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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的青春渐渐苍老》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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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雯姐看了眼银行卡,立马心领神会。不过她没有拆穿,倒不是顾忌我的尊严,而是在她眼中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她曾用比尔盖茨的名言教育我:在获得一定成就之前,切勿过分强调自尊。对于沈聪无条件帮我一事她不以为然,“感情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欠不欠的。她为爱付出,你接受,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感情不是交易。”我反驳。

“幼稚。”她不屑地笑了,“你情我愿算什么交易。你应该为自己有贵人相助而感到庆幸,努力拼搏日后报答,而不是成天愁眉苦脸当婊子还想立牌坊。”那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讨论感情跟工作的关系,虽然彼此依旧没能说服对方,却达成一个共识——《橙》必须做起来。

这本刊物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在这之上,个人的小分歧都可以暂时抛弃。

“既然钱有了就赶紧去找赠品吧,时间不多了。记得带上个女孩,眼光比较准。”

“沈聪?”我之前想到她,是因为钱是她出的。

“像她这种一瓶香水就能花掉读者一年学费的姑娘,一块五的玩意她估计见都没见过。找林喜薇吧,她比较合适。”见我走神了,她又抬高了声音,“还愣着干吗啊?”

“啊,好。马上去。”

我究竟在迟疑什么?可能我还接受不了,原来并非什么困难都应该接受一番努力和挑战才能越过,原来有时候,只要你内心的某一部分不再坚持,一个看似巨大的障碍就可以轻易地跨过。也是后来我才明白,其实这个世上到处都是这种特权和不公平,当你选择享有的同时,也就注定会被反噬。

下午我约小凉去了星城最大的精品批发市场——北桥。

《橙》的赠品必须轻便小巧,这样才不会在打包时压坏杂志,又必须是读者们喜爱或具有实用性的小物件。我们去了精品文具区,从最常见的水性笔、文具袋、彩色透明胶,再到一些有意思的发夹和小挂坠都采购一些,带回去供大家商讨。若有合适的,再联系厂家大量批发。

走出北桥时,小凉突然停下来:“喂,给你变个魔术吧。”她将原本空无一物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下,立马多出一块巧克力。

“不是吧,你又偷东西了。”我虽这么说,还是开心地接过。

“就拿了一块而已。”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刚下意识地就顺手丢进了口袋,后知后觉才发现的。”

“这个坏习惯你就不能改改吗?”

“你都说是习惯了,哪有那么好改啊。”她别有用意地盯我一眼,“你看沈聪,早把喜欢你当成了习惯,你倒是让她改改啊?”见我不说话,她兀自往前走,“有时候真的非常羡慕她,率真可爱,敢爱敢恨,敢怒敢言。”

“因为她有这个资格,她的生长环境允许她永远活在温室里,允许她善良单纯、单纯、爱憎分明。别人可能为了一栋房子要努力二十年,可她一张嘴就能得到,所以她可以每天都把爱挂在嘴边,为爱而生。”我解释。

“你这样说对她不公平,她是真的很喜欢你!”她突然回过头,提高了声音。

我愣了一下,“所以,你今天是替她来游说我的吗?”

她略微失神地张张嘴,失语了。

彼此便没再说话,决定回公司。偏巧这个时间点出租车交班,我们只好上了公交车,两人就像以前那样,很默契地走到了车尾坐下。没多久,公交车在经过一个地下隧道时堵住了,似乎是前方的路上出现了追尾事故,一堵就是半小时,车上的人们开始焦虑,抱怨声越来越大。

“陈默,我有没有跟你说我的事?”小凉的声音将我的视线牵了回来。

“你是指……”

“你离开南水镇后,我的事情。”

“没有,我想过要问,但后来看你似乎不愿提。”

“倒也不是,主要是找不到好的时机。”她抿嘴笑笑,看向了车窗外,但窗外除了被灯光照得发白的水泥墙什么都没有。

“你走后,没多久我父母就离婚了,是因为我妈有婚外情。爸很愤怒,抢走了我弟的抚养权,而妈顺利改嫁去了苏州,和她的情人结婚了。从此我彻底变成了多余的存在,被丢给了外婆。我从小就被嫌弃惯了,倒没觉得很难过,只是没多久我外公就生了一场病走了,剩下我跟外婆相依为命。虽然学费一直是由我爸负担,但日子还是很拮据,初中毕业后,我没上高中,直接读了一所四年制的文秘专业,就是为了能快点毕业找工作。我不想外婆一把年纪了还要每天去集市卖水果。可生活哪有想的那么简单,我刚毕业时根本没有哪家公司愿意要。后来多亏了沈聪我才能来这家公司上班,我很珍惜这份工作,也非常努力,一点点坐上了副总编。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跟我的能力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因为我和沈聪是好朋友。

“陈默,你还记得以前沈聪送过我一条Eland的纯棉裙子,我没穿结果惹她生气了的事吗?其实我很开心,可那条裙子要700多,对她而言没什么,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两个月的生活费了。我不穿,是因为不想欠她太多。可讽刺的是,后来她不但给我介绍了工作,还提供给我住房,我欠她的越来越多。虽然她一直把我当好朋友从不介意,可我做不到,就算我假装没事内心却依然会过意不去。所以后来,每次她喊我逛街我从不推辞,她想吃什么我都会做给她吃,她要是喜欢哪一双鞋子我绝对不会再开口说自己也喜欢……”

“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她略微无奈地眨了眨眼,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我们都一样,欠她太多了。”

“你的外婆呢?她现在还好吗?”我试着转移话题。

“嗯,还行。这两年我一直想把她接来星城,可她却说住习惯了乡下,其实她是知道我还没房子,不想我太有压力。但我真的很不放心外婆一个人,她都快八十了……”说到这她嘴角浮出笑意,想到了开心事,“跟你讲件好玩的事。我怕外婆一个人寂寞,去年她生日时我送了她一只小松鼠,她非常喜欢,每天都带着它去地里挖花生,还买各种零食给它吃。但没多久松鼠就死了,因为她忘记了松鼠必须吃有水分的瓜果。外婆就找邻居帮忙打电话联系上我,电话里她哭得像个小孩子。结果我没办法,只好骗她,我说外婆你真傻,松鼠本来就只能活两个月啦,外婆这才不哭了。”

我被逗笑了。

“欸,突然好想她。下次有机会带你回南水镇见见她本人吧,她本人更可爱。”她半开玩笑说。

“一言为定。”我点点头。

公交车震动起来,像是在咳嗽,然后它缓缓开动了。隧道里的黄色灯光像胶卷底片一样明明灭灭地亮起来,循序渐进地游过小凉安静的侧脸,而她似乎还沉浸在对外婆的回忆中,嘴角带着喜悦地微微上扬。

那一刻,我很想低头亲吻她。

【二】

经过一系列的商讨后,两期的赠品确定了。一个是可爱的卡通眼罩,考虑到夏季学生多要午睡,眼罩实用,并且跟商家协商后我们还可以在眼罩上印制我们《橙》的橙子LOGO。第二件赠品则是一套做工精美的明信片小木夹,可以用来装饰房间,挂《橙》每期附赠的书签,相信那些把吴彦尊的美照视若珍宝的读者也非常需要。

促销一事得意解决,《橙》这一期的印数也确定了——八万五。

这是个让人兴奋的数字,它离十万只有一步之遥了。半年内,把一本新刊做成十万,可不是哪个团队都能办到的。而我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做到了。

可惜喜悦总是短暂的。

第二天,更大的麻烦出现了。

原本说好制作完《橙》第三期内芯再辞职的Shine突然提前离职了,并把电脑硬盘里所有的资料清空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眼下只剩下一星期不到的出片时间,我们却什么都还没开始。

当我们几个做好受死的觉悟跑去找雯姐时,她冷笑一声,“所以说,陈默你还是太嫩了。放心,《橙》之前的资料我全都备份了,怕的就是这一天。”

“雯姐果然是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啊。”周小野竖起大拇指。

“你闭嘴。”她白了周小野一眼,又望向我,“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新美编。我昨天去找过姚丽华,要求调人,她说公司最近人力资源紧张。”

“最近公司进入淡季,很多美编都闲得请假回家带孩子了,紧张个妹啊!我操她表婶二舅的。”郭爱卿骂起了。

“要不咱们先找外面的美编吧。”Alen提议。

“不行,还记得之前姚丽华联合外面的作者坑我吗?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找可以亲眼盯在旁边看着做的。”我说。

“不错啊,吃一堑长一智。”雯姐赞许地笑了,难得见她夸人,我都有些飘飘然了。她目光凝聚地思考了会儿,“这样吧,陈默,明天你先陪我去趟人才市场。”

第二天,我跟雯姐去了躺人才招聘市场。

事实证明我们对这里抱有希望是错的,大多都是些刚毕业的青涩大学生,合适的人才没见到,奇葩倒是看了不少。比如一身混搭地摊货的非主流青年,连PageMaker排版软件都没听过,开口闭口就是希望月薪八千五险一金齐全还最好有专车接送。我耐着性子问他会什么,他回答:“我会美图秀秀。”

“谢谢你,下一位。”

还有一个姑娘也很雷,刚谈话时满脸羞涩,谦虚得不行,印象还不错。可当我一问她除了专业能力外还有什么特长时,她立马就打了鸡血般蹿起来,扯着嗓子载歌载舞把《Nobody 》给唱完了,中途我多次想打断她并劝去参加《中国好声音》却找不到机会,雯姐端茶杯的手一直在抖,忍耐力差点爆表。

“谢谢你,下一位。”

……

就这样,我们又浪费了一天。周小野开车回去时,副驾驶座上的雯姐都在翻着自己的手机,试图在自己人脉里找到合适的人选。期间也有拨打过几次电话,由于种种原因都没有谈成。最终,她放弃了,略微疲惫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陷入了焦虑。

我知道,事情严重了。

傍晚回公司,大家都没走,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可我没有好消息,只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跟他们解释人才招聘市场根本不是什么人才聚集的地方而是一个菜市场。

“那要怎么办啊?”张可可第一个紧张起来。

Alen 的声音听起来也像要哭了,“就算马上找到人也来不及啦,一般正常流程应该留给美编十天时间,现在一个星期都不到了!怎么办?!咱们好不容易撑到今天,多大的风浪都过来了,难道真要栽在这里吗?好不甘心啊……”

“你丫能别说丧气话么,知不知道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只有周小野还盲目乐观着。

“……不用一星期,五天就行。”

当大家还在寻找这个狂妄的声音来自哪时,任南希霸气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加入你们组。”南希说。

“什么?”郭爱卿叫起来,她大概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要加入你们组。”说着,他坚定而自信地环视了大家一圈,目光最后落向了雯姐,“雯姐,实不相瞒,曾经对你有所成见,但之前签工单那件事我非常感谢你,也从此对你改变了看法。听说你们这缺位美编,所以今天下午我已经提交部门调离申请,相信过两天就能批下来。如果不批也没关系,我就先私下给你们排版,再继续申请,直到人事部门批准为止!”

真的,那一秒我觉得他帅惨了,背后万丈光芒。

雯姐站在人群之中与他安静地对望着,脸上也是始料未及的诧异。最终,她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友善地伸出手,“欢迎。”

“多指教。”南希握住。

“卧槽!什么情况?情节大逆转啊!”郭爱卿第一时间尖叫起来,“我是在做梦吗?天啊,太热血了,太感人了,老娘不行了要晕了,谁来扶扶我……”

“嘿,哥们,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周小野也搂住南希猛亲起来,就差没跟他舌吻了。

大家跟着欢呼了,原本还低迷到像要面临世纪末日,瞬间又变成了狂欢会。南希在大家的簇拥下咧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今晚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抛开所有的压力和顾忌,堂堂正正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看着大家像是KTV里的毕业生那样矫情又热血搂抱在一起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正在经历着极不真实的一幕。我在视线模糊前慌乱地别过头,望向落地窗外星城的繁华夜景。我想,就算有一天残酷的现实终将磨平我们的棱角,凶险的路途定会弄破我们的鞋袜,但至少,此时此刻,我们的眼到之处,仍是天边耀眼的星辰。

光是确定这点,就很好了。

为了庆祝任南希加入《橙》编辑组,雯姐又请大家去公司楼下吃韩国料理。饱餐一顿后仍不尽兴,一番提议下来我们决定再去瓦镇泡温泉,再住上一晚,反正第二天是星期六不上班。瓦镇离星城不远,开车的话一小时就够了。接着问题来了,我们一共七人,周小野一辆车就算挤爆也只够坐五人。

周小野做出了变态的提议,“后车厢还能塞两个。”

“你当是在压缩文件啊。”我笑道。

“我就不去了吧,正好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小凉说。

“那我也不去了。”任南希马上接话,“《橙》出片就剩下一星期了,我今晚开始赶工吧。”

“嘿,是谁夸海口说五天就行的。”周小野阴阳怪气地挤兑道,直到大家走出饭店目送他俩回公司时他还不肯放过,“我说这么晚你俩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要做什么事可千万别在大厅啊,有监控,回头传出艳照门就不好了!”

大家哄笑起来。

“呵呵,你们玩得开心。”南希摸着后脑勺傻笑,他张开手臂护着小凉过马路,远远看去像一个体贴的男朋友。很突然的,我也不怎么想去了,那种扫兴的感觉很微妙。就在我考虑着怎么开口时,一辆奥迪A6停在了我们眼前。

不等车窗摇下来我就猜到是谁了。其实我真的很佩服她,从来不用打电话就可以随时随地找到我的行踪,就好像安装了跟踪仪。后来沈聪告诉我:“这一点也不难,当你满脑子都是一个人时,你总是能轻易知道他在哪。”“如果真这样,那为什么这八年你都没找到我?”当然这句话我吞回去了,我还没这么煞风景。

“喂,你们小两口不用加班了。”郭爱卿第一个喊起来,“咱有车了。”

【三】

抵达瓦镇后,大家选择了一家日式风格的温泉旅馆。

都说泡温泉能去百病,这我不清楚,很惬意倒是真的。我靠在温泉池岸张开双臂,用湿毛巾盖住脸,任由四肢伸展在温水中,舒适得仿佛要融化成一条水草。可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用湿毛巾遮住脸呢?大概是怕自己四仰八叉的丑态被人认出来吧。我胡思乱想着,慢慢地竟睡着了。

我做梦了,是些久远的往事。

我梦到小时候老躺在房间里咳嗽的哥哥,以及透过门缝传出来的父母零散的对话。后来梦跳跃到初中时的南水镇。我、沈聪和小凉一起放学回家,那条路还是跟记忆中的一样悠长,永远美丽的昏黄,像一位安然熟睡的母亲。沈聪哼着歌,是孙燕姿的《天黑黑》。这时我哥出现了。

“陈默,跟我回家。”他说。

“不。”我恐慌地退后一步。

“跟我回家。”他很平静地上前拉我。

我甩开他的手,吼起来,其实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很多年了,“不!我不回去!爸妈根本不喜欢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身体不好,被医院误诊出了肾衰竭,爸妈才生了我。如果不是医生的误诊,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不是这样的。”哥难过地摇头。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早厌透了你们!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我不是你的代替品,我会活得比你们都好……”说完我哭了,哥终于不再上来拉我,他失望地看了我最后一眼,凭空消失了。这时小凉跟沈聪也不见了,我的四肢无法动弹,身体往下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汹涌的海水铺天卷地地盖过来……

温泉水把我呛醒了。

我挣扎着撑起身体,急促地呼吸着。氤氲的白色雾气包围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失落,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原来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忘记了,释然了,可结果,也仅仅是自以为。

泡完温泉后大家在定好的一间大包厢里休息,有人打扑克、有人看电视吃零食。

后来郭爱卿提议玩默契猜字游戏,一个人做动作,另一个人负责猜。通过抽签后我跟小凉分在了一组,沈聪跟周小野一组。南希则跟郭爱卿,Alen则跟张可可。雯姐则理所当然地当了出题人。

那晚非常幸运,我跟小凉几乎每题都猜对了。比如第一题雯姐出的内容是两个字的名词,我立马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周小野。

小凉反应非常快,“你说,周小野……你经常说周小野什么吗?”

我点头。

“宅男?”

“答案正确,二十三秒。”雯姐拿着手机掐秒表,“下一个谁来挑战?”

轮到周小野跟沈聪,这两座菩萨平时互损起来跟讲相声一样顺溜,玩游戏就全然不行了。雯姐出了一个超级简单的“奥迪A6”。周小野比画半天,先是假装玩方向盘,接着又摆出A的姿势,然后举手做出一个6。可沈聪猜的全是什么“电线杆”“飞机”“奥运会”,跑题跑得十万八千里。

接下来是郭爱卿跟任南希,郭爱卿的夸张表演完全成了娱乐节目,每个人都给逗得四仰八叉。郭爱卿没耐心了,急得破口大骂,“你猪脑子啊!没看我刚才指着自己的衣服跟鞋子吗?我这是要告诉你,这是两种不同的颜色!!”

“可是……你后来不停地挺胸是干吗啊?”南希无辜极了。

“两个球啊!答案是双色球!你妹啊,这么简单都猜不出来,弱爆了。”大家更欢乐了,周小野已经在地上打滚了,几个小时前吃的韩国烤肉都要笑吐了。

再次轮到我跟小凉时,她负责比画,我负责猜。这次她朝我挤出了一个对子眼,然后又伸手做出很难闻的样子捏住鼻子,最后盘腿坐下,摆出一副羽化成仙的姿态。

“狐仙!”这次我更快,几乎只花了十秒。

郭爱卿眼睛都掉地上了,“卧槽,简直神一般的默契啊!老娘要裸体投地了!”

我得意地解释:“小凉做出对子眼,让我想起咱们初中时的物理老师,他有狐臭,每到夏天就特别难闻,所以小凉捏住鼻子时我更加确定了。之后她又摆出一副打坐的姿势,结合下答案就出来了。”

“全对。”小凉伸出大拇指。

“别得意,接下来看我的。”周小野不服气。

“不玩了!真没意思,什么破游戏啊!”沈聪突然生气了,转身走了。她的无理取闹来得太突然,一瞬间大家都陷入了尴尬。

“大小姐就这臭脾气,没事咱们继续。”周小野刚说完,楼下便传来了汽车的发动声,大家这才有点担心了。任南希说:“她这不会是要回家吧,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开夜车太危险了。”

“主编,别愣着,还是快去追吧。”张可可说。

“一会儿记得抱着她强吻,女人都吃这套。”郭爱卿瞎起哄。

我看了小凉一眼,她若无其事地跟着笑了,“快去吧。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又是路痴,万一走丢就麻烦了。”

我叹了口气,转身就往楼下跑。

赶到旅馆门口时果然不见沈聪的车了,打她电话也没人接。后来我跟周小野、任南希只好开车去找。瓦镇比想象中的要大,公用设备也不完善,很多马路上的路灯坏了也没人来修理,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在游走,看到这一幕我更担心了。

“但愿她没有一气之下回星城,她那辆奥迪A6,再给我两台发动机也追不上啊。”周小野说。

“她心情不好,应该只是随便散散心吧。”任南希说得很没底气。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对的,那晚我们转遍了大半个瓦镇,还是一无所获。按理说,在这种小镇一辆奥迪A6应该是很扎眼的。

后来我们又去了当地唯一的一家百货商城,心想沈聪可能心情不好去购物了。周小野等在车上,我跟南希下车去里面找人,找了一圈很快放弃了。回去前任南希去商城里的麦当劳打包汉堡,说给大家捎点吃的。

走出麦当劳时他突然对我说:“不过话说回来,陈默,你刚跟小凉真的很有默契,难怪沈聪看了会生气。”

“哪里,纯粹是巧合。”我辩解。

“那个,你……”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别处,“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小凉吧?”

“啊?”我愣了下,虚张声势地笑起来,“哈,怎么可能。我们是老同学而已。”

“也是。”任南希有些羞涩笑了,但似乎又很开心,“沈聪那么好的姑娘,条件也好,如果我是你啊我就知足了。回头你要找到她,好好跟她道个歉吧,她是太在乎你才吃醋的,我们都看出来了。”

“嗯,知道了。”

可最终,我们没能找到沈聪。她就那么消失了。

【四】

当晚回到旅馆时已经凌晨,我很不放心,睡不着,便站在旅馆门外的水泥台阶上等。一直等到了两点多,仍然不见踪影。当我给她的手机发了第十七遍“你快回来吧,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时,雯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她裹着睡袍披头散发地朝我走来,最后坐在了我旁边。她手里端着一碗鱼丸,应该是旅馆夜间供应的夜宵,她很香甜地吃着,又将剩下的两颗递到我面前,我摇摇头。

“还没回来吗?”她问。

“嗯。”

“估计回星城了,等她冷静了再找机会道歉吧。”

“可是,我要道什么歉呢?”我有些无奈。

“明知故问。”

“不,我是真不知道。”

“地球人都看得出来那丫头喜欢你,你刚和小凉那么有默契,换我也生气。”雯姐脸上浮出一个历经沧桑的笑容,“你知道女人最不能容忍什么吗?就是自己喜欢的男人跟自己的好朋友在一起。”

“我不是她男朋友,我跟小凉也没什么。”我叹口气。

“仅仅是表面上没什么而已。”

被她一语击中后,我难堪地沉默了。

“不过你也不用急着做决定,总会有答案的。”她消灭鱼丸后掏出了一根烟,刚想点上却先看了我一眼,“来一根?”我接过,刚抽第一口就呛得咳嗽了。我说过我很少吸烟的,偶尔烦闷时才装模作样地抽几口。

雯姐幸灾乐祸地笑了,她今晚似乎兴致不错,跟我开起了玩笑,“你好歹也是一文艺青年,连根烟都抽不好。”

“高中那会儿,每次看到躲在厕所里抽烟的不良少年,就觉得他们特别酷,可惜就是没学会。”

“抽烟这种事情也要学吗?”雯姐一脸不可思议。

“那你呢?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大学那几年。”雯姐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眼里藏着的故事也被点燃了。

“看上去好像有一段故事,有兴趣说说吗?”我来了兴致。

她愣了下,微微犹豫着,几秒后索性蹲下跟我保持同一水平线,“行,就当给你打发一下时间吧,说不定你还能当成小说素材。”

“洗耳恭听。”

“七岁那年,我爸突然消失了,毫无征兆的。我记得那晚是他生日,妈准备了一桌菜,跟我一起等着爸回家。从六点一直等到十点,爸还是没回来。后来他就再也没回来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自此我妈就被迫从家庭主妇变成了一个内外兼顾的女强人。她以前是幼儿园老师,生下我后便辞职了。我爸离开后她又回到幼儿园,并不择手段地在三年内爬到了副园长。为此我妈得罪了很多人,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后来她就患上了神经衰弱,一个人老是对着空气神神道道。

“十一岁那年夏天,有件事我记得特清楚。那天我在客厅看《魔法少女樱》,妈就在厨房切菜,她依旧在碎碎念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去冰箱拿汽水喝时才发现她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整个案板都被鲜血染红了,可她一点都没察觉,仍旧像个机器般不停地切土豆,对着空气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吓坏了,扯她的衣角,抱住她。我说:‘妈,我是小雯啊。妈,你受伤了,你说句话啊。’过了很久后她才回头看我,目光空洞。那天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小雯啊,长大了可千万别跟你爸那样懦弱。’”

雯姐弹了弹手中的半截烟,烟灰轻轻脱落,快速隐匿在了黑暗中,“懦弱,我清楚记得这两个字。后来我就再没哭过,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能懦弱。再后来我妈辞掉了工作去超市当收银员,还定期去看心理医生,病才慢慢好转。但想到那段日子我还是会害怕,并为自己的害怕感到羞耻。上高中后我就开始打工赚钱,保持品学兼优,大学我年年都拿奖学金。我把自己过得非常累,抽烟就是那时学会的,每次在我感觉快要撑不下去时只要抽上一根烟就觉得还能再熬两个钟头,无论是学习、工作、熬夜,甚至是痛经痛得在地上打滚时,只要抽一根烟我就能撑下去,近乎是心理暗示。”

“以后痛经的时候别抽烟了,太伤身了。”我说。

雯姐微微动容了下,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我,“真奇怪,他以前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谁?前男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她的目光。

“对,大二那年我认识了他,那时的他看上去简直比现在的你还要纯良一百倍。你知道,因为我爸的关系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喜欢任何男人。可遇见他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跟我妈一样蠢。”她自嘲地笑了,嘴角的弧度弯在了骄傲和感伤之间,“有时候我真恨我妈啊,要不是基因作祟,我又怎么可能跟她一样固执。你知道吗?她到现在都还坚信我爸没有抛弃她,相信他有一天会回家。”

雯姐的神态和声音慢慢柔和了,我差点忘了,褪去盛气凌人的外壳后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女人。我想到了周小野在广州的深夜醉酒时的那番话,他说其实雯姐才是最渴望被爱的一个人。因为渴望,所以失望;因为失望,所以坚强。世上的强大,大抵如此。

“陈默,我们能把《橙》做好对不对?”这次她没有看我,而是点上了一根烟。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有些吃惊,对工作如此没自信的雯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像个怯生生的孩子,“我也是最近才突然发现,除了这本杂志,我的生活一无所有了。”

那晚我躺在温泉旅馆单人房的榻榻米上,睡眠一直很浅。因为是传统的日式住房结构,玄关上的木门并不能锁,不过有监控,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凌晨四点,当听到有人轻轻拉开门时我马上惊醒了。很快有人走过来,掀开我的毛毯,小心翼翼地睡在了我旁边。

没多久,一双手轻轻从身后抱住了我。

“你去哪呢?我跟大家找了你一晚,还以为你回星城了。”当我不得不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像孱弱的电台信号。

“哪也没去,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躲在里面大哭了一场,后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沈聪的声音也难得不再欢快,静得像窗外的月光。

接下来又是沉默,彼此的呼吸声像默契的节拍。最终我找个借口起身,起床去倒了一杯水。喝完后我索性去了阳台。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夜空下的瓦镇,突然就想起了南水镇。那个并不大,却装满了回忆的小县城。

记得初二那年,有一次我、沈聪还有小凉三人翘课了,用学生证租了一辆三人自行车,一起骑到了南水镇的郊区。本来是计划去看一片桃花林,经过乡间小道的一段泥泞路时,自行车的轮胎却陷在了里面。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自行车拯救出来,却折腾得满身泥巴。后来三人就放弃了原计划,干脆坐在河边脱掉脏鞋子洗脚。那个有微风中夹杂着青草味的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话。沈聪说她以后要环游世界,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巴黎,第二个要去的地方是北海道。小凉说想开一家奶茶店,最好是那种跟书店结合的。而我说我不知道,我就想离开自己的家,走得越远越好,然后在一个窗外可以看到海的屋子里写小说。

沈聪轻声踱步来到了阳台上,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盘膝坐下,陪我一起欣赏着沉睡之后的瓦镇。我让她去睡,她却摇摇头。

“陈默,我突然好后悔当初转学了。”她说。

“都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后悔。”

“不,你不懂,你知道今天看到你跟小凉那么有默契时我有多嫉妒吗?我刚一直想,如果当初我没转学,我没走,你的整个青春里就都有我,这些默契原本可以是我的。你还记得以前你买给我吃的糖油粑粑吗?后来我回南水镇找你时又去吃过一次,味道跟记忆中的不一样了。那时我就知道,有些事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去了。可是凭什么啊,我原本差点就跟你在一起了,真的,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其实我不傻,后来再见你时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了,至少你看我的眼神跟以前不再一样,我感觉得到。可我只能安慰自己,我说沈聪啊,你不能这么霸道的,凭什么要求人家过了八年还一直喜欢你呀。但是没关系,你还可以重新再来……”她有些语无伦次,很快捂嘴哭起来。但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顺势抱住我,而是转过身,悲伤地把脸埋在了双膝间,“陈默,我恨我喜欢你,真的,我恨死我自己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早就说过,我喜欢你,跟你无关。”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失去了方向。

此时瓦镇的夜彻底睡了,明净深邃的星空像倒挂的海洋,寂寥得让人忧伤。而我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讲公平讲道理讲付出讲回报,可除了爱情,我们永远只能听从自己的心声,可耻、自私,却无法悖逆的心声,无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