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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的简约之道》好莱坞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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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容易叫人生恨,也容易招人嘲笑或是讥讽。有些最绝的讥讽,恰恰出自那些从未踏进过影棚大门的人。而有些对它嘲笑得最厉害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天才,他们离开的时候忿忿不平,却绝不会忘记领走最后一笔工资。而他们留下的,却只有坏脾气的绕梁余香,还有一个丢给疲惫不堪的写手去收拾的烂摊子。

好莱坞认为,所有的聪明脑瓜都远在纽约(因为很显然在好莱坞找不到这样的人),然而就连这个圣边也感染上了夸大其词的恶习。有位电影评论家,供职于一本还算平实的知识型周刊,近来为某部剧本写了剧评,认为这部剧本“展现了几位天资平平却拿着高达三千美元周薪的作者沉闷无聊到了何等田地”。我希望这位评论家不要跌破他的小眼镜:其实半数以上的好莱坞作家去年收入还不足一万美元,而进账稳定且接近被他鄙视地提到的那个数目的作家更是屈指可数。至于这些作家究竟是不是“天资平平”,我不得而知。在我看来这么一说似乎显得当作家很容易似的。

我并不是好莱坞的脑残粉。我在那儿工作了两年出头,虽然远不足以成为权威人物,但已足够让我对它产生彻头彻尾的厌倦之情。真是太不应该了。这么一种拥有浩阔资源和神奇技术的产业,本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了无生趣。这种艺术形式,能让除了最好的剧本之外的其他戏剧都显得不值一提、矫揉造作,也能让除了最好的小说之外的其他小说显得冗长累赘、照猫画虎,那些并不是死钻钱眼的电影实践者本不该这么快就对它生厌。一部电影的拍摄理应是一场奇妙的探险。只可惜不是。在好莱坞,拍电影就是几个俗不可耐的自大狂围在一起吵个没完——他们中有人来头不小,但几乎所有人都只会瞎嚷嚷,而且除了抢功和自夸之外做不出什么更有创意的事情来。

好莱坞是爱出风头的人的天堂。但是爱出风头的人并不创造任何东西,只会利用别人创造的东西算在自己头上。出版商和戏剧制作人也一样爱出风头,但他们沾光的对象是已经制成的作品。好莱坞的这帮风头鬼却掌控着作品制作本身——也因此跌了它的份。因为剧本才是电影的艺术基础,是它的根本,没有剧本,就成就不了电影。电影的一点一滴都源自剧本,而由之派生的东西则更多是一种应用技术,无论何等精妙,在艺术程度上都无法与剧本创作比肩。然而在好莱坞,剧本都是拿薪水的写手在制片人的监控下写出来的——也就是说,都是雇员的作品。他们对自己的手艺没有支配权,也没有决策权,甚至没有所有权,即使报酬丰厚,也几乎没有尊严可言。

我也知道,“脚本生产”的好莱坞体系的形成,有各色各样的经济原因。但我对这些原因兴味索然。电影烧钱——不假。搭影棚烧的是钱,可所有的剧作者燃烧的是他们的时间(也顺带燃尽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希望,还有那些五光十色的人生体验,尽管其中多数充满苦痛,但正是这些苦痛,使他们走上了写作道路)——这些也都是千真万确的。制片人要考虑票房,还要负责项目的生死——亦是实情。导演如果犯了几个小错,可以幸免于难;作者哪怕遗臭万年,也可以照样每个星期赚到上千元——这些也都不假。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至于这个体系为什么存在,而且久盛不衰,我并不感兴趣。我也不关心好莱坞是如何苦苦挣扎、保全声望的,或是它拍的那些烂片吸了多少金。我只关心一个事实:这个体系导致剧本艺术无处容身,而且只要这个体系继续存在,剧本艺术就永远也不会出现,因为这个体系的精髓就是既要利用天才又不赋予天才存在的权利。这样是行不通的,只会毁了天才,就像现在这样——趁着还有几个天才可以被毁灭。

好在天才并不多。有个爱嚼舌根子的出版商(可能是伯纳特·瑟夫[1])说过,好莱坞作家里面,有人一个礼拜能挣两千美元,却已经十年都没什么思想闪光点了。他这话——说得太轻:好莱坞作家里面,有人一个礼拜能挣两千美元,可是从来就没有过思想闪光点,也没有写出过一幕值得搬上大银幕的场景,要是指望到通俗文学市场上卖文谋生,连两个大子儿也赚不来。好莱坞遍地都是这样的作家,虽然薪水这么高的没有几个。坦率地说,他们就是一帮没劲透了的雇佣文人,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对此心知肚明,却仍然忍气吞声地领着薪水,对这种让自己过上了比去别处都要体面的日子的产业尽可能地心怀感激。

我相信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其实也想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作家,也想变得充满力量、正义感和想象力,凭借文学这种富有自由职业尊严的艺术形式过上体面的生活。但他们无非是在痴人说梦罢了,因为这样的梦根本没有理由实现。而且就算有可能实现,也绝不是现在。因为让这些作家中的翘楚(总还是有几个特例的)倾尽全力的作品成为佳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相比之下狮子狗变身大丹犬还更有可能:音乐剧愚蠢不堪,净是些花里胡哨的腿踢来踢去,加上几个夜总会的歌手,嚎上几嗓子;“心理学”影片情节呆板,演员如泥雕木塑,而且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却又不明就里的热切,活像青春期女学生一般叽叽喳喳个没完;至于那些活泼精妙的喜剧(希望如此),里面演员的包袱和身段同样过时,大家手里都得端着饮料,每逢门口必见男管家,浴缸边上也一定要摆上一部电话机;还有史诗巨著,男演员都像女演员反串的,而我们可爱的女明星看起来又太不谙世事了一点——要知道这个甜心半辈子都在不停地换老公啊;压轴好戏当数那些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电影,里面每个人都很有思想,显得又成熟又真诚,人生难题也总能通过冗长的投票来化解——大家一致表决,宪法神圣不可侵犯,家园圣洁不可亵渎,而首当其冲、最为重要的,是搞好现代化厨房设备。

这些,我亲爱的读者们,可是那些身价百万的宝贝儿——“皇冠上的明珠”。大部分写剧本的男男女女们绝对难以望其项背。他们贡献出了眩目的台词和精妙的结构,结果只拍出了西部牛仔片、廉价的腰里别把枪的传奇剧、科学怪人失心疯的恐怖片,还有充斥着哭叫的金发美女和圆锯嘶吼的惊悚片。写出这些无用之材的作家,当真是不战而败。即使从纯技术角度出发,他们的作品也因为拍摄时间仓促而注定一败涂地。剧本写作难就难在要言简意赅,然后再精简至半,却仍显从容自然。这样的技术需要有试验精神,能去掉的地方决不心慈手软。那些劣质电影根本无福消受。

2

我并不是说好莱坞连一个有真本事的作家也没有。的确不多,但其他地方也一样罕有。创造力天赋就像一种稀缺商品,断货的日子里,只能苦苦等待,或是厚着脸皮模仿。很显然,我们从已经面世的畅销书作家里、从销量高达50万本的四流历史小说编纂者里、从跟糖果小贩无异的百老汇剧作家里或是从愠怒的小杂志知名写手里都找不出这样的天才,那么也就没有理由指望从躲在大银幕背后默默无闻的苦力们中间找到了。

在我看来有意思的地方无关好莱坞天才作家数量的多寡,而是他们的天才被允许创造的价值少到了何种程度。值得玩味——却也不难料想,如果你接受作家是花钱雇来写剧本的这个前提的话。其理论在于,作为作家,他们拥有特定的天赋,也接受过写剧本方面的训练,但却不能让他们独立工作,也不给他们任何决策权——其理论又在于,他们仅仅是作家而已,对怎么拍电影一无所知,既然不知道怎么拍电影,也就不知道怎么写剧本——必须让制片人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写。

说到制片人,我还想给他们留几分薄面。虽然我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客气,但是毕竟,他们也只不过是这个体系的奴隶罢了。而且,“制片人”这一说法的定义十分模糊。有些制片人的确位高权重,但也有些比办公室助理强不了多少,还有一些——我相信为数不多——薪水还不如手下的作家高。甚至有人说,在好莱坞一个大型制片厂里也有还不如作家混得好的制片人,不仅赚得不如作家多,声望、分量和审美能力也都比不过作家。当然了,在那么大的制片厂里,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且压根没人会注意。

以我的观点来看,制片人的个人素质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他们中间有些是能人,待人也很亲切,但也有些素质没那么高,道德品质跟一头山羊差不多,审美趣味仅限于老虎机,行为做派就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店巡视员。但是说到剧本写作,就是制片人说了算了,作家要么跟他沆瀣一气,服从他的想法(如果有的话),要么被一脚踢出去。这就意味着不管从人格上还是审美角度,作家都是制片人的从属者。如果长期接受这样的安排,哪怕是一个好作家,也会失去使其成为好作家的特质,消磨思想的锋芒,一点点变成同谋者而不是创造者,成为巴结顺从、随声附和的熟练工人,而不再是富有原创思想的匠人。

不管制片人在作家心里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其实也都无关紧要。制片人可以随意修改、摧毁或是无视作家的作品,这个事实会让作品在构思阶段就先天不足,后天执行阶段也会变得机械呆板、了无生趣。如果完美作品是由权威机构的武断决定来定义的,那么任谁也不可能产生写出完美作品的冲动。那些从内心深处、从无尽孤独中诞生出来的东西,如何入得了马屁精委员会的法眼?那些成就了文学作品的灵动的要素,在又臭又长的剧本策划会上是决计活不下来的。好莱坞作家按照要求和规定被迫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着自己的作品,形同刮骨,无止无休。这样的作品中,哪里还有什么文字、情感或是情势魔力可言?有些仅存的魔力,凭借另一种更为稀有的魔力,还偶可得见,顽强地活了下来,被搬到了大银幕上,没有怎么被糟蹋。正是因为还有这样罕见的奇迹存在,好莱坞屈指可数的几位好作家才忍住没有自寻短见。

好莱坞没有权利期待这样的奇迹,而且也不配拥有那些让奇迹发生的人。好莱坞关于如何成就好电影的想法非常幼稚无知,就像用侮辱和漠视对待写作天赋一样。耗费上百万美元去包装被优秀作家嗤之以鼻的剧本,这就是好莱坞所谓的“生产价值”。在好莱坞看来,拍摄一部具有回报价值的电影就是找个只会做两个表情的漂亮小妞儿换上18套衣服,或是搞来一个万人迷“男神”,带着一副永远酒醉不醒的样子,加上六招早已过气的表演技巧,体型像保镖,脑子像特种兵。好莱坞满怀爱意精心创作出来的,就是这些影片。真正的好电影恨不得乘其不备,从后面一巴掌拍上去。

3

这其中也有各色各样经济方面的原因。电影是一种了不起的产业,可也是一种注定失败的艺术。技术已经发展到了第三代,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投资,贪得无厌、欲壑难填。每年要拍出500部影片,否则影院就只能关门大吉,无数人饭碗不保,金融机构大厦将倾,银行家们又要准备从办公室窗户一跃而下了。就算能找得到合适的剧本,可是好莱坞连拍出500部影片的十分之一的人才都不具备。纵使如此,他们也得使出浑身解数、万般挣扎地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影片拍完,落得个血管硬化、头发花白的下场,真正的天才也随之渐渐凋萎——开心点儿的工作本可以挽救这些天才的。

这些人拍出来的虽然本质上都是些烂片,但和其他行业标准相比却收入颇丰。他们得到如此丰厚的回报,自然不是因为掌管着运营资本的金融巨头慷慨仁慈。金主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可以让好莱坞俯首帖耳——只要他们不在乎投资打了水漂。他们可以无视合同,一夜之间将某个制片厂的首席执行官拿下,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任何电影明星、制片人和导演——但这是针对个体而言。他们无法摧毁的是好莱坞体系。这个体系也许百无一用、荒诞不经,甚至充满了欺骗,但它就是一切,没有任何冷血的董事会能将其取代——不是没有尝试过,但那些爱出风头的家伙总是赢家,只用钱砸是打不垮他们的。而从长远看来——虽然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永远无法战胜的是天才,甚至是写作的天才。

但我只怕这一天遥遥无期。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好莱坞作家将能真正掌控自己的作品,将会拥有决定作品内容的权利(而不只是简单地拒绝写作,这是他不多的权利之一),或是即将能够决定由制片人选用的作品的价值体现方式。目前也没有任何承诺表明,最为精妙的台词、最为精当的想法、最为精彩的场景不会在导演一声令下之后被篡改或是在后期剪辑中被删除,弃之如敝屣——我这么说有个简单却又至关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管什么电影,从艺术角度来说,其中最棒的部分总是最容易自动被忽略的。

好莱坞无意将作家打造成买票看电影的观众眼中有深度的艺术家,而是使出浑身解数,不让观众发现作家为电影艺术做出的重要贡献。不管是在海报牌上还是在报纸广告里,他的名字都印得比仅仅在片尾列表上出现一下的龙套演员还要小。而当一周近半、要缩小广告篇幅的时候,他的名字又是第一个被拿掉的。不管是口碑相传,还是广播宣传,他的名字总是提得最晚也是最少的。

我参与创作的首部影片得到了奥斯卡提名(不知道这算不算件大事),媒体评论会就在制片厂里举行,可我并没有获邀参加。还有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出自另外一个制片厂,剧本也是我写的,做推广的时候还一字不差地照搬了几句剧本里的台词,但是不管是广播、杂志、海报牌或是报纸广告,我所见所闻之处,从未发现自己的名字——要知道我的所见所闻不可谓不多。这种忽视对我个人倒是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如果你是自己写书的作家,那么好莱坞影片是否署你的名字其实并不重要。但是对那些全副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好莱坞的作家来说,这就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了,而成了精心策划、成功实施的阴谋诡计的一部分:将职业剧作家的地位降低到拍片助理的地步,表面上对作家恭恭敬敬(如果同处一室的话),但其实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且不管作家应得的成就有多么辉煌,都会悄无声息地被扫到一边,给那些可能砸在影星、制片人、导演脑袋上的馅饼腾出位置。

4

如果以上种种所言不虚,那为什么有真本事的作家还继续留在好莱坞工作呢?显而易见的理由并不充分。并没有多少剧作家买得起贝尔艾尔别墅区带泳池的房子,太太穿得起貂皮大衣,身边跟着三个侍从,周身洋溢着疲惫天才自怜自艾的神气。钱在好莱坞能买到的东西少得可怜,无非只能让你获得生活在虚幻世界里的快乐,与很小一撮思想、言谈甚至宴饮无不与电影有关的人为伍,但那些电影多数都是烂片。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则来自瞥见那些名角儿在世界上最龌龊的小馆子里暴饮暴食。

我并不是说好莱坞比世上其他充满铜臭味的社会更加无趣或是放荡不堪:上帝知道这不可能。但为它穷尽一生打磨技艺,只是因为也许可以成就伟大艺术,似乎也不值得。我想事实上那些好莱坞的老伙计们还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所得寥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整日对其笑脸相迎的都是些什么无聊又自大的人,更别提还要和那些下三滥的家伙称兄道弟,所能取得的真正的成就微乎其微,占据生命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垃圾。好莱坞那种肤浅的友谊的确不坏——直到有一天你发现每个人都笑里藏刀。只有和愿意认真对待小说产业的人们共事时,作家孤寂的灵魂才能感受到一点微薄的热量。身处好莱坞会很容易让你忘记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是自己购买日常用品的,而且如果愿意的话,是可以拥有自己的想法的。在好莱坞甚至连支票也不用自己签字——而你自己的想法也无非是你期望制片人或是制片厂总裁喜欢的那些玩意儿。

除此之外,我想也许还有希望,而且希望不止一点。冷酷的旧王朝终将灭亡,独断专行的制片人的地位已经开始动摇,头顶大帽子的导演哪怕在自己的制片厂里也早就被当作笑话看待了,再这样下去,彩色电影也救不了他。衰败的草台班子体系有望退出历史舞台,夸夸其谈的权势人物总会明白,只有作家才能写出剧本,而且只有一身傲骨、独立自强的作家才能写出好剧本,如果还用现在的手段对付他们,就等于要毁掉电影赖以生存的力量。

还有一种希望,一种强烈而美好的希望,那就是好莱坞作家自己——有能力的那些——将会意识到剧本写作不是业余选手或是半吊子作家可以胜任的,因为这些人捅了娄子只会让别人来救火。作家身为匠人的弱点给了有权阶级的自大狂可趁之机,榨干了作家的主动性、想象力和正直精神。倘若好莱坞高薪剧作家中的1/4能够凭借自身能力创作出一部完整有机的剧本以供拍摄,而跟制片厂之间只保留必需的交涉和讨论,保护其在演员阵容上的投资,基本保证不会有人对影片提出诽谤诉讼,监管部门也不会来找麻烦,那么制片人就会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份内工作,整合、调节各方力量,同心协力拍好影片。至于导演——老天啊,帮帮忙,看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只能乖乖照着剧本构想和写出的样子去拍电影,而不是把剧本改头换面,好像他才是会写的那一个。

当然,还是有这样的制片人和导演——虽然数量少得可怜——真心实意地想要迎来这样的改变,而且因为他们确有一身本领,所以并不惧怕这样的改变会对自己的地位产生影响。但是三年过去了,变化寥寥。在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抗争之后,各大制片厂(从今年开始小型制片厂才加入进来)被迫同意按照合理的商业道德标准来对待作家。在这场战斗中,作家与之抗争的其实并不是电影这个产业,而只是其中某些势力元素——其实也是和他们一样的雇员——直到今天,这些人还在抢占全部的荣誉和声望以及绝大部分的酬劳。只要他们还继续以电影创作者的身份鼓吹自己,那么这种情况就还将持续。

这种抗争还在继续,从某种角度来说,永远不会完结,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应当持之以恒。但是目前的局势对作家不利。如果说不存在电影剧本这种艺术形式,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是缺乏可以借鉴的艺术理论和实践作品。并没有专门为剧本文学设立的图书馆,因为剧本属于制片厂,森严壁垒,不得窥见。批评理论也很匮乏,因为没有剧本评论家。倒是有人把对电影进行评论当作消遣,然而多数批评家连电影是怎么拍摄出来、怎么弄到赛璐珞胶片上的都不知道。也并没有剧本教学,因为找不到老师。如果你对电影拍摄一无所知,那么你就无法跟权威机构建议电影该如何拍摄。但如果你知道该怎么拍,那么就只能忙着埋头拍片子了。

制片厂内各个工种之间也没有交集。水平一般的——还有那些好得多的——剧本作家几乎觉察不到自己会给导演带来什么样的技术难题,而且也浑然不知有些问题连最熟练的电影剪辑师也无法解决。剧作家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净是些拍不出来的东西,就算是勉强为之,也只能剪掉。写出来的对白演员念都念不出来,音效也实现不了,情绪和感情的细微变化根本无法通过镜头复制。剧作家理想中的场景必须在楼梯井或是地鼠洞里才能拍得出来,写出来的对话如死水一潭,导演被迫要从九个不同的角度来拍摄才能增加一点动感。

事实上,虽然技术知识博大精深,好莱坞会的那几招却毫无系统可言,制片厂那些新手剧作家自然想学也没有门路。别人告诉他,“要多看电影”——这就像呆呆地望着房子就能学会建筑学一样无望。然后他就被送回自己的小兔棚里,写上几幕小戏,而他的制片人会在给金发美女和酒肉朋友打电话的间隙里告诉他压根儿不应该这么写。制片人也许是对的,场景的确应该改写,至少要写对。但是首先得有人把它们写出来。制片人才不会亲自动手,因为根本写不出来。而且像他这种大忙人,大把捞金还嫌来不及,要是沾上了付费写手的知识分子穷酸气,那简直有失尊严。

我把最好的念想留到最后才说。不管我之前言论如何,好莱坞作家正在慢慢赢回自己的声望。他们中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台前,成了自己权利的主宰者,成为了自己写的剧本的制片人和导演。让我们为他们增添的分量和权力感到高兴,检验艺术成果的眼光也不要极尽苛责。他们干得漂亮(而且中间有些人的确拍出了不错的片子)。作家走向台前已经成为一种趋势,而且通过在镜头前的千锤百炼,已经成为这种文学艺术传统的一部分,被广为接受。真应该普天同庆!

“他只当作家,未免屈才了”——这当是好莱坞能想到的对作家的褒扬里最中听的一句吧。

[1]伯纳特·艾尔弗雷德·瑟夫(BennettAlfredCerf,1898-1971),美国出版商,兰登书屋出版公司创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