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生于1859)是现在实验主义的领袖。他的著作很多,最重要的是The School and Society,1899;Studies in Logical Theory,1903;Influence of Darwin on Philosophy,and other Essays,1910;How We Think,1910;Ethics(With Tufts),1909;Essays in Experimental Logic,1916;Democracy and Education,1916;Creative Intelligence(With others)1917.他做的书都不很容易读,不像詹姆士的书有通俗的能力。但是在思想界里面,杜威的影响实在比詹姆士还大。有许多反对詹姆士的实验主义的哲学家,对于杜威都不能不表敬意。他的教育学说影响更大,所以有人称他做“教师的教师”(The teacher of teachers)。
杜威在哲学史上是一个大革命家。为什么呢?因为他把欧洲近世哲学从休谟(Hume)和康德(Kant)以来的哲学根本问题一齐抹煞,一齐认为没有讨论的价值。一切理性派与经验派的争论,一切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论,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的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杜威说,“智识上的进步有两条道路。有的时候,旧的观念范围扩大了,研究得更精密了,更细腻了,智识因此就增加了。有的时候,人心觉得有些老问题实在不值得讨论了,从前火一般热的意思现在变冷了,从前很关切的现在觉得不关紧要了。在这种时候,智识的进步不在于增添,在于减少;不在分量的增加,在于性质的变换。那些老问题未必就解决了,但是他们可以不用解决了。”(Creative Intelligence,p.3)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讲的“以不了了之”。
杜威说近代哲学的根本大错误就是不曾懂得“经验”(Experience)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切理性派和经验派的争论,唯心唯实的争论,都只是由于不曾懂得什么叫做经验。他说旧派哲学对于“经验”的见解有五种错误:
(1)旧派人说经验完全是知识。其实依现在的眼光看来,经验确是一个活人对于自然的环境和社会的环境所起的一切交涉。
(2)旧说以为经验是心境的,里面全是“主观性”。其实经验只是一个物观的世界,走进人类的行为遭遇里面,受了人类的反动发生种种变迁。
(3)旧说于现状之外只是承认一个过去,以为经验的元素只是记着经过了的事。其实活的经验是试验的,是要变换现有的物事;他的特性在于一种“投影”的作用,伸向那不知道的前途;他的主要性质在于连络未来。
(4)旧式的经验是专向个体的分子的。一切连络的关系都当作从经验外面侵入的,究竟可靠不可靠还不可知。但是我们若把经验当作应付环境和约束环境的事,那么经验里面便含有无数连络,无数贯串的关系。
(5)旧派的人把经验和思想看作绝相反的东西。他们以为一切推理的作用都是跳出经验以外的事。但是我们所谓经验里面含有无数推论。没有一种有意识的经验没有推论的作用。(pp.7-8)
这五种区别,很是重要,因为这就是杜威的哲学革命的根本理由。既不承认经验就是知识,那么三百多年以来把哲学几乎完全变成认识论,便是大错了;那么哲学的性质,范围,方法,都要改变过了。既不承认经验是主观的,反过来既承认经验是人应付环境的事业,那么一切唯心唯实的争论都不成问题了。既不承认经验完全是细碎不连络的分子(如印象,意象,感情之类),反过来既承认连络贯串是经验本分内的事。那么一切经验派和理性派的纷争,连带休谟的怀疑哲学和康德那些支离繁碎的心法范畴,都可以丢在脑背后了。
最要紧的是第三第五两种区别。杜威把经验看作对付未来,预料未来,连络未来的事,又把经验和思想看作一件事。这是极重要的观念。照这种说法,经验是向前的,不是回想的;是推理的,不是完全堆积的;是主动的,不是静止的,也不是被动的;是创造的思想活动,不是细碎的记忆账簿。
杜威受了近世生物进化论的影响最大,所以他的哲学完全带着生物进化学说的意义。他说,“经验就是生活;生活不是在虚空里面的,乃是在一个环境里面的,乃是由于这个环境的”(p.8)。“我们人手里的大问题:是怎样对付外面的变迁才可使这些变迁朝着能于我们将来的精动有益的一个方向走。外境的势力虽然也有帮助我们的地方,但是人的生活决不是笼着手太太平平的坐享环境的供养。人不能不奋斗;不能不利用环境直接供给我们的助力,把来间接造成别种变迁。生活的进行全在能管理环境。生活的活动必须把周围的变迁一一变换过;必须使有害的势力变成无害的势力;必须使无害的势力变成帮助我们的势力。”(p.9)
这就是杜威所说的“经验”。经验不是一本老账簿;经验乃是一个有孕的妇人;经验乃是现在的里面怀着将来的活动。简单一句话,“经验不光是知识,经验乃我对付物,物对付我的法子”(p.37)。知识自然是重要的,因为知识乃是应付将来的工具。因为知识是重要的,所以古人竟把经验完全看作知识的事,还有更荒谬的人竟把知识当作看戏一样,把知识的心当作一个看戏的人对着戏台上穿红的进去穿绿的出来,毫没有关系,完全处于旁观的地位。这就错了。要知道知识所以重要,正因为他是一种应用的工具,是用来推测将来的经验的。人类的经验全是一种“应付的行为”(Responsive behavior)。凡是有意识的应付的行为都有一种特别性质与旁的应付不同;这种特性就是先见和推测的作用。这种先见之明引起选择去取的动作,这便是知识的意义。这种动作的成绩便可拿来评定那种先见的高下。
如此看来,可见思想的重要。杜威常引弥儿的话道,“推论乃是人生一大事。……只有这件事是人的心思无时无刻不做的”。他常说思想能使经验脱离无意识的性欲行为;能使人用已知的事物推测未知的事物;能使人利用现在预料将来;能使人悬想新鲜的目的,繁复丰富的效果;能使经验永远增加意义,扩张范围,开辟新天地。所以杜威一系的人把思想尊为“创造的智慧”(Creative Intelligence)。思想是人类应付环境的唯一工具,是人类创造未来新天地的工具,所以当得起“创造的智慧”这个尊号。
杜威说,“知识乃是一件人的事业,人人都该做的,并不是几个上流人或几个专门哲学家科学家所能独享的美术赏鉴力”(p.64)。从前哲学的大病就是把知识思想当作了一种上等人的美术赏鉴力,与人生行为毫无关系;所以从前的哲学钻来钻去总跳不出“本体”、“现象”、“主观”、“外物”等等不成问题的争论。现在我们受了生物学的教训,就该老实承认经验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人与环境的交互行为,就是思想的作用指挥一切能力,利用环境,征服他,约束他,支配他,使生活的内容外域永远增加,使生活的能力格外自由,使生活的意味格外浓厚。因此,我们就该承认哲学的范围,方法,性质,都该有一场根本的大改革。这种改革,杜威不叫做哲学革命,他说这是“哲学的光复”(A Recovery of Philosophy)。他说,“哲学如果不弄那些‘哲学家的问题’了,如果变成对付‘人的问题’的哲学方法了,那时候便是哲学光复的日子到了”(p.65)。
以上所说是杜威的哲学的根本观念。这些根本观念,总刮起来,是(1)经验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对付人类周围的环境;(2)在这种应付环境的行为之中,思想的作用最为重要;一切有意识的行为都含有思想的作用;思想乃是应付环境的工具;(3)真正的哲学必须抛弃从前种种玩意儿的“哲学家的问题”,必须变成解决“人的问题”的方法。
这个“解决人的问题的哲学方法”又是什么呢?这个不消说得,自然是怎样使人能有那种“创造的智慧”,自然是怎样使人能根据现有的需要,悬想一个新鲜的将来,还要能创造方法工具,好使那个悬想的将来真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