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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像斗鸡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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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英曼和维西经过一棵新锯倒的山胡桃树,粗大的树干与路平行躺在地上。在它旁边放着一把长长的横割锯,锯片涂着油,没有一点锈。密密的锯齿才打磨过不久,闪闪发亮。

——看那儿,维西说,一把没人要的锯,我能卖个好价钱的。

他走过去拾起那把锯。英曼说:伐木的人刚去吃饭了,他们很快就要回来把这棵树锯断破开的。

—一那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路边有把锯,被我发现了。

维西把锯捡起来,搭在肩上继续赶路。每走一步,两端的木柄都上下抖动,又宽又长的锯片发出嗡嗡铮铮声,像一只单簧口琴。

——我会把锯卖给我们遇见的第一个人。维西说。

——你似乎对别人的财产特别随便,我倒想知道,你在布道的时候怎么用经义为此开脱?英曼说。

——你搞错了,在财产的问题上,上帝没那么严格。他根本不把财产放在眼里,而且处处都表现出这一偏见,从降天火与发洪水这些事上尤其看得出来。你见过上帝用财产实施惩恶扬善的正义吗?

——没有,没有能察觉到的那么明显。

——完全正确。我要说的就是,只能说,一个人如果打算遵照经义的教导来生活,就不能太关注一把锯是谁的这种小事。这样的琐事会干扰远大的目标。

——远大的目标?英曼说着看了看牧师结满痂的头顶,眼睛下面被那个威猛的妓女割出的细细的刀疤,还有在迪普河边被英曼用手枪打出的伤痕。你这人,身上被人教训得到处是伤,嘴里却说着远大目标,他说,看来每一次挨打都很应该。

——我不是说我不需要挨打,维西说,许多比我好的人还被打得更惨呢,但我也不准备再轻易地让人打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自卫问题。他说:把你那只大手枪给我瞧瞧。

——不!英曼说。

——来嘛,又看不坏。

——不行。

——我想的是,它正合适做一位枪手的武器。

——太大太重了,英曼说,你需要的是一把海军手枪:一支科尔特或一支斯塔尔,重量轻,拔抢快。

——我想至少你该把我的枪还给我。

——我计划到我们分开的时候再给你。英曼说。

——我们说不上什么时候会突然分开,维西说,那我不是连武器都没有了。

——那样世界可就清静了。

他们说话间走到一棵斜伸到路上的皂荚树下,由于没更好的东西可吃,他们只好将就着从树上摘下焦黄干巴的豆荚,装满了口袋。他们继续赶路,用拇指的指甲将豆荚剖开,用牙齿刮着吃豆子之间甜甜的白色棉花状物质。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前边坡底下站着一个人,似乎在对着眼前的图景沉思,其中最显眼的一物,是一头巨大的黑色公牛,倒毙在一条小溪里。那人见他们走过,便喊他们,问两位老兄可否从路上下来,帮他一把。英曼爬下坡去,维西把锯在路边放好,也跟了下来。

他们站在那人旁边,看着肿胀的公牛,小溪流水拍打着它的肚皮,牛的嘴巴和屁股上落满了黑压压的苍蝇。他们都环抱双臂眼睛向下,一副工人面对着让他们头疼的工作的姿态。

那人并不真的很老,但也为时不远了。他的身子很厚,圆滚滚的,从猿到马的绝大多数雄性哺乳动物在成年后期都会变成这样。他戴着一顶样式古老的黑色羊毛帽子,帽顶呈圆锥形。虽然天气并不很冷,他还是用麻绳将宽宽的帽檐拉到耳朵上,看起来就像戴着顶女帽。又粗又密的连鬓胡子一直长到下颌上,乌黑的眼睛从帽檐的阴影中向外窥视,厚厚的眼皮半开半合,像一只猛禽。他的嘴小而圆,让英曼想起战争初期在海边作战的那段不长的日子里,见过的一条生着长吻的巨鱼的呼吸孔。

旁边的一棵树上斜靠着一支容弹量为十高奇的单筒猎枪。枪管被锯短了,看来是想获得一个较宽的散射面,但有些过短,已经超出了正常和实用的程度。用来锯枪的工具想必也很拙劣,切口参差不齐,还是斜的。

——你打算怎么把它弄出来?维西问。

那人在回答前思索了片刻,拇指与食指捏在一起,伸进裤子,去摸索某个正在骚挠他腹股沟的小生物。他把手指拿出来,举到跟前,似乎用又黄又厚的指甲啪的掐死了什么东西。他的手很大,手上的皮肤已经角化,结满了白色的皮屑。

他说,这头公牛几天前走丢了,不知是怎么死的;这条小溪最他的水源,本来没有味道,这两天突然出现了一股强烈的恶臭,他沿岸查找原因,才发现了死牛;他带着一根绳子,想着大家可以合力把牛从水里拉出来。

英曼朝他和维西打量了几眼,又转头看看庞大的公牛。他想,至少得有一群马才能把那牛拉出来。

——我们试试看,他说,但牛实在太大了,最好还是想想其他的办法。

那人没理会英曼的话,他把绳子拴在牛颈上,然后三个人一起用力向外拉。牛尸纹丝不动。

——杠杆,那人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棍子就可以把它撬出来。

——用不着去找,咱们可以自己锯,维西说,我有一把好锯,等咱们干完了你可能想买下来呢。他跑上河岸去取横割锯,乐颠颠地像第一次跟大人一起干活的孩子。

英曼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他在一棵倒地的树上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个人忙活起来。他们劲头十足,可惜用错了地方。他想起军队中的那些工程师和他们的下属,在建造桥梁或其他设施的时候也是这样充满了干劲,与工程的实用价值形成绝大的讽刺。最终的结果是,大量的人力物力被虚耗,只干了一件在英曼看来有不如无的工作。

这时候,维西和那人已经锯好了三根粗大的棍子,转眼他们的就下到齐膝深的水里,摆几块大石头当支点,各持一根木棍协力下压,想把牛翻过来,但牛身只略微颤动了几下。英曼下到水中,三个人一起用力压,这一次牛确实动了。问题在于,即使把杠杆的一头压进水里,也只能让牛身拾起一英尺高。然后他们就会吃不住劲,手一松,那牛就哗啦一声落回水中。

——我知道了,维西说,我们可以先把它撬起来,然后用脚踢石头到下面把它撑住,再换更高的石头当支点把它重新撬起来,然后在下面添更多的石头撑着。这样一步步地,就能把它翻个个儿。

英曼目测了一下从牛到岸边的距离。

——即使让它翻个身,它还是会在水里。他说。

——那就翻两次。维西说。

——那倒是会让它上岸,英曼说,但它仍然会烂掉,把水弄脏。

——那就翻三次,维西说。他已经完全被杠杆的神奇与这件体现男子气概的工程作业迷住了。

英曼可以想见他们几个在此一直待到天黑,把公牛撬起来,用石头垫住,然后再撬起来,没完没了地重复。多少小时赶路与休息的大好时光都得被耽误了。

英曼走到岸边,拿起维西放在地上的锯,回到水中将锯架在牛脖子上。

——来,谁过去拿着另一头?他说。

维西失望极了,但那人抓住另一端的锯柄,没拉几下,他们就把头锯了下来。紧跟着,又锯掉前胸连着两腿,最后才把后肢与肚子锯作两截,大堆的内脏和黑色液体倾泻而出,还喷出一般臭气。维西看着看着,猛然弯腰呕吐起来,一摊皂荚树豆荚里的棉状果肉泛着泡沫向下游漂去。

那人看着维西,嘎嘎笑了起来,好像见了什么特别逗乐的事。胃太娇气。他说。

——他可是位传教士,英曼说,这个活与他的职业差距太大了。

他们干完后,小溪里东一块西一块地布满了牛的残尸。他们尽快将这些腐肉从水中拖出,远远地抛开,但溪水仍然是红的,让英曼想起夏普斯堡的那条小溪。

——要是我,几天内都不会喝这水的。英曼说。

——对,那人说,我想是的。

那人和英曼在上游的清水中将手和手臂洗净。

——来我家吃晚饭吧,那人说,还有个干草棚,睡觉正合适。

——除非你愿意把这锯从我们手上买去。英曼对那人说。

——我开价联邦钞两块钱,或邦联钞五十块。维西说道,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拿着吧,英曼说,不要钱。

那人一手拿起锯片,平衡搭在肩膀上,空着的手提起锯得不成样子的猎枪。英曼和维西跟着他,沿着小溪边的路向前走去。那人似乎因为将饮用水源清理干净,情绪开朗起来,甚至表现得有些诙谐。没走多远,他就停下来,一根手指放到鼻端,对着英曼两人眨了眨跟睛,然后走到一棵大栎树前。树干齐眼高的地方有个树洞,他把胳膊伸进去,摸出一只用瓶塞塞住的棕色酒瓶。

——我还有不少瓶酒藏在附近,以备不时之需。他说。

他们靠着树干坐下,酒瓶在三人中间传来传去。那人说他叫朱尼尔,接着讲起他年轻的时候,在各地周游,靠斗鸡谋生活的故事。他说有一只多米尼加大公鸡特别出众,它活着只为两件事:与别的公鸡斗,与母鸡交配。连着好几个月,不论什么样的对手,都在它面前一败涂地。他说起那些史诗般的战斗以及充满戏剧性的胜利。斗鸡在谷仓中进行,有时候,多米尼加鸡眼看即将败北,它就一下飞到房梁上,待着不动,所有的观众都开始冷嘲热讽,待讥笑声达到最高潮,它就猛然间像铁锤一样直跌下来,砸在对手身上,在地上留下一摊鲜艳的鸡血和鸡毛。

朱尼尔说在他的旅途中,女人们纷纷投怀送抱,其悍猛的劲头不亚于砸向对手的多米尼加鸡。他记忆尤深的是位已婚妇女,她的丈夫邀请朱尼尔在斗鸡的空当到家中小住几日。那女人瞧上了他,一有机会就挨挨蹭蹭地揩他的油。一天,她丈夫出去耕地,她到井边汲水。当她弯腰拿水桶的时候,朱尼尔从后面过来,把她的裙子撩到背上。他说,那女人裙子底下根本没穿内裤,他把她就这么按在井口上……,前后持续的时间大体与她从井里摇上一桶水相当,干完后他就把公鸡在胳膊底下一夹,上路走人了。他想让英曼和维西相信,当年,他经历过许许多多这样美妙的日子。我的艳遇可不少。他说。

维西空腹喝酒,脑子已经晕了。他觉得这件事极妙,等朱尼尔讲完,他欢呼了一声,然后含糊不清地讲了起来,说这才是一个男子汉该过的日子。

——像只斗鸡一样生活,那就是我的目标。他用充满渴望的口吻说。

朱尼尔说漫游的日子确实舒心,他的一切烦恼都是从定居结婚开始。结婚三年后,老婆居然给他生了个黑鬼孩子。更气人的是,她拒绝说出生父的名字,剥夺了朱尼尔正当的复仇权利。他想离婚,但法官不予批准,理由是朱尼尔在娶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荡妇。

她后来又叫自己的两个姐妹到家里同住,她们在淫荡方面与朱尼尔的老婆可算是棋逢对手。其中一个生了一对双胞胎,说不清楚是什么人种,虽然现在已经好几岁了——朱尼尔说不准具体的年龄——可得到的教养和一对野猪也差不多。家里所有人,包括双胞胎的母亲,连名字都懒得给他们取,要单独提他们中的某一个时,就用拇指朝那个孩子一点说:那个小东西!

朱尼尔说,婚姻的经验使他相信,他本应该娶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然后按照适合自己的要求把她养大。他说,多少次,他彻夜不眠,想着自己每一刻都将活在痛苦之中,不死不休。唯一的出路,就是在睡觉的时候,把她们的喉管全部切断,然后用猎枪轰碎自己的头,或者逃到林子里,直到最终给狗追到树上,像只浣熊一样被人用枪打死。

这番话让维西的兴奋劲冷却了些。片刻之后,朱尼尔把酒瓶放回原处,再次扛起锯片,领着他们在路上拐了一两个弯,就看到了他的房子。朱尼尔的家在路下方一片潮湿的洼地中间,占地挺大,板条钉的墙壁,看来是从来没人修葺,一头的墙已经从河石地基上脱落。因此,整栋房子一边高一边矮,似乎正朝地心扎去。

院子里散放着一些金字塔形斗鸡笼,是用忍冬花藤把剥了皮的树枝编在一起做成的。颜色鲜艳的公鸡从笼子的孔隙中向外瞪视,在它们那冷冰冰的眼睛看来,这世界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给它们提供搏斗的机会。烟囱里只冒出淡淡的白烟,而房后某处,却冲天升起一道浓浓的黑烟。

他们从路上下来,刚走进洼地,一只只有三条腿、身上的毛长一块短一块的小猎犬,突然从门廊底下贴地蹿出,无声无息地直向英曼扑来。英曼已经学会对不叫的狗更要留心提防,没等它近身,早一脚踹到它的下巴上。小狗飞了出去,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

英曼看着朱尼尔说:我没别的办法。

——狗咬的不都是贼。维西说。

朱尼尔只是呆呆地瞧着那只狗,什么都没说。

最后,它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回到门廊下面。

——我很高兴它没死。英曼说。

——死没死我都他妈的不在乎。朱尼尔说。

他们来到屋前,进入厨房兼饭厅。朱尼尔马上又从碗厨里拿出一个酒瓶和三只锡杯。屋里的地面斜得厉害,

英曼坐进桌边的一把椅子里,必须双脚用力,牢牢撑住地面,不然就出溜到较低的那面墙上了。英壁见炉边摆着一张床,看来他们家的人连给它垫平都嫌费事,只是调整了一下方向,让床头朝高的一边。

墙上贴着从报纸和书上剪下的图片,有些角度与倾斜的地面平行,另一些则不是与什么对齐,兴许是用水平仪测着贴上去的呢。壁炉里的火不旺,闷烧着。一只铁炉架在炭火上,发出一股烹制腐肉的味道。炉膛非常倾斜,烟不等进入烟囱,就直接贴着边墙往上蹿了。

在这样的房间里,惯常的重心方向已经错位,甚至向杯中倒酒这样的小事也成了难题。英曼第一次倒酒,半点没倒进杯子,全洒到脚面上了。他小心地找好正确的方位与角度,成功的将酒杯注满,喝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放回餐桌上。这时他才留意到,桌面一圈钉满了用桦树枝锯成的横挡,以防盘子和杯子滑到地上。

维西一边呷着酒,一边在屋内坡下坡上地来回踱步,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们可以在低的那头装上杠杆,很快就能把房子抬平。他说。

最近杠杆似乎成了他思想的核心,他好似发现了一件可解决一切烦恼的机器,任何问题,只要在下面安上杠杆,就可将其纠正。

——我想把房子撬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朱尼尔说,但我们已经这样过了太久,早熟门熟路了,要是住到一个没有坡度的地方,反倒别扭呢。

他们又喝了一阵,英曼很快就感觉酒劲上头了,从昨天聊胜于无的晚餐到现在,他只吃了一些豆荚充饥。维西腹中空空,酒意来得更是猛烈。他僵挺着脖子坐在那里,向下瞧着酒杯。

不久,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前门进来。她身材单薄,肩膀和脚踝都很纤细,皮肤是鲜奶油色,细碎的鬓发垂到肩后。英曼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孩子。

——你妈妈在家吗?朱尼尔问。

——在。女孩说。

——她在哪呢?

——在屋后呢,刚刚还在。

维西从酒杯上抬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小姑娘。他对朱尼尔说,咦,白人的孩子比她肤色更深的我也见过,你觉得她有多少黑人血统?八分之一还是更少?

——八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都没有区别。我推一能看出的是她是个黑鬼。朱尼尔说。

维西突然站起来,蹒跚走到床前,倒头就昏睡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英曼问小姑娘。

——卢拉。她说。

——不,不是,朱尼尔转头瞪着孩子道,说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说是卢拉。女孩说。

——那不是,你妈只能想出这种妓女的贱名,名字得我说了算,你的名字是贞贞。

——我看,两个名字都不错。英曼说。

——不,朱尼尔说,我取的名字高明多了,因为能让人想起她母亲是一个荡妇。

他喝干杯中残酒说:跟我来。说罢也不管英曼是否会跟着,就先走了出去,坐进前门廊上的一把摇椅里。英曼走到院子里,仰望着天空。时已近晚,月光暗淡倾斜,一片残月和金星已经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空气清凉干爽,英曼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气味和感觉让他想起,秋天已经到了,时间的车轮又向前滚动了一个刻度。

——丽拉!朱尼尔喊道。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房角后面走出来,走到英曼和朱尼尔正中间,在门廊的台阶上坐下。她膝盖高高屈起,以挑剔的眼神打量着英曼。这是个浅黄色头发、臀部浑圆的女人。穿着一身薄薄的棉布裙子,被水洗得泛白,几乎可以透过裙子蜡色的纤维看到她皮肤的颜色。裙子上曾经印着一行行的小花,但褪色得厉害,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模糊潦草的竖写文字。

她身上所有的线条都是浑圆的,裙子撩起,向后搭在台阶上,大腿的根完全暴露在外。她的眼晴是灰色的,像钓钟柳的花瓣,头发没梳,赤着双足,上面被荆棘划出道道痕迹。她身上透出一种魅惑奇特的气息,以至于英曼竟看着她一只胖乎乎的脚丫,去数那些脏兮兮的脚趾头,看是不是真有五个,以此来保持头脑清醒。朱尼尔从兜里掏出一个玉米心制成的烟袋,烟嘴是陶土的,还拿出一个皱巴巴的装烟丝的大袋子。他在烟袋锅里填满烟丝,往黑漏洞的嘴巴里一塞,然后把装烟丝的口袋,悬在英曼面前让他瞧。

——牛阴囊,他说,人做的口袋怎能与上帝造的相比。这类东西是上帝的一种检验,看我们能否靠他创造的一切过日子,还是要躲避他的全权统治,自作主张,梦想靠我们自己没用的脑子设计出更好的东西。

然后他对那女人说了声:火!

她站起身,裙子一动,门户大开。她从房内拿回一片燃着的玉米穗包叶,弯腰凑到烟袋上去点烟。她的臀部正对着英曼,薄薄的裙子打着褶,挤在两瓣屁股当间的裂缝中,其他地方则紧贴着肌肤,英曼可以看到她臀部两侧紧绷绷的肌肉形成的凹陷,以及上方脊椎与髋骨交界处的那两个小坑。裙底风光在英曼眼前一览无余,如此奇异而陌生,却又不觉非常可恶。

这时,女郎突然身体一颤,发出一声尖叫,如苍鹰爪下惊恐的野兔。英曼只见朱尼尔再次并指如钳,从她胸脯附近移开。

——朱尼尔,去你妈的!她说。

朱尼尔开始抽烟。丽拉坐回到台阶上,一只小臂紧紧按着胸口,过了一会,她把胳膊拿开,只见衣裙的前襟处渗出一小点黑色的血迹。

朱尼尔说:让这些母狗给你弄吃的吧,我得到下面草地去瞧瞧那匹母马。

他站在门廊边上,伸手到裤裆里一掏,一股很粗的尿沿着抛物线向前飘出,浇到一丛雪球花上。他抖了抖身体,系好裤子,走出院子,踏上外面的小道。天色已经昏暗,他把烟袋叼在嘴里,边走边哼着歌,英曼听他唱道:上帝让诺亚克到彩虹,并非说再没有洪水,而是下次要用火来攻。

英曼跟着丽拉转到房子后面。周围是一圈熏房、储藏室、冷藏室、鸡房、玉米仓,中间围成一片类似天井的空地,当中用大块木柴烧着一堆火。火舌蹿动,高到丽拉的头,溅起更高的火心。夜色四合,远处树林的边缘已经涂上了一层阴影。林子这边是一片满是杂草的园子,种着玉米和豆角,豆角已经摘完。近处还有一个栅栏围起来的菜园,尖栅的顶端戳着一些轻飘飘的死乌鸦,腐烂程度不一。黄色的光焰在黑暗中吞吐,在没有刷漆的墙壁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头顶的苍穹却仍是一片银白,没有星星。

——嗨!丽拉喊了一声。

从熏房里出来一对面色苍白的女人,明显是丽拉的姐妹,在长相特征方面非常相似,甚至可能是三胞胎。

然后从冷藏室走出一对黑头发的男孩。他们都聚拢在火堆周围。丽拉说:晚饭做好了吗?

谁都没说话。火堆旁放着一只陶罐,两姐妹中的一个探出一只黄揭色的食指,插到陶罐颈口处的环形提手里,把它拎起来在臂弯上放稳,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下一个人。英曼本以为是难喝的家酿劣酒,谁知竟然与他喝过的任何酒都大不相同,饱含着肥沃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些异样的滋味。应该是用某些树菌和动物腺体提炼配制而成的强劲的药酒,这些东西的药性知道的人估计没有几个。罐子在众人之中轮了几圈。

其中一个女人这时转过身,撩起裙子下摆,弯腰朝火堆撩起后腚。她盯着英曼,蓝眼睛中露出极为快意的光彩,浑圆的乳房垂下来,似乎要把紧身胸衣涨破。英曼想:自己这是闯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淫窝啊。

三姐妹中的另一个站在火旁,一只手蜷起来扣在腹股沟上,她朝玉米地对西望了片刻,然后走进熏房,取回一个木齿的耙子。她在火堆边缘的灰烬中耙出几捆用玉来穗外皮包住的东西,已经给火烤焦了。那对男孩似乎一下来了兴趣,他们在一旁看着,其中一个走到跟前,用呆板无力的声音说:面团兵,兵面团。

除开讲了这一句话,两个小孩一直神情木然。他们眼窝深陷,似乎沿着某种确定的路线,在被火光照亮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脚在地上拖着,一句话不说,像鬼影一样。当英曼对他们说话时,他们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睛都不朝他瞥一下,以示听到了他的声音。英曼心想,或许小男孩刚才说的那句话,已经包含了他们掌握的全部词汇。

几个姐妹动手剥去包在那几大块东西外面的玉米皮,阵阵蒸汽散发到冰凉的夜空之中。原来里面包着的是六条黑面包,每个都捏成人头小人的形状,连下腹的小东西都赫然在目。她们将玉米皮再扔回火堆,火光一亮,转瞬间烧成了灰烬。

——我们早知道你要来。卢拉说。

两姐妹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条面包,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次撕下跟自己拳头大小相仿的一块塞进嘴里,吃完后,又开始沿着被他们在地上踏出的模糊的足迹走了起来。英曼在一旁看着,试图弄清楚他们的路线究竟是什么图案,也许其中隐含着他不应错过的天机。但却看不出眉目,过了一会他只好放弃。

那两个女人拿着剩下的四条面包走回房里。丽拉过来站在英曼旁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你真是个壮汉。

英曼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末了,他把装着钱和勒马特左轮的食囊解下来放到脚前。天差一点就全黑了,他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点黄光,在树木中间游移不定地移动,一忽儿变得模糊朦胧,转眼又成为一个亮晶晶的光点。那光看起来如此奇异,甚至使英曼怀疑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产生的幻觉。

——那是什么?英曼问。

丽拉盯着光点瞧了一会儿说:什么都不是。今晚很小,但有时候它大得跟天上多出一个月亮似的。有这么一回事,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朱尼尔在那边的山上杀了一个人和他的狗,把人和狗的头都用刀切了下来,并排摆在一棵山胡桃树桩上。我们都跑去看,那个人头的脸变得几乎跟黑鬼一样黑,眼神非常古怪。从那以后,有些夜晚山上就会有光飘来飘去。你可以现在就走到那里,保证什么也看不到,但可能有什么东西会靠过来,蹭到你身上,感觉像晒干很久的小牛皮。

——他为什么要杀那个人?英曼问。

——他从来没说过。他脾气很丑,一发火就动手,连自己的妈都给他开枪打死了。按他的说法是因为他妈把围裙裹在身上,被他当成了一只天鹅。

——我没发现这地方有多少天鹅。

——很少。

山上的光亮更炽,转成蓝色,加快速度在林间跳跃,然后突然消失了。

——你觉得那光是什么?英曼问。

——上帝自己在《圣经》里说得明明白白,死人的脑袋里没有一点想法,所有的思想都从脑袋里飞走了。所以不应该是那个被砍头的人。我相信是像人们说的,有时候狗的鬼魂在头上带着灯。但我也可能错了。老人们说,过去的鬼比现在多多了。

丽拉盯着英曼看了半天,手在他的小臂上揉摸着。我相信你这一路都打着杀无赦的黑旗。她说。

——我什么旗都不打。英曼说。

那两姐妹之一来到后门的台阶上招呼他们吃饭。英曼把食囊提到门廊上,丽拉伸手抓着他肩上背包的袋子,从他的两臂上取下来,把背包与食囊放到一起。英曼低头看着,心想这可能是个错误,至于为什么,却再也想不清。

趁丽拉和她的姐妹转身进屋,他提起食囊,从门廊上堆着的一堆木柴的空隙中塞进去,深达胳膊肘。他跟在两个女人后面走了进去,屋子不知何故显得比方才大了许多。她们领着他穿过一个倾斜的过道,两侧的墙壁都是没刷漆的木板,他觉得脚下总像要打滑。在黑暗中,房子给人的感觉犹如一个巨大的兔子洞,分隔成许多错综复杂的小房间,每面墙上都有门,屋子一间套着一间,简直不可思议。英曼和丽拉终于来到了倾斜的主屋,餐具已经在钉着横挡的桌子上摆好。维西在炉角的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桌上放着一盏烟灯,微弱的顶光在墙壁、地板和桌布上流动,像映在溪底石头上的阴影。丽拉让英曼坐在上首,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块格子布的餐巾。从火堆灰烬中拿出的一条面包也用餐巾包了,摆在桌子中间。

两姐妹之一从壁炉端来一个大浅盘,上面摆着一大块肉,浸在油汪汪的肉汁里。英曼看不出是什么肉,猪腿不可能有这么大,牛肉的颜色又会深一些。它是一整个关节。关节两头的骨头上都连着厚厚的肉,白色的筋腱和韧带纵横交织。那女人把盘子放到他面前,用一把炒菜勺翻过来插到底下垫平,勺柄向上撅起。英曼面前只摆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餐刀。他拿起刀子,眼睛看着丽拉。

——我们连一把叉子都没有。她说。

英曼左手抓住骨头,用刀割呀割,但皮肉之间的那层黏膜却始终不为所动,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三个女人现在都聚在桌边看着他。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发情的骚味,犹如潮湿的加莱克斯草发出的味道,甚至掩盖住了那块怪肉的臭味。丽拉挪到英曼身边,小腹柔软的肌肤贴着他的肩膀,她轮流用两只前脚掌支地,在他身上厮磨着,他可以感觉到她两腿中间毛茸茸的地方,透过薄薄的裙子蹲在自己的皮肤上。

——你张的真俊,她说,我敢打赌,女人见了你,都像飞蛾见了灯一样。

姐妹中的另一个盯着英曼说:我希望他抱着我,直到让我叫出声来。

丽拉说:她是我的,你们也就配看他几眼,然后去发你们的清秋大梦吧!

英曼感觉身体疲倦而僵硬,他还在割着那块肉,但胳膊越发沉重。燃烧的灯心向昏暗的房间投射出的光芒似乎非常怪异。英曼想起刚才喝的那罐东西,觉得自己的醉意不大对头。

丽拉把他油腻的左手从骨头上拉过来,伸到自己裙子底下,放到大腿根上,英曼察觉出她没穿内衣。

——出去。她对另外两个姐妹说。她们向门厅走去,其中一个在门口回过头说:你就像牧师讲的,把自己的教堂建筑在鸡巴上。

丽拉用拇指把肉盘子从下面垫着的勺子上推开,掀到桌子高的一头,灰色的肉什洒了出来,流到低的一侧,顺着桌边往下滴。丽拉连挤带蹭,最后面对着英曼坐到桌子上,双腿叉开将他夹在中间,赤着的双脚踏在他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她把裙子向后搂到腰部,身体后仰,用胳膊肘支着桌面,对英曼说:怎么样?像什么?

除了它自己,什么都不像。英曼想道。但他的脑子如同魇住了一般迷茫迟钝,说不出话来。她白白的大腿上还留着他汗津津的手印,再向上,是张开的缝隙,它似乎是那么迷人。

——来吧,她说着将在衣衫从肩膀上抖落,乳房一下掉了出来,淡淡的乳头和乳晕足有品脱杯口那么大。丽拉探身向前,拉过英曼的头,按在自己乳房之间的深谷中。

就在这时,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朱尼尔往屋中一站,一手提着盏烟灯,另一只手拿着猎枪。

——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他说。

英曼靠回到椅子里,看着朱尼尔举抢对准他,尖尖的击锤扳到后面,足有驴子耳朵那么长。短枪管末端参差不齐的枪口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散射面能罩住墙壁的绝大部分。丽拉从桌上滚下来,上下左右拉扯了一通衣裙,基本将身体重新遮严。

死在这个狗屁倒灶的地方可是太冤了。英曼想。

有老半天谁都没说话,朱尼尔蠕动唇吸吮着一颗犬齿,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事情。最后他说:告诉你,基列没有乳香,求神也没用。

英曼坐在桌边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心想:得采取行动,一个正确的行动。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像块石头一样被定在原地。英曼盯着自己搁在桌布上的双手,不着边际地想:它们现在看起来已经像父亲的手了,但不久前还是另一番模样呢。

朱尼尔说:能让我满意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要么咱们安排一次婚礼,要么杀人。没别的选择。

丽拉叫道:太好啦!

——等等!英曼说。

——等等?朱尼尔说,没时间等了。

他转头望了一眼睡在炉边的维西。去把他弄醒!他对丽拉说。

——等等!英曼又说了一次。但除此之外,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脑子根本不听指挥,处于毫无条理的昏乱状态。他心里又打起了问号,真不知在火边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丽拉走过去俯身将维西摇醒。他睁眼便见面前正对着两只乳房,立揭笑盈翻开,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美丽的新世界,直至他瞧见了枪口。

——现在你去把她们也叫出来!朱尼尔说罢,走上前,扬手狠狠给了丽拉一记耳光。她一手捂住红肿起来的脸颊,走出屋去。

——还有东西给你看呢!朱尼尔对英曼说,起来!

英曼站了起来,却觉得脚下虚浮踉跄。朱尼尔用枪指住他,来到房间另一头,抓住维西的衣领将他提溜起来,拉着他慢慢走向英曼这边。维西领子被对方揪住,只能前脚掌着地往前挪,那姿态就像偷偷摸摸要干什么坏事的人。将维西拉到英曼身边后,朱尼尔用枪管捅了一下英曼的屁股说:出去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英曼像走在水中一样,缓慢而艰难地来到前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前面路上的阴影中,有物体在移动,

具体是什么却看不清楚。耳边传来一匹马的喷鼻声,一个男人在咳嗽,马蹄踏在石头上,发出嗒的一声。有人打着火,点亮一盏灯,另一盏灯也亮了起来,然后是又一盏。最后,在一片黄色的打光中,英曼看出面前是一队骑马的民兵,在他们后面,徒步跟着一群被捆住的犯人,一个个垂头丧气,散乱的人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你可不是第一个中了我的圈套的人,朱尼尔对英曼说,每抓到一个逃兵,我能拿到五美元。

其中一位骑手喊道:我们走不走?

但一个钟头以后他们依然没有离开。他们把英曼和维西与其他的犯人绑成一串,统统赶到熏房的墙根处。没有一个犯人说话,他们走到墙边,行动呆滞僵硬,有如一群僵尸。每个人都无力地拖着脚,目光茫然。从士兵到逃亡者再到囚犯,一段时间以来的坎坷遭际已使他们精疲力竭。他们坐在墙根向后一靠,马上就都张着嘴无声无息地睡着了,身体一动不动,连半点抽搐都没有。但英曼和维西却一直坐着没睡,他们隔一会儿就挣动几下被绑住的双手,希望绳子出现松动的迹象。

民兵们烧起一大堆篝火,火焰高到屋檐,几间房子的墙壁上投满了跳动的光影。天上的星星被火光遮蔽,密集的火星却高高地蹿起,消失在黑暗的夜空里。这番景象让英曼觉得,真正的星星们经过聚议,一致决定远远地离开,去照耀一个更为温馨的世界。远处的山坡上,鬼火再次亮起,发出橘色光芒,像颗南瓜一般在林木间闪动。英曼收回视线,篝火前一个个黑色的人影走来走去,一个民兵拿出一把小提琴,拨弄了两下琴弦试试音色,然后拉动琴弓奏起一个单调的曲子。很快就听出来,他只是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同一个简短的旋律,不但适合跳舞,如果拉的时间足够长的话,让人头昏脑涨也不成问题。火光映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上身后仰,捧着各色的罐子和酒精痛饮。然后他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舞,有时可见他们与丽拉或另外某个姐妹结成一对,在光影中做出各种各样活色生香的造型,丑态百出。

——这里跟他妈窑子没什么区别,维西说,就差还没跟人收钱了。

那些暂时没轮到与丽拉或另外两姐妹共舞的人就自己跳。他们一圈圈转着,抖动身体,像抽筋一般地跳着踢踏舞,又扭腰又踢腿,时而低头看着脚面,时而伸头凝望空洞的苍天。间或有人被音乐催动,发出尖厉的号叫,如同突然受了伤。

他们直跳到一干人等都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朱尼尔在这时明显已经喝多了,他执意要给英曼和丽拉举行一次婚礼。

——我一进屋,那个高个儿和丽拉正要干好事呢。我们应该给他们办个婚礼。

——没牧师办不了啊。民兵队长说。

——那个头发给剃了的小个子是。朱尼尔看着维西说。

——他妈的,队长说,他看起来可不太像。

——你愿意当证婚人吗?朱尼尔问。

——只要能让我们尽快走人就成。

他解开英曼和维西身上的绳索,用抢指着,将他们带到火堆旁。三个女人站在那里等着,那一对黑头发的男孩也跟她们站在一起。民兵立在一侧观礼,他们巨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抖动着。

——过去。朱尼尔说。

英曼朝丽拉迈出一步。这时,那个一直盘旋在他脑际可就是抓不住的想法突然清晰起来。他说:她已经结婚了。

——在法律上是,但在我心里和上帝眼里她还没结婚,朱尼尔说,站过来!

英曼无可奈何的站到丽拉身旁。

——哦,太美了。她说。

她头发刚刚梳成一个发髻,垂在颈上,跟戴了发网差不多。脸上涂了粉,但左颊上朱尼尔的巴掌印还清晰可见。她两手抓着一束从玉米地的篱笆边上采来的一枝黄色斑鸠菊,垂在腹前,脚指头喜气洋洋地在地上画着小圈。朱尼尔和维西站在一旁,猎枪抵在英曼的尾椎骨上。

——你解开系在下巴上的绳子,将帽子摘下来放到脚前。

他的头顶稀稀拉拉生着一些干巴巴的头发,看来长在屁股上更为合适。他摆正姿势,枪架在臂弯上,以粗哑的嗓门唱起了祝婚诗。听起来勉强有点歌的样子,调子很低,急促的节奏异常刺耳。歌词的大意,英曼仅能听出是关于死亡之本可避免与生之苦厄。那对小男孩用脚打着拍子,似乎很熟悉并喜爱这歌的旋律。

唱完后,朱尼尔又转入仪式的演说部分,出现频率最多的是命运、死亡与疾病这几个词。英曼望着远处的山坡,鬼火又开始在树木间移动。他真希望那鬼能到这里来,把他带走。

仪式结束后,丽拉将花扔进火中,紧紧抱住英曼,一条大腿插进他的两腿中间。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再见。

一个人走到英曼身后,将一把科尔特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说:想想着,刚刚还是你的新娘,再过一会儿,我要是扣动扳机,她就会笑呵呵地用勺子从地上舀起她丈夫的脑子,用餐巾包起来。

——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英曼说。

他们将英曼和维西重新与其他把人绑在一起,押着他们上路,向东方走去。

他们接连走了几日,英曼排在最后,前面还有十五个人。他们像排成一行的小马驹一样,双手都被绑在一条长绳上。英曼前面就是维西,他吃力地向前走着,低着头,还没从自己的厄运中缓过神来。每当绳子开始移动或停止的时候,他都给带得一个趔趄,被捆住的双手朝前一耸,像是突然想要祈祷。排在前边的人中有的是上了岁数的老头,有的还只是大孩子,所有人的罪名都是开小差,或者是同情北方。绝大多数都是穿着家纺衣服的农民。英曼估计大家的下场都是进监狱,或者给送回战场。有些人每隔一阵就朝着民兵们喊叫,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他们想抓的那类人,完全是无辜的。还有的低声咒骂着,威胁说如果他们的手没被捆住,并且有把斧头的话,一准会把这些民兵从头到裆劈成血淋淋的两大块,再在上面撒泡尿,然后才找路返家。另一些人哭哭啼啼地哀求把他们放了,呼唤着想像中存在于人心的某种善良的力量,为他们解危渡厄。

和人类中的大多数一样,这些囚犯也将从大地上消失,不会留下比一道犁沟更为持久的痕迹。你可以将他们埋葬,用刀在一块栎木板上刻出他们的名字,插进土里,但待刻在木板上的字迹磨灭,他们的一切——他们做过的坏事或善事、他们的懦弱或勇敢、他们的恐惧或希望、他的面容——都会被忘记。难怪他们要弯着腰向前跋涉,似乎背负着早己被遗忘的过去生命的重担。

英曼痛恨被与他人绑在一起,痛恨失去了武器,最为痛恨的则是前进的方向与自己的目标背道而驰。向东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充满痛苦的倒退。一英里又一英里,家园的梦想越来越遥远。当太阳升起,照在他的脸上,他朝太阳啐去,只恨没别的办法发泄怒火。

那一天和接下来的几天里,囚犯们一直向前赶路,彼此间几乎没说过一句话。一天下午,一个家伙为了找点乐子,用枪管把每个人的帽子都打落在地,谁要是弯腰去捡,就会挨上一枪托。他们继续赶路,身后的路上留下了十五顶黑色的帽子,见证着他们曾在此走过。

他们吃不到任何东西,水也只能是在穿过小溪时用一只手舀起来,喝到几口算几口。囚犯中的几个老人尤其因饥饿而变得虚弱,等他们实在精疲力竭,即使用枪管戳也戳不动的时候,民兵们就给他们喝点酷乳,里面泡着玉米的碎渣。待他们恢复神志,就马上继续赶路。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以最惯常的方式落到这一步的:一件倒霉事紧跟着另一件,最后竟陷入这般完全没有料到的绝望境地。英曼经常想着这个问题。现在,除了被释放,他最渴望的就是让朱尼尔鲜血横流。

有些日子民兵们赶着囚犯走一整天,在晚上睡觉;有时候他们白天睡觉,太阳下山的时候起来,赶一夜的路。但多少天下来,周围的景物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直是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密密的松林。单调的景观让英曼觉得仿佛一直行走在幽暗之中,如同一个人在梦中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步履缓慢而怪异,无论如何用力,却总是跑不远。

艰辛的跋涉也同样折磨着他,他感觉虚弱、头晕、饥饿。心脏每一次搏动,脖子上的伤口都随之蹦跳。他觉得伤口可能会裂开,又像在医院一样,吐出东西来。一只望远镜的镜片,一个开塞钻,一小本血淋淋的《诗篇》。

英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向西走出的路程,像一卷毛线一样,一圈圈蹲在脚下回绕松脱,乱成一团。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们停下过夜。囚犯们依然被绑在一起,没有食物,没有水喝。民兵们一如前几晚,根本不管他们怎么睡觉,没给他们毯子,也不给他们点火取暖。精疲力竭的人们在冷冰冰的红土地上互相挤压着,像一群聚堆睡觉的狗。

英曼在书中读到过,一些被关押在城堡中的犯人在砖或石头上越痕记日。这确实是个很有用的法子,因为英曼已开始怀疑自己凭记忆推算的日期是否准确,但他却连块石头都没有。不过,也没必要再记日子了。深夜里,睡得很轻的犯人们被一个家伙叫醒。他举着一盏灯在他们脸上照着,叫他们起来站好。另外六七个家伙枪托触地,稀稀拉拉站在一起,有的抽着烟斗。领头的那人说:我们商量过了,带着你们这群人渣简直就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他们举起步枪。

一个小男孩,也就十二岁出头,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犯人说:你们怎么能这样,难道想在这里把我们全杀死?

有一个人垂下手中的枪,看着领头的人说:我当民兵可不是为了杀老大爷和小孩子的。

领头的对他说:要么开枪,要么就去跟他们待在一起!

英曼看着对面阴暗的松林。这就是我长眠之地的风光了。他心里想。

他们一起开火,大人和孩子纷纷倒下。维西朝前迈步,直到给绳子拉住,他在枪声中喊道:现在放弃这卑鄙的行为还不晚!随后身上就被打出好几个洞。

击中英曼的子弹先已经穿过了维西的肩膀,因此冲力大减。它沿着头部一侧的发际线,在头皮与头骨之间穿过,从耳后飞出。他像被一把扁斧劈中,倒在地上,却并未完全丧失知觉。他无法移动,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而且也不想动弹。他能看到世界在身外继续运行,却觉的自己并不是它的一部分。它似乎在对人的理解力进行嘲讽。人们在他周围倒下,死去,仍被绳索连在一起。

放完枪后,他们站在一旁,似乎不清楚下一步该干什么。其中的一人似乎突然发了神经,或者中了什么邪,他唱着《棉眼乔依》,手舞足蹈地蹦来跳去,直到另一个民兵用枪托照他的腰眼给了一下。最后一个人说:还是把他们埋了为好。

这活儿他们干得很是马虎,只在地上挖出一个浅坑,将尸体横七竖八扔到里头,盖上一层浮士,厚度正好适合种土豆。干完后,他们骑上马走了。

英曼脸朝下倒在坑里,头搭在臂弯上,有呼吸的空间。身上压着的土非常薄,如果死在这里的话,原因可能是饥饿,而非窒息。他趴在那里,晕一会儿醒一会儿,神志始终模糊朦胧。泥土的气息向下牵引着他,他找不到可以让自己站起身来的力量。死在这里似乎比活下去更为轻松惬意。

但在天亮前,几只野猪跟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从林子里下来,用长嘴在土里翻着。尸体的胳膊、脚和头接二连三露出地面。很快,英曼就给拱了出来。他睁开凄凉、困惑、戒备的双眼,与一只长着粗大獠牙的公野猪的长脸打了个照面。

——呀!英曼轻喊了一声。

野猪向后退开几步,然后停下来,眨着小眼睛吃惊地看着他。英曼将整个身子从土中挪动出来。他重新产生了挺起身、好好活下去的愿望。等他挣扎着完全站立起来,野猪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又走回来在地里拱着。

英曼仰望无月的星空,发现天空似乎变了样,他竟然找不到一个熟悉的星座。好像星星全被人用棍子搅乱,再没有任何线索可寻,只是一片黑暗中寥落散乱的光点。

头部受伤总是这样,英曼流出的血与伤势根本不成比例,面部全被鲜血糊住,沾满了泥土,看起来犹如一尊赭色的泥塑头像,揭示着早期人类初具轮廓的五官。他摸到头皮上的两个洞口,用手指抠了抠,发现已经被血凝住,感觉有些麻木。他用衬衫下摆在脸上擦了擦,却没有什么效果。之后,他抓着手上的绳子向外拉,全身使力,很快就把维西从土中拽了出来,像从泥潭中钓起一条大鲈鱼。维西的脸上保持着木然而困惑的神情,眼睛张开,泥土沾在上面。

英曼看着他,对他的死并不特别难过,但也不觉得这是正义伸张、恶有恶报的证明。英曼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在他眼中,死亡已经完全成了一种随机的事件,毫无道理可言。他甚至无法计算近来有多少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但毫无疑问,应该数以千计。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有的你就是想上几天也想不出来。他已经习惯于面对死亡、在死人中间走过、睡在他们中间、平静地将自己看成一个将死之人,以至于死亡对于他已不再是一件阴森神秘的事情。他担心自己的心被火焰炙烤太久,可能再也无法做回平民百姓。

英曼四处张望,找到了一块尖利的石头,他坐下来,在石头上磨捆住双手的绳索,直到日出,才将绳子磨断。英曼再次看了看维西,他的一只眼皮垂下来,几乎要完全合上了。英曼想为他尽一番心意,但连挖坑的铁锹都没有,惟一可做的,就是把他脸朝下翻过来。

然后,英曼背对着朝阳,向西走去。整个上午,他一直觉得眩晕,头部的胀痛与心跳同步,脑壳似乎随时会裂成无数碎片,掉在脚下。他从一道篱笆边采下一把羽毛状的蓍草叶子,用捋去叶片的梗把它们扎在头上。据说蓍草可以减轻疼痛,确实发挥了一定作用。头上的草叶随着他疲惫的脚步抖动,一上午,他就这样一直盯着它们投在地上的影子,向前赶路。

中午,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英曼心头一片茫然,三条路摆在面前,却不知该选哪一条。他心里毫无头绪,惟一可做的,是将身后的来路排除在外。他抬头望天,想辨别方向,但太阳正在天顶,似乎朝哪边落下都有可能。他摸摸头发边上那道拱起的弹伤,触手是已凝固的血块。很快我就要挥身是伤疤了。他想。脖子上在彼得斯堡留下的红色伤疤也开始疼了起来,假乎要对新的弟兄表示同情,整个上身都像满是溃疡一般难受。他决定先在铺满松针的路边坐一会,等待出现某种迹象或征兆,告诉他选哪一条路为上。

时醒时睡地过了半晌,他看见前面路上一个黄种奴隶赶着一架爬犁走了过来,拉爬犁的两头牛个头差别很大,一头红色一头白色。爬犁上装着许多新木桶,还有一大堆黑色的小西瓜,像木柴一样码的整整齐齐。那人瞧见英曼,将牛喝住。

——我的天,他说,你看起来像个泥人。

他握拳在两三个西瓜上敲了敲,选了一个扬手扔给英曼。英曼把西瓜在一块石头的棱上砸成参差不齐的两瓣,粉红色的瓜瓤非常密实,点缀着黑色的瓜子。他像条恶狗一样,把头埋进半边西瓜里,然后又转向另一半。

待他把头抬起,就只剩下两瓣薄薄的西瓜皮了,粉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胡须滴到路面上。英曼低头瞧了一阵它们滴出的图案,期望从中看出某种征兆或启示,因为他知道自己太需要帮助,不管是什么来路的。但他却看不出任何眉目,那些小泥坑既不像图腾,也不似象形文字,无论他怎么调换角度都是枉然。他心想,那个看不见的灵界已经将他抛弃,不给他一点卜测未来的能力,让他孤独一人,没有指引不辨方向,走过一个只剩重重磨难的破碎世界。

英曼停止对地面的现察,抬起头说:谢谢你的西瓜。那黄种人穿着灰色羊毛衬衫,袖子捋到胳膊肘,光着双脚;身材瘦削精悍,无一处不细,但脖子和小臂上却肌肉盘虬。他的帆布裤子明显是给一个身材更高的人做的,裤脚向上卷起很高一块。

——上爬犁跟我走吧!他说。

英曼坐在爬犁的后挡板上,背靠着一只木桶,白色的栎木桶板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他想睡一觉,却没睡着,只好呆呆地向下望着爬犁宽宽的梣木板拖出的痕迹,看它们在土路上伸向远方。一对平行钱,越向远方延伸,彼此靠得越近,其中似乎蕴涵着什么道理。他把自己的蓍草头饰取下来,一片一片扔在两道拖痕之间。

行至主人的农庄附近,那黄种人叫英曼爬进一只木桶,带他进庄,将爬犁上的东西卸到一个大谷仓里。他让英曼在厩楼屋檐下的一个干草堆里藏身。接连几天,英曼一直躺在草料上体息,他又记不清日子了。他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奴隶们给他送来猪油煎的玉米饼、蔬菜,还有连着肥肉考得嗞嗞作响的猪脊骨。

等他的两腿又有了力气,英曼准备再次启程。他的衣服已经煮洗干净,头上的伤也好了一些,还多了一顶黑色的旧帽子,额檐处浸透着奴隶的汗渍。夜空上升起半个月亮,英曼站在谷仓门口,与那个黄种人道别。

——我得走了,英曼说,路上得先办件小事,然后回家。

——你要注意,那黄种人说,一位北方战俘上周从索尔兹伯里的监狱里逃了出来,现在路上到处都是搜捕他们的骑兵,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你要是走原路,保证会被他们逮住。你要小心,不过,小心可能也没用。

——那我该怎么办?

——你要去哪里?

——西边。

——那就往北去,朝威尔克斯走,那一带都是愿意助人的摩拉维亚教徒和教友派教徒。一直走到蓝岭脚下,然后沿着山麓向南走。或者直接插进山里,顺着山脊走回到你原来的路践上。但听人说那边的山里又冷又艰苦。

——那就是我的家乡。英曼说。

黄种人用纸给他包了一些玉米面,外面用麻绳扎好,还有一大条腌猪肉和几小块烤猪肉。然后他又花了好一阵工夫,用墨水在一张纸上画出一蝠地图,等他画完,呈现在眼前的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图上标满了小小的房屋、怪模怪样的谷仓和弯曲的树木,树干上画着面孔,而树枝则犹如手臂和头发;地图的一角上画着一个漂亮的方向标志;还用清晰的字迹写明谁可以信赖,谁不可靠。越往西,地图越为简略,直至完全成为空白,只有一些象征山脉的连绵的弧线。

——我最远就到过那里。他指着地图的边缘说。

——你会读书写字?英曼问。

——主人百无禁忌,那法律根本不放在他眼里。

英曼伸手进口袋,想着多拿出一些钱来报答他,却发现兜里一无所有,这才想起剩下的钱都装进了食囊,藏在朱尼尔家的柴堆里了。

——我本希望能有什么可以酬答你。英曼说。

——反正我可能也不会收呢!那人说。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英曼来到那倾斜的房子前。它像一只癞蛤蟆般蹲在洼地当中,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他轻声将那只三条腿的狗唤出来,扔给它一块早就放在兜里、用悬铃树叶包起来的猪骨头。小狗一路用鼻子嗅着,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叼起骨头,又跑回去消失在前廊下。

英曼随着狗走到屋子跟前,然后绕到房后。当天的那堆大火,现今只是地上一个冰冷的黑色痘痕。他走上后廊,背包还在那里放着,他翻了一下,东西都在,只不见了维西的科尔特手枪。他伸手到柴堆里,隔着口袋便摸到了勒马特左轮的枪把。他把枪掏了出来。枪拿在手里的重量,匀称的感觉,以及扳回击锤发出的声音,都使人心神为之一振。

熏房门下透出一线亮光。英曼走过去,将门推开一条缝向内观看。朱尼尔正在给一只猪腿抹盐,屋地上插着一把刺刀,一根蜡烛插在刺刀的枪管插座里,和银烛台一样好用。熏房的地面非常油腻,在烛光中闪闪发亮。朱尼尔俯身在猪腿上,脸被帽檐的阴影遮住。英曼把门推开,走进亮光中。朱尼尔抬头看着他,却似乎没认出他是谁。英曼上前轮起手枪,枪管正打在朱尼尔的耳根上;然后又用枪把一顿猛砸,直到他仰面躺倒在地。朱尼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不断从耳朵、眼角和头上的伤口中涌出,流到熏房黑黑的地面上,聚成一摊。

英曼停手蹲在地上,小臂搁在膝头,累得直喘气。他把蜡烛从刺刀的插孔里拔出来,手感麻麻赖赖,是被吃油腻的蟑螂咬的。他将蜡烛举到朱尼尔脸上。躺在面前的这人诚然非常可恶,然而英曼却怕其实所有人的心都同样可憎,没什么真正的差别。他吹熄蜡烛,返身来到屋外。东方地平线上月亮即将升起的地方,透出一片灰蒙蒙的亮光。山坡上的鬼火依然在飘动,光芒越来越黯淡,非常缓慢地消失于黑暗之中,让你说不清具体在哪一刻。

英曼整夜朝北走,这一带人口很密,随处可见亮着灯的窗户,狗叫声不绝于耳。那黄种人说的没错,黑暗中一次次有马队经过,但英曼总能及时听到,躲到树丛里。早晨有雾,所以不用担心一点点炊烟会暴露他的所在,他在林中升起一小堆火,煮了两片腌猪肉,然后将玉米面倒进水里,将就着熬出一锅玉米粥。他在树丛里躺了一整天,睡不着的时候就在地上辗转反侧。树上有三只乌鸦,正在骚扰折磨一条蛇,它们停在蛇上方的树枝上,对着它呱呱叫个不停,时不时的某只乌鸦就飞到蛇近前,做势用亮闪闪的喙去啄它。那蛇使尽老套的手段,摆出各种可怕的姿态,竖起身体,脖子涨得老粗,嘶嘶的向前扑击,装出一副剧毒的模样,但所有的努力只遭到乌鸦的嘲笑和讥讽。蛇很快就从树上离开了。乌鸦们下午大部分时间继续留在树上,庆祝着它们的胜利。英曼只要一睁开眼睛就看着它们,仔细地观察它们的举止和表达方式。闭上双目,他梦想自己生活在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只要愿意,一个人就可变为乌鸦,虽然充满了黑暗的错误,却有能力从敌人面前飞走,或者把他们击退。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英曼看着夜幕降临,似乎是乌鸦无限膨胀起来,将一切吞噬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