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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的四季》冬 橘之寺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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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是平安夜。过了中午,一我去买晚餐要用的鸡肉,刚回来就听到店里的电话响了。

是黄丰寺住持打来的。

“你喜欢蜜橘吗?”突如其来的发问把我搞糊涂了,不过我还是告诉他我喜欢。

“那你们来我这里采摘蜜橘怎么样?后院的蜜橘正好到收获期了。”

“采摘蜜橘?”

我当然知道黄丰寺的院子里栽种着许多橘子树。两天前去送音响的时候,我还心说这些橘子看起来味道真不错啊。可是……

直觉在提醒我,要当心!

“话说,采摘费要多少钱呢?”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当然是免费的,你们把自己摘的都吃了也没问题,吃不了打包带走也可以。你看,以前给你们添了好多麻烦,这就当回礼了。”

“那个……采摘、品尝、打包带走全都是免费的吗?”

“当然。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啊?不管你摘多少,吃多少,带走多少,一分钱也不用交。你看怎么样?来不来?会来吧?”

我心里的疑虑仍未消除,于是我告诉住持我要和同伴商量一下再做决定,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谁的电话呀?”

华沙沙木从阁楼上下来了。我把住持的话跟他一说,他竟猛地向前探出身子把脸凑近我,结巴着说:“蜜、蜜、蜜,蜜橘采摘?”

“怎么了华沙沙木?你喜欢蜜橘?”

“我超喜欢!”

华沙沙木挺起单薄的胸膛,告诉我他小时候听说爱嫒县的水龙头一拧开出来的都是橘子汁就信以为真,并认真地打算过以后要搬去那里住。

“这我还真不知道。那我们就去一趟?”

于是,我们开始做出行前的准备。我在宣传单的背面写上“今天有急事,暂停营业”,把它贴在了仓库的百叶门上。就在这时,裹着围巾的菜美来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哦,我们去黄丰寺采摘蜜橘。”

“啊?黄丰寺就是日暮先生回收吉他的那个寺吗?”

“是啊。”

“我想找个会弹吉他的人教教我,我自己实在是搞不懂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行吗?”

“行呀。摘完橘子,你还可以问问住持能不能教你弹吉他。”

其实,我心里还藏着一个阴暗的小想法,我想看看住持到底是不是真的会弹吉他。我一直怀疑秋天他强卖给我的那三把吉他会不会是他从哪个垃圾场捡回来的。

我们开车出了主路继续向山里进发,黄丰寺就坐落在那条又长又陡,被我偷偷叫做“鬼之路”的山道尽头。华沙沙木坐在驾驶席,菜美抱着吉他坐在副驾驶席,而我坐在四面透风的后车厢里,都快被大风吹死了。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穿过寺院正门,前院站着的那个身穿僧衣的巨汉朝我们转过头来。

“哦,你们来了。”

“是呀,打扰了。我姓华沙沙木,和日暮君一起开店。听说今天贵寺的蜜橘免费采摘,免费品尝,免费打包,所以我也来了。”

华沙沙木兴高采烈走近前来,伸出修长的手,住持点了下头,也伸出像戴着拳击手套一样的手握住了华沙沙木的手。然后他转身大喊一声:“喂,宗珍,客人来了!”

一个穿着白和服,系着黑腰带,像动画片里的一休一样的小和尚拿着竹扫把从寺院后面跑过来。他的头像灯泡一样光溜,白皙的脸颊冻得粉扑扑的。我被住持逼着来的这几次,总看到他拿着抹布或掸子站在大堂内侧干活儿,我估摸着他是住持的弟子。

“快跟客人打招呼。”

听到住持的话,他笑眯眯地朝我们鞠躬致意。

“我叫立花宗珍。我爸爸承蒙各位关照。”

爸爸——

“啊?难道他是你儿子?”

“对,是我的独生子,怎么了?”

住持有儿子这件事让我大为震惊。此前我也没听说过他是已婚人士。更让我迷惑的是,他这样的父亲,怎么偏能生出如此秀气又纯真的孩子来呢?

我们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宗珍又急忙点头行礼。

“日暮先生和华沙沙木先生,对吧。还请多多关照。”

接着,他又转向旁边的菜美,露出询问似的微笑。

“哦,我叫南见菜美(MINAMI)。”

“MINAMI?”

“菜美。”

“……MINAMI?”

“菜美。”住持突然爆发出猛兽般的笑声。

“小姑娘,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你好像和宗珍年纪差不多吧。”

“我初一。”

“那你比宗珍小一岁,这家伙已经初二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住持慈爱地低头看着儿子。

“那么,这就开始蜜橘采摘吧。我让宗珍准备工具。”

住持使了个眼色,宗珍就朝一个储物间似的小屋跑了过去。住持把我们带到寺院后面。我们嘴里吐着白雾,踏着小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前院,看到了庙堂对面果树丛中星星点点的黄色果实。住持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那片果园比这个寺庙的历史还要悠久,所以后来寺庙才取名为黄丰寺的。

“那个,这些蜜橘真是那种可以吃的橘子吧。”我最后一次确认。

“培育不能吃的橘子干什么用啊!这里的品种全都是甘甜味美的温州蜜橘。最开始这里种的是纪州蜜橘,战后就慢慢替换成温州蜜橘了。还是温州蜜橘更受欢迎啊。”

“把橘子树全都重新种一遍太辛苦了吧。”菜美自言自语道。住持摇摇头,说:“小姑娘,不是重新种一遍,是嫁接。保留树根和树干,把温州蜜橘树的树枝接在纪州蜜橘树的树枝上。你在学校学过这个吧。”

“各位久等了。”

宗珍拿来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三把大剪子和三个装蜜橘用的竹筐。那几个竹筐都呈圆柱形,既宽又深,看来能装不少橘子。不知这东西在哪儿能买到。发宣传单的时候这个应该也很有用。

华沙沙木迅速拿起剪子和蜜橘筐,他贪婪地盯着蜜橘林,鼻息粗重。

“真的摘多少都可以吗?”

“可以啊。”

住持笑着用大手在树干上拍了一下,震得那些压弯了枝头的蜜橘直摇晃。

“你们就把这里当成自家果园吧。把所有橘子全摘了,全吃了也没问题,不过这似乎比较难。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动手都行。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就先失陪了。喂,宗珍,走了。”

“是。”宗珍听话地回答。他向我们行了一礼就跟着住持大步离开了。这两人虽说是父子,但在师徒关系上却不含糊。

“摘哪个好呢?”

华沙沙木先用剪子剪下了手边的一枚果实。他剥开橘子皮,仔细地把白色筋络一根一根去掉,而后剥下一瓣晶莹剔透的橙色果肉放进嘴里。在入口的瞬间,他惊异地睁大双眼,呻吟似的感叹道:“太好吃了!”

“我尝尝。”

“我也要尝。”

黄丰寺的蜜橘果然是极品。三个人比赛似的吃了一瓣又一瓣,眨眼间这只甘甜多汁的橘子就被瓜分光了。我们二话没说,马上各自拿起剪子开始采摘。我们在蜜橘园中转来转去,尽可能寻找较大的果实收入囊中,偶尔还吃一两个,吃的时候嘴里也不忘赞美住持的好意与慷慨。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蜜橘筐都装得满满当当,我们的肚子也填饱了。这时,住持回来了。

“啊啊啊!”

住持一声惊呼。他庞大的上半身后仰,无言地看看我们的筐又看看周围的果树。

“……怎么了?”

“这下可坏了。”住持嘟囔道。他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啊?”我、我……住持嘴唇颤抖着。终于,他沉痛地说道:“我必须得向各位收取费用了。”

空气凝固了。在这凝重的氛围中,住持说他确实说过我们想摘多少都可以,把摘的全部吃掉,或者打包带走全都没问题。但是——

“我说的只局限于这里长的蜜橘。”

住持一掌击在旁边的橘子树上。那是一开始住持把果实拍得直摇晃的那棵树。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这不是骗小孩儿嘛!太卑鄙了!作为一个佛门中人,不,作为一个人,这种行为都是不可原谅的。我眼瞪着住持,心里在呐喊。之前我不知被你害过多少次,但是两天前,你用两万两千日元买了那个音响,用好茶招待我,对我露出温柔微笑的时候,我还是相信了你。你怎么可以如此无情地践踏我的心呢!这一次我必须要大声坚定地告诉你,你做错了,作为一个人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如果住持没有长着山地大猩猩一样结实的手足,没有长着岩石般冷硬的面孔的话,我肯定会讲出这番话的。然而,事实上我只敢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了一句:

“那个,费用是多少?”

“两万两千日元。”住持回答。

拼图的碎片瞬间归位,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画上早就盘算着白得一台音响,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住持露出了恶魔般的狞笑。

“这也太……太卑鄙了吧。”

华沙沙木咬牙切齿地嘟囔:“卑鄙?”

本以为住持多少会有点儿心虚,没想到他反而笑了,而且还露出一副“说得好”的表情,然后他说了一句谜一样的话。

“到底是谁卑鄙啊?”

什么意思?

住持笑而不语,在吊足我们的胃口之后,又狠狠给了我们致命一击。

“把差不多白得的东西高价卖给别人的到底是谁呀?”

华沙沙木猛地转身看向我。

“日暮君,你居然把这个都说了?!”

我只能沉默地点点头。两天前,我满怀戒备地来到这里,而住持的态度却出乎意料的和蔼,结果我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这件事我想赖也赖不掉。

住持沉默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勾动着手指仿佛在催促我赶快给钱。走投无路的我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后背冷汗直流。

“今天……我没带钱包。”

我拼死挤出一句谎言,其实,钱包正好好地在卡车里放着呢。住持咂咂嘴,正想开口——

“啊,下雪了。”菜美突然大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阴暗下来的天空中飘下了片片雪花,一片、两片、三片……就在我们向上看的时候,雪逐渐大了起来,地面、蜜橘树和我们的肩头都披上了一层微微的白色。

“糟了,还晾着衣服呢。喂,宗珍!”

住持朝寺庙方面喊了一声,但是没人回应。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住持喘着粗气,转过身,临走前还不忘挑高一边眉毛瞥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警告我们“敢跑就试试”。

住持走了,只有我们几个被留在了雪中的蜜橘园里。

“华沙沙木……怎么办啊?”

他紧紧抿着嘴唇陷入了沉默,看都不看我一眼。

而菜美倒是一反常态的安静。要是平常的话,遇上这种事她肯定会立刻丢给我一句:“日暮先生你真是没有生意头脑啊!”而且最后那个“啊”还要夸张地延长几秒。今天她却什么都没说,我想她肯定是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就是我们以差不多白送的价格从她家买到音响的那天。

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渐渐把大地染成一片白色。我们飞速躲到了蜜橘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