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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旦1·仙之隐》第十章 赶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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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名、考试并在一处,都在浮羽山下的天试院。

  浮羽山地处东南,夹在勾芒、朱明两山之间,比起四神山高出一截。山体湛蓝如洗,几与长天一色,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形如吉光片羽,飘然与云相逐。

  方非极目望去,山顶立着两座雕像。一大一小,小的是一个山都,背负短剑,仰望天弯,大的是一个老者,体格高旷,穿了一袭长衫。

  “这个山都,大约就是神眼阿珑;这个老人么,应该就是支离邪吧!”正想着,前方翠云接瓦,苍树飞檐,古意渐渐浓郁,比起玉京的景象,仿佛时光正在倒流。

  两座白玉华表拔地耸起,人流穿过华表,涌入了一个广场。天上啸响连连,不时有人乘法器落下。

  一群人在华表前下了车,还没站定,忽听有人高叫:“哟,巧得很呐!”声音尖锐嘶哑,夹杂了无比的怨毒。

  禹封城应声一抖,转过头去,眼里迸出两道凶光。

  不远处,一家三口正从幻神车里出来。居前的是个中年男子,头发花白,面庞颜尖,左颊一块老大的伤疤,血红刺眼,蜿蜒扭曲,右边的耳朵白得晃眼,与周围的皮肤很不相称。

  两个男的面对着面,四只眼睛喷射毒火。那女人慌忙上来,她生得秀丽白皙,几乎看不出年纪。女人拉那男子,男子一甩手,将她掀了个趔趄。

  “天狱的看守太失职了。”男子尖声高叫,“畜生就该关它一辈子!”

  “你在说谁啊?”禹封城毗牙一笑,“你要去了天狱,那个地方才叫名副其实。”

  “老甲鱼,我真想给你放放血!”

  “机会多得是!”禹封城怪腔怪调地说,“宫子难,你的假耳朵做得不错嘛!哪个大夫做的?他可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哇!”

  宫子难下意识摸了摸那只白惨惨的耳朵,眼里透出一股狂怒。他一抖手,笔锋伸出袖外。简氏夫妇各上一步,分别站在禹封城左右。

  “子难!算啦……”女人细声细气的还没说完,宫子难一拧身,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女人后退两步,左边的脸颊眼看肿了起来,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滑落,她呆呆站在那儿,哆嗦一下,眼里透出一丝惨笑。

  禹封城将身一躬,作势蹿出,却被申田田死死按住,简怀鲁在他耳边低语:“老甲鱼,别上当。他想诱你先动手,好把你送回夫狱去。”

  禹封城活是一头困兽,面皮发紫,鼻孔大张,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

  宫子难盯他一会儿,又瞧了瞧简氏夫妇,目光一转,落在禹笑笑身上,他狞笑一声:“小甲鱼也来考试吗?哼,就你那个木瓜脑子,也想考进八非学宫?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宫子难,把你的狗眼挪开!”禹封城大吼一声,眉间透出一股戾气。

  禹笑笑稍一畏缩,忽地将身一挺,笑着说:“宫叔叔,你可真会说话,无怪有人说,宫家养的木瓜都顶了一张嘴。”

  “胡扯!”宫子难吐了一口浓痰,“我们家从来不养木瓜。”

  “当然!”禹笑笑微微一笑,“你们家只养呆瓜嘛!”

  “好呆瓜!”禹封城大拇指一跷,“宫子难,你通身是嘴,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呆、呆、呆的瓜。我禹封城说不过你,甘拜下风。”

  宫子难脸也气白了,这时一个少年上前说“老爸,还报不报名啊?”他身穿银白羽衣,跟宫子难活是一个模样,两只眼睛鬼鬼祟祟,只在众人身上打转。

  宫子难迟疑一下,恶狠狠扫了众人一眼,带着少年怒冲冲去了。那女人深深看了禹笑笑一眼,又瞧了瞧禹封城,一低头,转身就走。

  “葛笑兰!”申田田大叫,“这样的日子,你过得高兴吗?”

  女人身子一颤,步子加快,顷刻走得不见踪影。

  众人目送她背影消失,心中的滋味各式各样。禹笑笑眼眶一红,扑进父亲怀里闷声大哭。禹封城神色黯淡,拍着她的肩膀:“好孩子,别哭,有爸爸在,谁也别想欺负你。走,咱们报名去,考进八非学宫,叫那狗畜生开开眼!”

  禹笑笑抹去眼泪,使劲儿点了点头,挽起父亲手臂,大踏步走向广场。

  广场的尽头开了八道大门,直通后方的“天试院”。门前人潮汹涌,挤得水泄不通。广场两侧,陈列了一排大的店铺,有卖符笔的,有卖飞行法器的,还有卖羽衣宝甲的。除去这些正正经经的铺子,另有许多零星小贩,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做着一些奥妙的买卖。

  方非走在压尾,一不留神,叫一个小贩扯到旁边。那贩子神神秘秘,冲他连连眨眼:“要灵通自写笔吗?”一面左顾右盼,一面从兜里抽出来一支符笔,“这可是一位天道者造的哟,什么定式都能写。你只消握着,它自个儿就能把定式写完。怎么样?给你打八折,三十点金……”

  方非只觉头痛,转身要走,小贩扯住他不放:“二十点金怎么样,唉,十五点呢?要不这个,无影透视眼镜,看到的人都跟水晶似的,后面怎么做,呵呵,不用我教了你吧?十点金,只要十点金……好吧,再看这个,元气增强手套,又轻又薄,跟你的皮肤一个样,很便宜,五点金就行。还有这个,飞行导引符,再难的障碍也能轻松通过,我跟你投缘,十个卖你十点金吧?怎么,还嫌贵啊?那买这个,电光益神丸,这颗透明的,吃了记得住所有的定式,这颗蓝色的,一旦吃下去,哼,什么问题也难不倒你……”

  方非浑身冒汗,连说自己不来考试,小贩压根儿不信。正在纠缠不清,小贩忽地放开方非,把那堆鸡零狗碎揣进兜里,然后抱起两手,就像个没事人儿大吹口哨。方非心里奇怪,抬头一看,两个巡天士板着脸掠空飞过,忽地向下一冲,从人堆里揪出一个人来,那人哇哇惨叫,身上的杂物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小贩望着那位同行,一脸的幸灾乐祸。方非趁机将他摆脱,可是转眼一瞧,人山人海,其他人已经不知去向。方非心想众人报了名总要出来,去华表那边等也一样。

  走到华表下面,还没站定,忽听有人大叫:“嗐,你的传书吗?”方非站着不动,那人扯着嗓子又叫一声:“那个没长耳朵的度者,这是你的传书吗?”

  方非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少年道者,眉长入鬓,清瘦俊秀,身穿水墨羽衣,身背淡金飞剑。

  “你叫我?”方非望着那人,不胜诧异。

  “不叫你叫谁?那个是你的吗?”小道者一扬手,指着空中一把金灿灿的小剑,长不过三寸,剑尖指着方非。

  “这是什么?”方非不胜奇怪。

  “你连这都不认识?呵,你的点化人也太不称职了。”小道者眨了眨眼,“这纸剑传书。喏,要是你的传书,把手一摊开,马上就能收到。”

  方非望着那口小剑,心底大生迷惑:“谁给我这个?简伯伯?申阿姨?”想着把手摊开,咻,小剑飘落手心。

  “果然是你的?”小道者笑了笑,还想再说什么,忽听远处有人叫喊:“小晏!”小道者回头答应一声,对方非说:“我妈叫我呢!”

  “再见。”方非说。

  “小度者!”小道者转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非!”

  “方非?”小道者笑了笑,“好,我记下了。我叫屈晏,小度者,考试颐利。”方非本想说我不考试,还没出口,小道者快步离开,跟一个紫衣裳的女道者会和。

  方非低头看去,小剑金光褪去,露出了一把轻薄的纸剑,正想拆开,纸剑刷刷刷自行摊开,变得四四方方,上面写了一行青色的小字——

  想见到雷车后面的人吗?哪就来考八非学宫吧!

  知情人甲

  方非浑身一抖,还没明白过来,信笺向内一缩,砰地炸成一堆粉末。

  他大吃一惊,伸手去捉,可只握住几片纸屑。他呆在那儿,忘了动弹,脑子里除了那一行青字,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人潮汹涌,来来去去。方非站了一会儿,随着人流向前拥去,他的心里紧张焦虑,可又无能为力,似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又不知从何做起。

  他走了几步,眼前一亮——一个少女站在远处,皱着眉头东张西望,仿佛冲天的孤鹤,一种别样神气让她脱颖而出,站在多少人里,也是一样的醒目。

  方非病急乱投医,鬼使神差地上前招呼:“你、你好!”

  少女一转身,冷幽幽的眸子将他上下打量,那眼神像是审视一头熊、一只灌,瞧得方非毛骨悚然。少女瞧了片刻,皱眉说“你叫我?”

  方非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天在倏忽……”

  “倏忽塔!”少女脸一沉,“我可没去过倏忽塔。”

  “你不是买过剑吗?”

  “小子!”少女凑上前来,牙缝里迸出字句,“再说一次,我可没去过倏忽塔!”

  “可是……”度者老不开窍,“那天在镜子前面……”

  少女断然说:“还有别的事儿吗?我可不想跟人聊天!”

  “我、我……”方非苦恼极了,“我刚从红尘来,不知道要考八非学宫,怎么、怎么才能报名?”

  “你也要考八非学宫?”少女看他一眼,似乎有点儿诧异。

  方非面红耳赤,点了点头。少女想了想说:“跟我来!”快步走在前面,方非松了口气,匆忙跟了上去。

  少女步子轻快,在人群里蝴蝶穿花、绕来绕去,方非几乎跟丢。好在她的衣服醒目,一片浅蓝色衣角忽隐忽现,始终不被人群湮没。

  走到广场东南角,少女在一座古屋前停下,屋里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两余男道者正在闲聊。

  “两份报名表!”少女说。

  两人望着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一个年轻道者说:“嗐,你是不是姓天?”

  “少废话!”少女冷冷地说,“给我两份表。”

  “一人一份。”另一个中年道者说。

  少女翘起拇指,点了点后面的方非“他是不是人?”

  中年道者咕咕哝哝,抽出两张粉色大纸。少女接过,一张递给方非:“按表格填。”

  “用符笔吗?”方非问道。

  少女冷冷地不加理睬,抽出一支白管银锋的符笔,刷刷刷地填写起来。

  方非抽出笔来,打量表格,忽听年轻道者吹了一声口哨,大声说:“哎,快来看,这不是星拂笔吗?”

  少女应声掉头,盯着那支星拂,眼里透出一丝惊讶。中年道者却扁了扁嘴:“少址淡,这是仿造的赝品,真正的星拂,哼,早就失传了。”

  “仿得还挺像。”年轻道者笑问,“小度者,这笔打哪儿来的?”

  “山都森林。”方非头也不抬。

  “哈……”年轻人放声大笑,“你还真逗!山都森林,我还琢磨宫呢。可惜是鹰品,真的倒也好了。星云合璧是个大新闻,报到玉京通灵台,很可以换几个子儿花花。”

  “死了这条心吧!”中年人懒洋洋地说,“有这种好事情,轮也轮不到你。”

  方非填完姓名、年龄、性别,籍贯他老老实实,填了红尘某国某市;道者种类,他填了苍龙,正往下看,忽听少女说:“慢着,你是羽士还是甲士?”

  “我是……”方非本想说“甲士”,可又想起简真说过,道者大多瞧不起甲士,少女对他神情冷淡,如果知道他是甲士,还不知道怎样轻蔑呢?再说他没有铠甲,只有尺木,尽管摔了多次,试剑镜也没照出飞剑,可是方非心底深处,还是渴望成为羽士,对于甲士身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

  也许心血来潮,也许虚荣作祟,方非面对少女,“甲士”两字到了嘴边,变成了:“我是羽士!”话一出口,他的耳根一阵发烫。

  “你该是甲士吧?”少女瞅了尺木一眼,似乎有些困惑,“算了,随便你。不过,道者种类这一栏,苍龙后面,还要添上羽士或甲士。”

  方非硬着头皮,补上“羽士”两字。到了在世近亲一栏,他空着没填,斜眼一瞥,少女这一栏也是空白,不觉心想:“她也是个孤儿?”

  “不对吧!”年轻道者又凑上来,冲着少女嬉皮笑脸,“我记得你有个哥哥!”

  少女抬起头来,两眼出火:“他前两天刚刚死了!”年轻道者给她盯得打了个突,仓皇缩回头去。

  “她的哥哥刚去世?”方非又震惊,又同情。

  少女填完了表,对方非说:“看到那边的八道大门了吗?随便挑一道,交上表格,就能报名!”

  “谢谢……”方非还没说完,少女转身走了。

  门前排着长长的人龙。望着黑压压的人头,方非只觉前途渺茫,他就像一个瞎眼的船夫,驾了一叶纸糊的小船,冒着惊涛骇浪,驶入了莫测的大海。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海风在耳边呜呜吹响,纸船儿在水里冲来撞去,无望地等待最后一击。

  就算覆没在即,他也不得不去!“雷车后面的人”是谁?方非的心里十分清楚,为了见她,就算是万丈深渊,他也只好叹息一声,纵身跳了下去。

  大门越来越近,活是太岁的大嘴,将报名者一个个吞了进去。方非随着队伍向前,眼前恍惚不定,两耳嗡嗡乱响,看不见,听不清,直到有人一声锐喝:“嗐,把表给我!”

  方非一抬眼,吃惊地发现,他已走到大门前面。一个男道者手拽表格,脸上挂着莫名惊怒。

  方非慌忙松手,那人夺过表去,恶狠狠瞪他一眼:“你是度者?”

  “啊!”

  “第几次考试。”

  “第,第一次。”

  男道者一皱眉头:“查他的年龄。”一个女道者走上前来,扬起符笔,扫出一片红光,红光照在身上,方非筋骨肌肤,全都透明如水。

  “骨龄十五岁九个月二十九天,血龄十五岁四个月零八天,魂龄十五岁一个月零八天。”女道者顿了顿,“都没超过十六岁!”

  男道者神情困惑,盯着表格看了又看:“有度者参加八非天试的先例吗?”

  女道者招来一面通灵镜:“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

  女道者深深看了方非一眼:“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现行法令禁止度者参试吗?”

  “似乎没有!”

  “似乎?活见鬼,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好吧!”女道者又查了一下通灵镜,“没有这样的法令。”

  男道者皱了一下眉头,拈起一方白玉大印,通地戳在表上,白光一闪,报名表消失了,大印挪开,下面多了一块淡青色的玉牌。

  “你住巳辰楼三十六号!”男道者递过玉牌,“这是你的房牌,也是你的考号。申时前入住,否则当成弃权。除了考生,任何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天试院,除了符笔、飞剑和羽衣,一切法器不许带入天试院,违者以舞弊论处!”

  方非接过玉牌,忽听有人叫唤,一回头,简氏夫妇带着简容,与禹封城匆匆赶来,申田田张口就说“方非,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们好找……”忽见少年手上玉牌,不由两眼圆睁,“什么?你也报了名?”

  方非苦着脸说“简伯伯、申阿姨,我也说不清,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考进八非学宫!”

  众人面面相觑,申田田气得大叫:“开什么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也不知道,考进八非学宫?根本是在做梦!你当别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傻瓜吗?别人十多年的苦学,还赶不上你几天的工夫吗?”

  非给她训得抬不起头,禹封城却说:“女狼神,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年轻人就要敢想敢做。考一考又怎么样?又不会少一层皮。大不了连吃四个零蛋,我记得就有这样的人!那家伙近来挺有名,年轻人都很喜欢他。”

  “不是年轻人,是好逸恶劳的年轻人!”申田田凶巴巴地纠正,“反正我不同意他现在去考,给我调教两年,兴许还有一点儿指望。”

  “再过两年,他就十七岁了。”简怀鲁轻轻摇头,“十六岁一过,想考也不行了!”他伸手按住方非的肩膀,定定看他时许,“也许这是天意。好吧,方非,尽你的力就行。”

  方非呆了呆,留下魅剑,只带了星拂和尺木,转身跨进了天试院的大门。

  巳辰楼离门不远,方非很快找到住处。房间极尽简单,只有两张板床、一个小小的盟洗室。

  他身心疲惫,躺在一张床上,望着屋顶发呆。想来想去,那道传书万分蹊跷——“知情人甲”是谁?纸上的字是元气写的,动笔的是一个苍龙人。这个苍龙人又怎么知道燕眉的下落?还有,燕眉站在雷车后面,这件事除了红尘里的人,就只有魔徒知道……

  忽听有人敲门,方非起身一看,一个少年正向屋里张望。他一瞅手上房牌,又看了看门上的数字“三十六号?没错!”走进房间,背包向床上一扔,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他一身银白羽衣,肩头上点缀了几片乌沉沉的鸟羽,身子不高偏瘦,眸子转来转去,透着一股子娘气。

  “你好!”方非招呼室友。少年冷冷不答,打量他一会儿,扁嘴说:“你是个度者?”方非苦笑起来,来震旦这么久,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别人的身份,他总是不清不楚。

  “白虎太叔阳!”少年扬起下巴,伸出右手,看那神气,就像施舍给某个乞丐。

  方非愣了一下,还是礼貌伸手:“苍龙方非!”

  “你是羽士?”太叔阳一努嘴,“那个是尺木吧?有意思,有人带一根龙骨头来考试。”说到“龙骨头”三个字,他嘴巴一歪,刻意加重了语气。方非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看这个!”白虎人扯开背包,拽出一个金灿灿的飞轮,“这只太玄金轮,是我在‘飞仙留步’买的,四万点金,也不算太贵……”他伸手一拨,轮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晦!”隔壁有人捶墙,“叫你个鬼啊?”

  “什么东西?”太叔阳怒视墙壁一眼,悻悻收起轮子,“喀,那个人,你的羽衣还过得去,在哪儿买的?”

  “牵丝洞!”

  “蛛羽衣?”太叔阳下识摸了摸肩头的黑羽,“我这件天罗羽衣五千点金,‘凌霄阁’买的便宜货,哼,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瞅着方韭,蠢蠢欲动,想摸一摸龙蛛羽衣,方非目光冷淡,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虎人十分无聊,扭了两下身子:“这床板还真硬,哼,我平常只睡云床!”

  “云床?”方非一皱眉头。

  “你连云床都不知道?”太叔阳白了方非一眼,“那床软软的,像是一团大云朵,没睡的时候,床在地上,一做梦就会飞到天上。要睡云床,先得有一间大卧室,这个小旮旯,连床脚都支不下!本来我妈说,要把云床搬到玉京来,可我爸不干,他这人老没意思了,这次从未央城来玉京,我们四个人坐一辆宝轮车,带一张云床,哼,轻轻松松!”

  太叔阳说到这儿,忽觉对面的听众毫无反应,心中不快,扁起嘴巴咕哝一句:“小乡巴佬!”

  方非听得清楚,心中一阵翻腾,盯了太叔阳一眼,好容易才压下怒气。

  直到吃饭时间,两人再也没说一句。

  饭厅坐落山根,相隔老远,也能望见阔大无边的宝顶,青琉璃的飞檐活是大鹏的双翼,苍黑色的门柱叫人渺小如蚁。

  太叔阳一进大厅,就遇上了几个相识的考生。一群人抱成团,在那儿连说带笑,太叔阳不时冲着方非指点,其余的人发出张狂的怪笑。白虎人故意放大声音,方非站在远处,也能听见只言片语,到了太叔阳的嘴里,他又多了两个绰号——“啃骨头的狗”、“不知道云床的小乡巴佬”。

  厅中摆了不少长桌坐椅。方非刚一坐下,一个青瓷盘破空飞来,里面盛了米饭,才落稳,又飞来一个白瓷盘,上面摊着浓腻喷香的烤肉一一这么一盘接着一盘,直到方非面前摆满。

  菜肴丰盛可口,正用着,远处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孩子们,欢迎来到天试院。你们坐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四象殿。远古时代,道祖和四神曾在这儿用餐……”

  方非极目望去,一个老者踏着飞轮悬空站立,因为相隔太远,容貌看不真切,老头儿风趣俏皮地说了下去——

  “你们有的是久经风霜的老鸟,来过这儿不止一遭;有的却是刚刚离巢的雏鹰,还不明白所有的规矩。我在这儿要说上几句——八非天试,共考五科。前四科一气考完,每天一科,连考四天。第一天是炼气,地点在玄冥山房;第二天考定式,地点是勾芒禁室;第三天考羽化,地点在朱明火宅;第四天考天问,地点是蓦收金苑。四科考完,很遗憾,这里许多人都要离开,只有三百人可以留下,这些幸运儿将会登上黄榜,接受最后的天选。

  “这四天中间,大家都要老老实实。询私舞弊是没有用的,天试院严密封锁,没有斗廷的特许,什么东西也不能进出这里,当然也包括家长们的好心肠!从古至今,天试里的舞弊法儿不下十万种,失败的数不胜数,成功的微乎其微,那些小花招顶好别用,幸运儿未必是你,失败者将永久禁试……呵,够了,我就说这么多,作为八非学宫的宫主,我们再次见面,希望是在那儿的水殿。喏,补上一句,没有伟大的皇师利,就没有这一次考试,让我们共同起立,向琢磨宫致敬,嗐,白王无上——”

  老者举手放在头上,其余的考生也纷纷起立:“白王无上!”

  周围人群林立,方非没有起身,稳稳坐在那儿,安心地吃他那份食儿。

  目光纷纷射来,全都有些异样,只听那宫主呵呵一笑:“今年的异见者还不少啊。没关系,政见归政见,考试归考试。大家请用餐,祝各位好运!”

  方非吃完了饭,刚要起身,忽觉有人拍肩,一回头,那人惊叫起来:“方非!真的是你?”

  来人是禹笑笑。

  “啊!”方非面皮发烫,“我、我也来考试。”

  禹笑笑秀眼圆睁,不胜惊奇。这些日子两人交往不多,少女不知道方非的底细,她盯了度者一会儿,笑着说:“这儿的人也真多!要不是你刚才没有起身,我还看不见你呢!”

  “你呢?”方非盯着少女,“起身了吗?”

  “跟你一样。”少女淡淡一笑。

  “简真呢?”方非问。

  “他忙得很呢!”禹笑笑半讥半笑,向着远处一指,大个儿趴在那里,正在埋头苦吃。

  见了方非,简真的眼珠子差点儿蹦了出来,嘴里的饭菜几乎把他活活噎死。他喝了一大碗汤,总算顺过气来。

  “不可能,这都是幻觉……”他伸出两只油手,使劲来抓方非,吓得小度者张皇后退。

  “简真。”禹笑笑大不耐烦,“你别吃了,我们出去聊聊。”

  简真天生害羞,见了女人就很惶恐,更甭说跟漂亮女孩说话。换了别人,休想把他从饭桌边拖开,可是禹笑笑一开口,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大个儿唉声叹气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真是心如刀绞。

  到了殿外,弄清缘由,大个儿立刻大呼小叫,那口气跟申田田一模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也敢来参加八非天试?”

  “没关系!”禹笑笑满不在乎,“就算考不上,也不会死人!”

  简真愤愤不平,指着方非大喝:“你这是浪费考试名额!”

  “得了吧!”禹笑酷似以父亲,喜欢抑强扶弱,“你也未必考得上!”大个儿听了这话,好似霜打了的茄子,登时蔫了下去,嘴里叽叽咕咕:“我拜玄冥的时候,石像可是转了左眼的……”

  三人住处相近,于是结伴同行。简真还在惋惜丢下的美餐,禹笑笑却在沉思默想,极欲想个法儿,给方非恶补一下。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一想,只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补起了。

  天已黑尽,真月亮跃上了浮羽山顶,叫支离邪笼在袖里把玩。假月亮四面放光,映照一切人物,都会留下四道影子,虚实参差,形影纠缠,映衬霜白的月光,活似夜色染成的花瓣。

  前方路边,忽地闪出几条人影。三只吃了一惊,听对面声如洪钟:“好家伙,三个异见者,你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什么阴谋?”

  简真吓了一跳,腾地内到禹笑笑后面,倒是方非沉得住气:“你是谁?”

  来人哼了一声,纷纷走上前来,却是八个少年男子,大多身着银白羽衣,好几个的额上束了一道亮银色的头箍。

  “白虎人!”禹笑笑心里咯瞪一下,符笔落到手心。刚才说话的是个高大少年,一身亮白短装,头发扎成一条马尾。他的脑门宽大,挺直的鼻梁下生了一张阔嘴,两道目光尤其凌厉,就像盯着羔羊的饿虎。

  这是一个甲士!禹笑笑只看外表,就觉对方十分厉害。

  “我是白虎司守拙。”高个子声音上扬,“我要知道,吃饭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起身?”他哼了一声,抬手一指,“胖子,你先说。”

  无人应声,司守拙脸一沉:“躲在后面的胖子你哑巴了吗?”

  “你叫我?”简真有点儿吃惊,指着鼻尖,“我很胖吗?”

  “少废话!”司守拙把手一挥,“答我的话!”

  “这、这……”简真给人叫成胖子,心里又惊又气,“我妈说了,我要敢说‘白王无上’,做出那个手势,她就把我丢到无情海里去!”

  “你妈真不懂事。胖子,记好了,下次再不起身,我就把你丢到亡灵海去。”司守拙又指禹笑笑,“你呢?为什么不起身?”

  “因为皇师利是个混蛋!”禹笑笑答得干脆利落,对面的阵营里响起一阵咆哮声。

  “很好!这答案有种。”司守拙面颊抖动,眼神更加阴沉。

  禹笑笑哼了一声,心里飞快琢磨,敌强我弱,这困境如何摆脱。这时司守拙又指方非:“度者,你呢?”

  “什么?”

  “你为什么不起身,不向白王致敬?”

  方非冷冷说:“白王是谁?”

  对手全都变了脸色,司守拙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长啸。

  “三对八!”禹笑笑暗暗心急,“哎哟,不对,是二对八,方非上不了阵……”

  正想着,一个少年道者分开树丛,冲了出来,边跑边叫:“司守拙,司守拙……”

  “什么事?”司守拙皱起眉头,“米错,不是让你对付那个姓天的丫头吗?”

  “人,人……”米错脸涨通红,“全,全被打倒了。”

  “什么?”司守拙倒抽一口冷气,“一对八?”

  “两、两个照面,倒了七个!”米错连连喘气,“我跑得快,来,来报信!”

  “你跑得还真快!”司守拙两眼出火,“谁先动的手?”

  “这个,”米错扭捏一下,“我们还没说完,那女的只说了一句,就把兄弟们惹急了。”

  “什么话?”

  “她、她说:‘一群狗,都滚开’。”

  “这是她的做派!”司守拙想了想,“她还在吗?”

  “我不知道!”米错使劲摇头。

  “好!”司守拙抖擞精神,“我去会会她!”说到这儿,忽觉底气不足,补上一句,“你们……都跟我来!”一群人拔腿就走,倒把方非三个丢在一边。

  禹笑笑一皱眉,轻声说:“我们也去!”

  “什么?”简真白了脸,“笑笑,你疯了吗?”

  “没听见吗?”禹笑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以多欺少,正在对付异见者!九个男的打一个女生,你也看得下去吗?”

  简真一愣,方非说:“笑笑,我跟你去!”禹笑笑点了点头,简真迟疑了一下,也咕哝着跟了上来。

  走了一程,忽听前面有人叫道:“起昏沉万物苏醒——”听声音是司守拙。禹笑笑心想敌强我弱,必要出其不意,于是向后面两人做了个噤声手势。三人伏下身子,拨开树丛,前方的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七个男生,或仰或伏,昏迷不醒。司守拙沉吟一会儿,举起符笔:“魂魄合气归丹元——”

  一道白光闪过,地上人还是昏睡。白虎甲士不由脸色发青。米错支吾说:“要不然叫勤务?”

  “呸!”司守拙勃然大怒,“丢人还没丢到家吗?”他沉思一下,“把人背到我房里来。米错,你去找宇少主,这符法只有他能解得开。”众人七手八脚,将地上的同伴背了起来,越过小径,灰溜溜向西去了。

  等白虎人走远,禹笑笑扑地笑出声来:“哎哟,这群蠢蛋,笑死我了。呵,那姓天的女孩儿是谁?我倒想见一见她。”

  方非隐约猜到是谁,可又不敢断定,笑了笑,没有做声。简真却在那儿搓手跌脚:“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结。”

  禹笑笑瞅他一眼,冷冷说:“申阿姨听到这话,一定很失望吧!”简真变了脸色:“笑笑,你不会告我的状吧?”

  “我可没那闲工夫。”禹笑笑掉头就走。

  方非回到卧室,太叔阳不在房中。过了半个钟头,白虎人才快快地回来,看了方非一眼,大骂一句“臭乡巴佬!”也不洗漱,倒头就睡。方非留意到他的衣裤上沾了泥巴,一转念恍然大悟:“对了,刚才昏倒的人里一定有他。”

  两人各怀鬼胎,背对入睡。太叔阳睡惯了软乎乎的云床,叫这硬板床咯得连声哼哼,夜里翻来覆去,敲得床板梆梆作响,嘴里骂骂咧咧,连骂了二十多声“臭丫头”,又骂了十五六声“臭乡巴佬”,直到四更天后,才终于没了动静。

  方非起床时,对面的床已经空了。他去洗脸,发现水管结了冰,一滴水也放不出来。方非心知肚明,太叔阳故意弄鬼,他叫姓天的女孩儿打倒,满腹怨气全向自己撒来,一想到还要跟这小子合住四天三夜,方非就觉浑身发冷。

  天试院的北面是一片寒光湖,方圆百顷,水色冷碧。玄冥山房坐落在湖水的中央,一块巨大的墨玉雕环成山。假山中间凿空,拓出来一间静室。传说水神玄冥曾在这儿炼气,因为这个缘故,炼气的考室也设在了这里。

  从湖岸到假山,横着两道莲桥,一道进山,一道出山。考生们都在南岸等候,点到名字,就踩着桥进入考室,考完以后,又从北岸离开。

  三个朋友约好,结伴前往山房。可还没到湖边,又碰上了司守拙一伙。白虎人站成一个半圆,拦住了三人的去路。大个儿吓得发抖,两手扯着衣角,心里七上八下。执勤的道者见势不对,远远叫喊:“干什么?谁敢闹事,马上取消考试资格!”

  司守拙将手揣在兜里,笑眯眯地说:“温道师,我可什么也没做。用眼睛看人也有错吗?”

  “少来这一套!”温道师毗牙冷笑,“你们这些少爷,我还不清楚吗?别当昨晚的事我不知道,天试院里面,除了盟洗室,处处都有”天眼符“,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一清二楚。幸好昨天你们输了,真伤了那个女孩子,哼,你们还能呆在这儿才怪!”

  “嗐,吓吓她罢了!温道师,我爸说了,这次考完,请你上家里吃饭。”

  温道师的脸色和缓了一些,挥手说:“少套近乎!这是八非天试,规矩都是道祖定下的,不要说你爹,就是白王来了,也得乖乖照办!”

  司守拙脸色泛青,狠狠扫了三人一眼,领着一干打手,走到湖边儿去了。

  不久开始唱名,考生鱼贯进入山房。有的愁眉苦脸进去,兴高采烈出来;有的愁眉苦脸进去,还是愁眉苦脸出来;也有人进去时趾高气扬,出来时却如斗败的公鸡。

  “玄武简真!”叫声传来,大个儿应声一跳,跟着面如死灰,一步一颤地走向山房。看那神气模样,不像是上考场的学生,倒像是上杀场的猪羊。

  “简真,别着慌!”禹笑笑大声高叫。

  简真也不吱声,眼珠咕噜乱转。刚一上桥,他的身子忽地一晃,跟着哗啦一声掉进湖里。两个同伴吃了一惊,双双抢出,禹笑笑一边跑,一边举起符笔,叫声:“分江辟海!”

  一声水响,简真裹了一团水花,手舞足蹈地跳了出来。有人赞了一声:“好个拯溺符!”

  简真落回岸上,浑身湿透,哆哆嗦嗦。温道师赶上前来,神色狂怒:“谁干的?司守拙!”

  “嗐!”白虎人摊开双手,一脸无辜,“不关我的事!”

  “钟离焘!”温道师旋风般转身,死盯着一个高个儿羽士。那人满不在乎地说:“温明,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我动手了?”

  “那么……”温道师手一指,“宫奇,一定是你?”

  “呸!”宫奇两眼上翻,“你放什么屁?我都不认得这个死胖子!”

  “我才不是胖子!”简真大吼一声,两只小眼瞪得滚圆,他恶狠狠扫过众人,一甩手,大踏步向假山走去。

  禹笑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呼了口气,笑着说:“方非,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什么?”方非不解。

  “刚才他那个样子,神经兮兮的,进了山房肯定不妙。这一下落水,倒叫他清醒了一半。我爸爸说过,简真最得意的就是炼气,其余三科都要靠这一科拉分。这一科又是开局,如果初战失利,照他的性子,后面三科也会跟着告负。如果这一科考好了,一顺百顺,说不定就能通过八非天试!”

  少女一边说话,一面斜眼看去,远处的白虎考生,一个个流露出懊恼神气。禹笑笑心里好笑:“如果简真考入了八非学宫,这些蠢贼可是立了第一功!”

  不久点到禹笑笑的名字,她向方非说:“我去了,你好运!”

  “你也好运!”方非望着禹笑笑消失在莲桥尽头,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孤独。

  他呆呆坐下,望湖面发愣,过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叫“苍龙方非!”少年应声一颤,几乎忘了起身。

  点名的道者大不耐烦,又叫一声:“方非,没来吗?下一个……”

  方非忙说:“来了……”一边答,一边向湖心跑去,温道师守在桥边,见他慌慌张张,忍不住提醒:“跑慢些,又掉下去,哼,看谁再来救你?”

  到了山房洞口,寒气扑面了涌来,方非伸手一扶墙壁,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玉壁冷得出奇,只是轻轻一碰,也几乎冻住了他的手指。

  一条甬道直通山房,越往里走,寒气越浓。天光透过墨玉的山体,散射成七彩的炫光,乌黑角道里异彩纷呈,又瑰奇、又诡秘。

  走了十多步,进入一座方形大厅,天顶上悬了一颗硕大的银珠,水银似的冷光,落在了一个齐腰高的大石盆上。

  洞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子四十多岁,身着蓝衫,胖得十分离奇,身上的肥肉层层叠叠,坐在那儿,形同一座肉山;他的两眼半睁半闭,似乎在那打盹。

  女子看不出年岁,一身云白羽衣,细眉弯弯,下领尖尖,脸颊白里透红,眸子明亮有神,通身清华高妙,看不出一丝俗气。

  方非诚惶诚恐、弯腰行礼,女子笑着说:“第一次来吧?我叫云炼霞,这一位是山烂石道师。”胖子点了点头,却没睁眼。

  “我、我叫方非。”

  “早听说有度者来考试,现在倒是见着了!”云炼霞抿嘴微笑,山烂石仍是点头。方非不由暗暗生疑——这胖子难道睡着了,正在梦里面和周公下棋。

  “那么!”云炼霞拿起符笔,在一张纸上勾画两下,“我们开始吧!”

  开始?方非的脑中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还有别的事吗?”云炼霞打量他说。

  “没。”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怎么、怎么开始呢?”

  “什么?”云炼霞细眉一扬,盯着方非仔细打量,“你不知道怎么考试?”胖子还在点头,方非却觉浑身燥热,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云炼霞皱了皱眉,沉吟说:“好吧,你先把双手放入太玄池。”

  “太玄池?”方非还是摸不着头脑。女道师认真打量方非,直觉不是戏弄自己,这才说:“就是这个大石盆,你把手浸入水里。”

  方非心想,这个盆子也能叫池,他上前一步,石盆里盛满清水,他定了定神,将手浸入水里。

  盆水温热,方非只觉身子一空,元气顺着双手流入盆中。一眨眼,满盆的清水变成了悦目的天青色。

  “咦!”云炼霞轻叫一声,叫声出口,胖子倏了地张开双狠,眸子紫黑发亮,像是热奶油上嵌了两颗葡萄。他盯着盆中,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随即抬起目光,在方非的脸上转了一转,少年的脸上似有电流扫过,一阵酥麻流遍全身。

  云炼霞定了定神,看了胖子一眼:“山道师,你看怎么样?”

  “三甲,满分!”山烂石说完这句,又闭上了双眼。

  “今天第三次了!”云炼霞笑着摇头,“好吧!气色,满分,气质,满分,气魄,还是满分。”她在纸上勾画一通,“接下来,请完成五行循环!”

  “什么、什么是五行循环?”方非的声音有气没力。

  云炼霞竭力忍住笑:“山道师,你要不给他示范一下?”

  “真麻烦,还要不要人睡觉?”胖子真的在睡觉,他清梦被扰,一脸的气恼,“小子,把你的爪子拿开!”

  方非收手退到一边。胖子一扬手,指尖射出一道黑气,袅袅钻入石盆,盆中的清水登时染黑。黑水转了一转,忽听嚓嚓微响,从水里冒出来一颗水绿的嫩芽。绿芽生长飞快,一晃眼,化为了一棵翠绿蓊郁的大树。

  大树长个不停,眼看抵到洞顶,这时轰隆一声,整棵树燃烧起来,眨眼工夫,大树连枝带叶,全都烧成灰烬。

  灰烬堆满一盆,涌动起伏,可是烟起烟落,一粒微尘也没漏出。

  奇迹变化不穷,方非瞧得喘不过气来,忽听叮的一声,盆中的残灰向里收缩,化为了一块金灿灿的大石头。石头冷光闪烁,流汗似得渗出点点水珠。水渗一点,石小一分,石头上渐渐水如泉涌,一转眼,清水注满石盆,金石化为乌有,太玄池水波清圆,一切的神奇变化,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

  “三甲!满分!”云炼霞嘻嘻一笑,山烂石却呸了一声。

  “这就是五行循环了!”女道者笑看方非,“你照做一遍就行!”

  方非呆了呆,低下头,声音轻了又轻:“我不会!”

  云炼霞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叹气说:“可惜了,那么好的元气。”她挥笔画了五个圈儿,“下面是野马之吹……”

  “算了!”山烂石冷冷说,“他办不到的!”

  云炼霞沉默一下,又画了两个圈儿,抬头说“炼气满分三百分。苍龙方非,你的‘水镜观元’得了三甲九十分,‘五行循环’和‘野马之吹’均为零分,总分九十分。唔,你可以出去了”

  方非懵头懵脑,转身就走,云炼霞高叫:“错了,走另一边!”他又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于是埋头走了进去。

  出了假山,天光照眼,方非只觉一阵晕眩。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莲桥。

  前脚登上北岸,禹笑笑和简真就迎了上来,大个儿心情大好,老远就笑着招呼:“方非,我得了二百七十五分。”

  方非心往下沉,嘴里却说:“好哇!”

  “我得了七个甲!”大个儿两眼朝天,目无下尘,“如果金生水再好一点儿,那就是八个甲的满分!哼,可惜水满了,金没化完,留下一小块儿,扣了区区五分。吹尘嘛,我一贯不在行,居然也得了个乙,运气好得不得了,唉,没办法,谁叫玄冥转了左垠呢?”

  “人无完人!”禹笑笑也替他高兴,“吹尘是个精细活儿,你这么大个儿,稍逊一等,也说得过去!”

  “没错,没错!”简真连连点头。

  方非心里越发苦涩,轻声问:“笑笑,你考得怎么样?”

  “一般般!”禹笑笑微微一笑,“二百四十六分,比不上简真!”

  “谁叫我是甲士呢?甲士炼气都不行,那还不是个废物吗?”简真吹嘘不已。禹笑笑却见方非脸色不对,迟疑再三,小声说:“方非,你呢?”方非还没答话,简真抢先叫了起来:“还用问吗?准是连中十蛋!零分,零分,再零分……”

  “叫你失望了!”方非心中恼火,“分数不多,只有九十分!”

  “什么?”简真尖声怪叫,“你什么也不会,也能得九十分?”

  “笨蛋!”禹笑笑白他一眼,“水镜观元,只要有元气就能得分。”

  “什么?”简真又是一惊,“方非,你的水镜观元得了三甲?”方非点头。

  “我的气魄只得了个乙!”大个儿鼓起两腮,哼了一声,忽又想起什么,脸色十分懊恼,“进了八非学宫,教我的准是山烂石,那个死胖子,又老又肥,难看得要命。还是云炼霞好,长得又美,待人又和气,如果她教我,我死也甘心了!”

  “好小子!”禹笑笑瞪着简真,“敢情你进八非学宫,是冲着美人儿道师去的!”

  “我可没那么说!”简真涨红了脸,“考试的时候,山胖子在打呼噜,瞧也没瞧我一眼!哼,天底下有这样的道师吗?”

  “你少胡说!”禹笑笑不忿说,“我爸爸说过震旦里的甲士,胜过山烂石的不超过三个。”

  “不会吧,那个老胖子,他也飞得起来?”简真想象胖道师臃肿的样子,忍不住呵呵傻乐。

  “人不可貌相!山烂石在八非学宫呆了一个甲子,始终没人换得了他。他手下调教的甲士不计其数,你妈妈、我爸爸都是他的门生,你今天的话拿到他们面前说去,哼,我看你怎么死!”

  “反正他没瞧我!”简真耿耿于怀。

  “你一个小小的甲士,入得了他的法眼吗?”

  “我可得了二百七十五分!”简真自觉如此高才,山烂石居然不会赏识,根本就是有眼无珠。禹笑笑叫他气得愣神,一时说不出话来。

  “胖子!不错哇!”司守拙忽地走了上来,笑眯眯拍打简真的肩膀,“听说你得了二百七十五分,呵,接下来,我会好好关心你的!”他脸上带笑,眼神又冷又毒,简真给他一瞧,气势一落千丈,两眼定定发直,只敢望着脚尖。

  “司守拙!”禹笑笑抽出符笔,“把你的爪子拿开!”

  司守拙瞧她一眼:“小丫头,你笔尖一动,我保证你马上从这院子消失。你要考不了试,我可心疼了,瞧你小模样还不错,要是侥幸考上了,呵,我会考虑你做我的女伴儿!”

  白虎人说完哈哈大笑,扬长去了。禹笑笑气得符笔发抖,方非急忙按住笔管:“笑笑,别上他的当!”禹笑笑瞪他一眼,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简真,她怎么了?”方非心中奇怪。

  “姓司的欺负人,伴儿就是……”简真大拇指一对,“就是情侣的意思!”

  方非大怒,转念又想,道者称呼情侣是用“伴儿”,无怪吴能俊口口声声要燕眉做他的“女朋友”,燕眉一点儿也不生气。女道者一定会错了意思,以为“女朋友”就是平常朋友。她让吴能俊做朋友,已是相当瞧得起他,如果换成了“女伴儿”,照她的脾气,大公鸡当场就得脱一层皮。

  简真考了个超凡拔俗的高分,一喜解千愁,对方非的怨恨消失了一半。他回头一想,方非作为朋友,也不见得多坏——自己挨打挨骂,不都是他来帮腔解围吗?每次吵不过简容,不也是他来主持公道吗?买了火豕甲,别人都是幸灾乐祸,一心安慰自己的也只有他了。没错,他说了错话,坑害了自己,可如今看起来,自己也是因祸得福,只要考进了八非学宫,那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谁还敢瞧不起自己。

  大个儿大人有大量,这么一想,心平气和地关心起朋友来,他语重心长地说:“方非啊,你还要考下去吗?瞎,不是我泄你气,照往年看,要进黄榜,没有六百四十分是不行的。今年人多,分数还得涨涨。当然咯,我第一科就考了二百七十五分,后面小小有点儿闪失,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就不同了,算一算,其余三科,每科要考一百九十分。嗐,不是我泄你气,八非天试,炼气最容易,后面越来越难,多少大本事的人,往往栽在一个小问题上!”

  大个儿一边口口声声“不是我泄你气”,一边长枪短剑地把方非往死里戳,完了还大咧咧补上一句:“方非啊,咱们是好朋友,所以才给你交心,换了别人,哼,我说都懒得说!”

  “好朋友”说完这一番话,拍拍屁股去吃饭了,丢下方非一个,心里涌起说不出的苦涩。

  饭也无心吃了,方非回房趴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每科一百九十分,说起来可笑,他连考什么也不知道!

  窗外黄皆褪去,屋里的符灯也亮了起来。方非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忽听嘎吱一声,太叔阳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看见方非,咧嘴一笑,招呼说:“嗐,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方非冷冷回答。

  太叔阳坐了下来,两眼盯着方非,一张尖脸以笑非笑:“过去的就算了,我们握手言和怎么样?”

  方非一愣,白虎人伸出手来“就这么说定了!”

  方非不想握这个手,可是如果不伸手,倒显得对方气量大,自己成了小肚鸡肠的货色。一抬眼,太叔阳眯眼望来,目光诡谲闪动。方非心头一沉,越发坐实了之前的念头,可是接下来又想,兴许这白虎人跟简真一样,考了个心满意足的高分,心情一好,就连做人也大度了不少,想苦笑一下,伸出手去。

  两手相握,太叔阳手指冰冷,送来一股麻酥酥的感觉,像是微弱的电流,在方非的手心不住地游走。

  “咦!”太叔阳轻轻叫了一声,抽回手去,皱眉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古里古怪,方非给他瞧得心头发毛,问道:“怎么?”

  白虎人摇头说:“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别的事。”他起身走到盟洗室里,拧开龙头,又说,“水管怎么冻住啦?”

  “哼!”方非心想,“你接着装吧!”

  太叔阳喝了声:“风消冰解!”接着就听哗哗水响,不久白虎人出来,笑着说:“奇怪了,隔壁有人恶作剧吧?”

  “隔壁人可真闲!”方非也没好气。

  “你不会怀疑我吧?”太叔阳瞅他一眼。

  “不敢!”

  太叔阳坐在床边,盯着方非,还是一副半笑半痴的鬼样。方非给他瞧得心烦躺下来侧脸朝里。不多一会儿,就听床板吱嘎作响,太叔阳也躺了下来,口中轻轻念了声,“收光灭影”,符灯闪烁两下,忽就熄灭了。

  黑暗中方非很快入睡,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一一仿佛置身于一个沼泽,四周都是淤泥,又冷又湿,糊住了口鼻,身边弥漫着腐烂的臭气,似有无数动物的死尸。恶寒阵阵袭来,让他浑身僵冷,可是无论怎样挣扎,也摆脱不了那片淤泥。有那么一阵子,方非以为自己死了,魂儿也似出了窍,看着肉身沦陷泥中,面孔苍白肿胀,挂着一丝奇特的诡笑……

  噩梦做了足足一晚,直到起床号响,才把方非惊醒。他坐在床头,疲惫不堪,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可是回想梦中的景象,却又模模糊糊、十分飘渺。

  太叔阳还赖在床上,发出低低的呻吟。他转了个身,朝向里面,一点儿也没有起床的意思。方非洗漱完毕,叫了声:“考试吗?”白虎人咿咿唔唔,还在沉睡。方非无意扰人清梦,打开房门,上四象殿吃饭去了。

  也许是噩梦的关系,整个早上,方非都怏怏地打不起精神。勾芒禁室地处东边,吃过早饭,三个朋友结伴前往。

  简真还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不住口地向其他两人夸耀昨日考试的曲折经历,顺道展望了一下进入八非学宫后的快乐生活。那种好日子,俨然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手到擒来,不费工夫。

  禹笑笑见他得意忘形,忍不住连泼冷水。可是几杯凉茶怎么浇得灭阿房宫的大火呢?泄气话说了一大堆,大个儿的谈兴倒是越来越浓。

  到了一个花园,园子里站满考生,花间树下都是人头,方非四处张望,忍不住问:“勾芒禁室在哪儿?”简真老马识途,向前一指:“那里不是?”

  方非循他手指望去,就在花园中央,孤单单耸立了一座小屋,占地不过三亩,围绕几丛花树,乌木门窗,青木门槛,跟平常的老房子没有什么两样。三人走近小屋,门楣上挂了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勾芒禁室”四个古篆,约莫是光线的关系,门窗里阴暗幽沉,屋内的情形一无所见。

  不多久,负责勤务的道者开始唱名,声音加持了“风雷叱咤符”,花园内外都能听见。点到的考生应声出列,跨过门槛,进入禁室。

  方非猜想,这场考试也和昨天一样,先从前门进去,考完之后,再从后门出来。可是出乎意料,唱名声此起彼落,只见考生鱼贯进门,并无一人离开。

  情形越来越怪,起初几十人进去,方非还想:“里面大约有点儿挤。”可一转眼,又添了上百号考生,他的心中开始打鼓,寻思这样一幢房子,装上一百多号人,比起沙丁鱼罐头也好不了多少。忧心间,考生越进越多,没过多久,前前后后进了一千多人——方非这才大大惊怪起来,冲着禁室后面张望,猜想屋后必有一条“无间小道”,离开的道者全都隐了身。

  这么一想,倒也释然。这时忽听一声尖叫,一个考生前脚跨过门槛,就被一股大力甩了出来,两只耳朵喷射火花,整个人满地乱滚,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硕大的炮仗。过了好一会儿,火花终于熄灭,那人狼狈起身,还没回过味儿来,两名勤务一左一右地将他夹在中间,板着面孔,掉头便走。考生面如土色,发出一连串尖叫:“别,不要,不要啊、啊……”

  方非听得心惊胆战,其余的考生却不作声,陆续埋头进门。

  “这是怎么回事?”方非轻声问。

  “这是作弊!”禹笑笑微微冷笑,“刚才那个考生,耳朵里藏了法器,进门的时候,让‘真谛门槛’给发现了。”

  方非望着那个道不起眼的青木门槛,心中不胜惊讶:“你说那道门槛?”

  “对!”禹笑笑点了点头,“刚才的法器是一对,有了‘天听耳’,就有‘无音舌’,用耳的被揪出来了,使舌头的也该就在附近。”方非心生好奇,四面张望,禹笑笑忍不住一笑:“别瞧了,他又不是傻子,见这样子,要么把法器取掉,就算取不掉,宁可不来考试,也不想禁试一辈子!”

  人流涌进窄门,怪事儿也越来越多——有人捂了双眼,指缝里淌出金色的泪水;有人捏着左手惨叫,那只手啪地裂开,蹦出来一面小小的通灵镜;还有人一近门槛,羽衣大放奇光,上面许多符字,一个个亮如火焰;更有一个女生,满头的长发像是发了疯,一根根活转过来,狠狠缠住了她的脖子,要不是勤务来得快,准要把她活活勒死。后来才知道,每根头发里面都藏了一道符法定式,考起试来,自然钻进脑子、转化为她的记亿;还有一个男生,进门的时候,头上长出了一支苍青色的怪角,可他自己茫然不觉;更奇怪的是,有位长相俊美的男生,好似西子捧心,吐出了一大堆怪虫,那虫子蠕蠕而动,通身苍白如纸,金色的文字闪烁不定,看上去可憎可厌、叫人作呕。

  禹笑笑随父游历江海,见多识广。据她说,那支青角来历不凡,本是通天犀的独角,可以收集他人的思想;地上的虫子叫傲“蠢妖”,以书为食,吃下书本以后,能将书中的文字倒背如流,如果吞下活的蠢妖,也可记住这些文字。蠢妖吃到三百本书以上,身上的字形花纹就会变成金色。如果算起来,这么多金字蠢妖,少说吃了上万本符书。

  这一路看去,舞弊的方儿千奇百怪,几乎没有一个重样,从头到脚,从符笔到羽衣,从飞剑到神甲,无不成了夹带藏私的战场,更有许多古怪手法,渊博如禹笑笑,也都说不出奥妙。少女唉声叹气地地甘拜下风:“这些把戏放到‘天问’里面,还不知考死多少人呢!”

  不久两个朋友先后进门,又剩方非一个,正紧张,忽听勤务大叫:“白虎太叔阳……巳辰楼三十六号的太叔阳……未央城的白虎道者太叔阳……没来吗?喝,下一个。”

  太叔阳没来考试,方非心里十分诧异。一个人只要厌恶了另外一个,通常只会往坏处去想。方非想来想去,灵机一动——“天听耳”被抓,“无音舌”还没有落网,没准儿太叔阳就是“无音舌”,见势不妙,弃考而逃。

  他自觉这念头万无一失,不觉露出一丝微笑。胡思乱想间,忽听叫到他的名字,方非忙往里跑,他走惯了红尘里的无槛门,一不留神,左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活是鸭子落水,平平向前飞出。

  砰,方非摔在地上,眼冒金星,还没回过昧儿来,头顶上方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哄笑。他抬头望去,这一下真是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间白色巨室,气宇恢宏,比起四象殿毫不逊色。桌椅全都飘在空中,先进的考生纷纷坐在上面。他们居高临下地望着方非,嘻嘻呵呵地大肆嘲笑。司守拙的嗓门儿最大:“这个姿势没得说,一万年来,数你进门最帅!哈,同学们,还有比这更帅的吗?”

  “没有了!”数千人齐声发喊,势如一阵惊雷滚过头顶,吓得下面的小可怜儿哆哆嗦嗦、手脚无措。

  一些白虎人尖声怪气地起哄:“哇呜,一万年进门最帅的人……再来一次,我还没看够呢……如果屁股向前,你就更帅……你当他是凳妖吗,只有屁股没有头吗……哈哈,好大一个屁股哇……”

  方非快要哭出来,这时有人说:“喂,你们不要太过分!”声音清冷,正是那位蓝衣少女,她皱着眉头,似乎喷愤不平。

  “怎么?要动手?”司守拙哼哼冷笑,“这儿可是勾芒禁室,你的符法不管用!”

  “没关系!”少女冷冷说,“你总有出去的时候!”

  话一出口,禁室里安静下来。白虎人全都不吱声儿,司守拙嘿嘿干笑,狠话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口。

  “小子,摔醒了吗?”一个勤务走上前来,指着地上的桌椅,“挑一副,坐上去。”

  桌椅无色透明,方非刚一坐稳,身下大力抬举,飘然升到空中,他四面张望,人头密密麻麻,一眼四望不到边。

  考生陆续进来。无论人数多少,禁室总是不大不小,似乎能随人数多寡,自行缩小放大。

  不久考生到齐,禁室里一片嘈杂。忽听轰隆一声,众人的头顶上冒出来一团火球,好似烈日当空,长长的火舌四面飞舞。

  方非就在火球下方,吓得脸色发白,只听火焰里响起一个声音:“道者们,幸会了!”声音瓮声瓮气,好似一面大鼓。

  火焰向内一收,忽地无影无踪,空中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怪物——浑身圆圆滚滚,眼耳口鼻全无,长了四扇翅膀,可以任意东西。怪物的身下垂了许多长丝,看似一丛胡须,可又缥缈透明,活是乌贼触手,自行扭来扭去。

  “我是帝江!”圆东西发出如鼓声响,“如果你们进了八非学宫,我就是你们的道师——没错儿,那边的白虎小子,你说得对,我就是一只老妖怪。你心里不服气,那也没关系,在我眼里,你同样一个子儿也不值。你骂我没有眼睛,呵,老天爷没有眼睛,陆地块没有眼睛,四方大海也没有眼睛。不客气地说,你的眼睛也是一件摆设,常言不是说——有眼无珠么?”

  瘦高个儿的钟离焘坐在那里,脸红筋胀,目瞪口呆。说句公道话,这位公子哥儿一个字也没出口,只在心里咕哝了两句,可是帝江非但听见了他的心声,还逐字逐句地骂了回来,骂得又刁钻、又恶毒,只把钟离焘气了个半死。

  “开考以前,我得唠叨两句!”帝江接着说,“这间勾芒禁室,除了天道者,所有人的符法都会受到禁制。所以考试的时候,你们大可随心所欲,爱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担心笔下放了电、桌子起了火——可有一条,不要念出声音,你们只是学生,教人写字是道师的事情。”

  圆道师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活是一只黄色的眼珠,在虚空中溜溜转动。

  “真谛门槛是个好东西,可是神妙如它,也未必万无一失。它发现得了最奇妙的手法,却常常看不穿最简单的把戏,呵呵……”帝江发出一阵轰雷似的狂笑,笑声中,好几个地方响起凄厉的尖叫。方非掉头一看,许多考生怀里、袖里、领口里、裤腿下,纸条儿雪片似得飞了出来。这些小纸条飞到帝江面前,皱皱巴巴地裹成一团。

  老妖怪伸出触须,拈了两张,在面前晃来晃去。

  “字儿写得不错!”帝江嗡嗡怪笑,纸条燃烧起来,化为两道流火,射入那个大纸团儿,红光一闪,纸团儿化为灰烬。

  “这是裸虫们常干的事!”帝江厉声高叫,“挟带字条儿?喝,我真替你们感到羞耻。”

  穿帮的考生面如死灰,身下的桌椅自行落到了地面。舞弊者一个个站起来,任由勤务押着,从那道黑洞洞的小门走了出去。

  帝江笑了两声,接着高谈阔论:“电光益神丸,吃了只会叫人拉稀;吞蠢妖的都是不怕死的蠢货,刃阴、不点儿会吃书,也会吃光宿主的魂魄。可有一样东西,我看到了以后十分吃惊……”它拍了拍翅膀,靠近众人的头顶。

  方非只觉帝江就在上面,一时屏住了呼吸,全身心趴在桌上。大圆球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忽又向前飞去,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儿面前,圆身子悄然一顿,帝江拍打翅膀,身子上下翻滚。

  对峙了十秒左右,女生尖叫一声,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跳下。帝江的触须闪电伸出,将她拦腰缠住。女孩儿手舞足蹈,又哭又叫,周圈的人望着这一对,无不莫名所以。

  一根触须扬了起来,挥舞一下,悄没声息地插入了女生的眉心。禁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奇怪的是,眉心没有出血,触须好似虚无幻影,在额头里搅动了两下,接着慢慢抽了出来。触须的尖端,挑着一颗莹白色的明珠,那珠子若有若无,还在勃勃跳动。

  “天啦!”有人惊声尖叫,“这是一颗魂珠。”

  禁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后排的考生纷纷起身,眼巴巴朝这边望来。

  “这颗魂珠是谁的?”帝江沉声喝问。女孩儿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

  “好吧!我想白虎厅会喜欢这件事。”帝江将魂珠凑到面前,“要把魂珠藏入魂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若是平常的灵魂,也不能助你通过天试,从魂珠的光亮来看,这是一个至道者……”

  “那、那是我爷爷……”女孩儿抽抽搭搭地说。

  “牺牲自己,成全孙女?”帝江摆来晃去,似在大摇其头,“哼!这都是一些什么事?”他将少女丢回座位,放开了那颗魂珠。光团儿飞到女生头顶,女孩儿一伸手,光团从她指间溜走,到了禁室顶端,轻轻一闪,忽就消失了。

  “爷爷……”女孩儿伏在桌上,哭得伤心伤意,方非一边听着,也觉心中酸楚。

  桌椅落到地面,少女伤心太过,无法起身。两个勤务扶着她,慢腾腾向外走去。

  “好了!”帝江大声说,“考试现在开始。规矩大家都知道——两个时辰以内,写完所有的定式,只要错上一个字,你们的禁室之行也就到头了。”

  老妖怪抡起翅膀,连拍三下,一片青光捺过禁室。方非惊奇地发现,桌面上从无到有,出现了一行青色的文字:“聚灵引火符——”

  方非心头咯瞪一下,若是“收笔符”、“梳头理发符”,他写起来十拿九稳,就是“吃吃喝喝”符,虽然不算熟练,倒也可以对付。可这一道“聚灵引火符”,别说是写,连听也没听说过。

  符法的“定式”他也并不陌生!传授“梳头理发符”的时候,申田田就曾说过。符法定式,就是一道符法最常见的形式。就好比数学的公式、打拳的套路,随你多么厉害的符法,都要从这些定式里变化出来,任何道者学习符法,首先必须记住定式。

  比起公式套路,符法的定式十分繁杂,自古以来,新定式层出不穷、浩如烟海,要想全部记住,真是谈何容易。

  如果光是记忆,震旦里有的是加强记忆的法子。好比不忘草、强心花,吃过以后,相当时间内可以一目十行、过眼不忘。还有一种“速记符”,也能叫人以最短时间,把一本厚书整个儿装进脑子。

  这些东西遇上定式统统无用。头脑记不住符法,符法的定式,只有魂魄才可记忆。为了记忆,还要消耗大量的元气。因为这个缘故,在红尘时,方非用“飞火召神符”召来燕眉,可是隐书的符字一旦消失,他就马上忘了个精光。直到受了点化,打开灵窍,才写成了第一道“收笔符”。要不然,连定式也记不住,又谈何书写符字呢?

  方非只会三道符法,而这一科“定式”,从古到今,不知道难坏了多少渊博的道者。任你饱读符书,记下无数定式,到了紧要关头,如果魂魄不坚,元气产生波动,要么记不起来,要么记得模糊。这么一来,麻烦可就大了。

  桌上的题目,答对了一题,下面的一题才会显示。一题答错,满盘皆输。如果第一道题就出了错,不用说,肯定是个光溜溜的大零分。

  这些规矩,方非考前问过简真——三人中间,大个儿是三进宫的老鸟,他知无不言,顺带好心预测:“方非呀,你顶多能写两道符,呵呵,一道是‘来此一游符’,一道是‘收笔滚蛋符’,呵呵……”

  大个儿一箭穿心,看样子,方非是非写这两道符咒不可了。

  他咬着笔杆,一阵发呆,桌上一行青字,活是五只眼睛,一面恶狠狠将他打量,一面还在叫阵:“写哇,你这个蠢货,不怕死就写哇!”

  方非又气又急,得个零分出去,可是怎么见人?一想到简真的嘴脸,心里就觉恼怒不甘,他忍不住发狠默念:“聚灵引火符怎么写?聚灵引火符怎么写……”

  第三遍还没念出,左手一沉,无声无息,一块薄薄的石版冒了出来。

  隐书!方非浑身一抖,差点儿跳了起来——这段日子,他几乎把这样东西抛在脑后,这时忽然出现,实在叫人震惊。

  他下意识掉头望去,帝江高高在上,俯瞰整座考场。这只铁面无私的老妖怪,谁也不沾亲,谁也不带故。他没有一只眼睛,可比千百只眼睛还要厉害,众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几个考生探头探脑,受到了他的严厉警告。

  老妖怪也没有耳朵,可比千百只耳朵还要了得。众人的心声一字不落,全都进了那个圆滚滚的大身子,谁敢心怀鬼胎,那真是一桩飞蛾扑火的坏买卖。

  “小子,看什么?”帝江一拍翅膀,长长的触须掠空扫来。

  方非慌忙低下头去,谁知一眼看去,几乎昏了过去。隐书还在手上,不知什么时候,书上多了一行青色的字迹——勃勃跳心光火照!

  身边扑扑连声,红光一闪,老妖怪出现在他的面前,大圆球喷出的热气,直叫方非汗如雨下。

  “好小子,你的心跳比谁都快!”帝江闷声闷气地说,“我好像闻到了作弊的味儿。”

  方非傻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隐书神气活现,就在帝江的眼皮底下,石版光白耀眼,字迹的青色,比起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帝江逼得更近,活是一只大狗,用那看不见的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方非的心脏快要爆炸,面对帝江,他不敢眨眼,也不敢做声,要不是承诺过燕眉,他恨不得和盘托出隐书的秘密。

  “好吧!”出乎意料,帝江向后一飘,“小子,当心一点儿。哼,我会看紧你的!”

  啪,星拂笔磕在桌上,笔直下落。帝江触须一探,捞起符笔,凑在眼前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困惑,沉默了一会儿,他将笔丢还给方非:“拿好你的笔。唔,你还没答题吗?抓紧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

  该死,过去了一个小时,剩下的三个小时,还能干些什么呢?

  左近响起了一声哀叹,方非掉头看去,一张桌椅落到地面。座上的男生呆了呆,默默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门外。

  紧接着,一个女生也开始下沉,她瞪大眼睛,脸色苍白考试,到了地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到了见高下的时候。后面的定式越来越难,下降的考生也越来越多。有一阵子密如雨坠,叫人看了心惊胆战。

  方非的心脏跳动有力,心里生出了一丝侥幸——帝江没有发现隐书,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难道说,这块石版隐身有术,瞒住了这个无所不知的老妖怪?

  石版上的符文带了一个“火”字,“聚灵引火符”也有一个火字,莫非这一行文字,就是符法的定式?

  他的心跳更快更急,抬头望去,帝江停在高处,俨然一无所觉。

  两个小人儿在他心里吵起嘴来,一个理直气壮:“呸,呸,这是作弊,你真是不知羞耻!”另一个弱弱地辩白:“我试一下都不行吗?也许那行字根本就不是定式。再说,只写一道符,也不会影响分数呀!总比、总比得个零分强吧?”前面的小人儿犹豫了一下:“好吧,就写一道,下不为例!”

  软弱的念头占据上风。方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仿照隐书上的符字,一字字地写了起来。刚刚写完,青光一闪,桌面上字迹消失,紧跟着又现出了一道题目:“巽地呼风符一一”

  定式是真的!方非还没来得及高兴,隐书上的字符悄然生变,一变为——按东镇北开穴引风。

  这一道定式再也直白不过了。方非的内心一阵战栗,好像是饿人嗅到了美昧,久旱逢见了甘霖,溺水者抱住了浮木,寒夜里肴见了火炉一一这样的诱惑实在难忍,软弱的小人又一次得了手。方非犹犹豫豫地抄下符咒,青光忽闪,下一道题目又冒了出来:“坎天唤雨符一一”

  方非由衷满足,仿佛上了瘾的大烟鬼,吸了两口以后,再也停不下来。桌上的题目一道接着一道,书上的定式也一条接着一条,每次抄写以前,他都自我告诫“够了,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写完以后,一瞧下面的题目,忽又忍不住心想:“算了吧,再试一次就好!”

  这么写得越多,越是心安理得,软弱的小人大获全胜,正直的念头退到了阴山背后,随它怎么叫骂,就是没人理睬。方非一手拿书,一手持笔,下笔如飞,抄得忘乎所以,主考官好几次路过身边,这小子竟也一无所觉。

  帝江是震旦里数得出的老妖怪,天视地听,呼吸千里,还有读心术,可以听人心声。他看方非,只觉处处可疑,从头到脚,无论神态动作,全都写着“我在作弊”四个大字。可是任由他虚虚实实地耍尽神通,就是瞧不出方非的手段。帝江虽是妖怪,可也深明大义,懂得“拿贼拿赃”的道理,眼看着方非挥毫舞笔,心中真是又气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