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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个人咖啡店》第六章洗衣店与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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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右手臂外侧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左手臂内侧却刺了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两者合并后的意思,大概是具有攻击与防守的黑道魔法吧。

6.1

早上醒来,哥已经躺在床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哥不只要打工存一笔钱好还就学贷款,他还想买一台二手汽车练开。他说老是开朋友的不好意思,而且万一撞坏了什么又要修又要道歉的,还不如买台自己的车来得心安理得。所以周末的哥几乎跟我没交集,想想他也是蛮凄惨。

我走到楼下,妈跟爸正在客厅里做家庭手工。

“小妹,你交男朋友了吼!”爸开玩笑说。

“乱讲。”我打开冰箱,将鲜奶倒在杯子里当早餐。

“你自己开门看看,你男朋友送礼物来了。”妈也笑得很奇怪。“一大早就怪怪的,又不是辛普森家庭还是阿达一族。”我拿着玻璃杯边喝边走到门口,打开。

我那老旧的脚踏车好端端停在家门口。

我蹲下检视,不用说,轮胎也换了新的。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随即想到阿拓,那家伙该不会精力旺盛到帮我将脚踏车修好骑回来吧?十分可疑,尤其昨晚还刻意问我家是哪栋。

问题是,我上锁了耶!

“那个咖啡店的熟客对我们家女儿有意思吼!”爸跟妈说,声音很大。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管不住,乱浪漫的耶。”妈回答爸,真是双簧。

我又好气又好笑,但阿拓帮我将脚踏车骑回来还真省了我不少麻烦。

傍晚阿拓骑机车在NET接我时,我先是谢谢他,然后开始怪他怎么那么无聊。

他的回答很简单,就是他刚开学闲着也是闲着,又有在睡前运动的习惯,于是昨天深夜就将脚踏车牵到认识的车店前,贴上纸条说要换新轮胎,一大早,阿拓就帮我将它骑到我家门口,然后坐公车回住处。

“认识的车店?贴个纸条?”我不信,贴着纸条人家就自动将车修好?

“是啊,我会开脚踏车锁也是他们教的,很简单,你想学可以教你。”

阿拓讲话很耿直很理所当然,但我还是觉得很怪。

十分钟后,阿拓载着我穿过地下道,骑进一条小巷,然后又转进一条小巷中的小巷。,最后停在一间半自助洗衣店外。

我终于知道谁是金刀婶。

“阿拓!来洗衣服还是来吃饭?”

金刀婶的嗓门很大,模样像女子监狱里的典狱长。

“金刀婶!今天星期天!你不会告诉我你不开炉吧!”

阿拓的嗓门跟着大了起来,笑着。

“亏你还记得,口福不小啊你,咦?你旁边的女生是?”

金刀婶露出一口金光闪闪的金牙,好奇地乱摸我的头。

“我朋友,刚刚认识不久,叫思萤。”

阿拓用力拍拍我的肩膀,我感觉到阿拓的内力快将我震散了。

“思念的思,萤火虫的萤。”

我补充,虽然我的灵魂完全傻了。

金刀婶是一间洗衣店的老板娘。

是的,很抱歉你没有听错,我们要去一间洗衣店里吃饭。我简直吓坏了。

“那你跟你女朋友帮我顾一下店,我那死鬼还没回来,真不给老娘面子。”金刀婶接着随口干骂了几句后就一个人走上楼,留下嗡嗡不绝于耳的立体环绕洗衣机响。

“阿拓?”我的表情应该很呆很呆。

“嗯?”阿拓的表情却像刚登陆月球的阿姆斯特朗。我看他是皮在痒。

“在洗衣店?你要请我在洗衣店吃晚饭?”我抓着阿拓的肩膀用力摇着,想把他的脑筋摇回正常人的频道。

我本来以为今天晚上应该可以去斗牛士或庞德罗莎之类的地方吃顿大餐,毕竟再造之恩是多么的珍贵,搞不好还有大饭店的高级料理可以享用,最差最差,至少也要有贵族世家或爸爸饿我饿我饿的达美乐吧?

“不是洗衣店!是金刀婶!”阿拓的表情不只是得意,还笑得跟拿到同花顺的周星驰一样。

“嗯,金刀婶。”我的脸上一定挂满斜线,差点没比出大拇指。

“厨艺新竹无双,二十年前号称香厨美人的金刀婶~~”阿拓大叫,差点没从口袋里掏出同花打不打得过葫芦的同花顺。

6.2

我跟阿拓就在洗衣店里瞎顾了四十分钟的店,老实说,我的脑袋一直被洗衣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搞得晕头转向,但阿拓却开始跟我聊一些外星人的事,坦白说我不是很相信这个世界有外星人,所以我的头只有更晕了。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事吗?我以前有个邻居整天都在说他的身边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外星人走来走去,我一开始当然是不信啦,但他还是像布谷鸟一样说个没完,长得跟麦当劳蛋卷冰淇淋一样的蛋卷星人啦,打扮得跟消防队一样的消防星人啦,喜欢送人生日礼物的西瓜星人啦,眼花缭乱,说得我头都晕了。”阿拓叹口气,但眼神可是很得意,“不过我最后还是信了。”

“你真是善良。”我拍拍阿拓的肩膀,虽然我也很善良,愿意听他瞎扯。

不久后金刀婶口中的死鬼老公回来了,看到我这个新面孔似乎很高兴,爽快地关了店,吆喝着:“一起吃顿晚饭吧!”

“今天就只有我跟我朋友要来吗?”阿拓想阻止金刀婶的老公拉下铁门。

“还有铁头啊,不过铁头有钥匙会自己开门啦!”金刀先生无所谓。

“谁是铁头啊?”我随口问。

“还有哪个铁头?当然是少林寺卡拉OK那个铁头!”金刀先生嘻嘻,我投降。

走到洗衣店二楼,摆设跟一楼的气氛相差很多,着实让我惊异不已。

深色实木地板,两组在墙上投射出鹅黄温暖的卤素灯,一张厚实的椭圆核桃木桌,一幅似乎是小孩子在嬉闹中涂鸦的巨画悬吊在天花板下。

简单的摆设,简单的气氛。

还有最重要的,五个闪闪发亮的银色餐盘盖还有几组摆放整齐的欧式餐具。

“这么讲究?”我啧啧称奇。

“当然讲究,金刀婶一个礼拜就开这么一次炉,其他的时间都是金刀桑胡乱煮的,那东西不能吃的。”阿拓说,帮我拉开椅子,算他还有点绅士风度。

“别等铁头了,我们先开动,哈哈!”金刀桑嘻嘻,拿着汤匙猛敲餐盖。

金刀婶穿着白色的围裙走出厨房,手里拿着一瓶红酒,笑得比弥勒佛还弥勒佛。

“等不及啦?都二十年了,还是一样等不及。”金刀婶风情万种地笑着,还神不知鬼不觉上了眼影。

“你的菜跟你的人一样,二十年的陈年佳肴,风情不减呐——”金刀桑深情款款,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好一对恶死人不偿命的夫妻拍档!

“今天是什么菜!可不能让我的朋友失望啊!”阿拓拍拍手,我勉强露出很期待的表情。

“好小子,老娘的菜什么时候让你失望啦?”金刀婶哼哼哼怪笑,然后一一掀开罩住美食的银色锅盖。

第一道菜,鲜艳夺目,我感觉到我的瞳孔快速缩小的声音。

七种水果依五色的五行位置摆放,剁碎的鸡肉和着马铃薯泥为底。

“五彩缤纷之七果迎鸡宾奇幻大拼盘!”阿拓兴奋地大叫。

金刀婶跟金刀桑的双手在头顶上比了个圈,表示答对。

第二道菜,香气滚滚,我的嗅觉一瞬就被征服,连手指都感到酥麻。

半只鸡被肢解得死有应得,与一只同样死得其所的吴郭鱼依太极图摆放,香气饱满,如海浪般波涛汹涌。

“等等!居然是十香软筋散之铁鸡斗吴郭!”

阿拓啧啧称奇,好像有十年没吃到这道名字怪力乱神的好菜。

第三道菜,浓郁厚实,光用眼睛就能品尝出藏在香浓背后的层层鲜滑诱惑。

我看那菜色是烤羊小排或牛小排淋上绿色的酱汁以及青蔬青果。

“今天真有口福,思萤,你猜猜这道菜的名字?”阿拓邀我一猜,可惜我没有瞎掰的天分。

“我瞧是清海无上师之三羊开泰。”我居然说出自以为搞笑的话。

“很接近了,是爱情青红灯之要青不要红首部曲,羊女的一生。”

金刀桑嘉许我,可惜我很努力思考也想不出这两道菜名为何很接近。

第四道菜,锐气千条,我光用膝盖想也清楚铁定是道武林豪宴必选之菜。

鲜笋森然罗列,白酱行云流水,四季豆与红萝卜依天罡北斗阵护法其中。

“厉害,厉害,真不愧是万水千山纵横之‘笋’人‘笋’己。”

一个光头佬拍手,从楼下踏步走上来。

“你越来越厉害喔!居然不用看也可以闻得出来!”

阿拓看着光头佬,他一定是那叫铁头又拥有金刀家钥匙的神秘男人。

“好说,少林寺武功一法通万法通,全身百穴都通通,鼻子也通通。”

铁头朗声,差点没拈花微笑。他坐在我身边,向我友善一笑。

我也笑笑,真想推荐鼻子好的他给另一个鼻子好的阿不思认识认识、切磋切磋。

依据归纳法则,鼻子奇好的人都是拥有特异功能的奇才,例如铁头、阿不思,还有大名鼎鼎的楚留香,也许我该去熏熏或是蒸蒸我的鼻子,看看大学能不能考好点。

“第五道菜,谁说得出名字,老娘今天晚上不收他的钱!”

金刀婶自己拿起汤匙敲敲锅盖,我们做出拭目以待的表情。

锅盖掀开,是一盆汤。

汤水极为清澈,颜色却带着一抹火红,番茄与鳗身悠闲地交缠在一起。那鳗似乎在微笑,大概很满意有番茄陪葬。

铁头面有难色,不断摇头。阿拓沉吟不决,眼睛时大时小。

这道菜大概很少排到通告。

“我猜猜,番茄与鳗鱼之天人永隔不伦恋?”铁头咬着手指,不伦不类的答案。

“让我试试,应该叫愤怒的番茄之鳗不讲理!”阿拓振振有词,这是我看过他最有主见的表情。

可惜我看不出番茄到底是哪里愤怒了。

“依我看,鳗身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也不甘示弱。

“答对了!就是鳗身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啊!”金刀婶尖叫,金刀桑拍手叫好。

我却吓呆了,这一定是灵异事件!

“大家开动吧!今天晚上的心情实在是太好了!”在金刀婶爽朗的笑声中,我们愉快地动手用餐,我更因为答对了天花乱坠的菜名而兴奋不已。

“对了,金刀婶,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棒的菜啊?简直跟大厨师没两样。”我用叉子戳了一大坨鸡肉沙拉到盘子里,开心地说。

今天晚上到洗衣店吃饭,真是件很奇妙的事哩。

“大厨师?金刀婶比大厨师还要厉害多啦!光是从菜名就知一个人创意的深浅,当厨师是很讲究灵感的!”阿拓义务讲解,帮我倒了点未成年少女不宜的开胃红酒。

“这是真的,我老婆是最棒的,要不是她嫁给了我这开洗衣店的,现在不知道在哪一间五星级饭店当大厨咧!我们要吃这一顿饭,可得花上万把块不止!”金刀桑含情脉脉地看着一旁的金刀婶,开始说着恶心的往事。

6.3

原来金刀婶二十多年前可是新竹美食界响叮当的人物,手艺无双,容貌也号称无双,在知名的大饭店里当厨师,饭店还打算出资送她去日本进修学料理。

但金刀桑,原本是个送瓦斯的临时工,每星期总要跑三次饭店厨房,早爱慕她已久,却苦苦没有表达的机会。

有一天,金刀桑又送了瓦斯桶到饭店厨房,看见她剁菜忙不过来,一回想,好像她常常因为剁菜花了不少辛苦时间。于是金刀桑回去后,邮购了把金门出产的绝世好刀苦练飞快剁菜的技巧,等待大显身手的关键时刻。

天可怜见,终叫金刀桑等到了这天,她在厨房忙得焦头烂额,于是他义无反顾将肩上的瓦斯桶放下,亮出家伙在厨房里快刀斩乱麻、秋风扫落叶,什么菜都给他摆平了。

“我的名字,为了你,从今天起叫金刀。”

“金刀?好杀气的名字。”

“是的,为了你,我再多一点杀气也甘之如饴。”

“刀,吃过我做的菜吗?”

“我穷,吃不起,但总有一天我会存够钱,等我。”

“不必等,我去你家做给你吃。”

从那天起,她的名字就叫金刀婶。

她挥别大饭店,走进一名瓦斯工人的小厨房,几年后,瓦斯工人开了间洗衣店,她则升格当了老板娘,还有两个孩子的妈。

真够浪漫,真够扯。

“其实我受够了大饭店的油烟,哎,你们都不知道每天要煮菜的痛苦,一点都不享受做菜的乐趣,呛都呛死了,人老得多快!青春比什么都重要喔——”金刀婶慢条斯理地为吴郭鱼挑刺,说,“更重要的是,那些付钱请我做菜的人总以为他们的回报就是钱,却不肯让老娘自己取名字。妈啦!老娘为什么不可以替自己的儿子女儿取名字?没道理嘛!就这么跳槽到这死鬼的厨房来啦!”

“嘻嘻,所以我都让我的亲亲老婆取菜名,然后再一个一个背起来。”金刀桑怪里怪气地笑着。

我也哈哈大笑,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金刀婶喜欢料理美食,又怕油烟,所以一星期只开一次炉,其他的时间不是叫外卖就是由金刀桑随便下个面,而金刀婶的厨艺享名于少数几个饕客兼洗衣客之中,例如铁头。不分贫富贵贱,只要熟客付个三百块基本的食材费,就可以搭上一周一次、在洗衣店楼上秘密举行的豪华飨宴。

“很好吃耶,好吃到我都快流下赞叹的眼泪了。”

我竖起大拇指,然后猛嗑佳肴。

“好吃就多吃点啊!阿拓,帮人家夹菜啊!”

金刀桑用汤匙敲阿拓的头,阿拓赶紧帮我夹一块羊小排。

“这次居然能尝到前所未有的新菜色,真是好口福。”

铁头露出一口菜渣卡得到处都是的牙齿,幸福地笑着。

吃吃喝喝,再配上乱七八糟的谈话,这顿神奇的晚餐大概吃了一个小时半才结束,从聊天中我知道了金刀婶的两个儿子在两年前都到外地念书,一个去高雄餐饮学校接受磨炼,一个则在台大念书,都是令两老相当骄傲的家伙。

我也知道了阿拓为什么知道这里的原因。

“阿拓啊,他是个热心过头的家伙,平常他来洗衣服的时候就会跟我抬杠啦。哎哎,有一天他拿了件羽毛衣来洗,楼下的电视正好坏掉,他看见我在那里乱拍乱搞的,阿拓就说这种小东西交给他行了,果然他把电视抱走后,隔天再抱回来就好啦,就这样熟了起来。”金刀桑说起阿拓时,表情可是称赞到极点。

“阿拓你会修电器喔?”我随口问问。

“不会啊,那是开租书店的两撇修的,他什么都会修,超厉害。”阿拓说,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阿拓你才厉害,有谁会知道一个开漫画店的老板很会修电器?”金刀婶帮阿拓夹了一块鲜笋。

是的,阿拓最厉害,谁会知道洗衣店楼上会有这样的美食?

吃饭的过程里让我最高兴的是,老板娘并没有因为煮了精致丰盛的大餐而订下许多繁文缛节,例如应该先吃什么菜还是红酒应该什么时候喝等,一切都让我们吃得随性自由,愉快得很。

“谢谢你们,今天让我大开眼界,大快朵颐啰。”我笑得跟个白痴一样。

“别这么说,以后欢迎常来啦!我老婆菜都买很多。”金刀桑露出金牙笑道。

“对了,你们等一下要去哪里约会?年轻人现在都直接去汽车旅馆吧?”铁头摸着肚子问道。

“约会?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啦!”我有点摔倒,还汽车旅馆咧,距离我的世界真是太远太远。

“吼铁头你不要乱说,如果阿拓的女朋友跑掉,你以后就别想过来吃!”金刀婶警告胡说道的铁头。

“现在才八点半,思萤你等一下要赶着回家吗?”阿拓赶紧岔开话题。

“没啊,你有想到要干什么吗?”我无所谓,说实在的我神经也蛮大条,只想着好不好玩,没想到男女之间的邀约可能都意味着什么。但坦白说,阿拓那种憨到不行的个性也很难令我将他想太多。

“来!来我家!我唱卡拉OK给你们听!”铁头显得很兴奋,拍拍自己的光脑袋大叫,“然后让阿拓的女朋友见识一下我苦练多年的少林寺铁头功,很恐怖喔!”

我吓了一跳,然后我一点也不想见识少林正宗之铁头卡拉OK的表情被阿拓察觉,于是阿拓清清喉咙,说思萤,等一下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好啊。”我赶紧说好,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最近在上映什么电影。

于是阿拓付了三百块,带着我高高兴兴地挥别神秘的美食洗衣店。

6.4

“去看哪一部电影啊?去国际还是去金像奖?还是去新复珍看二轮的?”我坐在阿拓后面,迎风问道。

“今天比较晚了,改天我们再到电影院看,今天先带你去一个超屌的地方!”阿拓很高兴地说,机车就这么经过国际电影院,钻进一条馊水桶跟垃圾桶堆得到处都是的小巷,然后是几间招牌摇摇欲坠的PUB。

我不禁开始幻想,月黑风高的夜晚,在这么阴森森的小巷里,恐怖的吸血鬼随时都会把垃圾桶掀开跑出来吓人,而鬼鬼祟祟的阿拓说不定是狼人,等一会儿月亮从乌云里露出来他就会开始变身……

“到了。”阿拓将车停在一栋破旧的老公寓楼下,放眼四周只有几只流浪狗在交配,不时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我相信你是好人。”我拍拍阿拓的肩膀鼓励他当个好人,虽然这地方够恐怖了。

“我知道啊。”阿拓听得一头雾水,将机车停好,领着我走到一个开放式的悬空楼梯,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去。

那楼梯生锈斑驳,我每踩一步都觉得自己内力惊人,快要将脚底下的铁板踩穿,真是步步惊魂。

“我们要去哪里?你住这吗?”我从上往下看,哇,大概走到第四楼。

“这里那么棒,我怎么可能住这里?”阿拓说,却从背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插进门锁孔里。

不是他住的地方,他却拿了一把钥匙开门?

门开了,阿拓摸黑将灯打开。我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房间乍看之下跟一般住家没有两样,杂物与日常用品堆得到处都是。但我注意到摆在客厅的沙发很大很宽,我用手一摸,说不上是什么质料,但可以感觉到相当柔软舒服,然而这沙发却也不是一味的松软,里面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填充物,或许是乳胶之类的东西吧,挺有弹性。

“好沙发。”我自然而然就坐下,拍拍真皮表布。

然后我发现这客厅没有任何电视,四个角落却有直立式的环绕音响,怪唬人的。

哥哥有时候会跟朋友借一些音响杂志或电脑杂志回家看,我偶尔也会翻翻,看着那四座直立式音响上的品牌名称立刻发觉是高档中的最高档。

我一抬头,墙壁上装有小型的悬吊式喇叭,正上方更有一台投影机。

但最叫我惊异的是,除了地板,房间的墙上都贴满了可以吸音的泡棉隔音板,这地方的主人一定是大行家,要不就是常在家里开技安演唱会的大嗓门。

“想看什么?虽然这里的DVD当然没有院线电影那么新,不过真是多到不行,看都看不完,来,一起挑一片吧。”阿拓走到一整面排满五花八门DVD跟VCD甚至LD与录影带的影片墙前,专注地检视。

我火速跳了起来,兴冲冲走到阿拓身边一起挑片。

好莱坞电影、欧洲艺术片、东南亚歌舞片、各国恐怖片、百老汇舞台剧、港台片、奇奇怪怪纪录片,甚至是未成年不宜的丹麦爱情动作片等应有尽有,但我发现影片虽然多到泛滥,但排放的方式乱七八糟毫无逻辑可言,要日期没日期,要种类没种类,一时之间我也不晓得想看些什么。

“真不知道要看什么,你出选项我来决定吧。”我说,这里真是个眼花缭乱的宝藏库啊!

“好啊,一,《哈拉猛男秀》;二,《绝命终结站》;三,《卧虎藏龙》;四,《猎杀U-571》。”阿拓抬头看看我。

“听说《绝命终结站》很恐怖,你看过吗?”我问。

“没啊,那就这部吧!”阿拓抽出DVD放进墙角的高级影碟机里。

垂挂式的投影布慢慢下降,阿拓小心翼翼地控制客厅的灯光,调暗。

我一屁股摔在沙发上乐得大叫:“好棒的视听间!可惜就缺饮料!”

阿拓猛拍自己的头,好像里面的电路板给放歪了似的也对,居然忘了,我去看冰箱里有没有喝的吧。”说着就去一旁的厨房开冰箱,投影机正放着片头的预告片。

“阿拓,这里到底是啥地方啊?你朋友的吗?”我接过阿拓递过来的可乐。

“对啊,他是个黑道大哥,一个人住很寂寞的,所以我有时候会过来跟他看电影。他啊,虽然看起来很凶,但谈到电影却是个一百分的影评跟影痴哩。”阿拓打开手中的可乐,说得理所当然。

“乱讲,说真的啦。”我锲而不舍地追问。

“真的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阿拓狐疑地看着我。

“黑道大哥?住这里?你有他的钥匙?”我张大嘴巴。

“他外号叫暴走死神,听说在南北二路都很有名的,年轻时也上过通缉犯的排行榜喔,不过他自己是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个谦虚的人,他说联考反而比较难上榜,他试了两次什么鬼都没考到;想在黑道混出名堂就简单多了,砍几个人就可以屌很久,反而不适合拿来吹牛。”阿拓看着电影开始,一边说,“他说,我叫他暴哥就好了,钥匙也是他给我的啊,而且他觉得一个人看电影蛮无聊,所以有新片他都会问我要不要一起看。”

“暴哥……听起来是个很恐怖的人?”我快昏倒了,说不定沙发底下正躺着一具打包好的尸体也说不定。

“不会啦,他又不是整天砍砍杀杀。而且不砍的时候怎么办?他这种人最寂寞了。”阿拓将鞋子脱掉,盘腿坐在沙发上。“所以他设备越买越高级,他就越发现没有人一起分享实在是很孤独,毕竟现在的社会大家都需要朋友啊。”

正当我想放弃追问的时候,房间的门喀喀打开了。

6.5

一个剃着精悍平头,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站在房门口,抽着烟,漠然地看着我们,然后将烟徒手捻熄。

大约四十岁的男人,眼睛像孤傲的雄鹰,鼻子上的横疤记录着狂暴不驯的青春。

我全身寒毛直竖,鸡皮疙瘩爬了整条手臂。

“你的女人?”男人将烟蒂随手弹向楼梯下,关门。

“不是啦,刚认识的朋友,她人很好。”阿拓指着我,又指着他,说,“她叫思萤,他就是我说的暴哥。”

我赶紧正襟危坐,知书达理地腼腆一笑:“暴哥好。”

暴哥冷淡地挥挥手,脱掉黑色上衣,卷起袖子,露出刺着龙飞凤舞的手臂。

我呼吸快要停止,偏偏暴哥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害我左边的脸瞬间麻痹。

“《绝命终结站》。”阿拓随口提道。

“我知道。”暴哥跷起二郎腿。看来他老人家早看过了。

暴哥坐了五分钟两脚交替了十几次,叹气了二十几次,显得很不耐很不爽。

然后他站了起来,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走出房间下楼。

该不会是忘了带刀子吧?还是这里待会有交易要做?

“暴哥去哪里?他不高兴吗?”我害怕地说,“还是不要看,赶快走为妙?”

“他啊,一定是去买吃的了,他看电影喜欢边嗑东西,他说这样比较享受。”阿拓笑嘻嘻地说,“你别被他的模样吓到了,我看得出来他今天很开心呢。”

“很开心?他这个样子叫作很开心?”我摸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是啊,因为我带了新朋友来!暴哥其实很喜欢热闹,只是大家都以为他是一匹狼。只要跟他混熟了,你也可以看出他真正的样子,说不定你会觉得他很搞笑。”阿拓耸耸肩,看着飞机场上刚刚升空不久的大客机化成一团火球。

但我觉得暴哥的形象跟搞笑两个字实在相差太远,大概是吕秀莲跟董念台之间那种不可思议的距离。

不久,暴哥果真拎着一大袋卤味跟奶茶回来,放在沙发前的小茶几上。同样一言不发,照例喜怒不形于色,只是递给我一双筷子跟插了吸管的热奶茶。

“谢谢。”我冒着被迷昏的危险喝了一口奶茶,又冒着被毒死的危险夹了一块百叶豆腐。

接下来暴哥就像一只沉静的大老虎,任何动作都充满了王者的风范。

我根本无法融入布幔上恐怖的剧情,因为我很在意他每一个动作的细节。

他的右手臂外侧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左手臂内侧却刺了六字大明咒“啼嘛呢叭咪吽”,两者合并后的意思,大概是具有攻击与防守的黑道魔法吧。

暴哥一直换脚跷二郎腿,偶尔跟阿拓说一两句话,但语气都冷冰冰的。

他的手从来没闲着,所以卤味他买了很多很多,还有东山鸭头跟油炸的甜不辣。

影片播放中他从来没开口跟我说句话,这让我快要窒息,虽然他跟我说话我可能会直接心脏爆破。这是我看电影最糟糕的经验了。

就当影片快要进入结尾、男女主角奋力与死神大决战,我竟不自觉打了个哈欠。该死的哈欠!

“精辟。这片的缺点就是后继无力。”

暴哥看着我,冷冷地对我的哈欠发出评论。

我吓坏了,真的是吓坏了。看样子今天晚上没有见血是走不出这个门了。

“看过《绿色奇迹》?”暴哥瞪着我。

“没啊。”我紧张地说,不知道有看过还是没看过才是正确答案。

“下个星期你过来看《绿色奇迹》。”暴哥的邀请近乎命令,我不由自主点头如捣蒜。

影片结束,阿拓将灯光调亮。

暴哥站了起来舒活筋骨,俯看着我跟阿拓。

“今天晚上要不要睡这?我睡客厅。”暴哥的脸孔像钢铁铸造,丝毫没有情感。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串显然是刚刚才买的保险套,丢在小茶几上。

“不要乱啦,我们是好朋友啦。”阿拓露出真拿他没办法的表情,说,“我也差不多要送思萤回去了,你早点睡。如果砍了人不要直接坐在沙发上,很难擦掉。”说着,阿拓跟我也站了起来,走到门边。

“记住,《绿色奇迹》。”暴哥冷酷地看着我,那眼神翻译成中文,多半是我敢不来就死定了。

“《绿色奇迹》,YES!”我竖起大拇指,勉强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6.6

“所以说,你这个星期天还要去那个流氓家里看《绿色奇迹》?”即使是阿不思,她也感到昨晚的事很新奇。

“恐怕是的,要不然我怕被追杀。我跑得很慢,一下子就死了。”我点点头,对于生命这件事,年纪小小的我已懂得好好爱惜。

老板娘跟大胡子听了都大笑,两个人都说有机会一定要请我带他们去那间神奇的洗衣店吃饭,至于恐怖的流氓视听间就免了。

对了,大胡子是今天晚上点了“老板娘特调”的有缘人,是个在台湾“清大”念历史所博士班的中年人,据他自己说,他是在路上收到一张传单,上面写着“等一个人咖啡店:试试惊奇不断的老板娘特调!”所以就无聊跑来了。

“一点都不好笑。”我正经八百地说,虽然我事后会把它当笑话讲,但当时的全身冷战可不是在开玩笑。

“那个阿拓还真有办法,看他平常害羞又缺乏自信的模样,真难想象他也有长袖善舞的一面。不愧是我的前情敌。”阿不思淡淡地评论。

虽然我问过她很多遍,但她就是不肯告诉我她与阿拓当初决胜负的过程,可我又不忍心问一败涂地的阿拓。

“阿拓他没自信归没自信,可是他很真诚,所以他特别能吸引到真诚的人。”我说。这样说起来,我也是个真诚的人?

昨天晚上阿拓载我回家的路上,我强忍着七天后还要去接受心脏强度训练的悲痛,问他怎么会认识暴哥这样的黑道分子。

阿拓的回答依然奇妙。

阿拓打工的时间很不固定,但范围很广,有时候他帮拥有漫画店却又懒惰的两撇顾几天店,有时候他会代替临时有事的同学上家教课,有时候他会帮担任工地监工的铁头赶几天进度,通通都是临时工,赚的不只是生活费,还有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而暴哥,除了酷爱看电影之外,他也是一个非常喜欢看漫画的人。

有天晚上十一点半,漫画店快打烊了,拥有钥匙的阿拓准备关门回家时,暴哥居然淋着大雨走了进来,说要看最新一期的《少年快报》。

“幕之内一步跟泽村的决斗应该揭晓了吧?”暴哥冷酷地拿起《少年快报》,放下十块钱,坐在最大的塑胶皮沙发上。

阿拓注意到暴哥刚刚走进店里的脚步有点踉跄,地上也拖着一道血迹。

原来暴哥刚刚跟仇家在外头砍了一架,双方各有受伤,但暴哥还来不及去医院,决定先看完最热血的漫画连载再说。

“冰敷一下会比较好。”阿拓拿着刚跑出去便利商店买回来的冰块包递给暴哥。

“我是个男人。”暴哥瞪着站在面前的阿拓。

“幕之内一步也是个男人,比你强的男人,但他被岛袋揍扁的时候也是冰敷。”阿拓将冰块包放在暴哥的手里。

男人跟男人之间的沟通大概不需要言语,靠的可是荷尔蒙跟漫画。

后来暴哥出院后又到漫画店看快报,看到阿拓又在顾店就随口邀他去家里看电影,阿拓说好,暴哥自己也吓了一跳,大概没碰过完全不怕他的人吧。

之后阿拓常常去看片,暴哥外表冷淡但内心据阿拓说很亢奋,于是给了他备份的钥匙,还说他随时可以带女朋友去他家体验人生。

“体验人生?”我失笑,我可不是笨蛋。

“那是暴哥自己的脑袋坏掉,刚刚他乱说话,你别介意啊。他除了有砍人的坏习惯之外,其实他算是个好人啦!看漫画的人不会变坏。”阿拓将车子停好,依旧是我家巷口。

昨天晚上,我真连听了两个扯上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