惑”以至於“不逾矩”,历历可指;若孔子果不由学而至,安能凭空撰此次第功程以欺後人耶!宰我曰:“以予观於夫子,贤於尧、舜远矣!”子贡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也!”门弟子之推尊孔子也不遗馀力矣,而未有一语及其生知者。孔子或存谦逊之意,门弟子必不代孔子谦逊也。孔子自言非生知,门弟子皆不言孔子为生知,後人去孔子二千年,何由而知孔子之为生知乎?《记》曰:“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是故,生知与学知劳逸殊,高下不殊也。譬之於位,圣人,天子也。生知者,生而为天子者也;学知者,由布衣,由大夫,诸侯,升而为天子者也,舜、禹、汤、武王是也;不得谓生而为天子者尊於升而为天子者也。然则孔子虽学知,於至圣无所损;虽生知,於至圣无所加。况孔子惟恐人之以己为生知,而汲汲焉自明其为学知,後儒即姑从孔子而信其为学知,亦似无所害,何故必以孔子为生知乎?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性之,生知安行也;反之,学知利行也。而无一言及於孔子者。其末章乃以孔子与汤、文王并处於“闻知”之数而尧、舜不与焉,然则孟子之意盖亦以孔子为学知矣。余笃信圣人之言而不敢小有异者,且恐人之皆以圣人为生知而不知学知之为功大也,故附辨於门人论赞之後。

【附通论】“孟子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洽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公孙丑曰:‘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於夫子,贤於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於走兽,凤凰之於飞鸟,泰山之於邱垤,河海之於行潦,类也;圣人之於民,亦类也。出於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於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孟子曰:‘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於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以上并《孟子》)

△孟子论孔子

按:七十子以後,知圣人者莫如孟子,故以孟子之言终焉。

△孔子无见知闻知之人

孟子历叙道统之传,自尧、舜至汤、文王皆有“见知”、“闻知”之人;独至孔子,则曰“无有乎尔”,然则孔子之道将无传耶?曰:有之,然非孟子之所谓知也。夫禹、阜陶之知尧、舜也,伊尹、莱朱之知汤也,太公望、散宜生之知文王也,其德之相去也不远,非若七十子之去孔子远也。颜渊死,孔子曰:“噫,天丧予,”孟子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颜子能见且知而不能传,孟子能知而不能见,是孔子无见知者也。两汉以来,诸儒递相授受,圣人之道藉以不坠;至於唐而有韩子见圣学之大,至於宋而有朱子究圣言之详。然赖其言而世之学者得以知所向往,不迷入於异端而已;求其能知孔子亦如孔子之知文王,则二千馀年间固未有也。且夫道非可以徒传也,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也者,道之所寄以传焉者也。圣人在上,则文播之礼乐;圣人在下,则文诸简编。孔子之文,《六经》备之矣。自秦火以来,残缺失次,儒者穿凿附会,其义之晦而不明者,盖亦不可胜道矣。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历述帝王救世之事?至於孔子,独举《春秋》一书,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是《春秋》者,尤孔子之文之大焉者也。然自绝笔以後,游、夏皆未有所发明;虽有公羊、梁、左氏三子者为之作传,而亦不尽合於圣人之旨,至於今竟未有明之者。由是言之,孟子谓为“无有”,诚然,非虚语也。

△本书宗旨

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闻知虽不易得,然识大识小之人皆不可废。余每怪先儒高谈性命,竟未有考辨孔子之事迹者,以致沿讹踵谬,而人不复知有圣人之真。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学者日读孔手之书而不知其为人,不能考其先後,辨其真伪,伪学乱经而不知,邪说诬圣而不觉,是亦圣道之憾一也!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又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夫仕,止,久,速,皆於其行事见之,然则孔子之事迹未尝非孔子之道之所在,胡可以不考也!余故本孟子之意,历考孔子终身之事而次第正之,附之以辨,以自附於“不贤识小”之义。後世有知孔子者出,庶几有所采择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