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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学科学与哲学》文明正统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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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西洋人的历史已经走尽头了,世界惟有我们中国人来领导才又开创得新时代。今年花发去年枝,我们就要查查西洋人的与我们的出身根底,看看人类的文明是怎样的起头,怎样的在历史上的雨露风日里花谢又花开过来的。

这话要从新石器时代的始生文明来说起。

距今约一万二千年前,地球上第四冰河时期到了终末,冰雪急速溶解,海面上升了一百公尺,如今南太平洋的群岛,以前原是大陆,洪水袭来时都沉没了。大西洋也有个大陆还更沉没得彻底,几乎不留痕迹。东北亚洲与西北美洲的陆地通路完全陷没成了海峡,澳洲变为孤立于大洋中。

那时节,地球上的人类是四处奔逃,那来不及奔走的,被随同陆地全部沉没了,奔逃得的是也有向澳洲与非洲退避的,也有向北欧退避的。但是也有几群人在西南亚细亚居然渡过洪水,到了今俄属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与伊朗的古都市苏撒,在那一带地域住居下来,开出了新石器文明。他们之中有的就是后来美索波达米亚的苏美人、波斯人、印度的达罗毗荼人的祖先。而地中海几个古文明国人则只是近亲。汉民族与倭民族的祖先也是和苏美人的祖先他们一同渡过洪水,在阿瑙与苏撒地域共同开创新石器文明过来的。所以后来这几个民族在文明的几个根本点上彼此都相同,并非谁受谁的影响,而是同出于一源。

这回的新石器时代才是人类的文明的真正开始,阿瑙与苏撒是后来四天下的文明的星宿海。

前此旧石器人亦经过了三次冰河溶解时的大洪水,每经一次大灾难后,他们都有一个显着的进步,但是始终不脱旧石器。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是无明的。可是等到第四次渡过洪水,这几群人的脑筋却像原子核的一下子点着火了。我们的祖先与他们当时面对着洪水的大灾大难,渡与退避连没有得选择,向来的知识经验到此全然无用,真正的是到了绝地,已经万法俱尽,万念俱灰,此时却忽然如旧小说里写的从泥洹宫里透出本命元神来,又可比刘备的跃马过檀溪,自己亦不知是怎么的一来竟然渡过洪水到得彼岸了。他们是从这里豁然地悟得了一个“无”字,而且悟得了“飞跃”。无是万物的法姿,万法的法海。飞跃是物理学上要到量子论才被发见,也只见现象而不知其故,但我们的祖先与同伴是于渡过洪水时亲身体验了大自然与生命的飞跃,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如此他们就开出新石器时代,发明了轮与杠杆,发明了数学、天文、音乐。那都是悟得了一个“无”字,才能发见物体的圆与动的法姿,抽象的绝对精密的自然数与几何学的点,与不受算法限制的绝对精密的音阶、与日影移动的时间与空间的。时空是什么?现在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都还在议论之不尽,还不如新石器人的晓得时空是大自然的法姿。新石器人是发见了时空。他们发见这些,是把思考的方法亦断绝了。不藉因果的理知而知。

新石器人的智慧是史上人类的最大的智慧,新石器时代的这几件发见,是空前绝后的大发见。后世释迦所说空与色,老子所说无与有,皆不过是叙述新石器人所已悟得的。新石器人是渡过洪水时一齐都悟得了,人皆成了是神性佛性的了,所以孟子说性善。

再说到发见,新石器人乃是发见了数学、物理学、天文与音乐,而后人所做的则只是数学上的发见,与物理学上的,天文学上的音乐上的发见,比起来,前者才是真发见,而后人的则不过是把它来演绎了而已。

新石器人且发见了太阳。

并非农业就能对太阳生出兴趣,以前旧石器人已有农业,且知使用火,然而代表他们的情绪的仍是幽暗的洞穴壁绘。他们如猫狗的对太阳与月亮望也不望。新石器人的太阳是知性的光辉与喜乐,山河大地尽是知性的光明,最大的喜乐是发见万物的法姿时知性的快乐。所以新石器人的是太阳与音乐的世界。

阿瑙与苏撒地域的新石器人原包括有白色人种与黄种,其后分别他迁,或伸展到美索波达米亚,或就在波斯伸展,或有远至印度的就建立了印度河流域的文明,到黄河流域的则建立了汉文明,还有远到日本的建立了倭文明。还有分散到地中海的,也照映了埃及文明与希腊文明。但埃及的与希腊的不能说是本家的分支,所以他们的神话与我们的很有不同。凡是从本家分支出来的几个民族,都对那次的渡过大洪水与开创新石器时代的诸发明有纪念。《易经》

里有利涉大川,既济与未济的话。日本的《古事记》里有天之浮桥,我们的天河鹊桥也是同一出典。巴比伦也有洪水的神话,变形了传在《旧约·创世纪》里。而最记得清楚的是佛经里达罗毗荼人的古语“般若波罗密多”,意译是智慧渡彼岸。

于是纪念新石器时代的开始的,中国有女娲氏炼五色石补天,日本有天之岩户。又为纪念轮的发明,印度有“法轮”、日本有三轮山,中国是《周礼》里把造轮作为一种礼。又如日本神社的祓词,有念诵数字自一至十的古音,这些与印度佛僧的数珠皆是纪念新石器时代数学的发明的。而且彼时的太阳与音乐的世界,到得子孙犹觉如新,《尧典》有“聪明文思,光宅天下”,《易经》乾卦辞有“大明终始”,佛经有“尔时光明遍十方世界”,日本《古事记》是天照大神出岩户,光被万物,诸神一片欢声,天钿女滑稽作舞。

新石器时代与旧石器时代的,是文明与无明之差,新石器时代的才是本格的文明的开始,可是西洋的历史学者不知此,如汤恩比,他即不知这两个时代是不连续的。因为西洋人不知新石器人豁然悟得的“无”字与万物的法姿。

今世纪解读了埃及的古文字与美索波达米亚的古文字,与出土古物,以及印度的地下考古学发掘成绩,顿时把世界文明的古代史照明了。前此学校里教的古代史是上溯到希腊的雅典时代稍前为止,再古,就去参考澳洲与美洲的落后蛮族,以为我们的祖先也是如此的。现在知道不然,我们的祖先虽在新石器时代亦与那些落后蛮族完全不同的。

前几年埃及的与美索波达米亚的历史出土物在日本开展览会,尤其是美索波达米亚的使人惊喜感叹,距今五千年前的乃至七千年前的陶器茶碗,其式样与色彩的感觉竟是现代的。惟比现代人作的更大方自由。二千年前王妃的首饰,亦现代的女子可以用。我去看过两次,有陶砖烧出的神兽大幅壁画,那神兽,麕身、牛尾、马蹄,一只角,与中国传说的麒麟一式无二。还有无数的印,使人恍然于我们中国人的刻印雕图章原来有着世界性的历史渊源。

日本的考古学者研究出了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早期不是奴隶社会,但是文明已经是高度的,并非所谓原始共产社会,这就把今时文化人的历史学常识推翻了。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而且也有过井田制度的雏型。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的奴隶制度是后来才有的。可是自从他们那里有了奴隶制社会,西洋就与东洋分歧了,因为我们这里一直没有发生过奴隶制社会。

我二十五年前在温州着《山河岁月》,说明中国史上没有过所谓古代奴隶社会,理由是,当时的是井田制规定了八口之家,百亩之田,若使用奴隶,则为劳动力过剩,而收获量不足以养活奴隶。

工贾亦授田,同样的受到限制。产业体制里用不进奴隶劳动,纵有家庭奴隶亦不能是奴隶社会的。民国的考证家,说夏禹是一条虫,说井田制是伪传,但井田制是千真万确有过的,而且到周朝末年为止,存在发展过几达三千年之久。

《诗经》里描写种田牧畜建宅,有这样高兴,为希腊的荷马史诗中所无。西洋的是奴隶社会,奴隶主视劳动为下贱,而奴隶又怨恨劳动。中国没有被奴隶社会所污损,皇帝亦亲耕,皇后亦亲蚕。

后世采桑采茶的风景之美,皆为西洋所无。此是一证据。

西洋的是奴隶社会,人若为奴隶所生,他就定了终身了。所以西洋有宿命论。奴隶的婴孩何罪?只可说是出生之前即已是有了罪的了,所以西洋又有原罪说。中国人可是没有宿命论与原罪说。西洋的是奴隶社会,故强调社会组织以便行使统治权力,满肚子的征服与被征服的观念,灵与肉、光与黑暗对立的观念。中国却是不讲社会组织,讲人世要可以逍遥,没有政权那样的用语、没有对立矛盾的观念。凡此皆是因为中国没有过奴隶制社会。

中国的是齐民,所以过年过节、灯市赛会,最是繁华。西洋不能比,因为他们的奴隶无此财力与性情,单靠奴隶主是热闹不起来的。印度的等级制虽然别扭,但也不是奴隶社会,所以僧侣可沿门托钵。你能想象在西洋的奴隶或农奴社会沿门托钵吗?所以西洋的教堂僧侣要靠什一税。

却说美索波达米亚与埃及那边是后来出现了奴隶社会,人性物性都受了损伤,由文明堕入了无明,无明则无常,他们的历史上从此劫毁相寻了。

这也是因为地理的关系。

美索波达米亚那边是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两河流域的土地特别肥沃,但是窄狭,远去即瘠地与沙漠,产业与人口发展到某一程度即要争夺沃地,发生土地私有,遂演成奴隶制了。埃及的尼罗河流域的事情亦与此相类似。中国可是黄河、淮河、汉水、长江流域的土地不像这样特别肥沃,但是广衍,井田制尽管可以推广开去,不用争夺,自黄帝至周末二千年不发生土地私有制,何来奴隶社会?

想起来,也是汉民族的幸运。

美索波达米亚自出现了奴隶社会,文明受到损害,堕落腐败了,遂几次被蛮族入侵,文明受到双重的损害,以后就转入西洋历史了。埃及的情形也与此相仿。

原先创造美索波达米亚文明的是苏美人,与我们汉人的祖先同道从阿瑙、苏撒的新石器文明出身的,后来被蛮族征服了。但那些蛮族,倒是比后来毁灭罗马帝国的北方蛮族程度高。他们虽没有创造文明的经验,但是邻接相处,受文明的熏陶多年,所以一旦入侵,并不作大破坏,竟也建立起了巴比伦王朝与亚述帝国,对于以前的文明多所继承,加以武运的大力,各各辉煌过一时。他们学得来的数学与物理学等还能把来发展,只是不懂得了当初发明数学与物理学等是从无与有的妙悟而来。希腊人的数学与物理学便亦如此。埃及也是被山中牧羊人侵入,情形与美索波达米亚的大同小异。

后来侵入的马其顿人是第二批蛮族,也受有相当文明的熏陶的,所以亚历山大大帝有他的新鲜壮阔,不作大破坏。但马其顿人已不及巴比伦人与希腊人的在学问上有贡献了。第三批蛮族是罗马人。蛮族也是一批一批接近文明圈的,罗马人的知性就更不如马其顿人。而最后一批北欧蛮人,则原是那次洪水时退避到寒冷幽暗的北欧的旧石器人的子孙,几千年来完全不曾接近过文明圈。最后他们接近了罗马帝国,但是从它已没有什么知性的东西可学了,他们把来破坏殆尽,于是进入了欧洲史上的黑暗时期。这最后一批北欧蛮族便是现在大部分西洋人的祖先。

后来欧洲文艺复兴期与十七世纪及二十世纪初期出来许多数学上与物理学上的天才,他们多是古时大巴比伦文化圈内及大希腊文化圈内的人们的子孙。但是他们远比巴比伦人与希腊人更不晓得当初新石器人发明数学与物理学等的由来。所以现在是他们到底把数学与物理学的末梢也都走尽头了。

奴隶社会引起为掠夺的征服,而征服又加重了奴隶社会。罗马帝国的征服体制把古代奴隶社会转到了农奴社会,后来英帝国的征服制又把农奴社会转到了工资奴隶社会,而第二次大战后美国的世界霸权,实力建立在其国家体制的全民雇佣劳动上,是一种比军国主义更坏的产国主义。产国主义已不是奴隶社会,而是其蜕化。

奴隶社会之所以不好,是以物质的权益为一切,不复知凡物尚有其法姿,是谓文明断绝。而至产国主义则是走到了最尽头,举世奔竞于扩大生产,物量淹没了一切,不但文明毁灭,连无明亦要统统毁灭了。

太古是西洋与东洋如十日并出,但从巴比伦以后,世界文明史的正统史已只在我们这边了。而日本与我们则是兄弟之国,凡亚洲国家如印度等,皆是属于世界文明的正统史这一边。文明可以有民族的个性,但不能是异质的,我们的与西洋的乃是文明与无明之别。

中国史上没有奴隶社会,因而亦没有农奴社会。

中国史上从来亦没有过西洋那样的封建社会,西洋的封建农奴社会是地主贵族统治的社会,中国可是没有农奴制,地主与贵族不相兼,贵族有食邑而非地主,地主有土地而无政权,而且地主的土地时而受到政府的均田制一类的限制,又每次民间起兵造反,大家都被洗荡了变得一靶平,假令没有这两种,亦依于中国人的家族观念的遗产制,一分再分,往往不到得第三代就又变为自耕农了。凡此皆与西洋的根本两样。

中国后来井田制虽废止了,亦政治的与产业的性情仍是继承尧舜与夏商周三代的,思想亦仍依于老庄与孔孟,老庄与孔孟的思想的背景乃是井田制的人世。但是又能汉唐以来代代的皆是文明的新姿。

中国史上亦有朝代盛衰与异民族侵入,但中国文明依然不坠,转更变化着前进。近世的事是出来了辛亥革命与对日抗战。而现在是要被弃产国主义体制,重新建立礼乐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