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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穆)》第十四章 康长素 附:朱子襄 廖季平 谭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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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略

康有为,原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生清咸丰八年戊午,卒民国十六年丁卯,1858-1927年七十。祖赞修,官连州教谕,治程朱学。有为亲受教,有志为圣人,开口辄曰「圣人圣人」焉,里党戏号之曰「圣人为」。年十九,游同县朱次琦门。六年而次琦卒。光绪十四年戊子,有为年三十一,初至京师,上书请变法,格不达。乙未,中日和议成,有为集各省公交车上书请拒和、迁都、变法三事。是年,成进士,复独再上书。南返,于上海开强学会。光绪二十三年丁酉,胶湾事起,适有为又赴京,上书陈事变之急。翌年戊戌,光绪命王大臣传见有为于总理衙门,有为上疏,论变法须统筹全局。又立保国会于京师。是年得蒙召见,命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特许专折言事。旋召侍读杨锐、中书林旭、主事刘光第、知府谭嗣同参预新政,废八股,开学堂,汰冗员,广言路,方锐意为维新。有为又奏请行宪法,开国会。未几而政变作,有为出亡。盖所谓新政之设施,先后仅三月也。自是亡命海外,作汗漫游者十六年,足迹所至,遍十三国。组保皇党,与革命党相抗衡。民二归国,刊行不忍杂志,唱虚君共和之说。多掎摭时病为箴砭。民六,结张勋谋复辟,事败,避居美使馆,着共和平议一书,仍持夙见不少变。盖当前清时力主维新,举国目之为狂,至是力主守旧,举国又目之为怪云。所著书有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论语注、孟子微、大学中庸礼运注、大同书诸种。 

康氏之长兴讲学

言近三百年学术者,必以长素为殿军,而长素学术生命可记者,则始于其长兴之讲学。长兴,羊城里名,长素以陈千秋、梁启超请,讲学于里之万木草堂,着[长兴学记]为学规。时光绪十七年辛卯,长素年三十四也。陈千秋为学记作跋,谓: 

孔子剙造六经,改制圣法,传于七十,以法后王。虽然,大义昧没,心知其意者盖寡。汉之学发得春秋,宋、明之学发得四书,二千年之治赖是矣。国朝之儒,刳心绌性而宋学亡,经师碎义逃难而汉学亦亡。陵夷至道、咸之季,大盗猖披,国命危阽,民生日顇,莫之振救,儒效既覩,而世变亦日新矣。吾师康先生,思圣道之衰,悯王制之缺,慨然发愤,思易天下……爰述斯记……。其词虽约,而治道、经术之大,隐隐乎拨而檖光晶之。孔子之道,庶几焕炳。……缀学之士,知所趋向,推行渐广,风气渐移,生民之托命,或有赖焉。

此当时师弟子长兴讲学之精神也。长素亦自言之,曰: 

顾亭林鉴晚明讲学之弊,乃曰:「今日祇当著书,不当讲学。」……后进沿流,以讲学为大戒。江藩谓刘台拱言义理而不讲学,所以可取,其悖谬如此。近世著书,猎奇炫博,于人心世道,绝无所关。戴震死时,乃曰:「至此平日所读之书,皆不能记,方知义理之学可以养心。」段玉裁曰:「今日气节坏,政事芜,皆由不讲学之过。此与王衍之悔清谈无异。故国朝读书之博,风俗之坏,[亭林为功之首,亦罪之魁]也。今与二三子剪除荆棘,变易陋习,昌言追孔子讲学之旧。

时长素之意,固已欲判然划一境界,以自别于亭林以来清儒博雅之学矣。其所谓「孔子讲学之旧」者,大意谓: 

天下道术至众,以孔子为折衷。孔子言论至多,以论语为可尊。论语之义理至广,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言为至该。按:长素此时,尚未专以礼运、公羊说孔教,故仍尊论语,与以后见解不同。逮既取公羊,则不得不舍论语。刘逢禄述何、戴望论语注,早已走上绝路,长素亦无从再进也。

因举四言为纲,分注条目如下: 

志于道,四目:

一曰格物。言为学之始,首在扞格外物。乐记:「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也。」孟子曰:「先立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不为物所引夺,非扞格外物而何?

二曰厉节。后汉、晚明之儒,皆以气节自厉。劲挺有立,刚毅近仁,卑污柔懦,终难振起。按:此说后亦不取,谓东汉虽美,未足尽孔子之道。

三曰辨惑。大道以多歧而亡,学术以小辨而惑。近世声音、训诂之学,则所谓小言破道,足收小学之益,决不能冒大道之传,则辨之不足辨也。

四曰慎独。刘蕺山标为宗旨,以救王学末流。按:格物、慎独皆宋学语,长素此后亦不取,谓孔子决不若宋人之拘且隘。

凡此所列,主人生实行,不主训诂考订,与干、嘉以来风尚绝异。宋儒理欲之辨,为戴东原所极诋,今则以「存天理,去人欲」训「格物」,奉为入学之首义焉。因字义明经训,为惠、戴所盛唱,今则谓其决不能冒大道之传焉。曰厉节、慎独,则求返之晚明东林、蕺山,亦干、嘉诸儒所绝口不道也。 

据于德,四目:

一曰主静出倪。

二曰养心不动。

三曰变化气质。

四曰检摄威仪。

依于仁,四目:

一曰敦行孝弟。

二曰崇尚任恤。

三曰广宣教惠。

四曰同体饥溺。

游于艺,四目:

一曰义理之学。原于孔子,析于宋贤。今但推本于孔子。

二曰经世之学。经世之学,令今可行,务通变宜民。

三曰考据之学。碎义逃难,便辞巧说,则博而寡要,劳而鲜功,贤者识其大,是在高识之士。

四曰词章之学。

学与时异,周人有六艺之学为公学,有专官之学为私学,皆经世之学也。汉人皆经学,六朝、隋、唐人多词学,宋、明人多义理学,国朝人多考据学,要不出此四者。

此分四学,较之戴东原、姚惜抱,多经世一项;此远起道、咸以来,近如朱一新诸人皆然。又以义理归宋,考据归清儒,皆其卓然异于干、嘉者。又曰: 

孔子之学,有义理,有经世。宋学本于论语,而小戴之大学、中庸及孟子佐之。朱子为之嫡嗣,凡宋、明以来之学,皆其所统;宋、元、明及国朝学案,其众子孙也。多于义理者也。汉学则本于春秋之公羊、谷梁,而小戴之王制及荀子辅之。而以董仲舒为公羊嫡嗣,刘向为谷梁嫡嗣,凡汉学皆其所统;史记、两汉君臣政议,其支派也。近于经世者也……夫义理即德行也,经世即政事也。言语、文学亦发明二者。按:此亦长素初见,后乃专就公羊一路,谓论语非孔教正统矣。又此处所举尚不及礼运,知以春秋三世会通礼运讲大同,尚是后事。

庄生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故孔子经世之学,在于春秋……凡两汉四百年政事、学术皆法焉。非如近世言经学者,仅为士人口耳简毕之用,朝廷之施行,概乎不相闻也。……

今与二三子,通汉、宋之故,而一归于孔子,譬犹导水自江、河,则南北条皆可正。

是谓汉、宋经世义理,分得孔门四科之旨,而清儒经学,实不得谓汉学。孔门四科之教,陈东塾已言之,然东塾不轻言经世,又以郑、朱并举,不数西汉,仍不脱干、嘉诸儒牢笼,故不免以劝人读注疏终。康说微近东塾,然舍郑玄而取董仲舒,以西汉议政易东汉之说经,以经世、义理为孔学两干,局度恢张,意趣宏括,实较东塾为胜。此长兴讲学之纲领也。至其教人读书则曰: 

本原既举,则历朝经世之学,自廿四史外,通鉴着治乱之统,通考详沿革之故,及夫国朝掌故,外夷政俗,皆宜考焉。宋、明义理之学,自朱子书外,陆王心学为别派,四朝学案为荟萃。至于诸子学术,异教学派,亦当审焉。博稽而通其变,务致之用,以求仁为归。

此处所举,首史籍,次理学,又次诸子,而干、嘉以来一切考据训诂必治之书不得与,此亦当时讲学态度之绝异于干、嘉者也。[梁启超记初见长素之情景],谓: 

余以少年科第,梁以十七岁中举,时年十八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于南海之门。

又曰: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讲学于广东城长兴里之万木草堂……先生为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日课则宋元明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梁氏三十自述

当时长兴讲学,卓然与干、嘉以来学风划一新线之情景与其意义及影响,亦俱可见矣。然长素长兴规模,盖有所受之,受之其师[朱次琦]也。

次琦字稚圭,一字子襄,学者称九江先生。亦南海人。生嘉庆十二年丁卯,卒光绪七年辛巳,年七十五。1807-1881以早慧受知于阮元,为学海堂都讲。其学亦主融汉、宋,尝谓: 

汉之学,郑康成集之;宋之学,朱子集之。朱子又即汉学而稽之者也。会同六经,权衡四书,使孔子之道大着于天下……朱子,百世之师也。……然而攻之者互起。有明姚江之学,以致良知为宗,则攻朱子之格物。乾隆中叶至于今日,天下之学,多尊汉而退宋,以考据为宗,则攻朱子为空疏。一朱子也,而攻之者乃相矛盾。……彼考据者,不宋学而汉学矣,而猎琐文,蠹大谊,丛脞无用,汉学之长有是哉?……学孔子之学,无汉学无宋学也。简朝亮朱九江先生年谱讲学大旨

是子襄虽亦主融汉、宋,而与陈东塾之为见复异。东塾之旨,在融朱子于康成;九江之论,则在纳康成于朱子。故曰:「朱子又即汉学而稽之,会同六经,权衡四书,为百世师。」故东塾教人,不免于读注疏,而子襄居九江,讲学礼山下,诏学者以四行五学焉。其言曰: 

[礼山讲学规模]修身之实四,曰:惇行孝弟,崇尚名节,变化气质,检摄威仪。读书之实五,曰:经学,史学,掌故之学,性理之学,辞章之学。年谱讲学大旨

此四行五学,即长兴学记之所本。节目之间,大同小异,要之万木草堂之规模,袭取之于礼山,其事甚显。长素年十九,始从子襄问学,自谓: 

未冠,以回、参之列,辟咡受学,康父及伯、叔父,皆九江弟子则先生年垂七十矣。光绪二年,九江年适七十也。才质无似,粗闻大道之传,决以圣人为可学,而尽弃俗学,自此始也。

又曰: 

先生厉节行于后汉,探义理于宋人。既则舍康成,释紫阳,一以孔子为归。朱九江先生遗集序。按:朱卒光绪七年冬十二月,康文谓在八年春,一误也。简朝亮编集九江诗文付梓,在光绪二十三年之冬,而康文在光绪三十四年,谓「先生卒,同门友议遗文,简竹居、胡少恺相约勿刻,至于今又垂三十年」,二误也。康谓朱氏舍康成,释紫阳,恐特由融汉、宋之说而凿深扬高言之耳;亦不如简谱论学要旨一节为得朱氏真意。张伯桢南海康先生传,谓:「朱先生极推尊韩昌黎,先师<康>谓昌黎道术浅薄,朱先生素方严,贵为猖狂,同学亦暗讥之。是年冬即欲束装归,明年别礼山草堂归卧」云云,见康氏在朱门,实未深契。

此长素自述师门宗旨,亦与长兴学记所倡导者大体脗合。故学记开首即云「鄙人常侍九江之末席,闻大贤之余论,谨诵所闻,为二三子言之」也。窃谓九江之有南海,盖犹蕺山之有梨洲,问学请业,皆在早年,而晚岁声名,远越师门。三百年学术,有此遥遥相对,足成佳话。惟梨洲自言:「始学于子刘子,志在毕业,不能有得,聊备门人之一数。天移地转,殭饿深山,尽发藏书而读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碍解剥,始知曩日之孤负。」今不论朱、刘造谐深浅,惟九江之死,既尽焚其遗书,而南海奔波海内外,从政问俗之心殷,讲道治学之日浅,亦似无梨洲晚年一番境界。此则长兴学舍之成就,所由不能与证人并论也。 

康氏之新考据

抑长素长兴讲学,所可大书特书者,厥为力反干、嘉以来考据之学,而别求辟一新径。然长素未能自赴其所志也。方长素讲学长兴,而已有[新学伪经考]之作。学记成于光绪十七年二月,伪经考序在四月,相差仅两月。伪经考刊成在七月「新学伪经」者,谓东汉以来经学,皆出刘歆伪造,乃新莽一朝之学,与孔子无涉。其书亦似从干、嘉考据来,而已入考据绝途,与长兴宗旨并不合,而长素不自知。且伪经考大意,亦已粗见于学记,谓: 

刘歆挟校书之权,伪撰古文,杂乱诸经。……郑康成兼揉今古,尽乱家法,深入歆室。……国朝经学最盛,顾、阎、惠、戴、段、王,盛言汉学,天下风靡,然日盘旋许、郑肘下而不自知。于是二千年皆为歆学。……诸儒用力虽勤,入蔀愈深,悖圣愈甚……可谓之新学,不可谓之汉学,况足与论夫子之学哉!既无学识,思以求胜,则大其言曰:「欲知圣人之道,在通圣人之经;欲通圣人之经,在识诸经之字。」于是古音古义之学,争出竞奏。以此求道,何异磨碑作镜,蒸沙成饭?西汉之学,以禹贡行河,以三百五篇谏,以洪范说灾异,皆实可施行。自歆始尚训诂,以变异博士之学,段、王辈扇之。乃标树汉学,耸动后生,沈溺天下,相率于无用。可为太息!

推其意,不过谓干、嘉以下段、王所治古音古义之学,悉无当于治道世事耳。乃以牵涉于今古文家法,归罪于刘歆,若干、嘉汉学导源皆在歆,非无根不经之谭乎!汉儒家法,特博士章句之学,班孟坚所议「禄利之途然」者。至当时治古学者,大率务通大义,不事章句。莽、歆缘饰经术,施之政事,正是禹贡行河、洪范说灾异之类耳。长素以变乱博士之学罪歆,亦未深晓汉代学术真相。盖长素伪经考一书,亦非自创,而特剽窃之于川人廖平。犹长兴学记之言义理,皆有所闻而张皇以为之说,非由寝馈之深而自得之也。朱重义理,融汉归宋,廖主考核,蔑宋伸汉,精神意趣绝不同,长素左右牵引,知其于两家所涉皆浅。学记先云:「孔子言论至多,以论语为可尊。」而其下即云:「论语为后世语录之类,不尽可据。」一篇之中,自为矛盾,则已露两家冲突之破绽矣。

[廖平],字季平。四川井研人。生咸丰二年,卒民国二十一年,年八十一。自称早年研求宋学,渐而开悟,主张尊孔。又谓: 

幼笃好宋五子书、八家文。丙子,光绪二年,廖氏年二十五从事训诂文字之学,博览考据诸书。庚辰光绪六年,廖氏年二十九以后,厌弃破碎,专求大义。按:廖氏又称庚辰在家时专治春秋,则所谓「专求大义」者,即指治春秋也。此盖已受刘、龚诸家影响矣。

而及其成学,则专以分析今古为说。谓: 

国朝经学,顾、阎杂事汉、宋,惠、戴专申训诂,二陈左海、卓人渐及今、古。论学三书与宋芸子论学书

其分今、古也,又自称有五变。 

癸未:今古。光绪九年,廖氏年三十二。

戊子:尊今抑古。光绪十四年,廖氏年三十七。

戊戌:小大。光绪二十四年,廖氏年四十七。

壬寅:天人。光绪二十八年,廖氏年五十一。

此所谓「经学四变」也。见四益馆经学四变记序目,刘申叔摘本及戊午,民国七年,廖氏年六十八改去「今古」名目,归之「小大」,专就六经分天人、大小,则谓之经学之「五变」。五变记其书最先成者曰[今古学考],在光绪十二年丙戌,廖氏年三十五。自谓「不过初变、二变萌蘖之生耳」。五变记小注其书 

据五经异义所立今、古二百余条,专载礼制,不载文字。定为今学主王制、孔子,古学主周礼、周公。

然不久即变其说,谓六艺皆新经,非旧史。以尊经者作知圣篇,辟古者作辟刘篇。则所谓「尊今抑古」之候也。又后有[古学考],谓: 

丙戌刊学考……谨守汉法,中分二派。八年以来,历经通人指摘,不能自坚前说,谨次所闻,录为此册。以古学为目者,既明古学之伪,则今学大同,无待详说。古学考成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四月,廖氏年四十三。

此季平治经学,初主今、古中分,既则尊今抑古之大略也。

[康廖交涉]长素辨新学伪经,实启始自季平。此为长素所深讳,而季平则力揭之。谓: 

广州康长素,奇才博识,精力绝人,平生专以制度说经。戊、己间,从沈君子丰处得学考,谬引为知己。及还羊城,同黄季度过广雅书局相访,按:赵丰田康长素先生年谱稿:「长素返粤,在光绪十五年己丑之冬,而移居羊城安徽会馆,则在十六年庚寅之春。」季平己丑在粤,庚寅至鄂,二人初晤,应在己、庚冬春之际。余以知圣篇示之。驰书相戒,近万余言,斥为好名骛外,轻变前说,急当焚毁。当时答以面谈再决。后访之城南安徽会馆。按:此在庚寅春两心相协,谈论移晷。明年,闻江叔海得俞荫老书,而新学伪经考成矣。甲午,晤龙济斋大令,闻孔子会典已将成……然则王制义证可以不作矣。生公说法,求之顽石,得此大国,益信不孤。长素刊长兴学记,大有行教泰西之意……长素或亦儒门之达摩,受命阐教者乎?经话甲编一

又曰: 

己丑在苏,晤俞荫甫先生,按:此当廖先在苏,后至粤也。极蒙奖掖,谓学考为不刊之书。语以已经改易……先生不以为然,曰:「俟书成再议。」盖旧误承袭已久……一旦欲变其门户,虽荫老亦疑之。乃辟刘之议,康长素踰年成书数册。

又曰: 

外间所祖述之改制考,即祖述知圣篇;伪经考即祖述辟刘篇,而多失其宗旨。

又曰: 

戊子以前,尊经友人撰王制义证,藁已及半,后乃散失……继闻康长素会典即是此意,即决意不作。

又曰: 

丁亥,光绪十三年,廖氏年三十六。作今古学考。按:廖氏古学考序,自称今古学考刊于丙戌,此又云作于丁亥,必有一误。戊子成为二篇,述今学为知圣篇,古学为辟刘篇。按:据此则知圣、辟刘两书均已成,何以又云「己丑在苏见俞荫甫,曰俟书成再议」乎?抑犹未为定稿乎?大抵廖既屡变其说,又故自矜夸,所言容有不尽信者。昔李恕谷欲为毛西河作年谱,苦其自述先后紊乱不可据而止。以廖视毛,尤甚。庚寅,晤康长素于广州,议论相克。逾年,伪经考出,倚马成书,真绝伦也!经话甲篇卷二

季平既屡屡自道其事,又亲致书长素争之,曰: 

龙济之大令来蜀,奉读大着伪经考、长兴学记,按学记成书在康、廖会谈之后,所以中亦釆及寥说也。并云孔子会典已将成书。弹指之间,遂成数万宝塔,何其盛哉!……后之人不治经则已,治经则无论从违,伪经考不能不一问途,与鄙人今古学考,永为治经之门径,欣忭何极!惟庚寅羊城安徽会馆之会,鄙人左传经说虽未成书,然大端已定,足下以左学列入新莽,则殊与鄙意相左。……今观伪经考,外貌虽极炳琅……而内无底蕴,不出史学、目录二派之窠臼,尚未足以洽鄙怀也。当时以为速于成书,未能深考……乃俟之五、六年,仍持故说,殊乖雅望。昔年在广雅,足下投书相戒,谓今古学考为至善,以攻新莽为好名。……今足下大名……百倍鄙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久宜收敛……又吾两人交涉之事,天下所共闻知。余不愿贪天功以为己力,足下之学自有之可也。然足下深自讳避,使人有向秀按:应作郭象之谤。每大庭广众中,一闻鄙名,足下进退未能自安,浅见者又或以作俑驰书归咎,鄙人难于酬答,是吾两人皆失也。天下之为是说,惟我二人,声气相求,不宜隔绝,以招谗间。其中位置,一听尊命。谓昔年之会,如邵、程也可,如朱、陆也可,如白虎、石渠亦可。称引必及,使命必道,得失相闻,患难与共。且吾之学详于内,吾子之学详于外,彼此一时,未能相兼,则通力合作,秦、越一家,乃今日之急务,不可不深思而熟计之也。四益馆文集致某人书

龙济之至蜀在甲午,据前引经话甲编古学考刊于甲午四月,已引及伪经考,则龙之至蜀,应在甲午初春也。长素伪经考后序,谓「伪经考初出时,海内风行,上海及各直省,翻印五版。徐仁铸督学湖南,以之试士,而攻之者亦羣起,朝野哗然」。故季平谓「今足下大名,震动天下,百倍鄙人」也。是年二月,长素入京会试未第,六月归粤,七月清廷即下谕毁禁其书。季平与长素书当在其时;故有「久宜收敛」又「患难与共」之语,而犹未知毁禁之令,故书中亦未及。其曰「称引必及」,盖名士相标榜之故智。伪经考既享大名,季平欲藉其称引,自显姓字,故为古学考先两引长素伪经考云云,我以此施,亦期彼以此报。盖长素骤得盛名,全由伪经考一书,公交车上书,尚在明年乙未宜季平健羡不能置。而长素则深讳不愿自白。然季平亦震于盛名,方期相为桴鼓,故书辞亦逊,而古学考亦未及长素攘己书事。及戊戌,长素得罪,季平亦尽弃旧说,则经学之三变,不复为今古之辨矣。

伪经考一案,凡季平之龂龂于其事者,具如上述。而长素则藏喙若噤,始终不一辨。及民国六年丁巳为伪经考后序,始稍稍道及之,其言曰: 

吾向亦受古文经说,然自刘申受、魏默深、龚定庵以来,疑攻刘歆之作伪多矣,吾蓄疑于心久矣。吾居西樵山之北,银塘之乡,读书澹如之楼,卧七桧之下,碧阴茂对,藤床偃息。藏书连屋,拾取史记,聊以遮目,非以考古也。偶得河间献王传、鲁共王传读之,乃无「得古文经」一事,大惊疑。乃取汉书河间献王、鲁共王传对较史记读之,又取史记、汉书两儒林传对读之,则汉书详言古文事,与史记大反。乃益大惊大疑。按:此实无足惊疑者,辨详后……于是以史记为主,徧考汉书而辨之;以今文为主,徧考古文而辨之。……先撰伪经考,粗发其大端。按:撰伪经考在羊城,不在银塘,上文皆饰说也。长素又谓撰礼运注亦在银塘澹如楼七桧之下,亦饰说,辨详下。……今世亦有好学深思之士,谈今古之辨,或闇有相合者。惜其一面尊今文而攻古文,一面尊信伪周官以为皇帝王霸之运,矛盾自陷,界畛自乱。其它所在多有,脉络不清,条理不晰,其为半明半昧之识,与前儒杂糅今古者无异,何以明真教而导后士?或者不察,听其所言,则观其尊伪周礼一事,而知其道不相谋,翩其反而也。按:长素先亦尊信伪周官,闻廖氏之论而变,今乃转以讥廖,亦一奇也。

「无情者不得尽其辞」,此文有之。其回翔瞻顾,诚如季平所谓「进退未能自安」者。谓自刘、魏、龚以来疑攻刘歆者多矣,此特微见彼之所为不必出自季平,抑不悟其与伪经考初成书时所言异也。长素当日之言曰: 

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咸奉伪经为圣法……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窃怪二千年来,通人大儒,肩背相望,而成为瞀惑,无一人焉发奸露覆,雪先圣之沈冤,出诸儒于云雾者,岂圣制赫闇,有所待耶?

又曰: 

孤鸣而正易之,吾亦知其难。然提圣法于既坠,明六经于闇曶……吾虽孤微,乌可以已!

则长素在当时,应不知有廖季平其人,不知有知圣、辟刘其书,且不知有刘、魏、龚诸氏而可。不然,知圣、辟刘之篇,固足以助我之孤鸣矣。此无怪乎季平之喋喋而道也。长素谓「道不相谋,翩其反而」,事亦有之,惟其事在后不在前。即季平亦自言之,谓: 

忆昔广雅过从,谈言微中,把臂入林。弹指之顷,七级宝塔,法相庄严,得未曾有。巍然大国,偪压弹丸,鄙人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太岁再周,学途四变。由西汉以进先秦,更由先秦以追邹、鲁,言新则无字不新,言旧则无义非旧。前呈四变记摘本一册,求证高明,周璞郑鼠,不知何似?与康长素书。文载中国学报第八期,民国二年四月十六日出版。

盖时过境迁,季平已不守旧解,而犹未忘夙恨,故如此云云也。然谓「志欲图存,别构营垒」,则亦一时之遁辞。此已在季平经学四变之后,有与江叔海书,谓: 

忆昔治三传时,专信王制,攻左氏者十年,攻周礼者且二十余年,抵隙蹈瑕,真属冰解。后来改左传归今学,引周礼为书传,今古学说,变为小大,化朽腐为神奇,凡昔年之所指摘,皆变为精金美玉,于二经皆先攻之不遗余力,而后起而振救之。伍氏曰我能覆楚,申氏曰我能兴楚,合覆、兴于一身,以成此数千年未有之奇作。说详二变、三变,无暇缕述。四益馆杂着答江叔海论今古学考书。作于民二癸丑夏六月四变记刊本初成之时。

是则积二十余年之攻驳,而一旦尽变其故说,此固三百年来考证诸家所未有。季平不自惭恧,转以为伍胥能覆,申胥能兴,覆、兴之能事萃于一身,自诧为数千年未有之奇,是何其与干、嘉以来所谓「实事求是」之意相异耶!夫既昔年之所指摘皆变为精金美玉,则方者尊今抑古之见,固宜如鹪鹩之翔寥廓矣。故季平又言之,曰: 

足下谓吾崇今摈古,以周礼、左传为俗学云云。案学考平分今古,并无此说;此乃二变,康长素所发明者,非原书所有。旧说已改,见于四变记中。答江叔海书

至是而又以尊今摈古之见,推为长素所发见,不惟不愿贪天功,抑若不欲分人谤,出朱入素,前后判若两人矣。夫考证之事,贵乎有据,所据苟确,则积证益富,历年益信。未有前据必摇,后说必移,一人之学,若四时之代谢,以能变为出奇者也。而季平顾不然,其言曰: 

为学须善变,十年一大变,三年一小变。

不幸而季平享高寿,说乃屡变无已,既为五变记,又复有六变。先号「四益」,后改「五译」,继称「六译」。及其死,而生平之所持说,亦为秋风候鸟,时过则已。使读其书者,回皇炫惑,迁转流变,渺不得真是之所在。盖学人之以戏论自衒为实见,未有如季平之尤也!而长素以接席之顷,惊其新奇,穿凿张皇,急成巨着,前后一年外,得书十四卷,竟以风行海内,骤获盛誉。及戊戌毁版,至丁巳复辟既败,幽居美使馆,不忘前业,重付诸梓,距书之初成,则既二十有七年矣。顾独如吕览之悬书咸阳门,一字不易,则何其成书之迅,造说之确,与六译善变,其事虽异,盖可俱讥矣。

抑长素书出于季平,长素自讳之,长素弟子不为其师讳也。其书亦本由其弟子助成之,而其弟子即不尽以师书为然。梁启超曾言之,曰: 

[梁启超记康廖著书交涉]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着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廖平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按:此指戊戌三变,廖氏自饰谓「志欲图存,别构营垒」者也。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有为弟子陈千秋、梁启超,并夙治考证学……伪经考之着,二人多所参与,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然卒莫能夺。实则此书大体皆精当,其可议处乃在小节。乃至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此其所短也。清代学术概论。是书成于民十辛酉,在复辟失败后四年。谓有为受廖平影响为不可诬,不啻针对其师之自辨发也。

梁氏之言如此,然而犹未尽。伪经考所持,为事理之万不通者尚多,论大体亦无是处。昔全谢山谓毛西河著书,伪造证据,然毛书固多可传,不如长素抹杀一切,强辩曲解,徒乱后生耳目也。方植之有言:「考证学衰,陆王将兴。」若康、廖之治经,皆先立一见,然后搅扰羣书以就我,不啻「六经皆我注脚」矣,此可谓之[考证学中之陆王]。而考证遂陷绝境,不得不坠地而尽矣。昔万充宗有云:「非通诸经,则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此数言者,盖不啻为清代经学开先河。自公羊家专以一经之义说羣经,而通诸经以通一经之意失。又主口说家法为微言大义所在,而以经通经以悟传注之误之意亦失。而后说经者皆为小夏侯之「左右采获,具文饰说」焉。至于长素则并不说经,洵如季平所讥为「史学、目录二派窠臼」者,特以己意进退诸经,以赴我之所欲云云,经学乌得而不趋绝境哉!

长素书继新学伪经考而成者,有[孔子改制考],亦季平之绪论,季平所谓伪经考本之辟刘,改制考本之知圣也。今刻知圣篇,非廖氏原著;原书稿本,今藏康家,则颇多孔子改制说。顾颉刚亲见之。季平必谓孔子造六经者亦有说。彼谓: 

以经为古史,则刍狗陈迹,不足自存,故必以孔子为空言待后。四益馆丛编尊孔篇

又曰: 

海外法政学说昌明,因时立法,三王且不同礼,五帝且不袭乐,果系古史,刍狗糟粕,今日已万不能见之实行,更何能推之万世以后?[经非古史论之背景]此必须改为至圣立言,师表万世,决非已往陈迹,而后经乃可以自立。民二癸丑在北京世界哲理进化退化演说辞

又谓: 

凡属史事成迹,刍狗糟粕,庄、列攻之,不遗余力。孔经新非旧,经非史。四益馆杂着旧说以经为史之弊一条

此季平必主孔经非史之微意也。又谓: 

学经四变,书着百种,而尊孔宗旨,前后如一。尊孔篇

盖季平必求所以尊孔者而不得其说,乃屡变其书以求一当。其学非考据,非义理,非汉,非宋,近于逞臆,终于说怪,使读者迷惘不得其要领。其弟子亦言之: 

海内读四译书者,每苦不得门径。盖自考据、义理专行已久,学者先入为主,于四译新解,辄多扞格。故初学尚易领悟……从事汉、宋工深者,转多迷罔。四译宬经学穿凿记二卷侄师政跋

此可谓真率之言也。

长素剽窃廖说,倡为伪经、改制之论,当时有遗书相纠匡者曰朱鼎甫。[朱一新对康说之诤辨]其言曰:以下所引,杂采佩弦斋文存及无邪堂答问 

[史记汉书之详略并非刘歆作伪之证据]当史公时,儒术始兴,其言阙略,河间传不言献书,鲁共传不言坏壁,正与楚元传不言受诗浮邱伯一例。若史记言古文者皆为刘歆所窜,则此二传乃作伪之本,歆当弥缝之不暇,岂肯留此罅隙以待后人之攻?足下谓歆伪周官、伪左传、伪毛诗、尔雅,互相证明,并点窜史记以就己说;则歆之于古文,为计固甚密矣,何于此独疏之甚乎?按:史记不言而汉书言之者甚多,即如淮南王传不言淮南著书,而汉书有之,固不得以此疑淮南王书为伪也。长素自谓着新学伪经考动机始于读河间一传,可证其思理之粗矣。且足下不用史记则已,用史记而忽引之为证,忽斥之为伪,意为进退,初无证据,是则足下之史记,非古来相传之史记矣。按:崔适依长素意为史记探源,较长素益专辄。诚如康、崔说,将史记中彼辈所谓伪者抹去,史记当全部改观,且不可读矣。长素又谓汉书非班固作,班固只得二万许字,此更谬。长素一面根据史、汉,以证刘歆之伪,其与己说相冲突者,亦一并伪之。凡有一条可以证古文非刘歆伪造者,彼即可曰此亦刘歆之伪造也。如此为辨,将永无止息之日。

此言伪经考所用考证方法之不可恃也。又曰: 

[左氏不传经非即为伪书]汉儒龂龂争辨者,但谓左氏不传经,非谓其书之伪也。左氏与国语,一记言,一记事,义例不同,其事又多复见,若改国语为之,则左传中细碎之事将何所附丽?按:太史公十二诸侯年表即多据左氏,若左氏系国语改为,则必谓国语本系编年,可乎?且国语见釆于史公,非人间绝不经见之书,歆如离合其文以求胜,适启诸儒之争,授人口实,愚者不为……史记多采左传,不容不见其书,或史公称左传为国语则有之,谓歆改国语为左传,殆不然也。仪礼、左传、国语、战国策,皆后人标题,故无定名,诸子书亦多如是;犹「史记」非史迁本名,即称「太史公书」者亦杨恽所题,史迁当时初不立名也。

左氏书之晚出,自不待辨。但张禹以言左氏为萧望之所荐,其事实不能伪造。尹更始、翟方进、贾护、陈钦之传授,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讲习,耳目相接,不能凿空。歆是时虽贵幸,名位未盛,安能使朝野靡然从风,羣诵习其私书耶?按:余有刘向歆父子年谱,即专从汉书事实驳康说,推极康论,非谓汉书亦刘歆伪造不可。公羊之学,盛行西汉,班史所载臣工诸条奏,本春秋褒贬灾异以立说者甚多,初未及素王制作之事。惟梅福传福据此以求立孔子世为殷后,成帝推迹古文,以左氏、谷梁、世本、礼记相明,遂立孔子后为殷绍嘉公。当时据以立二王后者,乃用古文及左氏、谷梁,并非据公羊。刘申受欲明三统之义,而反黜左氏,亦傎甚矣!

此言左氏春秋未必为歆伪,不可深斥也。按:余有周官著作时代考,证周官出六国,非歆伪书。 

[春秋改制说之无稽]以春秋为汉兴而作,此尤纬说之无理者。盖自……秦人焚书……儒术久遏不行。武帝罢黜百家,诸儒亟欲兴其学,窜附纬说,以冀歆动时君,犹左传之增「其处者为刘氏」也。此在立学之初,诸儒具有苦心……俗语不实,流为丹青。光武好言图谶,东汉诸儒从风而靡,何邵公遂以春秋演孔图之说解获麟,可云寡识。

陆贾新语术事篇:「春秋上不及五帝,下不及三王,述齐桓、晋文之小善。鲁之十二公,至今之为政,足以知成败之效,何必于三王?」此可见秦、汉之际言春秋者,尚无改制谬说。汉儒泥于阴阳,推迹五运,乃始以是羼入公羊耳。新语或以为伪作,实非也,严铁桥漫稿已详辨之。

此推证春秋公羊改制说之所由来也。 

[公羊改制包括不得六经大义]且亦惟公羊为然,于二传何与?于诗、书、礼、易、论语又何与?乃欲割裂经文以就己意,举六经微言大义尽以归诸公羊,然则圣门传经,独一公羊耳,安用商瞿、子夏诸贤之纷纷也?又曰:「圣人但作一经足矣,曷为而有六?」

六经大义,戴记经解篇、庄子天下篇皆言之,周人之言经义,初未尝通六经为一……繁露玉杯篇:「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着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董生之言如是,曷尝通六经为一乎?今以六经之言,一切归之改制,其巨纲细目散见于六经者,转以为粗迹而略置之。夫日以制作为事,而不顾天理民彝之大,以涂饰天下耳目者,惟王莽之愚则然耳,曾谓圣人而有是乎?按:谭复生仁学谓改制必先改教,亦见及此矣。后长素不忍杂志诸论,亦转与朱合,惜悟之不早也。

此言公羊改制,特一家之言,未可推之六经,而徧以为说也。 

王制一篇,汉儒后得,为殷为周,本无定论,[王制晚出不尽合于公羊]康成于其说之难通者,乃归之于殷,今更欲附会春秋改制之义,恐穿凿在所不免。又曰:「王制乃汉文集博士所作,卢侍中明言之。当孝文时,今学萌芽,老师犹在,博采四代典礼以成是篇,乃王制摭及公羊,非公羊本于王制。周尺东田,明是汉人常语,与月令之有太尉,大戴记之有孝昭冠辞略同。太尉与冠辞,犹可云偶赘及之;周尺东田,乃王制一篇节目,谓亦赘文耶?」又曰:「王制首篇即述孟子之言,故郑以为在孟子之后。」[论语与公羊亦难合]论语二十篇,可附会者惟「夏时殷辂」、「文王既没」数言,然既通三统,则韶乐、郑声,何为而类及之?……近儒为公单学者,前则庄方耕,后则陈卓人。方耕间有未纯,大体已具;卓人以繁露、白虎通说公羊,乃真公羊家法也。非常可怪之论,至于董子、邵公可以止矣。刘申受于邵公所不敢言者,毅然言之,卮辞日出,流弊甚大。公羊与论语初不相涉,而作论语述何以沟通之;戴子高复推衍之,谓论语当如是解,然乎否乎?近儒惟陈卓人深明家法,亦不过为穿凿。若刘申受、宋于庭、龚定庵、戴子高之徒,蔓衍支离,不可究诘。凡群经略与公羊相类者,无不旁通而曲畅之,即绝不相类者,亦无不锻炼而傅合之。舍康庄大道而盘旋于蚁封之上,凭臆妄造,以诬圣人,二千年来经学之厄,未有甚于此者!国朝公羊之学,始于阳湖庄氏,筚路蓝缕,例尚未纯;卓人学出凌晓楼,晓楼言礼制,已颇穿凿;至刘、宋、戴诸家,牵合公羊、论语而为一;于庭复作大学古义说以牵合之;定庵专以张三世穿凿羣经。皆所谓以艰深文浅陋也。足下曩言西汉儒者乃公羊之学,宋儒者乃四子书之学……既知四子书与公羊各有大义矣,奚为必欲合之?

此言论语、王制之未可与公羊强通也。 

[汉学家走上公羊之背景]汉学家琐碎鲜心得,高明者亦悟其非,而又炫于时尚,宋儒义理之学,深所讳言。于是求之汉儒,惟董生之言最精;求之六经,惟春秋改制之说最易附会。且西汉今文之学久绝,近儒虽多缀辑,而零篇坠筒,无以自张其军。独公羊全书幸存,繁露、白虎通诸书,又多与何注相出入,其学派甚古,其陈义甚高,足以压倒东汉以下儒者,遂幡然变计而为此。

此指陈晚清公羊学骤盛由来也。 

[推公羊家法说群经之非是]公羊家言,如以祭仲为行权,乃假祭仲以明经、权之义,非真许祭仲;以齐襄为复九世之雠,乃假齐襄以明复雠之义,非真许齐襄。此类颇多,皆文与而实不与。但此惟公羊为然,近儒乃推此义以说羣经,遂至典章、制度、舆地、人物之灼然可据者,亦视为庄、列寓言,恣意颠倒,殆同戏剧,从古无此治经之法。按:长素改制考即由此误。

诸子书发摅己意,往往借古事以申其说,年岁舛谬,事实颠倒,皆所不计。或且虚造故事……庄生所谓「寓言十九」也。后世为词章者亦多此体。至刘子政作新序、说苑,冀以感悟时君,取足达意,亦不复计事实之舛误。盖议论之文源出于子,自成一家,不妨有此。……六经与诸子体制迥殊……近人惑于诸子之恢怪,以为圣人立言亦复如是……谬尤不待辨矣。按:长素以诸子创教改制证孔子之创教改制,读朱说自见其误。

此言引申公羊家法谓儒家六经为托古改制之无当也。 

今文先立学,故显于西汉,古文至东汉而始显,此乃传述之歧互,非关制作之异同。「今学」、「古学」之名,汉儒所立,秦以前安有此分派?文有今古,岂制亦有今古耶?按:鼎甫「传述歧互,非关制作异同」一语,已足尽破廖氏之古今学考而有余矣。廖氏亦知以古学为孔子中年思想,今学为孔子晚年思想之说不能成立,乃始一转而为今学乃孔子真传,古学尽刘韵伪造,彼不知传说之本可有歧互也。

[今文十四博士并不同条共贯]足下谓今文与今文,古文与古文皆同条共贯,因疑古文为刘歆所伪造。夫……今文固不尽同,西汉立十四博士,正以其说有歧互也。立鲁诗复立齐、韩,立欧阳尚书复立大、小夏侯,一师所传且如此,况今、古文之学,岂能尽同?今文家言传者无多,自东汉时师法已乱,其仅存者,乃始觉其同条共贯耳,岂西汉诸儒之说果如斯乎?「如鲁诗说关雎与齐、韩异,此类今犹可考。由此推之,今文必不能同条共贯也。乃执所见以概所不见,未免轻于立说矣。」又曰:「陈恭甫疏证五经异义,所采有今文与今文,古文与古文各异者,亦间有今文与古文相同者。就其所采已如此,况许、郑之辨,不尽传于今者乎?」西汉有家法,以经始萌芽,师读各异,至东汉而集长舍短,家法遂亡,由分而合,势盖不能不如此。儒者治经,但当问义理之孰优,何暇问今、古文之殊别?近儒别今、古文,特欲明汉人专家之学,非以古文为不可从,必澌灭之而后快也。

公羊「通三统」之义,非后世所能行,辨之极精,亦仍无益。汉时近古,犹有欲其行说者,故诸儒不惮详求。……凡学以济时为要,六经皆切当世之用,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后世学术纷歧,功利卑鄙,故必折衷六艺以正之,明大义尤亟于绍微言者以此,宋儒之所为优于汉儒者亦以此。质文递嬗,儒者通其大旨可耳。周制已不可行于今,况夏、殷之制为孔子所不能征者乎?穿凿附会之辞,吾知其不能免也。按:鼎甫举学以济时为说,而竟谓宋儒优于汉儒,则此意湛深,虽陈兰甫亦所不憭,遥遥二百年,成矍眼矣。

[辨今古文无益时用]夫今之学者,义理之不明,廉隅之不立,身心之不治,时务之不知,聪颖者以放言高论为事,谓宋、明无读书之人,卑陋者以趋时速化为工,谓富强有立致之术,人心日伪,士习日嚣,是则可忧耳!不此之忧,而忧古、今文之不辨,吾未闻东汉兴古文以来,世遂有乱而无治也……二千余载羣焉相安之事,忽欲纷更,明学术而学术转歧,正人心而人心转惑,无事自扰,诚何乐而取于斯!按:鼎甫此论,正是朱子襄、廖季平两人学术不同之点,亦是长素长兴学记与新学伪经考两书中之歧趋,惜乎长素不能自辨耳。

此言剖辨汉儒今古文家法之无益时用也。按:治公羊「通三统」之说,固必求其制度,而尤有一更要义焉,则帝王非万世一姓,及其德衰,必择贤禅让是也。此汉儒自董仲舒以下皆言之,极于王莽之代汉,亦自公羊通三统之义而来。长素盛尊公羊而力诋莽、歆,高谈改制而坚主保皇,则义不条贯,非真能知汉儒公羊家精神也。鼎甫所辨亦不及此。 

[义理风俗为制度之本不可徒言变法]干、嘉诸儒,以义理为大禁,今欲挽其流失,乃不求复义理之常,而徒侈言义理之变。将以吾圣贤经传为平澹不足法,而必以其变者为新奇乎?有义理而后有制度……义理殊斯风俗殊,风俗殊斯制度殊,今不揣其本而漫云改制,制则改矣,将毋义理亦与之俱改乎?……法之弊也,非立法之失,而行法者之失也。人心陷溺于功利,则凡行法者皆得借吾法以逞其私。而易一法,适增一弊。故治国之道,必以正人心、厚风俗为先,法制之明备,抑其次也。按:定制必先以精义,而行法尤待乎美俗;非精义则制不立,非美俗则法不行。当时治公羊言改制者昧之,流弊迄于今兹。习俗相沿,莫不以改制变法为急,惟易复古为崇外耳。鼎甫之言,虽若平淡,实足为一时之诤友也。民国肇建,百务更张,长素创为不忍杂志,持论多箴砭,乃与鼎甫之意转近。

[言春秋不当混夷夏]公羊三科,一曰张三世,二曰存三统,三曰异外内,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戎狄……而徒侈言张三世、通三统,不思异外内之义,吾恐猖狂恣肆之言陷溺其心者既久,且将援儒入墨,用夷变夏,而不自知。呜呼!是亦不可以已乎!按:长素是时单提公羊改制,尚未及礼运大同,故鼎甫得以此析之;及长素倡大同之说,则夷夏之防本属小康,不足道矣。然长素不忍诸论,仍转与朱合,不能自守旧见也。

此则言主公羊改制者,实为援儒入墨,用夷变夏,此尤道着[康学症结所在]。凡鼎甫所云云,陈义平实,援证明碻,可谓长素之诤友矣!惜乎长素不之信,及鼎甫卒,长素为祭文,犹谓: 

今学口说,三统大义,囊括四海,可扫霾曀。相契远虑,顿释宿滞,手出答问,属商疑异。

又自编年谱,谓: 

既请我打破后壁言之,乃大悟。其与人言及见之书札,乃其门面语耳。此据赵丰田康氏年谱

识者讥之,不啻方望溪之于李恕谷。鼎甫复长孺第二书,谓:「凡事不可打通后壁,老、庄、释氏,皆打通后壁之书也。」若长素书打通后壁,不过如鼎甫所云「援儒入墨,用夷变夏」而已,不过如谭复生仁学所谓「冲决网罗,以改教而改制」而已。其是非且勿论,要之决非鼎甫所能首肯,而长素云云,为诬其死友,则极显也。又按:无邪堂答问尚多针时之见,可取与康书并观者,如[论气节],谓: 

气节,遇事乃见,平日只有集义养气之功,无所为气节也。高谈气节者,不甚可信……在己只见义理之当言当为,初无气节之见存,人之闻其风者,乃称之曰气节。气节者,人所加之名,非己可以袭取也。袭取焉,即气易馁,而节不固矣。气之所以能不馁者,以其于义理确有所见,言之而犁然有当人心,行之而灼然不惑于利害……若激于一时,而非裕于平日,乃意气也,非气节也。诩诩然以此自矜,乃客气也,尤非气节也。意气有时或可成事,客气则无不偾事。

又[论清议]名节云: 

士人立身,首重名节;名节者,清议之所从出也……然清议、名节之立,尤在乎厚风俗……梨洲但知清议出于学校,不知横议之亦出于学校也。但知陈东、欧阳澈之为太学生,不知为贾似道颂功德者亦太学生也。学校之习一坏,则变乱是非之说,多出乎其中。

此又可与长兴学记特励气节与提倡晚明之意互观者也。 

康氏之大同书

梁氏清代学术概论,序列长素三着:一曰新学伪经考,二曰孔子改制考,三曰大同书。谓:「若以新学伪经考比飓风,则后二书其火山大喷火也,其大地震也。」又谓:「伪经考、改制考皆有为整理旧学之作,其自身创作则大同书也。」梁氏又谓:「大同书全书凡数十万言。有为虽着此书,然秘不示人。其弟子最初得读此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启超屡请印布,久不许,卒乃印诸不忍杂志中,仅三之一,杂志停版,竟不继印。」按:大同书属稿虽早,成书尚迟,有辨详后。又近有中华书局铅印本,乃全稿也梁氏又谓: 

大同书最要关键,在毁灭家族。有为谓佛法出家,求脱苦也,不如使其无家可出。谓私有财产为争乱之源,无家族则谁复乐有私产?若夫国家,则又随家族而消灭者也。有为悬此鹄为人类进化之极轨。

今按:大同书目录凡十部: 

甲、入世界,观众苦。乙、去国界,合大地。丙、去级界,平民族。丁、去种界,同人类。戊、去形界,保独立。己、去家界,为天民。庚、去产界,公生业。辛、去乱界,治太平。壬、去类界,爱众生。癸、去苦界,至极乐。

长素之言曰: 

一览生哀,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九界者何?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四曰形界,分男、女也。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妇、兄弟之亲也。六曰业界,私农、工、商之产也。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

而救苦之道,则在破除九界。梁氏记大同书条理如下举: 

一、无国家,全世界置一总政府,分若干区域。

二、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

三、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

四、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

五、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

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

七、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

八、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最高之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

九、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

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警惰为最严之刑罚。

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院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殊奖。

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此大同书内容大体也。梁氏谓:「有为着此书时,固一无依傍,一无剿袭,在三十年前,而其理想与今世所谓世界主义、社会主义者,多合符契,而陈义之高且过之。真可谓豪杰之士已!」然自今论之,近代世界主义、社会主义之产生,皆有相当之背景,及其逐步实现之方法;当长素时中国固无应趋大同之需要,亦无可向大同之步骤,而无端发此奇想,何也?陈义虽高,唐大不实,亦几于以空想为游戏而已。且此等思想,亦自有其来历,并非绝无依傍剿袭也。朱鼎甫尝论之,谓: 

足下自处甚高,凡所论撰,皆为一世人心风俗计……然冀足下铲去高论,置之康庄中,使坐言可以起行,毋徒凿空武断……原足下之所以为此者,无他焉,盖闻见杂博为之害耳。其汪洋自恣也取诸庄,其兼爱无等也取诸墨,其权实互用也取诸释,而又炫于外夷一日之富强,谓……可以旋至而立效也。故于圣人之言灿着六经者,悉见为平澹无奇,而必[扬之使高,凿之使深]。佩弦斋文存卷上复长孺第四书

鼎甫此言,虽不指大同书,然可谓洞窥康学隐微,而有以发其蔽矣。长素论学极尊孔子,乃持论若高出孔子远甚,与己不合者则以为伪书俗说,若惟己始得孔学之真传。实则凡彼所谓孔学者,皆杂取之孔子以外一切新奇可喜之理,不问其合否、通否,而并以归诸孔,遂使孔子为高出一切之圣人也。梁氏以「男女同栖当立期限」为大同书第一眼目,此已非孔子所传之教义,亦非长素特创之新思,特长素偶感于西人婚姻自由之制,而故为此扬高凿深之言耳。梁氏又言:「康氏谓佛法出家,不如使其无家可出」,则其主毁灭家族,又是对佛法为扬高凿深矣。至于去国界、去种界,长素粤人,适处中外接触频繁之点,对于种姓、国别为扬高凿深,故云然。[长素思想之来历],在中国则为庄子之寓言荒唐,论语注卷五,谓:「孔子大同之道,再传为庄周,在宥天下,大发自由之旨。」又曰:「善读孔子书者,当知六经不足见孔子之全,当推子贡、庄子之言而善观之。」为墨子之兼爱无等,礼运晚出,本杂道、墨思想。又谭复生仁学亦力尊墨子,其风亦沿晚清治子学之遗绪,又附会之于西国耶教而然。炫于欧美之新奇,附之释氏之广大,而独以孔子为说。分析大同书含义,虽若兼容并包,主要不过两端:一曰平等博爱,此西说也,而扬高凿深之,乃不仅附会之于墨翟,并牵率之于释迦。一曰去苦求乐,此则陈义甚浅,仅着眼社会外层之事态,未能深入人性、物理之精微。试问如长素说,无国界、种界,乃至无形界,男女同栖,一年一换,乃至无类界,人与鸟、兽、虫、鱼一视平等,果遂为至乐矣乎?孔、释、耶立教,皆有「无我」一义,大同书首曰「入世界观众苦」,此等描写,乃佛书滥套耳。苟会得孔、释、耶之无我,则此所谓众苦者,或皆非苦矣。长素独不虑此,虽打破国界、种界、形界、类界,苟使有我见尚存,恐终难觅极乐之趣。要之长素此书,[其成之于闻见杂博者,乃长素之时代:其成之于扬高凿深者,乃长素之性度]。三百年来学风,久务琐碎考据,一旦转途,筚路蓝缕,自无佳境。又兼之时代之剧变,种种炫耀惶惑于其外,而长素又以好高矜奇之心理遇之,遂以成此侈张不实之论也。张氏南海康先生传,谓:「先师年二十七,以法越之役,粤城戒严,还西樵,居一楼,名曰澹如。涉猎西书,并研究佛典。上自婆罗门,旁通四教,万缘澄绝,所悟益深。因显微镜而悟大小齐同之理,因电机、光线而悟久速齐同之理。既知无去来,则专以现在为总持;既知无无,则专以生有为存存;既知知气神精无生死,则专以示现为解说:既知无精粗、无净秽,则专以觉悟为受用;既以畔援、韵羡皆尽绝,则专以仁慈为施用。其道以元为体,以阴阳为用,以勇、礼、义、智、仁五运论世宙,以三统论诸圣,以三世推将来,而务以仁为主,故奉天合地,以合国、合种、合教,一统地球。又推一统之后,人类语言、文字、饮食、衣服、宫室之变,男女平等之制,人民同公之理,务致诸生于极乐。抉经、子之奥言,超儒、佛之微旨,融中、西之新理,穷天、人之赜变」云云,其叙述大同书思想来历,至为明备。又云:「先师年二十八,从事算学,以几何理着人类公理,并手定大同之制。」可见大同书思想,实自涉猎西书与研究佛典,二者相合,又适以兵祸战乱,多所枨触,遂为此大同至乐之游想,而附会于中国经典,则以周易「元」与「阴阳」,春秋之「三世」,论语之「仁」为说。鼎甫所讥「闻见杂博,扬高凿滦」者,正为深中其病候。至其书初名「人类公理」,并不名「大同书」,其取名大同,又附会之于礼运,事尚在后,辨见下文。然康氏此书,在当时非无其深重之影响也。梁氏言:「初得读此书,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其所为。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今梁氏所谓急欲宣传之一部,其详已不可考。至当时有切实发挥大同书含义,著书而传诵一时者,则为谭嗣同之仁学。

[谭嗣同],字复生,又号壮飞。湖南浏阳人,生同治四年乙丑,卒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65-1898年三十四。中寿罹祸,不得竟其学,然所著仁学特闻。仁学宗旨,在于[冲决网罗]。自叙谓: 

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羣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

其书大意如是,而尤致愤于世俗之所谓[名教]。谓: 

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忽此,视权势之所积;名时重时轻,视习俗之所尚……俗学陋行,动言名教。……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乎?……忠孝,臣子之专名,终不能以此反。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反更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诽,曰讪谤,曰亡等,曰大逆不道。以为当放逐,放逐之,当诛戮,诛戮之,曾不若孤豚之被絷缚屠杀,犹奋荡呼号以声其痛楚,而人不之责也。

此较之戴东原所谓「宋儒言理以意见杀人」者,愤激犹过之。挽近世以来,学术思想之路益狭,而纲常名教之缚益严,然未有敢正面对而施呵斥者;有之,自复生始也。复生之言君臣,曰: 

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

又曰: 

[君臣与夷夏]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然而有知辽、金、元之罪浮于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秽壤也,其人膻种也,其心禽心也,其俗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砺猰貐之巨齿,效盗跖之肝人,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乃犹以为未餍,峻死灰复燃之防,为盗憎主人之计。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王道圣教、典章文物之亡也,此而已矣!与彼愈切近者,受祸亦愈烈。故夫江、淮、大河以北,古所称天府膏腴……衣冠文物之薮泽,诗、书藻翰之津途也,而今北五省何如哉?古之暴君,以天下为己私产止矣;彼起于游牧,直以中国为其牧场耳。……虽然,成吉思汗之乱,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太义觉迷录也。

又曰: 

[变法与排满]君主之祸,无可复加,非生人所能忍受……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惟变法可以救之,而卒坚持不变。岂不以……方将私其智、富、强、生于一己,而以愚、贫、弱、死归诸民,变法则与己争智、争富、争强、争生,故坚持不变也。究之智、富、强、生,决非独夫所任为,则又以华人比牧场之水草,宁与之同为虀粉而贻其利于人,终不令我所咀嚼者还抗乎我。此非深刻之言也,试征之百年之行事,及近今之政治及外交……其迹较然不可以掩。东事亟时……且曰:「宁为怀、愍、徽、钦,决不令汉人得志。」固明宣之语言,华人宁不闻而知之耶?乃犹道路以目,相顾而莫敢先发……故华人慎无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其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是亦拨乱之具也。……儒者轻诋游侠,比之匪人,乌知困于君权之世,非此益无以自振拔,民乃益愚弱而窳败,言治者不可不察也。

又曰: 

中兴诸公,正孟子所谓「服上刑」者,乃……湘人既挟以自骄,各省遂争慕之,以为可长恃无败。苟非牛庄一溃,中国之昏梦,将终天地不稍苏。

此则自君臣而及于种族之见,大体似吕晚村,而愤激亦过之。以当时情势言,非革命排满,无以变法,复生见之甚透,论之甚切。又复生主以暗杀伸民气,亦为此后革命党人成功一因。然复生仁学成,不二年,即膺荐至北京,为军机章京,同罹戊戌之祸,是终未能自践其冲决网罗之见也。复生论君臣,又推及于[父子、夫妇],谓: 

君臣之祸亟,而父子、夫妇之伦,遂各以名势相制为当然,此皆三纲之名之为害也。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使不敢昌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君臣之名,或尚以人合破之;至于父子,则真以为天之所命,卷舌而不敢议。不知天命者,泥于体魄之言也,不见灵魂也。子为天之子,父亦为天之子,父非人所得而袭取也。……庄曰:相忘为上,孝为次焉。相忘则平等矣。虽然,又非谓相忘者遂有不孝也……孝且不可,何况不孝哉?梁传谓复生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之苦,故言此尤慨切。

又曰: 

自秦垂暴法,于会稽刻石,宋儒炀之,妄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瞽说,直于室家施申、韩,闺闼为岸狱。是何不幸而为妇人,乃为人申、韩之!岸狱之!

复生既论三纲,又及[五常],谓: 

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总括其义曰不失自主之权而已。兄弟于朋友之道差近……余皆为三纲所蒙蔽,如地狱矣。

又谓: 

今中外皆侈谈变法,而五伦不变,则举凡至理要道,悉无从起点,又况于三纲乎?

然则变法者,[其本要归乎变教],教不变而徒变夫法,尽无当也。本此而论儒、墨之是非,则尤

深斥夫礼焉,曰: 

儒之末流,亦专主体魄为教。其言曰:「……彼墨子之兼爱,乱亲疏之言也。」墨子何尝乱亲疏哉?亲疏者,体魄乃有之,……若夫……通天地万物人我为一身,复何亲疏之有?……不能超体魄而生亲疏,亲疏生分别,分别亲疏,则有礼之名,自礼明亲疏而亲疏于是乎大乱。心所不乐而强之,身所不便而缚之,则升降拜跪之文繁,至诚恻怛之意汨,亲者反缘此而疏,疏者亦可冒此而亲。日糜有用之精力,有限之光阴,以从事无谓之虚礼……故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礼与仁]夫礼依仁而着,仁则自然有礼,不待别为标识而刻绳之,亦犹伦常亲疏亦自然而有,不必严立等威而苛持之也。礼与伦常皆原于仁,而其究可以至于大不仁,则泥于体魄之为害大矣哉!

然复生虽深病礼与纲常名教,而并不以此为孔教病,其言曰: 

[孔教与君统]以公羊传三世之说衡之,孔最为不幸。孔之时,君主之法度既已甚密而孔繁,所谓伦常礼义一切束缚箝制之名,既已浸渍于人心,而猝不可与革。既已为据乱之世,孔无如之何也。其于微言大义,仅得托诸隐晦之辞,而宛曲虚渺以着其旨。其见于雅言,仍不能不牵率于君主之旧制,亦止拨乱之世之法而已。……后之学者,不善求其指归,则辨上下,陈高卑,懔天泽,定名位,只见其为独夫民贼之资焉矣。

又曰: 

孔虽当据乱之世,而黜古学,改今制,托词寄义于升平、太平,未尝不三致意焉。……孔学衍为两大支:一为曾子传子思而至孟子,孟故畅宣民主之理以竟孔之意。一由子夏传田子方而至庄子,庄故痛诋君主,自尧、舜以上莫或免焉。不幸此两支皆绝不传,荀乃乘间冒孔之名,败孔之道……喜言礼乐、政刑之属,惟恐箝制束缚之具之不繁也。一传而为李斯,其为祸亦暴着于世矣……故尝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相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执托者之大盗、乡愿,而责所托之孔,又乌能知孔哉?

又曰: 

方孔之初立教也,黜古学,改今制,废君统,唱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亦汲汲然勤矣。岂谓为荀学者,乃尽忘其精意而泥其粗迹,反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使得挟持一孔教以制天下。彼荀学者必以「伦常」二字诬为孔教之精诣,不悟其为据乱世之法也。……彼为荀学而授君主以权,愚黔首以死,虽万被戮,岂能赎其卖孔之罪哉?

故曰: 

孔教之亡,君主及言君统之伪学亡之也,复之者尚无其人,吾甚祝孔教之有路德。

又曰: 

君统盛而唐、虞后无可观之政,孔教亡而三代下无可读之书。乃若区玉检于陈编,拾大齐于瓦砾,以冀万一有当于孔教者,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其庶几乎?其次焉王船山之遗书,皆于君民之际有隐恫焉。黄出于陆王,陆王将缵庄之彷佛;王出于周张,周张亦缀孟之坠遗,辄有一二闻于孔之徒,非偶然也。若夫与黄、王齐称,而名实相反,得失背驰者,则为顾炎武。顾出于程朱,则荀学之云礽也,君统而已,岂足道哉!

凡复生之所以判孔教者若此,而复生又深不喜夫老。曰: 

[柔静俭]李耳之术之乱中国也,柔、静其易知矣。若夫力足以杀尽地球含生之类,胥天地鬼神之沦陷于不仁,而卒无一人能少知其非者,则曰俭……俭之与奢,吾不知果何所据而得其比较,差其等第,以定厥名……本无所谓奢俭,而妄生分别以为之名,又为之教,曰:黜奢崇俭……推此,虽矐离朱之目,攦工倕之指,犹患不给。凡开物成务,利用前民,励材奖能,通商惠工,一切制度文为、经营区划,皆当废绝……而奸猾桀黠之资,凭借高位……阴行豪强兼并之术,以之欺世盗名焉。此乡愿之所以贼德,而允为食人之尤矣!

故曰: 

言静者,惰归之暮气,鬼道也;言俭者,龌龊之昏心,禽道也。

复生既力斥柔、静、俭,而又痛病于[机心]焉。曰: 

吾观中国,知大劫行至矣,不然,何人心之多机械也?西人以在外之机械制造货物,中国以在内之机械制造劫运。今之人莫不尚机心,其根皆由于疑忌。乍见一人,其目灼灼然,其口缄默,其舌矫矫欲鼓,其体能卑屈,而其股肱将欲翱翔而攫搏,伺人之瑕隙而蹈焉。吁,可畏也!谈人之恶则大乐,闻人之善则厌而怒,以谩骂为高节,为奇士,其始渐失其好恶,终则胥天下而无是非……党之中又有党,党之中又自相攻,一人而前后歧出,一时而毁誉矛盾。如釜中虾蟹,嚣然以哄,火益烈,水益热,而哄益甚。故知大劫不远矣!且观中国人之体貌,亦有劫象焉。试以拟诸西人,则见其委靡、猥鄙、粗俗、野悍,或瘠而黄,或肥而弛,或萎而伛偻,其光明秀伟有威仪者,千万不得一二。或曰:「中国人愁困劳苦,喧隘不洁,易生暗疾,固也。」然使既以遭遇攻其外,不更以疑忌巧诈自蠹其中,彼外来之祸患犹可祛也,岂非机心之益其疾耶?无术以教之,亦惟以心解之,缘劫运既由心造,自可以心解。

呜呼!何其言之慨切而沉痛耶!复生所谓以心力解劫运者,仁即心力也。心力之表见曰通,其所以害夫通者则曰礼、曰名。盖通必基于平等,而礼与名皆所以害其平等之物也。礼与名之尤大者则曰三网五常,曰君臣、父子、夫妇:而君臣一网尤握其机枢。心力之不得其通而失于长养遂达,则变而为柔、静、俭,郁而为机心,积而为病体,久而成劫运,其祸皆起于不仁。求反于仁而强其心力,其首务在于冲决纲罗,而君统之伪学尤所先。而不幸为之君者,犹非吾中国之人,徒以淫杀惨夺而得为之。斯所以变法必待乎革命,必俟乎君统破而后伪学衰,伪学衰而后网常之教不立,纲常之教不立而后人得平等以自竭其心力而复乎仁,然后乃可以争存于天下而挽夫劫运。此复生仁学要旨也。嗟乎!卓矣!虽语有过激,而忧深思远,上媲梨洲明夷待访录,无媿色矣。不幸而复生不能自抱其孤怀,遂以至京师,以变法改制之说,献于向者彼所谓斯人受祸最烈之君,卒不旬日而斩其头以殉焉。虽然,亦幸而后有此,而后三百年之清社终屋,二千年之君位终绝,我民乃稍稍其有纡。不然,使彼满后,与子同心,向意变法,或者圣清、圣天子之歌颂拜舞,犹将在吾侪之耳目也。

今试进而一究仁学思想之来历,则仁学者,实无异于大同书也。[仁学与大同书思想之一原]大同即仁之境界,冲决网罗,即大同书之破除九界。去国界、去级界,则无君臣矣;去形界,则无夫妇矣;去家界,则无父子、兄弟矣。九界尽去,尚无人、禽之别,何论三纲五常?故非冲决网罗,即无以企大同。长素之书玄言之,而复生之书笃言之,其实一也。梁氏为复生作传,谓其「少年曾为考据笺注、金石刻镂、诗古文辞之学。三十以后悉弃去,究心泰西天文、算术、格致、政治、历史,皆有心得。又究心宗教,与余梁氏自谓初见,极推耶氏兼爱之教,而不知有佛,又不知有孔子;既而闻南海先生易、春秋之义则大服。又与金陵居士杨文会游,所得日益精深。」此据戊戌政变记。仁学首页谭传词略异,谓「初极推崇耶氏兼爱之教,而不尊佛,不尊孔子。既而深窥易、春秋之奥义,穷大同太平之条理,体干元统天之精意,继又探华严性诲之理」云云。然则复生亦融儒、释、耶三教,通中外古今,为闻见杂博之学。仁学自叙谓:「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于中国当通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孟子、庄子、墨子、史记及陶渊明、周茂叔、张横渠、陆子静、王阳明、王船山、黄梨洲之书。」此即其思想来历之最好自道也。其曾读长素大同书否不可知,其曾知长素大同书理想无疑也。今仁学中屡有明引公羊三世大同太平之说者,即其证。

朱鼎甫无邪堂答间卷二谓:「西俗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一以朋友之道行之。凡所谓父子主恩,君臣主敬,长幼有序,夫妇有别者,彼皆未之前闻。而复以利为重,利尽则交绝,父子、夫妇,邈若途人,更何有于朋友?」此说可代表当时一辈笃旧者对西洋伦理之看法。[西洋伦理与谭氏思想]复生则代表维新派之见解,故谓五伦惟朋友为无弊。盖复生论三纲五常,其背后实有一西洋伦理为之张本,故五伦独重朋友,而以平等自由为说,意至显也。

然复生固未能自践其冲决网罗之见也。复生极不喜死节,谓: 

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民之与民,无相为死之理,本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夫曰共举之,犹得曰吾死吾所共举,非死君也。独何以解于后世之君,皆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况又有满、汉种族之见,奴役天下者乎?

由是论之,复生决不甘为满廷死节明矣。[谭氏戊戌之死难]然梁启超戊戌六君子传,谓:「复生被逮前一日,日本志士数辈,苦劝君东游,君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流血者,请自嗣同始。』卒不去。」复生岂不知变法大业,无望于清廷,而必有待于陈涉、杨玄感,及是脱身,犹得为陈、杨也?岂君臣知遇之感,亦终不能自解,故临时慷慨而出此耶?梁氏又记当日复生之语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康先生生死未可知,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共勉之。」则复生果以旬月知遇,遽忘其二千载君主之惨毒,三百年满廷之酷烈,竟自没齿效忠,称圣天子如常俗矣。复生自七月辛未由江苏候补知府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行走,至八月甲午见杀,前后凡二十四日。然则复生之死,以仁学所谓冲决网罗,毁灭君臣、父子之伦常言之,不将为无意义之徒死乎?又按:张氏南海康先生传云:「先师弟广仁,屡劝先师出都,曰:『伯兄平生言教,以救地球。区区一家之祚,牺牲无益。』」又事后清廷谕旨有云:「据两广总督谭锺麟奏:『康有为本籍抄出逆党来往信函多件,并石印呈览。』查阅原信,悖逆之词,连篇累牍。甚至推谭嗣同为伯里玺之选,谓本朝为不足辅,各函均不用光绪年号,但以『孔子后几千几百几十年』大书特书」云云。是康党在当时,即对光绪亦未尝有十分忠良之意,保皇旗帜,特以后事势推迁所演成。复生之死,[固非有意为殉节,实其心力自然至高之呈露,而遂若与其极端之冲决网罗论,为心迹之两达也。]」

然复生身后,所谓冲决网罗之思潮,则演进无已。辛亥革命,君臣一伦终于毁灭,平等、自由之声浪日呼日高。凡仁学与大同书之所蕲向,方一一演出,而其时乃有大声疾呼为反抗之激论者,其人繄何?曰康长素是。其书繄何?曰康长素之不忍杂志是。 

康氏思想之两极端

光绪十四年戊子,长素以布衣伏阙上书,极论变法图强,一时目为病狂,不顾也。乙未,复至京师,适和议甫成,即上万言书,力言变法不可缓,得宸眷,是为清廷有意议变法之始。及丁酉,胶州事起,长素又赴京陈请变法,得召见,而清帝变法之意遂定。长素遂以统筹全局之议进,其言曰: 

观万国之势,能变则存,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方今之病,在笃守旧法而不知变。……夫物新则壮,旧则老;新则鲜,旧则腐;新则活,旧则板;新则通,旧则滞;物之理也。法既积久,弊必丛生,故无百年不变之法……然变其甲不变其乙,举其一而遗其二,枝枝节节而为之,逐末偏端而举之,无其本原,失其辅佐,牵连并败,必至无功。……今天下言变者,曰铁路,曰矿务,曰学堂,曰商务,非不然也;然若是者,变事而已,非变法也。变一事者,微特偏端不举,即使能举,亦于救国之大体无成。

长素之意则在于筹全局而全变。其言曰: 

[必变速变全变]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上皇帝书,据梁氏引。又按:胡适论学近着第一集王小航先生文存序,述王氏与康有为戊戌年一番谈话:王谓:「今日惟有尽力多设学校,逐求扩充,俟风气渐变,再行一切新政。」康谓:「列强瓜分,即在目前,此路如何来得及?」今按:梁启超戊戌政变记第二章新政诏书恭跋,谓:「三月之间所行新政,虽古之号称哲王英君在位数十年者,其可记政绩,尚不能及其一二。」则当时变政运动之激进可知。长素以一无权无位之人,欲藉军机四章京之力,一旦尽变百年之成法,宜其难矣。近人王蘧常严几道年谱载:光绪三十一年严氏在伦敦遇孙中山,谈次,严以「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针,惟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孙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执行家也。」长素主速变,颇近中山;惟不务革命而谋之清廷,则虽欲速变、全变,又如之何其可速且全也!

则长素主张变法之极端激昂,居可见矣。乃自戊戌出亡,辛亥归国,而其思想乃以极端守旧闻。民国二年癸亥,长素创为不忍杂志,着论大率笃旧之谭也。着中国还魂论,曰: 

[不变与渐变]「利不十,不变法」,此我先民阅历极深,经验极审,而后为此言。凡行变有渐,蜕化无迹,而后美成。

又曰: 

多行欧美一新法,则增中国一大害。此其明效大验,虽有苏、张之舌,不能为之辩护。夫立国各有本末,不能以欧洲之良法举而行之于我,遂为良法也。苟非习于其俗,虽有嘉肴,不能适口;虽有美寝,不能安卧;虽有美服,不能适体。/中国为数千年之老大国……变而宜民,至难也。审其积弊……不得已而议变之。苟非然者,可勿变以增扰。

此与往者「必变、速变、全变」之说,先后判若两人。甚至夙所主张力变之科举,亦为之作平反。曰: 

废科举而用学校,其愚闭乔僿,殆甚于八股之时。八股之士,尚日诵先圣之经,得以淑身善俗;学校之士,则并圣经不读。于是中国数千年之教化扫地,而士不悦学,惟知贪利纵欲,无所顾忌,若禽兽然。

又为中国颠危误在全法欧美而尽弃国粹说,谓: 

凡为国者,必有以自立。其自立之道,自其政治、教化、风俗深入其人民之心,化成其神思,融洽其肌肤,铸冶其羣俗,久而结固,习而相忘,谓之国魂。国无大小久暂,苟舍此乎,国不能立。……人有病足者,削足而代以木,虽巧工必不良于行,况[剖心腹肾肠,而欲代以丹青药布],其有不死?中国近岁以来,举国狉狉,抢攘发狂,举中国之政治、教化、风俗,不问其是非得失,皆革而去之;凡欧美之政治、风化、礼俗,不问其是非得失,皆服而从之。……覩欧美之富强,而不知其所由,袭其毛皮,武其步趋,以为吾亦欧美矣。岂知其本原不类,精神皆非,凡欧美之长,皆我所不得焉;而于吾国数千年之政治、教化、风俗之美,竭吾圣哲无量之心肝精英而皆丧弃之,所谓学步于邯郸者,未得其国能,先失其故步也。

则长素亦主有国界矣。又曰: 

[政俗与道德]今所模欧师美者,皆其法制,而无有道德也。夫有法制而无道德以为之本,则法律皆伪,政治皆敝,无一可行也。人无忠信之心,徒增其才智,授之以银行、铁路,则彼偷盗之;令之将兵,则彼中饱而遁逃之;令之牧民,则必暴民而取其脂膏焉。若为拔用无方,则钻营奔竞之夫,驵侩强盗之魁,皆猎大位矣。立辩护士以救冤狱,则辩护士反复是非,诈取民财。今为日至短,已彰彰于视听矣。夫欧美之政俗,自有其道德维持之,今但模仿其政俗之末,而失其道德之本,此其政俗所以在欧美为成功之效,而在我为败坏之由。同方异效,良有由然。/夫政治非空言理想所能为也。政治、法律皆施于人民,必与人民之性情、习俗相洽相宜……非可执欧美之成文,举而措之中国,而即见效也。岂徒不效,其性情、风俗不相宜者,且见害焉……夫骤食异国之食,于胃必不谐;易寝他人之床,于睡必不美;则其斤斤于变法,施之中国,必不安矣。……今吾国一知半解之士,于欧美之立国根本茫然也,乃大声疾呼,曰一切法欧美;又操觚执简而为宪法、律令,曰法欧美。抄某国之条文,则曰足为自由之保障矣;学某国之政俗,则曰足致国民之治安矣。若是则数留学生稍抄写各国宪法、法令、章程,而中国已治、已安、已富、已强,无如[皆为纸上之空文,而非政治之实事也]。……蔽于异族之虚文,而束制全国之心思,曰:「是欧美之良法也,吾国不能不学也」,而中国可亡矣!/文艺,至末业也,然骤舍己之长而学人,犹不能至,且见恶焉,何况国家之大乎?何况能立数千年之国,能治万里之土,能育四万万之民乎?民生其间,习与俱化,能易其面目,不能易其心灵也;能易其礼容,不能易其性质也。拗木使圆,制器使曲,犹须之以时日,何况欲拗四万万之民乎?……然而欧美之美,不能得而受用,而中国数千年圣哲贤豪之美化,则已涤荡扫除而无所留……[两化俱无,则为暴戾恣睢纵欲横行而已]。

则长素亦主法制未能徒变,而当推本于民情风俗之与道德矣。又曰: 

夫尊民意、民权者,不能直达而以代议名之,苟不能如瑞士之直议,何权之有?……故万数千人选一议员,[号称代议,说已大谬]。虽然,若英国三万人选一议员,三万人者,亦如吾粤一巨乡耳……其有才贤,乡人略皆知之……既自民之耳目心思所自举,亦可谓之民举也。德、法以十万人举一人,日本以十三万人举一人……彼宪政既久,选举既熟,或能知其人者,谓之民举焉,亦未尝不可。至于中国之大,人民之多,今之选举法,以八十万人选一人。夫八十万人之多数,地兼数县,或则数府,壤隔千里,少亦数百里,吾国道路不通,山川绝限,人民无识,交游未盛,选举不习,则八十万人之中,渺渺茫茫,既为大地选举例之所无,而曾谓八十万人者能知其人而举之,其人又能代达八十万人之意乎?……徒资数万之暴民而已!……我国地等全欧,人民倍之,国与民相去至远,民意、民权不可得。而信欧美人之谬说,大声疾呼曰民意、民权,我今质问四万万人:汝有何权?所选举者,谁为汝意?……今之国会……代金钱、代势力而议则有之矣,代民议则未之见也。今以师法欧美之盛意,乃徒为代金钱、势力而议,以此诩为五千年所未有,夸为共和之新政。欲为欧美之妙法,乃敢于扫弃数千年圣哲所遗贻之教化风俗、典章制度,而尽付此代金钱、势力者议之,举国仰之,亦举国攻之,开国会数月,一政不能议,其为是非得失,非吾所及知也。

是则并民权、民意之说而亦非之矣。又继而[言政党],曰: 

夫政党何为而有也?以宪法至公,许民之预闻政治也。而后集大众而成政党焉。英国之为政党三百年矣,然英人犹自以为未良,甚且以为毒物焉。今吾宪法未成,而政党先出,于政治之本,已反因为果矣……未有政党之前,凡国之才贤,皆可以任政,既有政党之后,则虽有魁硕,于政无与……而惟金钱、势力乃得。举少年夸奰之夫,乡里豪暴之士,语学问则为没字之碑,问阅历则为乳臭之子,但入为党人,即可上为执政,中为议员,下为庶僚。既非博学之儒,亦尠道德之士。以此而望其任国济民,必无是理。且政党之为俗,贿赂相争,奸诈相倾,势胁相劫,骂詈相攻,皆视为固然。贿赂成风而廉洁失,倾诈成风而正直失,蛮野成风而礼仪失,势胁成风而气节失,故政党之与圣教,几不相容。

此长素对于当时政制之见解也。其[论礼俗],则曰: 

今之礼仪,舍揖拜而握手免冠鞠躬矣。夫欧人握手,始于方战而言和,乃军容,非国容也。纽约一名医。曾语我执手不若中国对揖之为恭。又云:「凡遇大会,迎送者千数百人,一一握手,费时失事,又不若中国一环揖可了之。」美人方自欿而羡吾之礼,吾岂可舍而从之乎?日本人相见,皆用其国俗鞠躬之礼而不握手,吾何为独去其国俗而媚人乎?无耻甚矣!免冠者,却至见楚子免冑而趋风是也。欧人之王侯,自十八纪前千年间,皆擐铁甲胄,两目之间,数孔如豆,人不得见。乃至数龄之王子,亦甲胄蔽首,吾常怜彼小王子生遭乱世之不幸,若生中国,冠裾从容,岂有此乎?故欲相见,非免冑不可,其后无胄者相见之际,亦复免冠,此尤以军容入国容也。……夫日人变欧法不握手,突厥变欧服不免冠,日、突之变,皆有损益折衷。即印度之衣服行礼,亦不变焉。其全变欧礼免冠黑衣而握手无不师欧美人者,惟尼固乎?尼固,美洲之黑人而为奴者,凡尼固不得入旅馆,不与美人并坐而食。今之学者所主持[学欧美者,不过学尼固而已]……且欧人废一切之拜跪者,欲专其敬于天与教主耳,今吾国乃至不拜教主之孔子,而与教主鞠躬,则失欧人制礼之本矣……今日本人相见,长跪拜叩首无数,岂于日人所谓独立不羁、自由自立者有损也?推求其故,以为凡中国之礼必去之,凡欧美之礼必师之云尔。呜呼!尔何无耻!

至此则长素又十分眷恋于种姓之见矣。自是以往,殆无往而不流露其怀旧之思,亦无往而不流露其厌新之情。谓: 

方今志士,感激于风俗之隳坏,亦多欲提倡道德以救之。然空言提倡,无能为也,必先发明中国教化之美,知孔教之宜于中国而光大之,欧美虽有美,不宜于中国,勿妄法也,而后庶乎其有救也。以上各节,均见中国颠危误在全法欧美而尽弃国粹说

于是长素又进而为共和平议,立言尤愤激。谓悬此论于国门,有能证据坚确破吾论文一篇者,酬以千圆。大意谓求共和而适得专制,号民国而无分毫民影也。而于当时官方士习尤痛诋,怀旧之情亦益深。谓: 

[康氏对于中国文化堕落之描写]昔有科举之时……当其盛,则文学昌明。即其衰,而郡邑郊野,执经而哦,拥书而讽者相望。其长老绅士,居于其乡,教其后生子弟,调和其争讼,整理其地方。贤者以道德节行化其乡人;中才以下,亦复有文采风流之美……平民望风,亦知所景从感化。……今科举既绝,人士自弱冠出学,非钻营权贵,凭借党人,不能入仕。若是皆聚于京或津、沪,而不能散居其乡……于是各省乡县,旷邈千里,寂然无士,四民只余三,无讲学,无谈道,无揅经,无读书,甚至无赋诗者,无写字者,更无藏书者。岂无故家遗俗旧士失?隐处则生计不足,日以鬻所藏书画古董为食。于是尽数千年之美术品,皆流于外,精华既竭,褰裳去之,再过六年,一切尽矣。按:此文成于民国六年也。后生无所覩闻,长老无所指示,黄茅白苇,沙漠弥望,举国人士,夷为野蛮。若夫游学之士,近已万数,然连岁译书,未见一二……盖甫离横舍,即登膴仕……车马煊赫,印绂照耀,旦夕翱翔,高飞刺天……谁肯诵译,篝青灯而摊黄卷者乎?……合中国人而弃学,尽以麻雀代之,其遗老所逍遥,人士所寄傲,舟中枕畔,茶余饭后,万籁皆寂,魂灵有所托,……则琐碎之掌故书、轻薄之诗文集、淫乱之小说,聊以迷醉其脑焉,而小说为彻上彻下之大宗矣。

又曰: 

[民国初年政俗之一斑]日本维新老辈,皆由宋学、阳明学而来……吾国先弃孔子之教,惟权利是尚……民国开创之初,总统以诈欺谲诡得国,以金钱利禄诱人……奔竞无耻之徒,险诐无良之辈,皆得意高翔……徒属师之,荡成风俗。义理既尽,虽位至公卿,尚言为贫而仕。……或归自外国游学,率多排孔弃教。……或起卒伍拥军符,或由徒步取卿相,公行贿赂,纵肆嗜欲。新律既改,旧礼尽除……托于欧风,肆行无忌。于是中国千年之礼教,扫地尽矣。父丧不服……女奸狎纵……家庭构乱,母子仳离……或以礼义廉耻为宜弃……或以孝弟忠信为旧德……朝秦暮楚,咸以力而转移;入主出奴,视时势为去就……无三日之诺能践,无十夫之党能团,以变诈为良知,以反复为能事,以无良为大义,以无恒为圆通,以无耻为俗尚,以无是非为公论……信义既亡,礼教皆堕,遂致人无可恃之党,国无不二心之臣。太行险巇,不足喻倾诈之人心;滟滪崎岖,不足拟此万恶之人道。其奸回贪乱,为从古所未有也!

长素于是乃反民主而昌言君主,欲戴衍圣公为中国以后万世一姓之王室,不久而随和张勋为复辟焉。于父子、夫妇之旧伦,亦拥护备至,斥短丧,讥自由婚制,凡谭氏仁学所欲冲决之网罗,长素一一为之张设而护卫;凡大同书所欲毁灭之界划,亦一一为之浚深沟、筑高垒焉。[不忍杂志与大同书之极端冲突]然民国以来一切情状,则诚有如其所描绘者。不忍诸论不难得,读者试搜而一披览焉,知长素亦非好为顽固。然若以大同书、仁学之所蕲向绳之,则民国之于晚清,要不可不谓向大同太平之境迈进,抑去所谓无国界、种界、形界、家界尚万里,去冲决名教网罗尚千里,不谓长素乃如此其屑屑然而惊,愤愤然而叹也。然长素复自言之,曰: 

昔吾着三书,曰官制考,曰物质救国论,曰理财救国论。以为能举三者,中国既富既强矣,然后开国会焉,故一切自由、自治、平等之说,未敢发也。吾少着大同书,于世界将来之事,盖无不思及,而于一切革命共和社会之说,未敢妄出。岂不知他日之有然,而夏葛冬裘,非其时不宜用也。大同书第一章即曰「人有不忍之心」,杂志取名「不忍」,则长素固并不以大同书与不忍诸论为冲突。

梁氏之称之,则曰: 

自发明一种新理想,自认为至善至美,然不愿其实现,且竭全力以抗之、遏之。人类秉性之奇诡,度无以过是。清代学术概论

然此亦非禀性之奇诡。当长素时,师友交游,言考据如廖季平,言思想如谭复生,皆可谓横扫无前,目无古人。廖氏之考据,廖氏已自推翻之;谭氏之持论,谭氏亦自违抗之。长素之于考据如廖,于思想如谭,更所谓横扫无前者,然亦不能自持之于后。凡其自为矛盾冲突抵消以迄于灭尽,则[三百年来学术,至是已告一结束,扫地赤立,而继此以往,有待于后起之自为]。此所以康、廖、谭三家之书,适成其为晚清学术之末影,非有所谓奇诡也。 

康氏之孔教论

长素自维新一变而为顽固,又各趋其极端,而尚有一始终不变之说联系其间者,日尊孔。方其讲学长兴,固以光昌孔道自任矣;及创为不忍诸论,仍以尊孔为帜志。谓[孔教即国魂]也,曰: 

夫所谓中国之国魂者何?曰:孔子之教而已。孔子之教,自人伦、物理、国政、天道,本末精粗,无一而不举。中国学会报题辞

又曰: 

中国之人心、风俗、礼义、法度,皆以孔教为本。若不敬孔教而灭弃之,则人心无所附,风俗败坏,礼化缺裂,法守扫地,虽使国不亡,亦与墨西哥等。乱后罪言

何以谓[与墨西哥等]也?曰: 

墨西哥国未亡,而古墨之文字图画,皆为班人所焚。今墨人所诵服,皆班人之先哲遗言也。是所谓永亡也。覆教育部书/墨西哥为班所灭,至古文字图画而灭之。今墨人面目,虽为墨之遗黎哉,而所述之圣哲豪杰,往训遗徽,皆班人之贤哲豪杰也,则是全灭也。故灭国不足计,若灭教,则举其国数千年之圣哲豪杰、遗训往行尽灭之,所祖述者,皆谓他人父也。是与灭种同其惨祸焉!今之人不自爱国,乃并数千年之文明教化,与其无量数圣哲之心肝,豪杰之骨血,而先灭之。彼以孔教为可弃,岂知中国一切文明,皆与孔教相系相因;若孔教可弃,则一切文明随之而尽,即一切种族随之而灭也。孔教会序

又曰: 

吾之所亟采于欧美者,物质最要。宫室、图书、音乐、戏曲四者,皆不如欧人。医术,吾本有之,虽有增补,非吾所急。此外则教化、文章、衣服、饮食,皆我之国粹,我所独长,保之守之,廓之充之,方且为万国法,而安有舍弃之乎?今无论土地已灭否,人民已奴否,若吾五千年之文明礼教,无量数圣哲之心肝精英,则确然已灭矣,已奴矣。今孔子已见废矣,他日文字又废,已而书史又废,则不及百年,吾四万万人,服欧衣,食欧食,行欧礼,学欧学,然而为欧美之奴,不与彼平等并坐并食也。中国颠危误在全法欧美而尽弃国粹说

此长素尊孔一义始终不变之证也。孔何以尊?日[读经]。光绪二十年长素为桂学答问时已言之,曰: 

天下之所宗师者,孔子也。义理、制度皆出于孔子,故学者学孔子而已。孔子去今三千

年,其学何在?曰:在六经……故凡为孔子之学者,皆当学经学也。

及民国二年为参政院提议立国精神议书后又言之,曰: 

中国舍尊孔子而何尊也?今欲导扬立国之精神,舍尊孔子何从也?若尊孔而不读经,则……虽欲尊之而无从。欧美学校不读经,一以基督之经多言神道,少言治道,与孔子之经浃洽于人道者不同;一则教会之学校甚多,必读其经,而基督七日之祈祷,人人必得听讲经读经。吾国学校不读经,即全废孔教,即全废孔子。全废孔子,即全亡中国之人心风俗,即全亡中国之土地种族。

此长素尊孔当读经之说,亦始终未变也。然一究长素读经之见解,则又有甚可异者。方其讲学长兴,谓孔子言论至多,以论语为可尊,然于论语已不甚尊信,谓: 

孔子之道大,弟子惟颜子得之,子贡知之,余皆因其质之所近,各得其一体。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何邵公公羊传解诂序以春秋传商,孝经传参。孝经纬孝经,义理也:春秋,经世也;二书皆曾子、子夏得之。又最老寿,弟子最众,诸贤皆不及也。按:是时历数孔子弟子,不及子游,知长素尚未尊礼运。二家弟子集为论语。论语谶,郑康成论语序,程子说。故论语者,曾子、子夏之学。叶水心谓曾子……未为知道……盖坚毅自守之士,其于孔子思易天下、吾为东周……之说,概乎无所得。子夏洒扫进退之教,丧明之哭,盖当孔子没后,境诣尚狭小如此。故孟子谓曾子与子夏皆守约之人,诚笃论也。……夫言孔子之道,至可信者莫若论语,然实出二子门人之手,其传闻附会,误当不少……[康氏对于孔教经典之评骘]今言孔子义理之学,悉推本六经,而易为孔子自着之书,尤以为宗。论语为后世语录之类,不尽可据。按:语录不尽可据,而必以自着之书为宗,此亦一说。然长素尊公羊口说,口说与语录岂非一事?谓口说可信,语录不可信,尚成何理论耶?长素思想全如此。

此谓[论语未尽可据]也。又曰: 

[春秋与易]孔子经世之学,在于春秋;春秋改制之义,着于公、谷;凡两汉四百年政事、学术皆法焉……然古今递嬗,事变日新,故春秋立三统之法以贻后王。汉儒笃守春秋……然三统之义,亦罕有心知其意。惟易明穷、变、通、久之理,求孔子经世之学,亦以易为归焉。

是又以汉儒言春秋为未足凭也。夫既谓孔学只有汉、宋,又谓汉学在春秋,宋学在论语,今论语既不得孔门大义,汉儒又未会春秋精微,是汉、宋皆不足循,说春秋、论语者皆未全是矣。故长素当时论孔学最尊易。何以独有取于易?以其为孔子之自着,而发明穷、变、通、久之理也。然长素于易,实未见有所深得。不久而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则六经皆孔子托古改制,不独易为孔子之自着,于是全变其说,而一以春秋为主。其说见于桂学答问,谓: 

孔子虽有六经,而大道萃于春秋。若学孔子而不学春秋,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

又曰: 

学春秋者在其义,不在其事与文,则公、谷是而左氏非也。

春秋微言大义,多在公羊而不在谷梁。

孔子所以为圣人,以其改制。……春秋所以宜独尊者,为孔子改制之迹在也。公羊、繁露所以宜专信者,为孔子改制之说在也。能通春秋之制,则六经之说,莫不同条共贯,而孔子之大道可明矣。

至是而[尊孔惟在尊公羊],尊公羊惟在尊改制,其言至明白矣。按:是时尚不及礼运又可知。迄其奔亡海外,其评骘上下诸经,又复一变。光绪二十七年壬寅,长素居槟榔屿,既为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又成[中庸注]。其序曰: 

郑康成曰:「中庸者,孔子之孙子思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也。」……孔子之道大矣,……惟圣孙子思,亲传文道,具知圣统,其云「昭明圣祖之德」,犹述作孔子之行状云尔。子思既趋庭捧手,兼传有子、子游之统,按:子思传子游之统有辨详后。备知盛德至道之全体……尚恐法久生弊,又预为三重之道,因时举措,通变宜民。按:中庸:「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长素注:「重,复也。三重者,三世之统也。孔子之法,务在因时。当草昧乱世,教化未至,而行太平之制,必生大害;当升平世而仍守据乱,亦生大害也。譬之今当升平之时,应发自主、自立之义,公议、立宪之事,若不改法,则大乱生。人情蔽所习,安于一统一世之制,见他制即惊议之,此所以多过也。若知孔子三重之义,庶几不至悲忧眩视乎!」按:宋儒尊中庸,尚不失中庸原义,长素以「三重」附会「三统」,曲解至此,并非尊中庸,直强援中庸尊己说,三百年来重视训诂遗风,不谓成此结果也。……天下欲求大道之归,至教之统者,亦可识所从事矣。去圣久远,伪谬滋炽,如刘歆之派,既务攻今学而乱改制之经,按:长素谓康成亦歆学,何为又表章中庸耶?……宋、明以来,又皆仅知存诚明善之一旨,而遂割弃孔子大统之地,僻陋偏安于一隅。……圣道不明,为害滋大。

是岁冬,又成[孟子微]。序之曰: 

颜子早殁,而孔子微言大义不能尽传,荀子传礼,孟子传诗、书及春秋。礼者,防检于外,行于当时,故仅有小康据乱世之制,按:孔门仁、礼,内外交尽,未可以大同、小康说之。老、庄及魏、晋皆深斥礼,未尝破仁也。复生仁学、长素大同书,皆崇仁黜礼,必打破一切界限等次而后有以全我之仁,非孔门之仁矣。长素不尊信论语,宜乎于孔门仁、礼交尽之旨不能憭也。而大同以时未可,盖难言之。按:若大同以时未可而难言之,则荀未必非,孟未必是矣。且孟在先而荀在俊,荀子尚知以时未可而难言之,何以孟子独守此种不合时宜、不可推行之学说为?春秋本仁,上本天心,下该人事,故兼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制。子游受孔子大同之道,传之子思,而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深得孔子春秋之学而神明之。按:长素谓论语出曾子,非孔门正统。然孟子屡言曾子而少及子游乃事实,今谓孟子得子游之传,其证何在?两汉以来五经诸儒,凡言春秋公羊,有谓孔子传子夏者矣,不闻公羊传于子游也。长兴学记亦尚谓子夏传春秋,今徒以比傅于礼运之故,而谓春秋传子游、子思,奈无征不信何!……传平世大同之仁道,得孔子之本者也。……夫本末精粗,平世、拨乱,小康、大同,皆大道所兼有,若其行之,准其时宜……诚当乱世,而以大同平世之道行之,亦徒致乱而已。按:诚如此说,大同书、仁学,皆徒为致乱之书也。……宋时心学大盛,于是独尊孟子。按:长素又谓二千年来皆荀学、歆学,何以宋时又独尊孟子?必二千年学人尽诈欺不信,否则尽盲瞽不智而后可。……夫孟子不传易,寡言天道之精微,于孔子天地之全,尚未几焉。按:长素既谓论语不足尽据,又谓孟子未几孔子之全,而长素于易义,亦未见有所发明,大抵只是下文「群龙无首」及「变化通久」等诸义而已。然则孔子之道,岂果仅有此「穷变通久」之虚说,专为长素提唱改制之张本者耶?虽然,孟子真得孔子大道之本者也……虽荀子非难之,亦齐之于圣孙子思,以为传仲尼、子游之道。按:荀子非十二子篇,有「子游氏之贱儒」,与子张、子夏同讥,又屡称「仲尼、子弓」,独子思、孟子一节有「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句,郭嵩焘谓「子游」乃「子弓」之误,盖是也。此据误文饰说。且荀既传小康据乱,何知大同太平之传统?荀斥思、孟,明指「五行」,不指「大同」,岂五行亦即大同耶?今考之中庸而义合,本之礼运而道同,证之春秋公、谷而说符,然则孟子乎,真传子游、子思之道者也……孟子之义,由子游、子思而传自孔子,非孟子所创也。民贵君轻,乃孔子升平之说耳。孔子尚有太平之道,羣龙无首,以为天下至治,并君而无之,岂止轻哉?按:长素所谓易义深妙者,原来如此。然不忍杂志诸论,力主立君,是康亦荀学、歆学矣。复辟失败,又翻印新学伪经考,是长素一面力主小康拨乱之治,一面又深排小康拨乱之学也。以君之矛,陷君之盾,而长素不自知其矛盾,真怪事,亦趣事也!……虽然,天不可知,欲知天者,莫若假器于浑仪;孔子不可知,欲知孔子者,莫若假途于孟子。

此与长兴学记、桂学答问时全不同,盖其前不知有子游礼运,今始知之,故其上下进退诸经传者又变也。明年,光绪二十八年壬寅,长素居印度大吉岭,春三月成[论语注]。其序曰: 

论语辑自曾门。按:长兴学记谓论语辑自曾子、子夏之门人,此独云曾子,不及子夏者,方为学记时,尚以春秋、论语并重,又因子夏传春秋,故论语亦据旧说称引及子夏;至是以春秋公羊推附礼运,不谓子夏传春秋,因遂并其论语之一席而夺之。曾子之学,专主守约。观其临没郑重言君子之道,而仍仅在颜色容貌辞气之粗;乃启手足之时,亦不过战兢于守身免毁之戒。所辑曾子之言凡十八章,皆约身笃谨之言,与戴记曾子十篇相符合。宋叶水心以曾子未尝闻孔子之大道,殆非过也。曾子学术如此,则其门弟子之宗旨意识可推……其为一家之学说,非孔门之全,亦可识矣。夫以孔子之道之大……曾门弟子宗旨学识狭隘如彼,而乃操采择辑纂之权,其必谬陋粗略,不得精尽,不待言矣。假颜子、子贡、子木、子张、子思辑之,吾知其博大精深,必不止是;又假仲弓、子游、子夏辑之,吾知其微言大义亦不止此。长兴学记亦据孟子谓子夏守约,论语为子夏与曾子门人所成,此处殆已忘首说矣。但传守约之绪言,少掩圣仁之大道,而孔教未宏矣。故夫论语之学实曾学也,不足以尽孔子之学也。宋贤推求遗经,大义微言无所得,仅获论语……遂以为孔学之全。翼以大学、中庸、孟子,号为四子书,拔在六经之上,盖千年来皆奉论语为孔教大宗正统,以代六经。而曾氏守约之儒学,于是极盛。按:如此说,则不当云二千年皆荀学、歆学,而又复为曾学矣。

七月,又为[大学注]。序曰: 

大学……诚孔门之宝书,学者之阶准也……篇中仅一指曾子,亦无曾子所作之据,按:大学纵非曾子作,然大学果言大同,何以不引独传大同之子游,而顾称引小康守约之曾子?孔子之微言大义实传焉。朱子特选中庸与此篇,诚为精要。惟朱子未明孔子三世之义,盖孔子太平之道,闇而未明,郁而不发,二千年矣。按:宋儒以语、孟、学、庸为四书,遂以孔、曾、思、孟为道统。叶水心不认朱子道统见解,故于曾、思、孟皆有排击。今长素两取晦翁、水心之说,四书取其三,退论语而进礼运,孔、曾、思、孟之传统,变而为孔、言、思、孟。李光弼入郭子仪军,旌旗一新,论学考古,恐不易如此!况学、庸本在戴记,即西汉公羊盛时,亦未奉为圣门宝典,宋儒提倡,始见尊崇。今长素仍只守此几篇文字,而谓孔学郁闇二千年,至己始发,亦何以服异而起信?方今大地棣通,据乱之义,尤非所以推行也。按:长素所取于大学者,不过有「平天下」一节尚在「治国」之上,可以比傅其大同太平耳。然不忍诸论即全与此背,然则将令人曰读大同宝典而安守小康据乱之陋局欤?

至是而语、孟、学、庸各有新注,然其所大书特题者,则不在四书,而在礼运。又为[礼运注]而序之,曰: 

予小子六岁受经,十二岁而尽读周世孔氏之遗文,二十七岁而尽读汉、魏、六朝、唐、宋及国朝人传注考据义理之说,所以考求孔子之道者,既博且劬。始循宋人之途辙,炯炯乎自以为得之,既悟孔子不如是之拘且隘也。继遵汉人之门径,纷纷乎自以为践之,既悟其不如是之碎且乱也。乃离经之繁而求之史……东汉为美矣,以为未足尽孔子之道也。按:此略当长兴讲学时境界。既乃去古学之伪,而求之今文学。凡齐、鲁、韩之诗,欧阳、大、小夏侯之书,孟、焦、京之易,大、小戴之礼,公羊、谷梁之春秋,而得易之阴阳之变,春秋三世之义。曰:「孔子之道大,虽不可尽见,而庶几窥其藩矣。」按:此略当桂林风洞着答问时境界。惜其弥深太漫,不得数言而赅大道之要也,乃尽舍传说而求之经文。读至礼运,乃浩然而叹曰:「孔子三世之变,大道之真,在是矣。大同、小康之道,发之明而别之精,古今进化之故,神圣悯世之深,在是矣。相时而推施,并行而不悖,时圣之变通尽利,在是矣。是书也,孔子之微言真传,万国之无上宝典,而天下羣生之起死神方哉!」按:此略当槟榔屿、大吉岭成四书新注时境界。

其推尊礼运者如此。[何以独尊礼运?则为其言大同]。长素又言之,曰: 

吾中国二千年来,凡汉、唐、宋、明,不别其治乱兴衰,总总皆小康之世也。二千年儒先所言,自荀卿、刘歆、朱子之说,不别其真伪、精粗、美恶,总总皆小康之道也。羣经诸传所发明,皆三代之道,亦不离乎小康。按:宋儒自荆公、明道以至考亭,皆鄙薄汉、唐为小康,而盛尊三代,于是有王霸之辨。今长素则并薄三代而言大同,亦扬高凿深之一例矣。……今者中国已小康矣,而不求进化,泥守旧方,是失孔子之意,而大悖其道也,甚非所以安天下、乐羣生也,甚非所以崇孔子、同大地也。礼运注序

今试进而一究长素提倡礼运之年月,则其事又有可异者。[礼运注之倒填年月]据礼运注序,其文成于光绪十年甲申冬至,时长素年二十七。又据长素自编年谱,此据赵氏谱引是岁秋、冬始演大同义,翌年着人类公理,后乃扩充为大同书。窃疑长素大同书思想,其来甚早,有梁氏语为证,无可疑矣。至长素以礼运为孔门教典,其事似不应在早年。诚如礼运注序云云,长兴学记已无是处。学记以董仲舒、刘向、朱子并尊,以春秋公羊传、论语并提;而礼运注序乃以荀卿、刘歆、朱子之说为小康,明以董仲舒言公羊三世义为大同,故贬辞不及。学记与礼运注序见解绝不同,岂有积年艰劬,得此绝大发明,而越后六、七年,正式开始讲学,以复兴孔道自任,转于孔门最大宝典、最上妙义独秘不宣之理!若谓其时尚不合宣扬大同,则礼运注序何以云「今者中国已小康矣,而不求进化,泥守旧方,是失孔子之意,而大悖其道」乎?今再退一步,谓此是长素二十七岁时思想,越后六、七年,讲学万木草堂,始悟尚非宣扬大同教义之时;则学记所重应在小康义,应先讲荀卿、刘歆、朱子一套,不应故作鹘突,以董仲舒、刘向、朱子并提,且亦不应着新学伪经考,力诋小康学说之大本营一切刘歆古文经也。今于小康既力诋,大同又不能宣述,而孔门教义,依长素说惟分小康、大同,试问此外尚讲何事?今与其信礼运注之年月,不如信长兴学记之年月。两书相较,礼运注定在后,且应在新学伪经考后,更应在桂学答问后。殆长素欲自掩其伪经考剽窃之迹,故为此序倒填年月以欺人耳。长素尝谓刘歆伪造经典,本属无据,不谓长素乃躬自蹈之。然此等伪迹,破绽昭然,明眼人自能见也。然则礼运注应在何时?曰:会长素前后诸书观之,必与其为四书新注相先后,决不在伪经考、改制考以前,殆戊戌逃亡海外,行踪稍定,在辛丑、壬寅间,而大同书亦于是时成书也。窃观序文谓「子弟成人,尚必服以襁褓;寒邪尽去,尚必补以参苓;泥守旧方而不知变,非徒不适于时用,其害且足以死人。今者中国已小康矣」云云,小康隐指专制政体等而言,大同隐指立宪政体等而言。是长素其时尚主追步西化,而不过以复昌孔教为之门面,故为此大同小康、三世之说相附会。大抵言公羊改制在前,言礼运大同在后。言公羊改制,终不脱廖季平牢笼;言礼运大同,乃始见为自辟之天地,宜乎长素之必篝火狐鸣为神怪也。实则季平亦言礼运大同,康、廖仍在同一圈套中;正如长素力唱大同而仍为四子书作新注,则仍不免与宋儒同一圈套,抑且不免与荀卿、刘歆仍落同一圈套中也。

又按:大同书初名人类公理,始着于光绪十一年乙酉。时长素年二十八。及光绪十三年丁亥,仍编人类公理,复推孔子据乱、升平、太平之理以论地球,是长素至是始用公羊三世义,而尚未援用大同、小康之别,故书名亦不为「大同」。辛卯成新学伪经考,丙申成孔子改制考,此数年皆讲今古文分别,亦未言大同、小康。[康氏大同思想之来历]长素大同书成题词云:「吾年二十七,当光绪甲申,法兵震羊城,吾避兵居西樵山北银塘乡之七桧园澹如楼,感国难,哀民生,着大同书。」梁氏按按云:「彼时尚未成书也。至辛丑、壬寅之间,先生避地印度时,始着成之。」其言较师为信矣。今按:长兴学记祇言论语及仁,又言春秋与改制,独不言礼运及大同。朱鼎甫与长素往复四书,亦不及礼运大同一语。桂学答问专主公羊言改制,以白虎通与春秋繁露为孔门真传秘本,赖此以见孔学,并不及礼运。梁氏本长素意为读书分月课程,经学首春秋,先读刘申受公羊释例,次读公羊传及何君注,次春秋繁露,次礼记王制,次谷梁传。至读礼记法,先王制,次礼器、郊特牲,次儒行,次檀弓,次礼运、中庸,次以原序读诸篇。是当时康门学术,尚是廖季平范围,并不特提礼运为孔学最上宝典也。桂学答问在甲午,时长素尚不言大同礼运。长素到处结会,如强学会、圣学会之类,亦无大同学会。知长素甚深妙义,其时尚未到手。谭复生仁学,言大同、小康,亦偶及之,并不郑重而道也。仁学成于光绪丙申。然则康门稍稍言及大同,应在乙未时乎?

又按:长素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自序,成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六月,时长素在槟榔屿。文中有云:「天未丧斯文,牖予小明,得悟笔削微言大义于二千载之下。既着伪经考别其真赝,又着改制考发明圣作,因推公、谷、董仲之口说,知微言大义之所在,又考不修春秋之原文,知笔削改本之所托。先圣太平之大道,隐而复明,闇而复彰,撰始于广州之草堂,纂成于桂林之风洞。」全文只言春秋,不及礼运,述始在广州草堂,不在七桧园澹如楼也。[康氏著书七桧园澹如楼之真假]若礼运大同早已发明在前,此乃孔学最上、最高、最后之极诣,春秋三世,乃其到达之层累而已,不应于此仍不溯及七桧澹如一番大彻大悟境界。然则长素礼运注至此尚未有,又一证矣。其春先为中庸注,冬又为孟子微,始尊及子游,谓其独传孔子之道,则已驾乎公羊、董、何之上矣。盖长素至是始另得一把柄,可以超出廖氏今古学之外也。然则梁氏谓康氏大同书着成在辛丑、壬寅之间避地印度时,其说信而有征。长素必自谓在甲申居七桧园澹如楼者,与其礼运注之倒填年月,同一篝火狐鸣,所谓[「国师公欲篡圣统而伪造经典」,正不啻其自供状也]。

今推长素大同礼运之说,则长素所谓「中国之国魂」,所谓「中国之人心、风俗、礼义、法度」,所谓「无量敷圣哲之心肝,豪杰之骨血」,其实皆小康也。凡癸丑以来不忍诸论,不过曰复君主之名位,保中国之疆土,存黄种之文明,亦不过欲力背大同趋小康耳。然则长素之尊孔子,虽先后未变,而所以尊孔子者已变,仍自见其为矛盾相冲突矣。不忍附页康南海先生所撰孔子新教礼运注广告,谓:「徧考遗经,大书特书发明大同之道者,惟礼运一篇。若此篇不存,孔道仅有小康,则君臣之义被攻,而孔教几倒。中国礼文,皆与孔为缘,随之同尽,则中国为墨西哥矣。」此文不知出何人笔,然殊可窥当时长素讲大同、尊礼运之一种背景也。长素以西洋有耶稣,而中国无之,遂尊孔子为教主;以西洋有美、法共和无君臣等级,而中国无之,遂以中国为小康而别创大同一境,以礼运为之证。此等思想自震惊西化而来,与以后不忍时期所深讥于一辈维新分子者,其实无大差异也。不忍十期参政院提议立国之精神议书后一文,谓:「孔子为道,有据乱,有升平,有太平。君臣为据乱之制,孔子尊尧、舜之共和,倡汤、武之革命,万法俱备,众方并陈,何尝有所偏倚?且孔子言君臣,如主伯亚旅云耳。秦、汉人相称皆曰君臣,汉人于郡将无不待以君礼,以臣道事之,此犹店肆有股东、伙计。古者君见卿降阶,有舆为下,拜必答拜,酒则亲献;后世专制太甚,与孔子无关。」则依然骑墙之见,谓尊君不足为孔病而已。彼所以[自掩其矛盾冲突之点者,则谓孔子本有三世之义]。方其主「必变、速变、全变」,则曰今者中国已小康矣,当以大同之道进;及其主复君主,保国粹,则曰中国今方据乱世,何得遽企大同?此彼所以自处于矛盾之两极,而仍以尊孔一念为之贯也。

三世之义,本之春秋,长素曰: 

春秋之作,何为也?郑玄谓「大经春秋」,大经,犹大宪章也。纬称「孔子制法」,所谓宪法也。孔子,圣之时者也,知世运之变而与时推迁,以周世用,故为当时据乱世而作宪法。既备矣,更预制将来,为修正宪法之用,则通三统焉。孔子又为进化之道,而与时升进,以应时宜,故又备升平、太平之宪,以待将来大同之世修正宪法之时有所推行。各国之为宪法,限于一国及一时,春秋之为宪法,则及于天下与后世。刊布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题词

[尊孔与尊西洋]西洋有教主,长素则以孔子为教主;西洋有宪法,长素乃以春秋为宪法。然长素既主国魂之论,谓立国各有本末,独谓春秋之为宪法,不限于一国一时,此则中国有国魂,而西洋可以无国魂,又推孔子太过,仍陷于矛盾冲突之例也。长素又谓: 

春秋为文数万,其指数千,今所存大义微言,皆宪法原理之落落者。惜以口说不成文,而致郁而不发,闇而不明。同上/汉世廷臣引春秋之义,奉为宪法实行之,此皆成文宪法也,公、谷写传之,在孔门名为大义,皆治据乱世之宪法也。但孔子以匹夫制宪法,贬天子,刺诸侯,不能着之书,而口授弟子,师师相传,以待后世,故借口说以传。今董仲舒、何休之传口说,所谓不成文宪法也,在孔门谓之微言,则多为升平世、太平世之宪法焉。今举国言共和,人士皆口孔子升平、太平之义。然是义也,不着于羣经,惟着于春秋;其于春秋也,又不见于经传,惟见于董、何之口说。若不信公羊,不信董、何为传七十子后学师师相传之口说,则何依焉而妄传述乎?且夫升平、太平之义不着,则二千年皆据乱之说,宜近人之疑攻孔子也。然则孔子之道,何以通于新世,行于大地乎?若不信此篇,则孔子之道将坠于地。同上

长素不知国人言共和,乃从西洋来,非从孔子来。长素必欲推本于孔子,而经传无证,乃附会之于董、何之口说。然则长素之意,不啻谓孔门诸经传以及中国自孔子出世以来二千年,皆据乱之世,皆非升平、太平之道,惟董、何之口说有升平、太平义,而今日之共和即是。然则仍不过如其为大同书之例,仍是震惊于西化而发。依长素之言,不啻若谓孔子之大义在中国,而微言则入西洋矣。明白言之,苟非礼运,则孔教嫌于为专制;苟非春秋,则孔教嫌于无共和。则孔子亦一时代之人物,其教义亦无以通古今中外而皆准。此则长素之言孔门经典,所以必取于礼运之与公羊家者,其意乃与廖季平之为见无大异也。

故康氏之尊孔,并不以孔子之真相,乃自以所震惊于西俗者尊之,特曰西俗之所有,孔子亦有之而已。是长素尊孔特其貌,其里则亦如彼不忍诸论所讥之无耻媚外而已耳。长素何以必奉孔子为教主?以西人有教主故。此梁氏已言之,谓: 

有为误认欧洲之尊景教为治强之本,故恒欲侪孔子于基督,乃杂引谶纬之言以实之。

此长素貌为尊孔,实则尊西俗之证一也。故其为孔子改制考,梁氏云: 

近人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刘逢禄、龚自珍、陈立辈皆言改制,而有为之说实与彼异。有为所谓改制者,则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也。

故彼谓中国二千年所行皆孔门之小康,而非大同,实则大同即西俗,小康则中国之固有而已。请更举数例证之:论语:「礼与其奢也宁俭。」长素谓: 

[康氏之训释]文明既进,则乱世之奢,文明以为极俭。世愈文明,则尚奢愈甚。孔子为文明进化之王,非尚质退化者也。宋儒不通此义,令人道退化。今中国之文明不进,大损所关,岂细故哉!

盖长素心目中,奢为西俗,俭则中化。长素谓中国文明不如西欧,即俭不如奢之证。故论语明云「与其奢也宁俭」,而长素则倒为「与其俭也宁奢」,谓所以主宁俭者,罪在宋儒。近人所以盛推戴东原,以东原高提人欲,人欲与奢侈相通,亦谓由是可以企及西洋之文明也。近人见解,仍沿长素而来。其所唱非忠孝、非节义诸端,即谭氏仁学「冲决网罗」之教;所主「全盘西化」,则尚不过到达长素大同书境界应有之一级,<以其无国界、种界故。>而尚不足以企及大同书之最高层。<以其尚有人、禽之别等故。>则长素仍安踞最近思想界之峰巅也。 

又「奢则不孙。俭则固」,长素云: 

孔子尚文,非尚俭也。后儒误以孔子恶奢为恶文,中国文物,遂等野蛮,则误解经义之故也。此处又认孔子为恶奢矣。

此明明以中国为野蛮,言外则指西洋为文明也。惟长素不谓孔子之过,乃谓后人误解孔子之过,此与直捷归罪孔子者,略迹论心,无大殊也。故近人所主「打倒孔家店」者,与长素之尊孔,实同一见解,无大异也。康、谭论奢俭,全由震惊西化而来。今国人风尚日奢,然文明未见遂进,若康、谭见之,不知又将何说?

「子见南子」,长素以为乃大同之道,子路笃守小康,故不能明。盖彼心目中,亦以西俗男女社交为文明,中俗「男女授受不亲」为野蛮。今以子路为小康,孔子为大同,此又以尊西俗者为尊孔也。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长素曰: 

孔子之言夷狄、中国,即今野蛮、文明之谓。野蛮团体太散,当立君主专制以聚之,据乱世所宜有也。文明世人权昌明,同受治于公法之下,但有公议民主,而无君主。乱世野蛮有君主之治法,不如平世文明无君主之治法。

长素之意,以有君主为中俗,为野蛮;以无君主指西洋美、法诸邦,为文明。孔子谓「夷狄有君,不如诸夏之亡」,长素则变为「诸夏」中国有君,不如夷狄西洋美、法诸邦之亡」矣。此又以尊西俗者为尊孔之明证也。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长素云: 

无为之治,君无责任,此明君主立宪及民主责任政府之法。今欧人行之,为孔子预言之大义也。

然则孔子预言大义在西洋,不在中国,中国二千年来皆小康此长素尊孔实为尊西洋又一明证。

尤可笑者,论语:「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长素注作: 

天下有道,则政在大夫。

曰: 

[康氏之校勘]今本有「不」字,衍,据旧本改定。政在大夫,盖君主立宪。有道,谓升平也。君主不负责任,故大夫任其政。

又「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长素注作: 

天下有道,则庶人议。

曰: 

今本有「不」字,衍,据旧本改定。大同,天下为公,则政由国民公议。盖太平制,有道之至也。若如今本「庶人不议」,则专制防民口之厉王为有道耶?与羣经义相反,固知为衍文之误也,或后人妄增。

长素博雅,不知其所据旧本为何种本?要之以欧洲西俗代表天下有道,则显然不容疑。此又其以尊西俗为尊孔之明证也。

又述而第七:「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长素云: 

此窜改之伪古文也。虽非全行窜入,则孔子以不作、好古称老彭,而刘歆增改「窃」字,原文或是「莫比」二字。春秋纬曰:「天降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豫测无穷,故作拨乱之法,载之春秋。删书则民主,首尧、舜以明太平。删诗则君主,首文王以明升平。礼以明小康,乐以着大同。繋易则极阴阳变化,幽明死生,神魂之道。作春秋以明三统、三世,拨乱、升平、太平之法。故其言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又曰:「天生德于予。」虽藉四代为损益,而受命改制,实为创作新王教主,何尝以述者自命,以老彭自比乎?刘歆欲篡孔子圣统,必先攻改制之说。按:王莽篡汉,正援公羊改制义耳。故先改国语为左氏传,以夺口说之公、榖,公、榖破而微言绝,大义乖。故自晋世,公、谷废于学官,二家有书无师,于是孔子改制之义遂湮,三世之义几绝。孔子神圣不着,而中国二千年不蒙升平、太平之运,皆刘歆为之。刘歆既乱羣经,以论语为世所尊信,因散窜一二条以附合其说,惑乱后学,兹罪之大,不可胜诛也。

此明以西洋民主为太平,中国君主为升平,即朱鼎甫所讥「用夷变夏」也。因其不可通于论语,而引纬书以疑之,乃蔽罪于刘韵之窜改。以如是之校勘,为如是之训释;以如是之考订,明如是之大义,清代汉学二百年,实所未有。谭复生仁学亦及论语此章,云: 

孔子删书则自唐、虞,存诗则止乎三百,然犹早岁从周之制作也。晚而道不行,掩涕于获麟,默知非变法不可,于是发愤作春秋,悉废古学而改今制,复何尝有「好古」之云云也?口口口曰:「论语第七篇,当是『默而第七』。刘歆私改『默』为『述』,窜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十四字,以伸其古学,篇名遂号『述而』矣。其甘为莽、歆之奴隶也乎?则好古亦其宜也。」

此处所引,未知何人语,疑非康即梁。要之,当时言维新改制,凡以好古、不作诸说归罪刘歆,已成风气,亦所谓非汉、非宋,非义理、非考据,而别自成其为一时之学术者。不谓时过境迁,今学者言考据,治汉人经说,尚守其论不变,则所谓惑乱后学之罪,长素亦不幸终不得而辞也。

[康氏思想之到底矛盾]今为长素明白分析其思想,彼盖一领袖欲至高、自信力至强之人。彼先认定中国二千年历史为野蛮,而欧洲现况为文明,遂以中国二千年历史皆孔子之小康,皆刘歆之伪说,而孔子别有大同一义,则实与彼所见西俗暗合,此长素主「必变、速变、全变」时之说也。及为不忍诸论,则所以尊孔与所以评西俗者已大异乎是,而其必力反一世之祈向以惟我马首是瞻之概,则犹夫昔日。惟昔者一世为守旧,则长素鼓之向新;今已一世尚维新,长素又督之返旧;而一以孔子为标帜。惜乎「臣精消亡」,日力不足,今不忍所刊诸经典,遂与其所悬之教义,一为大同,一为小康,令人有邈若隔世、不相酬接之憾。此长素所以虽始终尊孔,而终不能掩其先后之相矛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