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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萤火虫小巷》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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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爸爸想方设法劝玛拉改变心意,随他回洛杉矶,但玛拉毫不让步。夜里,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尽管她最终说服爸爸同意整个夏天都让她和塔莉住在这里,但他还是制定了一大堆严苛的规矩。这些规矩,想一想都让玛拉头疼。因此当爸爸刚一离开,她就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她和塔莉像两个游客一样,在海滨尽情欣赏着夏日午后美丽的风光。可是当夜幕降临,玛拉一个人爬上床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帕克斯顿。

半夜,来找我。

旁边的电子闹钟嘀嗒嘀嗒响个不停,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她不时斜眼瞄一下钟面。

11:39。

11:40。

11:41。

我会在凉棚下面等你。

帕克斯顿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回响。

她被这个家伙迷住了。为什么不承认呢?他与她认识的男孩子完全不同。有他在的时候,她有种受到挑战的刺激感,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关注着,感觉自己还活着。

这太疯狂了。

他是个疯子,说不定还很危险。玛拉的人生已经够狼狈不堪了,实在没必要再和疯子扯上关系。像帕克斯顿那样的人,妈妈也一定会讨厌的。

11:42。

谁让你半夜三更去见他们的?哥特人,瘾君子,或许还有摇滚明星。他可不是摇滚明星,虽然他看起来倒有那个潜质。

11:43。

玛拉坐了起来。

她要去见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才发现,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了主意,也许在他邀请她的那一刻就已经答应了的。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换上衣服。刷完牙,她还精心化了个妆,这可是破天荒的。随后她偷偷溜出房间,熄掉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阴影静静藏在家具的背后。窗外是五彩霓虹和黑色的天空,深夜的西雅图就像一个异彩纷呈的万花筒。塔莉卧室的房门紧闭着,但底下的门缝却透出亮光。

11:49。

拿起手提包,把手机塞进后兜,她准备出发了。不过,到最后一分钟时,她忽然停下来,匆匆写了一张便条——去先锋广场见帕克斯顿了——塞到枕头下面。她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出了什么事,好给警方留下点线索。

她踮着脚尖出了公寓,迅速溜进电梯。到了大厅,她使劲低着头,大步走过坚硬的大理石地板。转眼间她已经来到了外面,站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深吸一口气,她开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虽然临近子夜,先锋广场上依旧热闹非凡。酒吧和夜店像巨大的城市的肺,把一批批人吸进去又吐出来。清凉舒爽的空气中不时飘来阵阵音乐。这一带原本是贫民区,当年人们把巨大的原木沿着耶斯勒大街滑向水边。如今,这里既吸引着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吸引着那些流连于夜店和酒吧的习惯夜生活的人们。

凉棚是先锋广场的一处地标建筑。它位于第一大街和詹姆斯街的交会处,其实只是一个装饰华丽的黑色铁架。无家可归的人们习惯到这里落脚,夜里通常以长凳为床,以报纸为被;不睡觉的时候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抽烟聊天。

玛拉先看到了帕克斯顿。他靠在一根柱子上,手里拿着一沓纸,正低头写着什么。

“嘿。”玛拉首先打了个招呼。

帕克斯顿闻声抬起头。“你来了。”他说。他的声音,或许他的眼神中有种东西告诉玛拉,他一直在紧张期盼着她的到来。显然,帕克斯顿对玛拉能否赴约并非如玛拉想象的那般十拿九稳。

“我又不怕你。”她坚定地说。

“我怕你。”他实事求是地回答。

玛拉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但她记得妈妈曾经说过她第一次和爸爸接吻的事。他说他很怕我。妈妈当时说。他自己不知道,但其实他已经爱上我了。

帕克斯顿伸出一只手,“你准备好了吗,郊区来的?”

玛拉毫不畏惧地拉住他的手,“准备好了,画眼线的家伙。”

他领着玛拉走回大街,上了一辆脏兮兮的、跑起来会呼哧呼哧乱叫的公交车。有件事她恐怕死也不会告诉身边这个家伙——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公交车呢。在拥挤但明亮的车内,他们不得不紧挨在一起,彼此注视着对方。他把她彻底迷住了,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触电般的感觉。她想随便说点什么有趣的事情以打破尴尬的沉默,可是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她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了。下车后,他继续领着她深入这个百老汇般的夜的世界。玛拉生在西雅图,她从小长大的那座岛在市区之内就能看到,可以说她也是个土生土长的西雅图人,然而帕克斯顿带她来的这个世界她却一无所知。这里就像一个霓虹闪烁的娱乐房,藏在西雅图的旮旮旯旯,只有入夜之后才会露出真实的面目。在帕克斯顿的宇宙中,到处有黑色的走廊和没有窗户的俱乐部,端在手里的饮料总是冒着蒸汽,而孩子们永远生活在大街上。

他们在这里又跳上另一路公交车,再下车时,西雅图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变成夜幕下一个闪闪发亮的王冠,横穿过一片黑色的水域。现在,他们周围仅剩下几盏昏惨惨的路灯照亮了。

前面是段下坡路,坡路尽头,一头锈迹斑斑的巨兽潜伏在黑色的海岸边。她认出来了,那是油库公园。这座海滨公园的中心在世纪之交曾是一座破败的气化厂。小学野外考察时他们来过这里。帕克斯顿拉着她的手,走过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坪,来到一处洞穴似的秘密所在。

“我们在做违法的事吗?”玛拉问。

“对你来说有所谓吗?”帕克斯顿反问。

“无所谓。”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就像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她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也许,现在要改变一下了。

他带她去的地方十分隐蔽,周围遍布生锈的金属架。终于,帕克斯顿从一个非常适合藏身的角落里拉出一个纸板箱,摊平之后就成了他们的座位。

“纸箱一直在这儿放着吗?”玛拉问。

“不。是我特意为咱们准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

“我就是知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令她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你喝过苦艾酒吗?”他拉出一堆瓶瓶罐罐,把这里搞得像个化学实验室。

她浑身一抖。恐惧围着她翩翩起舞,时不时戳她几下。此人很危险。她心里想,应该趁早离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没有,是什么东西啊?”

“装在瓶子里的魔法。”

他摆出杯子和几个瓶子,而后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拿出勺子、糖块和水。当糖块溶化在液体中,苦艾酒瞬间起了反应,变成冒着泡的奶绿色。

他端起一杯递给玛拉。

玛拉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相信我。”

她很清楚自己不该轻易相信任何人。可她还是缓缓举起酒杯,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唔。”她惊讶地说,“味道像黑甘草糖,甜甜的。”

奇妙的液体下肚,黑夜似乎苏醒过来。微风吹动发丝掠过眼角,波浪轻拍着海岸,遍布废弃工厂的金属结构发出低吟。

喝到第二杯时,帕克斯顿抓住她的手,使掌心向上,而后用指尖循着掌纹轻轻划过敏感的手掌,一直来到第一道银色的伤疤。

“血,如此美丽,且能净化一切。而疼痛却只有一瞬,短暂的美丽的一瞬,之后便烟消云散。”

玛拉深吸了一口气。苦艾酒令她浑身放松,头微微有些眩晕,一时间她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直到抬头看见帕克斯顿,看见他金色的眼眸。哦,他懂。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我妹妹死后。”

“怎么死的?”她又轻声问道。

“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回答引起了玛拉的共鸣,这共鸣深沉而清晰。人们总喜欢问她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就好像死于癌症或死于车祸又或死于心脏病有什么区别一样,“重要的是她死在我怀里,我看着人们把她埋葬。”

玛拉握住他的手。

他惊讶地看着她,仿佛刚刚忘记了她的存在。“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救救我,帕克斯。’可我无能为力。”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是被毒品害死的,我的毒品。所以法庭才命令我接受治疗。要么治疗,要么坐牢。”

“你的父母呢?”

“他们因为这件事离婚了。他们谁都不肯原谅我,凭什么原谅我呢?”

“你想他们吗?”

他耸耸肩,“想与不想,有什么两样吗?”

“所以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冲他的那身打扮点了点头。提出这样的问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又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眼前这个男孩子曾经也是个和别人一样普通的中学生。

“我需要改变。”他说。

“对你有帮助吗?”

“除了布鲁姆医生,没人问我过得好不好,而实际上她也并非真的在乎。”

“你比我幸运。每个人都问我过得怎么样,可没有人一个真的想知道答案。”

“有时候你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受任何人打扰。”

“一点没错。”她感觉到了两颗心的碰撞,这令她无比兴奋。他理解她,懂她。

“这样的话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他凝视着玛拉,眼神中流露出惹人爱怜的孤独与无助。难道她是唯一能看到他脆弱一面的人吗?“你来这儿是故意跟你爸爸过不去吗?因为——”

“不是。”她想为自己辩解。我也想要改变。可那听起来似乎有点愚蠢,而且天真。

他摸着她的脸。这是她感受过的最温柔的抚摸,“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现在我相信了。”她回答。

这一刻忽然变得庄严起来。他慢慢向前倾过身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静止不动了。玛拉知道,他在等着她把他推开,但她不会。此时此刻,除了他看她的眼神,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曾经死去,冷得像冰一样,可是现在又复活了。她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危险,是不是瘾君子,或者值不值得相信。这种复活的感觉值得冒一切风险。

他的吻满足了她对一切甜蜜之吻的想象。

“想不想嗨一次?”他低声呢喃,但嘴巴并没有离开玛拉的双唇,“那东西能让你飘飘欲仙,忘掉所有烦恼。”

她想。她需要用麻醉埋葬空虚。而这一切只要一个轻轻的点头就能实现。

2010年9月3日

下午1:16

叮!“空乘人员,请坐回各自的位置。”

回忆暂时断了线,玛拉睁开双眼。带着复仇,现实扑面而来:现在是2010年。她20岁,正坐在飞往西雅图的飞机上,去看望遭遇严重车祸已经奄奄一息的塔莉。

“你没事吧?”

是帕克斯。

“他们不爱你,玛拉。至少不像我这么爱你。如果他们爱你,就会尊重你的选择了。”

飞机在颠簸中安全落地,玛拉望着小小的窗户外面,看见飞机滑行到了航站楼附近。一个身穿橙色安全背心的工作人员正引导飞机驶入停机位。她盯着那个人出了神,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直到窗户上只剩下幽灵般的她自己的脸。皮肤苍白憔悴,粉红色的头发上还留着刮胡刀片切割过的痕迹,并用发胶整整齐齐固定在耳朵旁边,大大的黑眼圈,一侧眉毛上穿了眉钉。

“谢天谢地。”安全带提示灯灭了之后,帕克斯顿如释重负地说。他解开安全带,从前面的座位下面拿出他的棕色纸袋。玛拉依葫芦画瓢般完成了同样的动作。

穿过航站楼,玛拉紧紧抓着她那皱巴巴的纸袋子,那里面装着她全部的东西。人们不时瞄他们一眼,但很快又把视线移开,就好像使这两个年轻人变成哥特风的东西能够传染一样。

刚出航站楼,一大堆烟民就迫不及待地站在遮雨棚下吞云吐雾起来,尽管广播中反复提醒这里是无烟区。

玛拉后悔当初没有告诉爸爸他们搭乘了哪次航班。

“搭出租车去,”帕克斯顿说,“你不是刚发过工资吗?”

玛拉有些犹豫。帕克斯顿似乎从不关心他们的经济状况。她那份只能拿最低工资的工作根本负担不起他们的各种奢侈行为,比如从西雅图机场搭出租车到市区。该死的,再挣不到钱他们就要被赶出来露宿街头了,而在室友当中,就只有她还好歹有份工作。列夫靠卖大麻混饭吃,而“耗子”则靠乞讨。没人费心问过塞布丽娜是干什么的,不过除了玛拉也似乎只有这个塞布丽娜能偶尔挣点钱。帕克斯顿每一份工作都干不了多久,因为干活儿会打断他写诗的激情和灵感,而且在他看来,诗歌才是他们的未来。

等他的诗能卖出去时,他们就要发财了。

她不想破费,可最近帕克斯顿心情不佳,这样做也许会让他不高兴。事实证明,他的诗没那么好卖,无情的现实令他沮丧万分。玛拉又不得不时常从旁鼓励,以免他自暴自弃。

“对。”她说。

“况且你爸爸也会给你钱的。”他的口气中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成分。这让玛拉很搞不懂。他一心让她和家人断绝关系,可为什么又赞成她从家人手里拿钱呢?

他们钻进一辆出租车的后排。

玛拉报了医院的名字,便向后一仰,依偎在帕克斯的怀里。帕克斯一只胳膊搂着玛拉,另一只手翻开他那本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洛夫克拉夫特[1]的《疯狂山脉》,开始读了起来。

二十五分钟后,出租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医院前面。

此时天上已经下起了雨,西雅图9月里常见的短时阵雨。玛拉抬头看了看,医院是一栋不规则的建筑,像一头庞大的怪兽蹲伏在蓝灰色的天空下。

他们走进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玛拉忽然停下了脚步。就是这间大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

太多次了,而每一次都是忧伤。

化疗期间过来陪陪我吧,小丫头。跟我说说泰勒……

“你没必要这么做。”帕克斯说,他似乎有些恼怒,“这是你的人生,不是他们的。”

她去拉他的手,但他躲开了。她很理解:帕克斯这么说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想来这儿。凡和她的家人有关的事,即便有他陪在身边,她也仍然倍感孤单。

他们在四楼走出电梯,穿过米黄色的大厅走向重症监护病房。玛拉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她看到了休息室中的爸爸和外婆。爸爸抬起头,也看到了她。她放慢脚步,在爸爸目光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脆弱不堪,却又十分渴望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姿态。

爸爸缓缓站起身。或许他的动作惊动了旁边的玛吉外婆,因为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外婆的眉头很快就皱到了一起,显然,她对玛拉浓妆艳抹的打扮和那头引人注目的红毛非常不满意。

玛拉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迈步向前。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爸爸,因而当她发现爸爸明显衰老了许多时,不由也吃了一惊。

玛吉外婆抢前一步,一把将玛拉抱在怀里。“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能回来就好。”外婆抽身退后,泪眼婆娑地看着玛拉。自从上次分别,外婆瘦了许多,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样,“你外公在家等你的两个弟弟呢。他托我向你问好。”

她的两个弟弟。想到他们,玛拉喉头一紧。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他们。

爸爸的头发比她记忆中白了许多。下巴上是长长的胡楂。他穿着已经褪色的范海伦T恤和一条破旧的李维斯牛仔裤,看起来像个潦倒的老摇滚明星。

他有些不自然地走上前,抱住玛拉。松开后,他又连忙退开。玛拉知道他们两个心里都在想着上次见面的事——她、爸爸、塔莉和帕克斯顿。

“我不能待太久。”玛拉说。

“你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对我们还是有偏见。”帕克斯在一旁慢条斯理地说。

爸爸似乎铁了心不看帕克斯一眼,好像只要无视他就能改变他在这里的事实,“我不想再起争执。你是来看你的教母的。你想见她吗?”

“想。”玛拉说。

帕克斯在她身后哼了一下,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一个“哼”字中间不知包含了多少嘲讽。他曾一次又一次提醒玛拉,除非她改头换面,重新做回以前的乖乖女,对大人的话言听计从,否则她的家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接纳她的。而且他还经常不无讽刺地搬出去年12月份爸爸的表现以为佐证。

那不是爱。帕克斯说。他们并不爱真实的你,说其他的还有什么用?我才是真心爱你的人。

“来吧,”爸爸说,“我带你去见她。”

玛拉转身对帕克斯说:“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他已经开始连连摇头。他当然不愿陪她一起去。任何形式的虚伪都令他痛恨,所以他无法假装关心塔莉的安危。真遗憾,这个时候她多想有人能拉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

她和爸爸沿着走廊走向重症监护病房。走廊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看护人、访客,全都压低了声调说话。这使得她与爸爸之间的沉默更为突出。

在一间重症病房的玻璃墙外,爸爸停下来转身对她说:“她的伤势很重,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就算生活扔一坨狗屎给你也得接住。”

“我猜这肯定是帕克斯顿的至理名言。”

“爸爸——”

强尼摆摆手,“对不起。不过你心里还是要有个准备,她的样子可能会吓到你。为了缓解脑肿,医生给她降低了体温,用药物使她暂时处于昏迷状态。为了在她颅内植入一个分流器,医生剃掉了她的头发。另外就是她全身缠满了绷带。所以,你可以事先想象一下。医生说她有可能会听到我们说话。今天你外婆在病房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不停地说塔莉和你妈妈小时候的事。”

玛拉点点头,伸手去推门。

“丫头?”

她一愣,扭过头。

“去年12月的事我很抱歉。”

她抬头看着爸爸的脸。他的眼中充满了懊悔,还有爱。玛拉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咕哝了一句:“没什么。”此时此刻,她无暇考虑爸爸和她之间的事。转过身,她走进重症监护病房,并随手关上了门。

随着关门时一声轻轻的吧嗒,时光仿佛忽然倒流了,她又回到了16岁,正走进妈妈的病房。过来,宝贝儿,我没那么脆弱。你可以拉着我的手……

玛拉摇头驱散历历往事,走近病床。病房四四方方,各种仪器设备井然有序,哔哔声、嘟嘟声、呼呼声此起彼伏。可是玛拉眼中只有躺在床上的塔莉。

她的教母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她浑身几乎插满了针头,无数导管连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她的脸上遍布瘀紫、伤痕,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鼻梁骨似乎也断了。没有了头发,她看上去瘦小得可怜,尤其伸进她脑袋中的导管格外骇人。

我的任务是无条件地爱你。

玛拉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塔莉的意外她要负很大的责任。是她的背叛才导致塔莉躺在这里,与死神搏斗。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以前从未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她开始吸大麻的时候没有,和帕克斯上床的时候没有,用刮胡刀片割头发或在眼眉上穿眉钉、挂安全别针的时候没有,在手腕背面文凯尔特十字架的时候没有,和帕克斯到处流浪、靠捡拾垃圾箱里的食物充饥的时候没有,甚至在她把塔莉的隐私出卖给《明星》杂志的时候也没有。

但是现在她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她背叛了她的教母,疏远了家人,毁掉了一切,伤了所有关爱她的人的心。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为什么她会如此决绝地背离所有爱她的人?而更恶劣的是,她为什么要对塔莉做出那件可怕的、不可原谅的事?

“我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她自言自语。然而这一刻她更渴望知道的,是她该如何原谅她自己。

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活埋了。或者,我已经死了?

我想知道是否有许多人参加了我的葬礼。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

“凯蒂?”这一次,我想我终于发出了声音,尽管只是她的名字,但已经足够了。

闭上眼睛。

“已经闭上了。这里一片漆黑。我在哪儿?你能不能——”

嘘,放松。我要你仔细听着。

“我在听。你能带我离开这儿吗?”

集中精神。听。你能听见她的声音。

说到“她”时,她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来。对不起……求你……”

“玛拉。”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灯全亮了。我发现自己仍然在医院的病房里。我一直都在这儿吗?难道这里是我唯一的归宿?周围是透明的玻璃墙,隔壁是一个和我这间相似的病房。仔细看看这里,病房的中间是一张被众多仪器包围着的床,数不清的管线和电极连接着我那伤痕累累裹满绷带的身体。

玛拉就坐在病床上的那个我旁边。

我的教女处在一片柔光中,她的脸有些模糊。她的头发像粉粉的棉花糖的颜色,用刮胡刀修过,如同狗啃一般难看得要命,又拿发胶狠狠粘到脑袋两侧,唯独中间高高竖起,活似一顶鸡冠。还有她化的妆,简直可以和极红之时的艾利斯·库柏[2]媲美。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像小孩子准备过万圣节的打扮。

她嘴里念叨着我的名字,努力忍着不哭出来。我喜欢这孩子,她的悲伤炙烤着我的灵魂。她需要我马上醒过来。我要睁开眼睛,微笑着告诉她:没事的。

我拼命集中精神,说道:“玛拉,别哭。”

毫无动静。

我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呼吸机把氧气输入我的身体,我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紧紧闭着。

“我该怎么帮她?”我问凯蒂。

你必须醒过来。

“我试过了。”

“……塔莉……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

病房中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凯蒂从我身边飘下去,站在了她女儿的身旁。

玛拉在妈妈光辉的形象下显得格外渺小暗淡。凯蒂悄悄说着:感受我吧,亲爱的女儿。

玛拉惊讶地嘘了一口气,抬起头,“妈……妈妈?”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有那么奇妙的一瞬,我看见玛拉似乎相信了。

随后她沮丧地低下头,“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你已经不在了?”

“还能挽回吗?”我轻轻问凯蒂。我一直很害怕问这个问题。而在我的提问与凯蒂的回答之间这段沉默的时间,漫长得如同永恒。终于,凯蒂的目光从她的女儿身上移向了我。

什么能不能挽回?

我指了指病床的那个女人——另一个我,“我还有希望醒来吗?”

你说呢?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想尽力帮助玛拉,可是……说真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不值得信赖的。”

不,塔莉,我永远都信赖你。只不过你是唯一不知道的人而已。她又低头看着玛拉,轻轻地、悲哀地叹了口气。

昨天夜里我想过玛拉吗?我记不起来了。我也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每当我试着回想,黑暗的真相就会浮现在眼前,而我又把它们推开,“我害怕想起发生的事。”

我知道,但现在是时候面对这一切了。告诉我吧,好好回忆。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记忆中苦苦搜索。从哪里开始呢?我想到她去世后的那几个月,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变故。雷恩一家搬去洛杉矶,而我们也因为距离和悲伤的缘故中断了联系。到了2007年年初,一切都变了。哦,对了,我仍然能见到玛吉。我们每个月会在一起吃顿午饭。她总说她多么期待城市里的生活,可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忧伤,也看到了她开始哆嗦的手,因此当她告诉我说她和巴德搬去亚利桑那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们走后,我努力让生活回到正轨。我到处求职,从实力雄厚的大公司逐渐降低标准。可每一次努力最后都无果而终。要么是我资历太低,要么就是资历太高,有些电视台因为不愿得罪我原来的东家,也委婉拒绝了我的申请;还有些则听说了我的所谓丑闻。不管是什么理由,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继续处于失业状态。所以我才要重新开始。

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种种细节。2008年6月,玛拉高中毕业前一周,凯蒂的葬礼之后20个月,我……

坐在KCPO的等候室里,这是西雅图本地的一家小型电视台,也是我最初为强尼工作的地方。想想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因为电视台规模扩大,原来的办公室已经搬走,不过那里仍然显得局促寒酸。如果放在两年前,这种地方台我根本不会看在眼里。

可如今我已不同往日。现在的我就好比深秋里的一片树叶,卷曲,发黄,开始变得透明、干枯,经不起任何一阵狂风。

我真正回到了起点。我恳求弗雷德·罗尔巴克给了我一个面试的机会,我们相识多年,如今他是这里的台长。

“哈特女士?罗尔巴克先生让您进去。”

我站起身,虽然心中忐忑,但仍尽量挤出自信的微笑。

今天我要重新开始。这是我在走进弗雷德的办公室时对自己说的话。

办公室狭小丑陋,到处镶着仿真木板,一张炮铜色的办公桌上摆着两台电脑。弗雷德比我印象中瘦小些,似乎也年轻些。高三之前的那个夏天,他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面试时的面试官,当时我感觉他几乎要老成渣了。现在看来,他很可能只比我大二十来岁。如今的他已经谢顶,虽然对我笑脸相迎,但那表情中却有种让我反感的神气。他站起来同我打招呼时,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怜悯。

“嗨,弗雷德。”我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答应见我。”

“别客气。”他说着又重新坐下。随后他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叠东西问我:“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不知道。”

“1977年你写给我的信,总共112封。一个17岁的小姑娘能如此执着,为的只是得到ABC[3]一个下属电视台的工作。当时我就知道你将来必成大器。”

“如果不是你在1985年给了我那个机会,恐怕我想成功也没那么容易。”

“你根本不需要我。你是注定要成功的,这谁都看得出来。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时,就觉得特别骄傲。”

我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悲哀。去纽约发展之后,我几乎从来没有想起过弗雷德。人总是一味地向前看,偶尔回一次头究竟能有多难呢?

“你节目的事儿我很遗憾。”他说。

寒暄结束,我们终于要进入正题了。“显然是我搞砸了。”我低声说。

他注视着我,等待着。

“我需要一份工作,弗雷德。”我说,“干什么都行。”

“塔莉,我这里现在没有职位空缺,即便有,你也不会乐意干——”

“我干什么都行。”我攥紧了拳头再次强调说。此时我的脸上像火在烧。

“可我们的薪资水平——”

“钱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个机会,弗雷德,我需要向人们证明我是个可以合作的人。”

弗雷德苦笑了一下,“塔莉,你从来都不适合团队合作。正因为此你才能成为大明星。你还记得在你得到纽约的工作后跟我说过几次话吗?答案是一次都没有。你来到我的办公室,感谢我给了你那次机会,然后就拜拜了。自从你离开之后,今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我绝望了,但我不会让他看出他的话对我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尊严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他向前倾着身体,两肘支在桌子上,十指相抵搭起一座小小的尖塔,目光越过塔尖盯着我,不动声色地说:“我有个节目。”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

“节目名字叫作《知心姐姐肯德拉》,只有三十分钟。不过肯德拉像你以前一样也是个潜力股,她现在在布兰切特高中读高三,她爸爸是电视台的老板,所以特意给她开了这么一个针对青少年的节目。由于她在学校还有课程,所以录制节目一般都在凌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肯德拉需要一个搭档主持,类似于专门负责搞笑的那种谐星搭档,这样她就不需要放下身段逗观众乐了。你愿意在一个不入流的节目上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持人打下手吗?”

我愿意吗?

按道理我该对弗雷德表示感激,事实上我的确心存感激,可同时我又觉得伤心,感觉受到了冒犯。我应该拒绝。在我东山再起的宏图伟业中,这种不起眼的小角色实在无足轻重。

我应该拒绝,然后继续等待更值得我去做的工作。

可我已经等了好久。没有工作,默默无闻的生活令我窒息。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说了,给电视台老板的女儿打下手,这种活儿总归会有点好处的。

也许我可以像多年前埃德娜·丘伯尔栽培我一样栽培这个肯德拉。

“我愿意。”答应之后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脸上不由露出轻松的笑容,“谢谢你,弗雷德。”“塔莉,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叹了口气,“以前我也这么想,弗雷德,现在我觉得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谢谢你,我会东山再起的,等着瞧吧。”

[1] 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美国恐怖、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疯狂山脉》是其长篇小说作品之一。

[2] 艾利斯·库柏:美国老牌摇滚歌星,最显著的特征是浓艳的妆容和诡异的风格。

[3] ABC:指美国广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