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惊鸿一瞥
1998年某一天,我一走进实验室就看见一位技术人员把一块材料从显微镜下取出来。“我不晓得你能不能看到这个,”他说,“所以我们还是谨慎点,免得我报告写不完。”然后他就匆匆把那块材料盖上。
我当时在为美国政府工作,地点在新墨西哥州一处沙漠里的核武实验室。身为英国公民,我只通过了最低的背景调查,因此实验室里有些地方我不能去,事实上几乎所有地方我都不能去。但这是我工作的实验室,因此技术人员的反应实在很怪。不过我知道最好别多问。
当时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我常接受安全查核,而我的美国同事也不断受到上级压力,必须汇报跟我交谈中的任何不寻常之处。对我这种天生好问又爱开玩笑的英国人来说,乱问问题可是很危险的。不过,那材料真的很特别,虽然我只瞬间瞄到一小块,却忘也忘不掉。
我们的研究团队经常在中午一起去实验室附近的几间自助餐厅吃饭。这表示我们必须离开冷气的呵护,迎向刺眼的沙漠,到烤干的柏油地停车场取车,然后通过铁丝网高墙,驶入点缀着仙人掌的金色沙漠,朝空军基地的方向前进。一路上我们会望着车子周围的热浪发呆,放眼望去见不到任何影子。那地方实在太不真实,而我们要做的事又那么平常,显得一切更加奇幻。几辆车驶在沙漠上,车子被无情的太阳烤得滚烫,目的地是供应得州墨西哥菜的自助餐厅,这就是我们做的平常事之一。我们每天瞎聊,对话都被酷热烤得干枯无趣。那个神秘材料每天都会在我心头浮现,让我好奇它到底是什么。我不能跟任何人谈它,反而让我更忘不了它。
我记得它是透明的,却奇怪地呈乳白色,很像珠宝的全息图,是虚幻不实的物质。我之前绝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我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它是从外星人的宇宙飞船上抢来的?一阵子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真的看过它,接着又疑神疑鬼,心想他们是不是正在对我洗脑,让我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想象。我每天开车往返实验室与自助餐厅时总是不停地对自己说:“我真的看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它属于我。最后我甚至担心它被人虐待。就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直到几年后,我才又见到它。那时我已经回到英国,在伦敦国王学院担任材料研究小组主任。有天下午我在家里做生日卡片,打算送我哥哥丹恩,忽然听见电视新闻报道,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星尘号宇宙飞船已经于2004年1月2日成功接触了威德二号彗星,接着屏幕上出现了我的那个材料。呃,当然不是我的材料,只是我很希望它是我的。“所以它是外太空来的!”我在空荡荡的家里振臂高呼,随即兴冲冲跑到电脑前搜寻更多信息。我心想:“他们正在外太空采集它。”
我想错了。
跟果冻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其实是名叫“气凝胶”的物质。我完全误解那则新闻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不是在采集气凝胶,而是用气凝胶来采集星尘。我没再多想,而是赶紧上网搜寻气凝胶的信息和历史。我发现气凝胶不是来自外太空,但它背后的故事还是奇特得很。气凝胶是20世纪30年代发明的,发明人是名叫契史特勒(Samuel Kistler)的美国人。契史特勒原想研究农学,后来却变成化学家,他发明气凝胶纯粹出于对果冻的兴趣。果冻?
契史特勒问:果冻是什么?他知道果冻不是液体,但也不算固体,因此他认为果冻是困在固体里的液体,但这个固体监狱的铁栅是细到看不见的网格。食用胶的网格是由长串的明胶分子组成,主要成分为胶原蛋白。绝大多数的结缔组织都由胶原蛋白构成,像是腱、皮肤和软骨。明胶分子入水后会先分解再连成网状,把液体锁住让它无法流动。因此,果冻基本上就像灌了水的气球,只不过它并非靠外层的薄膜把水困住,而是从里面让水不能流动。
果冻网格内的水分子是由表面张力拉住的。水会润湿其他物体,形成水滴和附着在其他东西上,都是表面张力的作用。果冻网格内的表面张力强度刚好,既让水无法挣脱,又可以晃动,所以果冻才会那么柔软又有弹性,有那么奇特的口感。
果冻几乎百分之百是水,熔点为35℃,因此一放入口中,明胶网格就会瓦解,让水迸射而出。果冻是困在固体网格内的液体,这解释虽然简单,但契史特勒还不满意。他想知道果冻内看不见的明胶网格是不是一个整体,也就是网格是不是一个共聚而独立的内在框架?如果把液体移走了,网格是不是依然存在?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契史特勒做了一系列实验,并于1931年把结果投给《自然》科学期刊(3211号,卷127,741页),标题为《共聚扩散气凝胶与果冻》。他开头就写:
“果冻内液体的连续性展现在扩散、脱水及超滤,而且可由其他性质不同的液体替换,清楚表示胶体结构和内部的液体可能是互相独立的。”
契史特勒开头这段话的意思是,实验显示果冻内的液体是连成一体的,而非分成小块,而且可以替换成其他液体。他认为这表示果冻内的固体结构可能和液体是互相独立的。
此外,他用涵盖范围更广的“胶体”一词取代果冻,表示所有类似胶体的物质都有这个特性,从非常接近固体的物质到非常接近液体的物质都是如此,发胶、鸡高汤和凝固中的水泥(网格由硅酸钙原纤维组成)无一例外。
契史特勒接着指出,目前还没有人能把胶体内的液体和固体结构分离。“之前有人透过蒸发去除胶体内的液体,但由于胶体缩得太厉害,使得固体结构也大受损害。”换句话说,之前的人想用蒸发去除胶体内的液体,结果内部固体结构直接塌了。契史特勒骄傲地说,他和合作伙伴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
“我和能利德(Charles Learned)先生认为,胶体内的液体可用气体代换,并且在麦克班(J.W. McBain)教授的慷慨协助及建议下,做了实验来检验我们的假说,结果大获成功。”
这个做法的高明之处在于保留胶体内的液体,然后用气体去代换,借由气体的压力支撑住固体结构,使它不至于崩塌。不过,契史特勒和能利德首先用液态溶剂(他们用的是酒精)来取代水,因为液态溶剂比较好操控,但坏处是它也会蒸发。不过,契史特勒和能利德找到了解决方法:
“蒸发一定会导致胶体萎缩。但只要把胶体放到高压釜里,注入该液体并把温度提高到液体的临界温度之上,压力维持在蒸汽压以上,就能阻止液体蒸发,而胶体也不会因为表面毛细力而收缩。”
高压釜其实就是能加热的高压槽。釜内只要压力够大,胶体内的液体就算超过沸点也不会蒸发。至于契史特勒提到的毛细力,则来自液体的表面张力。契史特勒认为当液体因蒸发而流失,原本支撑住胶体的毛细力反而会把胶体撕裂。
但只要把胶体的温度提高到所谓的“临界温度”之上,使气体和液体的密度及结构相同,两者不再有任何区别,胶体内的液体就会直接变成气体,而不受蒸发的过程破坏。契史特勒写道:
“液体超过临界温度就会直接变为永久气体,中途没有断续。胶体不会‘知道’它里面的液体已经变成气体了。”
这个做法实在太天才了。胶体内新形成的气体受制于釜里的高压而无法挣脱,使得胶体内的固体结构得以维持。
“剩下要做的只是让气体散逸,留下体积不变的共聚气凝胶。”
直到这时,契史特勒才让气体慢慢散逸,完整保留了胶体内的固体结构,且骨架结构完全不变,从而证实了他的假说。那一刻肯定非常令人满足。但契史特勒还不肯罢手。胶体的固体结构非常轻盈、脆弱,大部分由空气组成,其实它就是泡沫。契史特勒心想,若胶体不是由明胶构成,而是更坚固的物质,固体结构或许就会更强韧。于是他选择了玻璃的主要成分,制造出了以二氧化硅为固体结构的胶体,接着再按先前的程序去除胶体中的液体,制造出了世界上最轻的固体:二氧化硅气凝胶。那年我在沙漠实验室里惊鸿一瞥的东西就是它。
胶体的内部结构
契史特勒仍不满足,又做了其他的气凝胶,并列在投稿的论文里:
“我们已经做出了二氧化硅、氧化铝、酒石酸镍、氧化锡、明胶、琼脂、三氧化钨、硝化纤维、纤维素和卵白蛋白的气凝胶,而且这个名单似乎还能无限制扩展下去,没有做不到的理由。”
契史特勒虽然成功做出二氧化硅气凝胶,却还是忍不住做了卵白蛋白(也就是蛋白)气凝胶。因此,其他人是用蛋白制作蓬松的煎蛋卷和烤蛋糕,契史特勒则是另起炉灶,用高压釜制作蛋白气凝胶,做出全世界最轻的蛋白霜。
二氧化硅气凝胶是全世界最轻的固体,99.8%是空气
二氧化硅气凝胶的外表非常诡异,放在暗色前(如上图)会呈蓝色,放在浅色前却几乎消失不见。它虽然不像玻璃那么透明,却比玻璃更隐形、更难看见。光穿透玻璃时会微微偏斜,也就是折射。气凝胶的物质含量极少,因此光穿透时几乎不会偏折。同理,气凝胶的表面几乎不会反射光线,而且由于密度极低,所以没有明显的边角,实在不算是真正的固体,当然它确实是固体。气凝胶内的固体结构和泡沫的结构差不多,只有一点非常不同,就是气凝胶里所有的孔洞都连在一起。由于孔洞极多,二氧化硅气凝胶99.8%是空气,密度只约略大于空气的三倍,基本上等于没有重量。
握在手中的蓝天
然而,二氧化硅气凝胶放在暗色前又显然是蓝色,它的成分和玻璃一样,照理不该有任何颜色。科学家多年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找到答案,这答案也没有让人失望,同样很怪。
太阳光穿透地球大气层时会击中许多分子(主要为氧和氮),并且像弹珠一样从这些分子身上反弹,这个现象称为散射。也就是说晴天时往天空看,阳光会在大气层里反弹多次才进入我们的眼睛。如果阳光散射均匀,天空看起来就会是白色的,可是不然。因为短波长的光比长波长的光更容易散射,使得天空中蓝光比红光和黄光反弹更多,所以当我们仰望天际,见到的不是白色天空,而是蓝天。
这个现象称为瑞利散射,这个散射的量非常小,必须聚积大量气体才看得见。因此在天空中可以看见这个现象,而只靠房间里的空气则不行。换句话说,一小块天空不会呈现蓝色,整个大气层才会。不过,当少量空气被透明物质封住,而这个物质又有数以百亿计的微小表面,那么透明物质内部的瑞利散射量,就足以改变入射光的颜色。二氧化硅气凝胶的结构正是如此,所以才会呈蓝色。手里拿着一块气凝胶,其实就等于握着一大片天空。
气凝胶泡绵还有其他有趣的性质,其中最神奇的就是隔热,也就是它能阻绝热的传导。气凝胶的隔热效果非常惊人,就算底下放一盏煤气灯,上头放一朵花,几分钟后花朵依然芬芳如故。
二氧化硅气凝胶保护花朵不被煤气灯烧焦
双层玻璃的原理就是在两片玻璃之间保留空隙,让热难以传导。不妨把玻璃中的原子想象成摇滚演唱会的观众,所有人挤在一起舞动身体。音乐越大声,观众跳得越起劲,彼此的碰撞也越频繁。玻璃内部也是如此:受热越多,原子振动越剧烈,而物体的温度其实就是原子振动的幅度大小。不过由于双层玻璃之间有一道空隙,使得其中一面玻璃的原子振动很难把能量传导到另一面玻璃去。当然,隔温是冷热不分的,双层玻璃可以用在北极让建筑保持温暖,也能用在迪拜把炙热阻绝在建筑之外。
双层玻璃虽然有效,却仍会损失大量热能,住在酷热或严寒地区的人只要看一下电费账单就一定晓得。能改善吗?呃,我们当然可以使用三层或四层玻璃,只要增加玻璃以阻挡热传导即可。但玻璃很厚实,增加玻璃层数会变得笨重,透明程度也会降低。这时就轮到气凝胶上场了。因为它是发泡材料,等于亿万万层玻璃和空气,所以隔热效果惊人。契史特勒发现气凝胶有隔热和许多其他特性,便在投稿的论文结语中写道:
“上述观察除了深具科学意义,气凝胶带来的新物理性质也很有意思。”
的确很有意思。契史特勒发现了世界上最好的绝热体。
科学界对他的发现短暂赞赏过一阵子,随即忘得一干二净。20世纪30年代,科学家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很难判断哪些发明会改变世界,哪些会被遗忘。契史特勒发明气凝胶的1931年,物理学家鲁斯卡(Ernst Ruska)做出了全世界第一台电子显微镜。契史特勒投稿的那一期《自然》里,诺贝尔奖得主物理学家小布拉格(William Lawrence Bragg)发表了晶体内电子衍射的文章。这些科学家发明了视像化的观测工具,让我们得以了解物质和材料的内在结构。这是16世纪光学显微镜发明以来,人类再次发明显微镜,而新的微观世界也就此展开。材料科学家立刻开始探索金属、塑料、陶瓷和细胞的内在构造,从原子和分子层面了解这些物质。那是一段令人振奋的时光,材料界突飞猛进,科学家很快就做出了尼龙、铝合金、硅芯片、玻璃纤维和许多革命性的新材料。气凝胶就这么消失在众声喧哗中,被所有人遗忘了。
只有一个人还记得,就是契史特勒本人。他觉得胶体结构的美和隔热特性实在太特别了,应该,也必然在未来占有一席之地。虽然二氧化硅气凝胶跟玻璃一样脆弱易碎,但以它极轻的重量而言强度相当足够,显然有工业价值。于是他申请了专利,授权给一家叫作孟山都集团的化学公司生产,于1948年完成一种粉状的二氧化硅气凝胶,命名为山都胶(santogel)。
作为世上最佳的绝热材料,山都胶似乎前途看好,只可惜生不逢时。20世纪50年代能源价格不断下滑,也没有发现全球暖化的问题。气凝胶造价太高,作为绝热材料一点也不实惠。
孟山都在绝热材料市场铩羽而归,只好另辟蹊径,为山都胶在墨水和涂料市场找出路,因为山都胶有散光性,能让墨水和涂料变暗,创造出雾面效果。最后山都胶总算找到一份不大光彩的差事,就是充当绵羊用防蝇膏的增稠剂和“凝固汽油弹”的胶化剂。但由于20世纪60和70年代还有更廉价的选择,使得山都胶连这么一小块市场都保不住,孟山都决定全面停产山都胶。契史特勒于1975年过世,生前始终无缘见到这种神奇无比的材料出人头地。
飞向太空的材质
后来气凝胶东山再起,不是因为找到了商业用途,而是它的特殊性质引来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物理学家的注意。他们当时正在研究所谓的切连科夫辐射,也就是亚原子粒子以超光速穿透物质时发出的辐射。侦测和分析切连科夫辐射可以了解粒子性质,并提供科学家一种新颖的方法来辨识粒子的种类。气凝胶非常适合作为粒子穿透用的物质,因为它可以说是固态的气体。直到现在,气凝胶依然是物理学家破解次原子世界谜团的绝佳帮手。气凝胶一旦成功踏进物理学家的实验室,有了这些复杂仪器、远大目标和大笔经费支持,名声也就再度水涨船高。
20世纪80年代初期,气凝胶非常昂贵,只有资金充裕的实验室才用得起。欧洲粒子物理研究中心是其中之一,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则紧跟其后。二氧化硅气凝胶在太空探测上的初试啼声之作,是隔离仪器不受极高温的破坏。气凝胶特别适合这类任务,不仅因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绝热体,还因为它非常轻盈。为了让宇宙飞船摆脱地球重力进入太空,减轻零件和设备重量非常关键。
1997年,气凝胶首次使用在火星探路者号上,从此便成为宇宙飞船的标准绝热材料。不过,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科学家一旦发现气凝胶能耐受太空飞行,就想到它还有另一个用途。
捕捉太空物质
若你在晴朗的晚上仰望夜空,偶尔会见到流星一闪划过天际。人类很早就知道流星是因高速穿越地球大气层而受热烁亮的陨石,这些陨石主要来自彗星、小行星和太阳系45亿年前形成时所残留的太空尘。人类数百年来一直努力辨识这些天体的构成元素,因为这类知识有助于我们理解太阳系如何形成,甚至能解释地球的化学组成。
分析陨石的组成元素确实能看出一些有意思的线索,问题是这些成分通过地球大气层时都经过了高温燃烧。因此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科学家就想:要是能到外太空采集这些物质,再原封不动带回地球,那不是更好?
这个构想的第一个难题是太空中的物体往往移动迅速,例如太空尘一般速度为每秒5公里,相当于时速1.8万公里,比子弹还要快得多,采集起来并不简单。用肉身抵挡子弹时,若子弹的力道超过皮肤的破坏压力,子弹就会贯穿皮肤;若是穿了高破坏强度材质(如凯芙拉纤维)做成的防弹背心,子弹就会遭压扁变形。无论如何,上述两种方法都很危险,不过原则上是可行的,就像“徒手”接板球或棒球一样。关键在于分散球的能量,避免单一点的高压撞击。因此,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需要找到一个方法或一样东西,能让太空尘从时速1.8万公里减速为0,又不会损及太空尘或太空船。这东西必须密度极低,让太空尘粒子可以缓缓减速不会受损,但又要在几厘米的距离内就做到,而且最好是透明的,方便科学家找到射入的太空尘。
如果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就已经够神奇,没想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还早就用在太空飞行上了。不用说,这东西就是气凝胶。气凝胶捕捉太空尘的力学原理其实跟特技演员跳楼一样。演员坠落在堆成小山的纸箱上,每个纸箱被压垮时都吸收掉了部分冲力,因此纸箱越多越好。同理,气凝胶里的每个“泡泡”遭太空尘粒子撞击时,都会吸收掉一点点能量,但由于每立方厘米内都有数十亿个泡泡,因此气凝胶足以完好无缺地拦阻住太空尘。
依据气凝胶的特性,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规划了一整套太空任务,让宇宙飞船在太空中轻柔地采集太空尘。1999年2月7日,星尘号宇宙飞船发射升空,船上装载了穿越太阳系所需的装置,并且设定飞向威德二号彗星。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除了希望采集外太空的星际尘埃,也打算搜集彗星释出的尘埃,以便研究星体和彗星的构成元素。为了完成任务,他们设计了一个很像巨型网球拍的工具,只是丝线之间不是空洞,而是涂满了气凝胶。
随星尘号远航
2002年夏秋两季,星尘号宇宙飞船来到遥远的外太空,方圆数百万公里之内见不到半颗行星。它打开活门,伸出涂满气凝胶的巨型球拍,只不过这场星际网球赛没有对手,而且要接的球小到要用显微镜才看得见。其他恒星残骸早已消逝无踪,只剩太阳系的渣滓还在太空中飘浮。但星尘号不能在遥远的外太空逗留太久,它还得赶去跟刚刚通过太阳系外围,朝太阳系中心奔去的威德二号彗星碰面。星尘号收起气凝胶球拍,加速迎向这位每6.5年接近太阳系一次的访客。
星尘号耗费一年多才抵达会面地点。2004年1月2日,它发现这颗直径5公里的彗星就在前方,正加速朝太阳逼近。星尘号调整方向飞入彗星后方237公里的慧尾里,再次打开活门伸出气凝胶球拍,这回使用反面,开始执行人类首次的彗星尘埃采集任务。
任务完成后,星尘号起程回航,两年后返抵地球。快到地球时,它改变航向并抛出一个返回舱。胶囊受地球重力牵引以每秒12.9公里的速度穿越大气层,创下返回地球的最快速度,自己也化成了流星。自由坠落15秒并达炽热温度后,胶囊张开减速降落伞减缓下降速度,并于几分钟后来到了美国犹他州沙漠上空3公里处。胶囊上的减速降落伞脱落,主降落伞张开。这时地面的回收小组已经差不多知道胶囊会落在何处,于是朝沙漠驶去,预备迎接经历了7年旅程,来回航行了40亿公里的胶囊降落。胶囊于格林尼治标准时间上午10点12分落地,日期是2006年1月25日星期三。
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加州帕萨迪纳喷射推进实验室的星尘计划主持人德克斯布里(Tom Duxbury)表示:“我们的感觉就像父母亲迎接少小离家终于归来的孩子一样,而他带回来的答案将足以解开我们太阳系最深邃的谜团。”
不过,在打开胶囊观察气凝胶采集到的样本之前,科学家自己也不晓得胶囊到底带回了什么,又能解开哪些谜团。也许太空尘直接穿过气凝胶,什么也没留下来;也许返回地球的震荡和减速让气凝胶解体了,变成无用的细粉;也许星球之间根本没有太空尘。
其实根本不用担心。他们把胶囊带回航空航天局实验室,打开后发现气凝胶没有受损,几乎完好无缺,仅表面出现一些微小的凿痕,检查后证实那些都是太空尘的进入点。面对一颗早在地球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彗星,气凝胶完成了其他材料都无法达成的任务:把彗星抛出的尘埃样本原封不动地带回地球。
取回胶囊后,航空航天局的科学家花了许多年找出气凝胶内的尘埃,直至现在仍在进行中。他们寻找的微粒,肉眼看不到,必须靠显微镜帮忙,因此才需要这么多年。由于工程太过庞大,航空航天局甚至开放民众协助。“在家找星尘”计划训练民众担任志愿者,使用自家计算机观察数千张气凝胶样本显微影像,寻找太空尘的迹证。
显微镜下看到的气凝胶内的彗星尘埃轨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提供)
这项研究目前得到了一些有趣的发现。其中最令人意外的就是,从威德二号彗星上取得的尘埃绝大多数都带有含铝熔滴。但熔滴需要1200℃以上的高温才能形成,而彗星始终在冰冷的太空中飞行,实在很难想象会有这类化合物。由于一般认为彗星是在太阳系诞生之初形成的冰岩,使得熔滴的存在就算不是不可能,也有些令人意外。这似乎显示彗星形成过程的传统解释是错的,或者我们对于太阳系的形成还有许多不了解之处。
星尘号完成任务之后,终于燃料用罄。2011年3月24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命令星尘号停止通联,星尘号在距离地球3.12亿公里外的太空中做了最后一次回应,表示收到指令,接着便和世人永别了。它目前正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航行,成了人造的彗星。
星尘号的任务结束了,气凝胶的光辉岁月是不是也走到了尽头?很有可能。虽然气凝胶是世界上最好的绝热体,可是价格太贵,而且人类也不晓得是不是真正有心重视环保,愿意考虑量产气凝胶。目前有几家公司销售气凝胶绝热体,但多半还是供极端环境(如钻油工程)使用。
或许环境因素会让能源价格越来越高。一旦能源费用过高,不难想象目前盛行的双层玻璃或许会由更先进的玻璃材料取代,例如气凝胶。研发新式气凝胶的脚步正逐渐加快,目前已经有一些新技术能制造出具有弹性的可弯折气凝胶,不再像二氧化硅气凝胶那么脆弱易碎。这种名为“X气凝胶”的材料是用化学反应把刚硬的气凝胶泡沫墙分解,插入聚合物分子当成铰链,以增加气凝胶的弹性。X气凝胶可以做成极具弹性的材料,如纺织原料,制作世界上最轻暖的毯子,取代羽毛被和睡袋之类的产品。由于气凝胶重量极轻,因此很适合制作极端环境使用的户外服饰和鞋子,甚至能取代运动鞋内的泡绵鞋底,增加鞋底的弹性。此外,最近还有人开发出可导电的碳气凝胶,以及吸收力超强、可以吸收有毒废料和气体的气凝胶。
因此,气凝胶或许一时还无法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非环境变得更加极端与多变。身为材料科学家,虽然我很高兴人类已经找到可以适应新环境的材料,以防全球暖化万一无法逆转,但我可不希望我的孩子遭遇这样的未来。
如今有太多材料都能量产,连从前备受崇敬的金和银也不例外。但我仍旧期望人们能单纯因为某个材料的美和意义而欣赏它。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气凝胶,但摸过它的人永远也忘不了。那是非常独特的体验。你把它放在手里不会感觉到任何重量,它的边缘非常不明显,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它的边角、哪里是空气。加上那幻影般的蓝色,让人真有抓着一块天空的错觉。气凝胶似乎有种魔力,让人说什么也想让它待在你的生活里。它就像派对上的神秘宾客,即使你不知道该跟它说些什么,也想待在它身边。这种材料值得不一样的对待,不应该遭遗忘或待在粒子加速器里。它的存在本身就值得受人青睐。
气凝胶的诞生纯粹出于人的好奇、天才与奇想。在这个强调创意并奖励创造的时代,还用金、银、铜制作奖牌实在奇怪。若要用一种材料来代表人类能仰望天空并思考自身存在,能把岩石遍布的星球化为富饶神奇之地,能探索浩瀚的太阳系却又不忘自身的柔弱与渺小,如果有一种材料好比蓝天,那就是气凝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