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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旦2·星之子》第七章 天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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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非心头一乱,不禁倒退了一步,一股刺骨寒风从洞里冲出,几乎将他的血液活活冻住。

  少年站在门前,呆了一分钟,门里的寒风吹个不停,门缝深处,似有一点闪烁的幽光。惨白的月光从后照来,在他的身前拖出一道幽幽淡淡的影子,这道人影像是一条细长的绳索,扯着他的双腿,拖着他向门里走去。

  好奇战胜了恐惧,方非走进了石门。

  墙壁荧光淡淡,道路若有若无,呻吟声隐隐约约,止不住地逗人向前。荧光渐渐消失,黑暗重重压来,幽深尽头,寒风阵阵吹来,前方似有一跳向下的斜坡,曲曲折折,好似怎么也走不完。

  走着走着,方非忽觉有异,回头一瞥,骇然发现,身后一团漆黑,似有许多岔路。不经意间,他已陷入了一个歧路重重的迷宫。

  方非急了眼,想要呼救,可是呻吟如在耳边,这一嗓子叫出去,天知道又会惹来什么东西?他呆了一会儿,转过身子,慢慢向后摸去。

  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前面亮起了一点白光。他心头狂喜,想起了牡丹的护身光,不由加快了步子。那光越来越亮,突然间,方非眼前通明,他闯进了一个石室。室内四壁空空,只有一面巨大的圆镜,方非看见的光,正是镜面发出来的。

  这是大还心镜!方非不见牡丹,十分丧气,他困在了这儿,如果不到天亮,根本没法出去。

  宝镜光照一室,镜子里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影子。方非知道,镜中的影子看似人影,实是魂魄。他挥了挥手,镜中人也跟着挥手;他笑一笑,镜中人也随之发笑;他吐出舌头,那人影还是照做。

  一切再也平常不过。方非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无意中抬头一看,他的心子夺得一跳,几乎挣破了胸膛——

  镜中人没有坐下,而是直挺挺站在那儿,两眼注视前方,一时古怪笑笑,一时又吐吐舌头,接下来伸手捂嘴,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

  方非望着镜像,油然生出恐惧。这时万籁俱寂,走在幽深迷宫,镜中的影子居然自行其是——要不是知道了宝镜的奥妙,他早就尖叫一声,拔腿就跑了。

  沉默了一会儿,方非缓缓起身,镜中的魂魄,顿也收起嘴脸,恢复成时下的样子。如同一个顽皮的学生,老师转过身去,他就胡作非为,老师掉过头来,他又一本正经。方非又吃惊,又好笑,与那影子对视半响,不觉笑了起来。谁知他在这边笑着,那一边却满脸哭丧。方非一惊,不由收敛笑意,镜中人却又咧嘴直乐,笑个不停。

  方非满心别扭,暗想简真说过“魂魄随身”,那么他只手倒立,这魂魄会不会也跟着照做?

  这一下子突发奇想,方非俯下身子,双手撑地,想要倒立起来,可是手臂乏力,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摔了两下狠的。他揉着痛处,爬起身来,镜中人大扮鬼脸,舌头吐得老长,好似嘲笑他自不量力。少年心里有气,暗骂一声:“混账东西,把舌头收回去!”

  念头一动,魂儿神色黯淡,慢吞吞缩回了舌头。方非只一愣,心生诧异,也不知这魂魄是当真听话,还是凑巧为之。

  正在琢磨,魂魄龇牙咧嘴,又笑起来,方非一皱眉,心里又叫:“不许傻笑!”镜中人一呆,笑容僵在脸上。

  方非的心子一阵狂跳,定了定神,又暗暗发令:“点头!”魂魄迟疑一下,略略点头。少年狂喜不禁,又叫:“摇头!”魂魄愁眉苦脸,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

  接下来,方非怎么想,镜中的魂魄就怎么做,如臂使指,应验不爽。少年见这情形,心里也觉糊涂,不知道真是魂儿听话,还是这面镜子的神通。

  思来想去,忽地生出一个大胆念头,方非锐声下令:“只手倒立!”

  镜中影子没动,方非集中精神,又喝一声:“只手倒立!”

  应着念头,一股大力从下涌起。方非身不由己,呼地跳起老高,身子风车似的一转,右手五指叉开,夺地按在地上,一股极大震动从指尖传来,势如奔潮激荡,瞬间涌到了脚心。

  这一下变故突兀,等到方非明白过来,已是掌心悬空、手臂绷直,就如简真一样,只凭五根指头,支起了整个身躯。

  他心惊肉跳,翻眼望去,镜中的魂儿也倒立过来。双方动作一致,神情却是迥异,方非瞠目结舌,镜中的魂魄却是一脸苦相。

  五指倒立,不痛不麻,放在以前,几乎不可想象。方非震惊过后,深深呼出一口长气,努力集中精神,嘴里接着发令:“拇指撑地!”

  号令连发两次,也无动静。少年极力想象简真一指撑地的样子,又叫一声:“拇指撑地!”

  拇指陡然下沉,仿佛所有的精力,全都注入指尖。其余四指徐徐收起,一股震颤向上传递,一直抵达体内某处,方非不由浑身发抖,抬眼一看,镜中人咬牙瞪眼,俨然十分吃力。

  方非暗叫不好,叫声:“双脚着地。”

  拇指应声弹动,整个人腾空飞起,一个翻身,方非稳稳落在地上。

  少年万分惊奇,将拇指伸到眼前,屈伸两下,微微发麻之外,并无别的异样。

  可是魂魄吃力,必有它的原因。方非想了想,拿出《炼气术的小窍门》,封面上的大肚皮十分传神,想象肚皮的主人,方非不由心中好笑。他翻开书本,文字圆头圆脑,均是作者手写,插图十分有趣,都是胖道师的样子。小胖子滚来滚去,时而打出一套拳脚,时而摆出古怪姿势。

  全书共分五部——登堂、入奥、成圣、入道、通天。

  方非从“登堂”看起,这一部专讲五行诀——火精诀、土精诀、金精诀、水精诀、木精诀。五诀各有呼吸五发,火为“呵”,土为“呼”、金为“呬”、水为“吹”、木为“嘘”、五行又合于五脏,火合心、土合脾、金合肺、水合肾、木合肝……

  五行源远流长,道理古奥难懂。方非看来看去,渐渐头晕犯困、连打哈欠,于是略过文字,单瞧插图,胖人儿动作灵巧,神态滑稽,比看漫画还要有趣。

  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那个姿势,上下扫了几眼,忽地看到一句:“无论何时何地,不要忘了呼吸!”

  这个姿势属于水精诀,水精诀的呼吸法是“吹”。方非放下书本,再次集中精神,身子翻转过来,又变成了拇指倒立。震颤忽起,方非忙按课本,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一吹一吸,震动减弱,呼吸了十次,身子归于平静。举目再看,魂魄的脸上愁容消散,两道细长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

  方非信心大增,接连尝试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到了小指,他的心中不胜忐忑,只怕有所闪失,可到头来还是轻松完成。

  水精诀炼完,又炼“火精诀”、“土精诀”、“金精诀”、“木精诀”,无论动作如何艰难,均是随意成功。方非又惊喜,又迷惑,可又忍不住支使魂儿,做出种种奇难动作。

  炼完了五行诀,方非困意渐浓,想起简真的大话,也使个头槌着地,双手抱胸,以“呬”字诀呼吸,闭上双眼,不多一会儿慢慢入睡。

  这一觉无思无觉,睡得酣畅快美。不知过了多久?方非心头一震,忽地醒了过来,张眼望去,镜中的魂魄也正呆呆瞧他。他恍然记起,自己尚且倒立,于是全神贯注,暗叫一声:“双脚落地!”

  身子应念翻转,两脚站稳,脖子有点儿发紧,可是扭动两下,也就松弛无事。方非漫不经意地向前一看,忽然吃了一惊——镜中除了他,还有一颗花树,花朵白莹莹,光灿灿,朵朵怒放,大如小碗。

  方非猛一掉头,老花妖神色惊疑,站在后面。少年大为窘迫:“牡丹,我迷路了,不知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你刚才在做什么?”牡丹轻皱眉头。

  “修炼五行……”

  “不!”牡丹摇了摇头,“小家伙伴你在御魂!”

  “御魂?我只是修炼……”

  “算了!”牡丹一挥手,“你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拾起那册课本,瞥了两眼,丢在一边,“山胖子的书对你没用。”

  “没用?”方非狼狈地说,“我不用修炼五行了吗?”

  “当然要炼!可不能按书上炼!你得反过来炼!”

  “反过来炼?”

  老花妖古怪一笑,瞥了瞥镜子,像是害怕惊动了里面的影子,轻声说:“一般人的魂魄比肉体迟钝,修炼五行,无非透过种种苦行,迫使魂魄跟随身子行动,这就叫做魂魄随身。可你呢?魂魄天生比肉体灵敏,可以随心所欲地受你操纵。魂魄一动,身子也动,这就叫做身随魂魄。”说到这儿老花妖轻轻叹了口气,“小家伙,你是一个御魂者!”

  “御魂者?”方非一脸茫然。

  “任何修行,无非透过躯壳,驾驭魂魄。御魂者呢却是透过魂魄,驾驭躯壳。前者千难万险,后者却很容易,只不过……”牡丹沉默一下,“小家伙,在外面,这件事你最好别说,别的道者很不喜欢你这一类人!”

  “为什么?”方非一愣。

  “御魂的人,十个中间,九个都入了魔道。”牡丹轻轻叹了口气,“御魂与食魂,总是牵扯不清。”

  方非脸色发白,牡丹瞅他一眼:“这也不一定,我就知道,也有没进魔道的御魂者。”

  “我才不做食魂者,我才不食别人的魂儿!”方非大声说。

  “随便你吧!”牡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御魂的初期,需要一面照魂镜!”她顿了顿,“小家伙,看起来,你得常到这儿来!”

  方非大吃一惊:“这儿不是禁地吗?”

  “禁地没错,可你要进来,也没人拦住你。”牡丹微微一笑,“我刚才还在想,你看上去挺老实,也许不会擅闯禁地,可一转身,你就没了影儿。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没说错。”

  “我……”方非面皮发烫,“我只是好奇,不知怎么的,我一推,门就开了!”

  “想要修炼五行,你就得继续好奇下去。没错!这儿有天眼……牡丹冲着大惊失色的少年眨了眨眼,“可是,爱听故事的孩子总是有福的。看在你陪我聊天的份上,我可以帮你糊弄一下那些道师!下面的小娃娃花妖,负责监管你们的作息,只要我一句话,她们都会变成瞎子,当然了,只是看不见你一个。小家伙,你只要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不过我白天不在云巢,你要来云巢,最好挑个晚上。”

  方非听得发懵,还没想明白,三声鼓响,卯时到了。

  “来吧!”牡丹飘然引路,方非紧紧跟随。穿过一片黑暗,两人来到石门外面。这时东方微明、群星退隐,方非一阵风跑上草坪,想起了什么?转身挥手:“牡丹,忘了说,我叫方非!”

  牡丹笑而不语,身如晓雾散去。方非望着花妖消失的地方,心头一阵怅惘。他一转身,跳上木磴,箭也似飞上天去。

  夜色还没褪尽,漫天的飞磴五彩斑斓。方非磕磕碰碰,到了卯时三刻,才从五行磴里摆脱出来。他刚一落地,又向龙尾阁奔去,沿途的花妖飘来飘去,不时冲他会心一笑。

  到了龙尾阁,阁门紧闭。正着急,门上露出了一条缝隙。方非喜不自禁,贸贸然冲进去,把一只花妖撞成了一团云雾,他吓了一跳,连声道歉,雾气咯咯发笑,一溜烟飘远了。

  上了任意颠倒墙,道路绕来绕去,少年转迷了路,正在焦躁动开门的花妖穿墙而出,冲他连连招手。方非跟着花妖,很快到了四十九号。

  室门紧闭,花妖手一指,门就开了。方非正要致谢,花妖竖起指头做了个噤声手势。方非忙将话儿咽了肚里,偷偷摸进房间,里面鼾声起落,两个室友正在酣睡,看来方非失落云巢,并没打搅二位的清梦。

  方非闷闷躺下,回想一路走来,都有花妖相助,必是受了牡丹的支使。老花妖年久岁深,在花妖中的地位也许不低。

  天色渐亮,另两人还在赖床。这时光亮一闪,芙蓉妖穿墙进来,见了方非,抿嘴笑笑,扬手射出两道白气,分别钻入了两人的被子。两人哇哇乱叫,双双跳起,迷迷瞪瞪,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课表落在方非手上,定眼一看:“辰时墨宫符法课,道师天皓白;未时墨宫妖怪课,道师帝江。”

  看到最后两字,方非心尖儿一颤,可是不去云巢,又让他松了一口气。

  “方非!”简真揉着眼睛大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以为……”

  “你以为我死了?”方非冷冷说。

  “嗐,我哪儿敢呐?给我一万管金也不敢呐。”大个儿在那儿赌咒叫屈,“天老爷作证,我可是尽了力的,中午一次,下午一次,都叫白虎崽子拦住了。昨晚你不在,我都睡不好觉,你不信,可以问吕品!”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吕品不买账。

  “死奸细!”简真跳上桌子去捉吕品,懒鬼灵活出奇,一晃身,闪过大个儿的魔爪,从上铺滑了下来,拿过课表瞅了一眼,“符法课,天皓白,呵,有意思!”

  “什么?”简真应声一跳,“天皓白教我们?胡扯!天道师只教三年生。”

  “你自己看!”吕品将课表掷给简真。大个儿看了一眼,欢声大叫,“太好了!天道者教我们的符法!”

  “天道师!”方非纠正。

  “没错!”简真咧嘴一笑,“天道师就是天道者!”

  “什么?”方非十分吃惊,“你说天皓白?”简真洋洋得意,哼哼点头。

  “死奸细!”大个儿站在桌上,两手叉腰,“你们家那个白王,当年不也挂着两道鼻涕,做过天道师的学生吗?”

  “我们家没白王,只有一只白乌鸦。”懒鬼拖声拖气地回答。

  “哼,死奸细,你就尽情伪装吧……”大个儿,在那儿直眉瞪眼,吕品却趿拉趿拉,拖鞋方便去了。

  出了龙尾阁,凑巧遇上屈晏,鱼羡羽在他身边,两人有说有笑,见了三人,屈晏扬手招呼。

  “你来龙尾阁干嘛?”大个儿笑嘻嘻凑过去。

  “我来找同乡!”屈晏指了指鱼羡羽。

  “朱雀鱼羡羽!”男孩儿望着简真扭捏一笑,含羞带怯地伸出手掌。

  大个儿不情不愿地伸手,咕哝说:“玄武简真!”两人握手的时候,简真感觉朱雀人在他的手心掐了一把。

  “我最喜欢大个子的男生了!”鱼羡羽两眼盯着简真,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大个儿的胃里翻腾,小腿肚都在发软。

  “行了,行了!”屈晏看出不妙,扯着鱼羡羽就往外走,后者老大不愿,转过身来冲着简真挥手,“嗐,墨宫见,对了,我住三十五室,你们住几室呀?”

  简真失魂落魄,不敢接嘴,冷不妨吕品大声说:“我们住四十九室!”

  “太好了!”鱼羡羽拼命挥手,“简真,有空我来找你玩儿!”

  大个儿就似挨了一棍,抱住脑袋一阵哼哼,等到朱雀人消失,他冲着懒鬼发出怒吼:“你疯了吗?干吗说我们住在哪儿?”

  “我最喜欢大个子的男生了!”吕品拿腔拿调,学着鱼羡羽的口吻,“人家对你有情有意,你就这样狠心吗?”

  “呸,你胡扯!”

  “唉,我这个人呐就是心软,最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才跟他有情呢!”简真快要气疯了。

  “你有没有情无所谓,他对你有情就行了……”

  “闭上你的嘴!”简真扑了上去,想要掐住吕品的脖子,吕品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就地扭打起来。

  “喂!”方非大叫,“先别打呀!谁知道墨宫在哪啊?”

  “我知道!”两人百忙中掉过头来,齐声说,“墨宫挨着天籁树!”

  “天籁树!”方非摸不着头脑,“那是什么?”

  “连天籁树也不知道吗?”简真一边打架,一边不忘卖弄学问,“八非学宫的天籁树,喝,你别想……震旦里的三大神木……喝,吃我一拳……跟人头树,神剑榈齐名……嗷,死懒鬼,你敢揪我的头发,我跟你没完啊、啊、啊……”

  方非好容易分开两人,吕品的左脸添了一块淤青,手里揪了一绺粗硬的短发,大个儿捂着脑袋哼哼,两眼盯着懒鬼,那样子像要吃人。

  天籁树在如意馆的东边、天湖水的南面。三人吃罢龘饭,向着东南走,不久看见了一棵白色的大树,粗约百人合抱,高约一百多米,通身有枝无叶,枝条上生满银白的细丝,缠在枝丫中间,恰似一张特大号的竖琴;树身凹凸不平,凹陷处黑咕隆冬,如同无底的深洞,凸起的地方却浑圆水平,像极了大大小小的鼓面。

  “这就是天籁树?”简真有点儿失望,“没有画儿上的好看!”

  “哈!”司守拙活是从空气里冒了出来,“九星之子,昨晚睡得还好吗?”

  “托你的福!”方非笑了笑,“我睡得再好也没有了。”

  司守拙见他满不在乎,心里又惊又气,打起精神,接着挖苦:“那很好,今后我每次都留你在云巢睡觉!”

  “那就有劳你了!”方非点了点头,神态无比诚恳。

  “你就嘴硬吧!”司守拙忍不住拉下脸来,“下次我叫你三五天着不了地。”

  “对!”钟离焘一边插嘴,“饿死这个狗东西!”

  司守拙轻声冷哼,眼神一飘,落在吕品身上,瞌睡虫点着脑袋,正在神游八极,他大喝一声:“吕品。”

  吕品啊地惊醒:“谁叫我?”

  “我!”司守拙虎着脸说,“你奶奶给你传书了吗?”

  “关你什么事?”吕品两眼一翻。

  司守拙冷笑说:“你对白王不敬,老太婆专程赶到琢磨宫,哭哭啼啼,在白王面前跪了两个时辰……”

  “有这种事吗?”吕品打了个哈欠,“两个时辰?哈,老太婆还真能跪!”

  “记住了,你是一个白虎人!”司守拙的手指顶到瞌睡虫的脸上,“你的命可是白王给的,别以为拜了个八星同光,就敢目空一切。哼,白王能教你生,也能教你死!”

  “白王教你什么?”吕品眯着两眼懒声懒气,“他教你练长舌功吗?司守拙,你的舌头还真他妈的长,从八非学宫伸到琢磨宫,天天舔皇师利的屁股。”

  “你说什么?”司守拙失声咆哮。

  “我说什么,都是面对面地说,从不背着人告黑状!”吕品还是那幅睡不醒的样子,气量稍小一些,瞧他这幅德行,准得活活气死。

  司守拙胸口起伏两下,好容易才按捺住怒气:“吕品,咱们走着瞧!”

  “当然走着瞧咯!”懒鬼微微一笑,“司守拙,走路不长眼,可是要摔跤的!”

  司守拙伸出食指,狠狠点了他两下。钟离焘站在一边,尖声怪叫:“危字组记了几次大过哇?”

  “三次!”白虎人一阵哄笑。

  简真扳起手指,算了算只觉不对:“旷课也记大过吗?”

  “蠢材。”吕品冷冷说,“天素非法斗殴,记了一次大过。”

  “什么?巫袅袅呢,角字组也记了一次大过吧?”

  “死肥猪,你想得美!”巫袅袅的声音娇滴滴传来。三人回头一瞧,白虎女换了一身浅紫色羽衣,蒙着淡白面纱,领了几个女生过来。

  这几个女生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少说也比阴暗星的女公子丑三倍。那个百里秀雅,跟她的名字全不沾边儿,不秀不雅,生得面如锅底,暴眼凸腮,两颗大龅牙,一张嘴就闪闪发亮。他贴在巫袅袅身边,神气活现,骷髅头一样晃来晃去。这女子变成这幅模样,据说是因为她父亲结仇太多,娘胎里遭人暗算,惨被妖灵附体。走因为他家世豪富,用的整容符比谁都多,每年的符法钱也要花上一万点金,可今天变成美人儿,用不了半天,又会变成看样子。学生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做“半日美人”。

  有了半日美人垫底,巫袅袅就算黑纱半掩,也是举世无双的尤物。她瞅着简真,娇声娇气地说:“死肥猪,我不许你胡说,昨天就是天素先动手的。”

  简真的肚子也快气破了,可他见了漂亮女生就心慌,嘴里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巫袅袅一伙占了上风,扬长而去,百里秀雅临走前还冲大个儿嫣然一笑,简真差点儿把隔夜饭也吐出来。

  学生们聚到天籁树下,周围空荡荡一片,什么宫殿也没有。钟离焘站在那儿大呼大叫:“怎么回事?老笔妖上哪儿去了,在墨池子里淹死了吗?”

  一声尖啸,造化笔从天籁树间飞了出来,刷刷画出一张人脸,直眉瞪眼地大喝:“谁在骂我?”

  树前冷寂无声,钟离焘灵机一动,回头指着方非:“他在骂你!”

  方非一愣,禹笑笑先叫起来:“钟离焘,你血口喷人!”

  呼,大脸飘到方非面前:“九星之子,你敢骂我?嗯?”

  方非一皱眉头:“造化笔,如果你是道祖的化身,就会做出公正的判断!”

  “不愧是九星之子!”人脸啧啧连声,“答得真是太妙了!”造化笔应声一个盘旋,落到钟离焘头顶,狂风似的一挥,钟离焘的身上多了百十只毛毛虫,一只只绿油油、肥滚滚,比起寻常毛虫大了几倍。毛虫愣头愣脑,直往衣裳里猛钻,钟离焘只觉奇痒难忍,慌忙伸手捉虫。那毛虫本是画的,刚刚抓在手里,又从指缝间溜走。毛虫活蹦乱跳,将白虎人当成了树叶树皮,一个劲儿地撒欢撒野。钟离焘连抓带挠,发出的惨叫比杀猪还亮。

  司守拙兄弟义气,上前帮忙捉虫,冷不妨两条毛虫爬到手上,一阵风钻进衣袖。白虎人神色大变,倒退数步,忍了片刻,也不禁前抓后挠。

  钟离焘痒得发狂,扯开羽衣,露出光溜溜的身子。这小子养尊处优,长了一身细皮嫩肉,白光光的身子上,只见毛虫乱拱,周围的女生看见,无不骇声尖叫。

  这样还是没用,钟离焘又想脱裤,所幸皇秦赶到,举笔大喝:“僵如木石!”

  钟离焘定在当场,张口瞪眼,一手挠着后背,一手捏着裤带,那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定身符!”造化笔啧啧说,“可他动不了,身上的感觉还是一样。”

  皇秦还没答话,司守拙发出一声怪叫,回头一看,大甲士的衣袖衣襟,爬出来无数的小毛虫,一个个欢天喜地、连咬带蹭,司守拙哭笑不能,急得双脚乱跳。

  “哎呀,不凑巧!”老笔妖怪腔怪调地说,“刚才过去的两个虫儿,正好一公一母,勾勾搭搭,下了一窝小崽子。”

  “老笔妖……”司守拙气得大骂,皇秦止住他说:“你忍着点儿!”甲士只好咬牙闭嘴,扭来扭去,那动作,那神气,比跳街舞还要有趣。

  老笔妖不依不饶,咯咯尖笑:“皇师利的儿子,你该怎么做?再来个定身符吗?”

  皇秦面皮紧绷,一言不发,拼命思索破解法门。这时忽听有人呵地一笑,跟着一道青光闪过,毛虫统统消失,钟离焘也能动弹,毛虫一去,白虎人清醒过来,想起刚才的丑态,羞得无地自容。

  “小天!”老笔妖冲着远处怒吼,“你又来扫我的兴?”

  众人掉头望去,天皓白笼着双手,边走边笑:“老无赖,你又在捉弄学生吗?”

  “该死的小天,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我喝过的墨水,比你喝过的酒多!”

  “好吧!”老道师咧嘴一笑,那张脸毛发乱耸,就像一只和和气气的狮子狗,“你嫌不够尽兴,可以冲着我来!”

  “又来了!又来了!你们这些天道者,就爱欺负人!”被欺负了的老妖怪骂骂咧咧,化身青色流光飞到空地上空,光芒变粗变长,横挥竖扫,平地涌现出一座白色大厦,亦真亦幻,美轮美奂,可是精美之余,又有一些不伦不类——爱奥尼亚式的圆柱托着中国式的飞檐;哥特式的尖顶于大马士革的圆顶比高;金字塔里嵌着希腊的神殿;尖塔的三条边上,又蹲着中国的嘲风龙。

  这一片建筑,出乎老妖怪的奇思妙想,并不存在于世间的任何角落,只不过搭配有道,揉捏一处,丝毫不显突兀。

  造化笔忽又缩小,钻入大厦,狂风似的一阵乱扫。门窗接连涌现,屋内的奇妙装饰,简直超乎想象。天皓白不由大皱眉头:“老无赖,够了吧?一个上课的地方,用不着这么费事!”

  “小天哇,你可真没劲。”那张脸眯起两眼,洋洋得意,“说起造房子,你就知道一个顶子盖四堵墙!哼,想当年,我建造玉京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方非不胜惊奇。玉京是造化笔造的,难道说玉京也是画出来的?

  “老无赖,这话可不厚道!”天皓白慢里斯条地说,“你建造玉京?那四神是干什么的呢?”

  “他们听我指挥!”造化笔信口胡吹,“不信?哼,你叫他们来对质!”四神死了几十万年,如要对质,非得从地下爬出来不可。

  “哦!”天皓白一瞅仙罗盘,“老无赖,你有完没完?我还等着上课呢!”

  “完了,完了!”门窗里青光一闪,造化笔飞了出来,“我什么时候迟到过?”这时?龙鼓响,造化笔一挥,每个学生面前多了一个青色的光标。

  “跟着指引符走!”老笔妖大剌剌发号施令,“一年生去奥室,二年生去造化教室!”

  人们跟着指引符涌入大门,迎面是一道喷泉,散落如花,绚丽如虹,喷泉口是个龙头,龙身曲曲折折,盘绕三重假山,山上分别盘踞飞虎、玄龟和凤凰,飞虎扬翅张嘴,口中的泉水如宝珠自涌;玄龟喷出的水流,形似一条飞蛇,绕着池子蹿来蹿去;凤凰仰头望天,状若啼叫,吐出的水流细细长长,盘在空中,好似一朵乳白色的水云。

  进入一条走廊,走廊形似活蛇,扭头摆尾地将学生传送向前。眨眼到了奥室外面,门前耸立了一尊玄武戏月像——蓝汪汪的地球上,趴了一只黑乎乎的玄武,龟壳里的飞蛇向上蹿起,将白光光的月球刁在嘴里玩弄。

  进入奥室,四方幽沉,繁星亿万,坐在奥室中央,就像呆在太空深处。方非眺望头顶的流星划过,心头不胜迷糊。这些景物太过幻妙,若说真的,明明就是妖笔所画,若说假的,所有的东西,摸起来实实在在,又跟真的没什么两样。

  大个儿也很迷惑:“臭懒鬼,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哈!”吕品趴在桌上哼哼,“你说它是真的,它就是假的;你说它是假的,它就是真的!”

  “呸,这话等于没说!”

  天皓白走上讲台,大声说:“因为造化笔的缘故,上课晚了十分钟!”

  “小天哇!”老笔妖躲在暗处,闷声闷气地搭腔,“你又背着说我坏话!”

  天皓白也不理它:“八非学宫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不能得罪造化笔……”

  “说得对!”老笔妖应声接嘴。

  老道师一扬手,青光闪过,老笔妖发出一声惨叫:“该死的小天!”说完寂无声息。

  贝式姊妹之一,站起来问道:“天道师,您对造化笔使了什么符法?”

  “你是贝露还是贝雨?”老道师笑了笑。

  另一个也站起来,双胞胎乐呵呵齐声说:“天道师,您猜猜看!”两人一模一样,就连圆脸上的酒窝,也都长在左边。

  天皓白笑了笑说:“贝雨,你头上有条毛虫!”

  “咦?”左边的少女下意识伸手摸头。这一下不打自招,两人大叫:“不算不算,天道师,你使坏!”她们狂风般旋转起来,快得无法看清。一眨眼又停下来,同声说:“再猜,再猜!”

  天皓白微微一笑:“贝雨,你头上的毛虫爬到胸口上来啦!”

  “我们才不上当呢!”两个少女异口同声。

  “好吧!左边的是贝雨,右边的是贝露!”

  两人瞠目结舌,贝雨半响说:“天道师,你、你怎么猜到的?”

  “不是说了吗?”老道师炸了眨眼,“贝雨,你的胸口有条毛虫!”

  贝雨低头一瞧,不知什么时候,胸口的羽衣多了一条绿闪闪的毛虫印记,伸手一摸,揩拭不去。两人恍然大悟,天皓白不知用了方儿,悄没声息地给贝雨做了一个磨灭不掉的记号,不论两人怎么转来转去,只要记号还在,那就一目了然。

  贝露老大不服,翘嘴说:“天道师,你还没说对造化笔使了什么符法?”

  “那是秘密!”天皓白笑了笑,示意两人坐下,“现在开始上课,首先我问一句,各位,什么是符法?”

  “定式变化的法术……”“符笔写出来的神符……”奥室里七嘴八舌,闹成一片,声音最响亮的还是双胞胎,两人扯着嗓子齐喊:“符法就是写符的法儿!”

  “天素!”天皓白清了清嗓子,“你来说说!”

  蓝衣少女起身说:“符法是符、书、图的总称。符者,通取云物星辰之势;书者,别析音句铨量之旨;图者,画取灵变之状。符中有书,参似图像,书中有图,形声并用。”

  “请坐!”天皓白一点头,“秦皇!”

  太子爷长身站起:“符法是精气的流转,出自虚空,布于笔端,驾驭五行,召会六物,制御生死,安镇十方。”

  “请坐!”天皓白又一点头,“方非!”

  小度者慌手慌脚地站起来,脸上涨红发紫,两腿一阵哆嗦。

  “你来说说,什么是符法?”天皓白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方非本来想说“我不知道”,可“我”字出口,又觉羞愧,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天素在远处冷冷瞅着他,白虎人里也发出一阵窃笑。

  天皓白看了方非半响,点头说:“没错,符就是我,我就是符。方非,恭喜你答对了!”

  奥室里一片哗然。皇秦大皱眉头,天素忍不住叫道:“这算什么答案?”

  天皓白笑了笑,示意方非坐下,小度者晕晕乎乎,心里莫名其妙。

  “刚才,我向三位定式满分的同学发问。天素说到了符法之形,皇秦说到了符法之质,方非却说到了符法之道。质胜于形,道胜于质,方非的答案最接近真相。”

  “从古至今,符法的定式层出不穷,尽管你们得了满分,可又有谁敢说通晓所有的定式?我可不敢这样自诩,就是法统万符的隐书,也未必记载了所有的符法”

  方非听到隐书二字,心子通通直跳。

  “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存在,从现在开始,你们所要做的,就是从浩如烟海的定式中,找到适合自己的符法,从而创造出我的符法!如果有人立志成为天道者,那么请记住,每一个天道者都是符我合一的。”天皓白一挥笔,讲台上出现了一个支架,上面挂了一张粉色的薄纸。

  “这是什么?”天皓白笑问。

  “纸!”众人齐声回答。

  “一张纸!”贝雨嘻嘻直笑。

  “一张很大很大的纸!”贝露接着补充。

  天皓白咳嗽一声,用目光阻止了两姊妹继续造句:“现在,谁能在这张纸上写一道‘聚灵引火符’,可又不让这张纸燃烧起来?”

  室内一片肃静。

  “方非!”无人应答,天皓白开始点名。

  方非脸色刷白,他看了简真一眼,大个儿一脸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非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台上,好几次才抖出笔来。

  “星拂笔?”天皓白笑了笑,“跟这间奥室很搭调!”台下起了一阵骚动,贝雨忍不住问:“天道师,这真是星拂笔吗?”

  “为什么不是?”老道师反问。

  “可是!”贝露涨红脸儿,“震旦史上说,星拂笔在第二次道者战争后就失踪了!”

  “也许不是失踪,也许只是等待!”天皓白意味深长地说,“数十万年的岁月,只为等待真正的主人!”

  惊呼、冷笑响成一片,其中夹杂几声气急败坏的呼哨。

  问答也好,喧哗也好,方非统统都没听见。他的心跳得无比厉害,聚灵引火符,这个名字似乎见过,可是任他怎么回想,就是想不起来那道定式。

  豆大的汗水淌了下来,方非好似掉进了一个蒸笼。

  “隐书!”念头如电闪过,石版难了出来,出现在左手上方。

  正想低头去看,冷不妨一只枯瘦大手从旁伸来,将他的手腕牢牢扣住。方非浑身一颤,掉头看去,天皓白注目望来,眼神说不出的严厉。方非口唇一张,几乎叫了起来,老道师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看得见隐书?”这念头好似沸油滚涌,方非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过来。”天皓白的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天外飞来,“在纸上写出聚灵引火符!”方非踉踉跄跄,给老道师拉拽向前,他无可奈何地举起符笔,抖索索伸向那张大纸。

  那张纸仿佛一团轻烟,上面挂着支架,下面空空荡荡,方非硬起头皮,笔尖向前一送,薄纸应笔向后飘去,只留下淡淡的元气。

  方非心声惊讶,又一挥笔,笔风所至,纸张又往后飘。

  少年心往下沉——这样的纸上,压根儿写不了字!

  “好了!”天皓白说,“方非,你下去吧!”

  方非如梦初醒,默默走回原位,这一次无人留意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张纸上。

  坐下来时,他的心跳依旧剧烈。天皓白看得见隐书包为什么不揭穿他?还有,他能叫隐书消失,为什么不趁机夺走它?

  方非心乱如麻,只听天皓白又叫:“天素!”

  少女眉头微皱,走上讲台,忽一扬手,笔锋一扫而过,纸张来不及后飘,符法已经写成。这时火光一闪,薄纸燃烧起来。

  天素望着纸灰,符笔不知不觉垂落下来。

  “好了!”天皓白一点头,“天素,你下去吧!”

  天素收起符笔,无精打采走了一段,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空落落的支架,神色似乎有些落寞。

  老道师一拍支架,又垂下一张纸来。

  “皇秦!”天皓白高叫,皇秦迟疑一下,站起身来,徐徐走进支架,他沉默时许,一抖笔,一行符字落在纸上,分明是“勃勃跳心火光照”。

  纸没有燃,他成功了。

  教室里欢声大作,白虎人猛拍桌子,发出一阵吼叫。方非斜眼看去,天素抿着嘴唇,脸色一片惨白。

  皇秦正要转身下台,天皓白忽地开口:“皇秦,我想知道,你听懂了我的要求吗?”

  “听懂了!”皇秦沉着脸回答。

  “那么?我要求你写几道符?”

  “一道!”

  “什么符?”

  “聚灵引火符!”

  “是吗?”天皓白盯着少年,若有所思,“你刚才用了三道符,一道八风不动符,定住了这张符纸,第二道是六丁辟火符,让这张纸过不了火,第三道才是聚灵引火符。我承认,你出手快,笔法巧,可我的要求是,你在纸上只写一道符,聚灵引火符。”

  “天道师!”皇秦扬起脸来,声音冷淡,“我认为,你的要求根本做不到!”

  “是吗?”天皓白随手扯掉那张大纸,“拍拍支架!”

  皇秦犹疑一下,伸手拍去支架一抖,落下一张大纸。

  天皓白抽出符笔,动作慢的出奇,一字一字地在纸上写下了“勃勃跳心火光照”七个大字。

  方非望着字迹,心中吃惊——字迹天青无暇,跟他的元气一模一样。

  没有起火,大纸挂在空中,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的颤动。奥室里安静地出奇,坐在那儿,就如坐在深沉的太空。

  天皓白回过头来注视皇秦,“你父亲没告诉你吗?最精妙的符法……”

  “我父亲说什么,关你什么事?”皇秦声音一扬,俊秀的面孔涌起一股血红。

  “太好了!”简真低叫一声,“顶撞道师!”

  天皓白不动声色:“皇秦,你明知故犯,当场舞弊;加上你刚才的行为。我宣布,角字组记大过两次!”

  教室里哗然一片,简真大喜过望,狠狠鼓掌。

  皇秦抿着嘴唇,盯了天皓白一眼,转过身子,大踏步回到座位。他脸色发青,一言不发,司守拙和巫袅袅坐在两边,脸上都有惊慌神气。

  “好了。”老道师若无其事,笑笑说,“这堂课的要旨,就在于如何收敛你的笔力。从前你们凭空画符,以为天有多大,字就能写多大。这种念头荒唐透顶,再强大的符法,也有终了的一刻。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强如天道,也有收敛的时候。任何道术,最微妙的地方,莫过于最后一收。这一收,好比脱胎换骨,破壁飞龙,绝妙不可言说,有了这一收,你们就能把雷霆写上飞动蜜蜂的翅膀,将烈火藏在奔跑文豹的尾巴尖上。”

  “怎样才能收敛呢?”贝雨急煎煎地发问。

  “这是不可言说的!”天皓白眨眼一笑,“我有我的道,把字写在纸上,你们呢,也要找到你们自个儿的道。”

  老道师轻轻挥笔,青光闪过,每个人的面前都出现了一个支架。

  “这是不匮支架!架上的纸取之不竭,拍一拍就能出来。你们可以在课堂里练习,也可带回寝室。”天皓白笑了笑,“写符时要当心,不要引火烧身。”

  学生们按捺不住,举起符笔,纷纷大书特书,可纸张飘来飘去,多数人连符字也写不上去。好容易写上去,那纸张忽又燃烧起来。

  方非试了半晌,一个字也没写上,一瞧简真,大个儿攥着乌号在那儿发狠,可他越是用力,笔上风声越大,只将那张纸推得更远。再看远处,天素下笔如飞,一眨眼写了七八张之多,张张都叫火焰吞没。少女沮丧气恼,拍地纸架东倒西歪。

  以皇秦为首,角字组四人,个个端坐不动,等到夔龙鼓响,纸架也统统丢下,一个也没带走。

  由于没有测验收吕品整堂课都在睡觉,下课的鼓声才把他惊醒。三人扛起纸架返回寝室。一路上,方非想着隐书,心中不胜忐忑。

  忽听嗡嗡声响,三人抬头一看,齐声惊叫起来。惊叫的原因各不相同——吕品、简真吃惊的是,天上这个东西,两人从没见过;方非吃惊的是,震旦的天空里居然出现了一架小小的电动直升机。

  直升机悬在天上,轮桨呼呼狂转,忽然抬起机深射出一枚飞弹。少年向后一仰,险些摔倒,飞弹忽地停了下来,啪得展开,原来不是武器,而是一卷小小的纸条,纸上写了一行天青字迹——

  苍龙方非,请来敝处一叙!

  天皓白

  方非的心子夺得一跳,字条嗤地一声,化为了一溜火焰。

  “天道师找你干吗?”简真不胜诧异。

  “不知道!”方非一抬头,直升机模型向前飞去。他的心里一半沮丧,一半吃惊,将纸架塞给简真,默默跟了上去。

  不知不觉,走到一栋小楼前方,小楼白墙青瓦,木门斑驳,门首挂了一个牌子,写着“皓庐”两字,直升机刷地一声,钻进了门边的一扇小窗。

  方非当然不能爬窗进去,他呆了呆,举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笃笃声响,有人拄着拐杖走了过来。

  吱嘎,门开了,方非定眼看去,吓了一跳——门后站了一个青木玩偶,与他身高仿佛,长手长脚,五官俱全,青郁郁的面庞上,嵌了一对水绿色的眼珠,披肩的长发,全都是嫩绿的枝叶。

  “您好!”木偶开口说话,声音轻柔动听,活泼的眼珠里流露出一丝质询,“请问您找谁?”

  木偶灵气十足,方非心里惊奇:“我、我是苍龙方非,天道师约我来的。”

  “苍龙方非!”木偶绿眼放光,忽地大叫一声,“九星之子!”叫着伸出硬邦邦的大手,握住方非的右手一个劲地抖动,“我是树妖碧无心,天哪,九星之子,幸会幸会。”

  方非大为狼狈,支吾说:“碧先生好!”

  “碧先生!”树妖大声尖叫,“天啦,你叫我碧先生?太荣幸了!”他激动起来,抓住少年的左手,又是一阵抖动。

  “我,我……”妖怪的热情,让方非不知所措。

  “来吧!”碧无心说,“天道师等着您呢!”

  门里一股陈旧气息,门廊的左侧,有一个老大的博物架,靠门的架上,摆放了一个烧瓷的美人,长得白白胖胖,舒展长袖,在那儿咿咿呀呀地边舞边唱,仔细听去,似是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方非听得耳熟,倒忘了这词儿出自哪里,瓷美人儿的旁边,放了一只青铜的古鼎。鼎面上兽纹狰狞威严,方非刚一走近,兽纹眼珠轮转,大嘴开合,发出一阵金铁交鸣:“妖木碧灵,此乃何人?”

  “九星之子!”碧无心喜滋滋回答。

  “九星共曜,乃是人乎?”兽面纹瞪着方非,目光诧异。

  “没错!”碧无心笑着说,“老商鼎,你是不是又该作首歪诗?”

  “吾不做大雅久矣!”老商鼎清了清嗓子发出铿锵有力的吟诵声,“喈喈吾子,北斗芒芒,天降命尔身会正御彼四方,雷鼓渊渊,灵帜鹰扬,烈烈如火,则莫我敢遏……”

  “喂,老商鼎!”瓷美人给这古诗搅得走腔窜调,不由得两手叉腰,大声娇嗔,“你没见我在跳《霓裳羽衣曲》吗?”

  “靡靡微调,怎及我黄钟正始之音。”老商鼎摇头晃脑,“吾乐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

  “去、去!”瓷美人翘起嘴巴,“你这个食古不化的老东西!”

  上面一格,有个大肚细颈的青花瓷瓶,瓶肚上立着个青花美人,这时挥舞团扇,娇滴滴叫唤:“贵妃姐姐,这老东西可恶透了,天天号丧,害得我睡不着觉!”

  青花瓷的右面是一匹羊脂玉马,应声大叫,撒开四蹄冲过来。那木隔板活是一团幻影,玉马一穿而过,跑到一副小号明光铠面前。铠甲腾得跨上玉马,高声大叫:“瓷贵妃,青夫人,谁又招惹你们了?本帅来教训他。”

  “老商鼎!”两个女的齐声叫唤。

  “嗐,嗐!”铠甲跨着马跑来跑去,忽地哀哀叫唤,“我怎么下去?”它左右瞧瞧,一指方非,“喂,小东西,快把本帅弄到下层,本帅重重赏你。”

  “甲将军!”碧无心冷冷说:“你跑慢一些,别把青夫人又撞倒了,上次你把她撞成几十块,天道师还没跟你算账!”

  “哼!”甲将军大声叫嚷:“什么话,以本帅的骑术……”话没说完,整副甲胄从光溜溜的马背上摔落下来,跌得四分五裂,两块腿甲在地上胡蹦乱跳,胸甲丢了腿,爬来爬去,一味挣扎哀号。方非瞧得不忍,捡起腿甲,放到胸甲面前。铠甲凑成一副,忽又挺胸凹肚、神气起来:“小东西,你救了本帅,功劳有加,我封你做个帐前参将如何?”

  方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碧无心笑着说:“别理他们!这都是天道师从红尘里带来的小玩意儿,整日无聊,就知道胡闹。”

  “原来是红尘来的。”方非心想,“难怪这么眼熟!”他目光一抬,吃惊发现,那一架直升飞机,赫然停在博物架的顶层。

  经过门廊,才近客厅,就听两个声音在里面叫嚷,一个呱呱地说:“三张花妖牡丹。”另一个嘎嘎应道:“四张鬼眼青蝠……”

  进了客厅,方非一面走,一面瞅那声音来处,还没找着,就听下面有人大叫“小子,当心你的脚,一对老魅精邪,轮到你了……”

  方非低头望去,不远处支了一张矮桌。矮桌一边,坐了个面盆大小的白色蛤蟆,后腿撑地前腿两只小爪子,捏了一叠纸牌。白蛤蟆对面,蹲了一只金毛乌鸦,个头大如公鸡,可奇怪的是,它有三只爪子,两只落地,一只长在胸前,趾爪灵活修长,也捏了一叠纸牌。

  蛤蟆乌鸦,正在斗牌!

  “一对夔龙!烂木头,这小子是谁啊?”白蛤蟆神气活现,抓起旁边的小烟斗,吸了两口香草。

  “他看上去挺傻,呵,三张獍犸!”金乌鸦出完了牌,从旁边盒子里抓起两只紫红蠕虫,丢进嘴巴,吃得津津有味。

  “他是九星之子!”碧无心喜滋滋地说,“他还叫我碧先生呢!”

  “九星之子?”两个小怪物停了牌局,认真打量方非。

  “这是虫老虎。”碧无心指着白蛤蟆介绍,“那是九阳君!”

  虫老虎吐了一口烟圈:“九星之子,也不怎么样!三张穷奇,乌鸦嘴,接着出!”

  “没错儿。”九阳君大剌剌地说,“他脸上的晦气很重。一对帝江!臭蛤蟆,瞧你怎么办!”

  虫老虎眨巴眼睛,陷入了一阵长长的思考。九阳君拍着翅膀招呼:“烂木头,来玩两盘?”

  “我没空,我要带他见天道师,完了还要做饭!”

  “树妖就是老实!”虫老虎哼哼两声,“喝,一张百头蛟王!”

  方非看得出神,冷不妨额头刺痛,不由哎哟大叫。抬眼望去一只马蜂大小的黑蚊子,在天上嗡嗡乱叫。它还没得意完,红光一闪,啪,巨蚊消失了,转眼一看,虫老虎吐舌添嘴、正在吞咽什么。

  叮咬处痛痒难忍,方非伸手摸去,骇然发现,那儿起了一个鸡蛋大的肿包。

  “你叫雷蚊叮了!”虫老虎说,“蹲下来。”

  方非不敢上前,碧无心捅他一下:“去呀!”方非只好蹲下身子,虫老虎伸出猩红色长舌,舔了一下患处,舌尖过处,不胜清凉,方非再一摸,肿块消失了。

  “虫老虎。”九阳君慢条斯理地说,“你养了雷蚊做点心,也该把笼子关紧一些!”

  方非本想道谢,这一听不觉呆住,巨蚊由蛤蟆圈养,这虫老虎大有纵蚊行凶的嫌疑。

  “乌鸦嘴!”虫老虎恼羞成怒,“有牌就出!”

  九阳君叼了一张牌,恶狠狠打下:“一张狐神蓬尾!哈,臭蛤蟆,你完蛋啦!”

  “唉,唉!”虫老虎毁得眼都绿了,“我该先出羽圣黄鵷的,不行,从头来过!”

  “少来!你这张老癞皮!”

  两只怪物在那儿拉扯不清,方非忍不住低声问:“碧无心,他俩在干吗?”

  玩妖怪牌呗!树妖满不在乎地说,“牌上都是有名的妖怪!”

  四面墙上挂满字画。走到楼道口,忽然传来细微的厮杀声,方非斜眼一瞥,声音来自两幅书法长卷,仔细看去,两幅字乱七八糟,草书里夹杂楷书,楷书里藏着草书,更离奇的是,文字一个个都是活物,正在那儿死命扭打。草书一方,楷书一方,两方阵营,敌我分明,以撇捺当刀剑,使横直为箭矛,远攻近守,厮杀得不可开交。

  楷书数量占优,几个字围攻一个草书。草书如走龙蛇,笔试锋利,刷刷几下,就把一个楷字分了家,偏旁找不到部首,在那儿歪歪倒倒,立脚不住;也有草书给楷书生擒活捉,东拉西扯,扪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墨线,蚯蚓似的爬来爬去。

  “怎么回事?”方非惊得叫出声来。

  “嗐!”碧无心满不在乎地说,“王羲之的《黄庭经》又和张旭的《古诗四帖》干上了。”

  “它们、它们为什么打架?”

  “风格不同呗!互相看不顺眼,天天吵架,吵不明白,就要打架。前两天杨凝式的《韭花帖》跟米芾的《寒光帖》干了一仗,米疯子的笔力可不是吃素的,《韭花帖》输得凄凄惨惨,一天两夜都没复原。这种仗两天不打,它们就手脚发痒,除了王羲之的《兰亭序》没人敢惹,其他的可都打上瘾啦。”

  碧无心在那儿唠唠叨叨,方非却听得两眼发直,这些有名法帖,他也知道一些。可上面的字儿互相打群架,那可真是天方夜谭。他发了一阵呆,小心问:“这些、这些都是真迹吗?”

  “当然了!”

  “红尘里的呢?”

  “全是赝品!”

  “什么?”方非跳了起来。

  “你不知道吗?”碧无心瞅他一眼,似乎嫌他大惊小怪,“斗廷的红尘监察司专门干这事儿。只要发现谁的字画写出了神气,就用赝品偷偷换走。要不然,字画活了过来,还不把写字画画的裸虫活活吓死吗?”

  方非定了定神:“什么叫写出了神气?”

  “就是写字画画的人用心太过,无形间把精魂气魄写进了字画。这样的字画走了灵性,日子一久,势必成精作怪。早些年这种事还不少呢!南朝的张僧繇画龙点睛,墨龙飞上了天,佛堂画鬼,寺里百鬼夜行。从那以后,斗廷认为裸虫的书画越来越有神气。迟早还会出大事。于是设立了红尘监察司,把这一类字画收归震旦。只不过,写出神气的裸虫少得可怜,从古至今还不到一百个。这些年更是绝了迹,听说裸虫都不用毛笔了……”

  碧无心说话时,一个草书寡不敌众,闪身跳到一旁的山水画里,以山水树木为屏障,跟一群楷书大捉迷藏。双方刀来剑往,不慎砍倒了一棵柳树。那画儿风云突变,雷雨大作,将那些字浇成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小墨团儿。墨团儿狼狈鼠窜,遁入一张牧马图,不辨东西,又撞上了一条马腿。那马儿仰首翘蹄,咴咴长嘶。画上的牧马人勃然大怒,纵马上前,将一群文字踩得七零八落,横撇竖捺到处乱飞。骑士还不尽兴,催马越过山水图,杀入书法长卷,左冲右突,冷不妨一个草书化作绊马索,将他绊了个筋斗,骑士栽落地上,又叫一群楷书战士摁住,揍得哀哀直叫。

  这里人喧马嘶地闹成一团,楼上有人慢悠悠地说:“碧无心,出了什么事啊?”这声音落到方非耳中,少年心子咯噔一跳。

  “没什么大事!”碧无心大声说,“《黄庭经》跟《古诗四帖》打架,惹到了韩干的《牧马图》……”话没说完,一群马儿猛冲过来,杀入文字堆里,乱踢乱踹,碧无心看见,忙又补充,“赵孟頫的《八骏图》和《饮马图》来帮《牧马图》现在是字画打架,一时半会儿还分不清胜负呢!”

  “唔!”天皓白沉默一下,“我让你接的人呢?”

  “哎!看我这木脑瓜子!”碧无心一拍后脑,空空作响,它苦着脸对方非说:“天道师就在楼上,你自己去吧!”

  树妖僵手僵脚地去了,丢下方非一人,站在楼梯口前,心里浊浪翻天。一边厢,虫老虎和九阳君为了一张“獍犸王”,骂骂咧咧地互相拆台。

  方非强打精神,走上楼梯,这楼梯是红尘里最常见的一种,放在震旦里却是十足的异类。楼梯盘旋直上,楼道正对书房,琅嬛草的烟云飘出门外,结成了一个个俊秀飘逸的符字。

  凑近房门,方非探头张望,书架四方陈列,塞得满满当当。老道师躲在书堆深处,口衔烟斗,背靠花窗,定眼望着一本大书。屋内的光阴好似凝固住了,天皓白坐在那儿,就如一尊永恒的雕塑。

  方非心跳加快,正想出声,老道师抬头笑说:“来了?坐吧!”手指一张靠椅,少年无奈坐下。

  隔了一张书桌,两人直面相对。天皓白抖动长眉,一手托着烟斗,静静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平静柔和,落在少年身上,却如千针万刺。不知怎么的,方非心血上涌,一句话冲口而出:“天道师,你猜得对,定式考试,我、我用隐书作了弊!”

  话一出口,方非浑身一轻,胸中闷气烟消。这一刻他才悟出,作弊的事情就像是一块巨石,长久以来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天皓白舒展眉毛,无声笑笑,抬手向书堆里抽了一张纸笺,递给方非:“念第五行。”

  方非接过念诵:“丁,作弊失败者,终身禁试,作弊成功者,事后不予追……什么?”他一抬眼,纸页顶端,赫然这些“八非天试应试章程”。

  “怎么回事?”方非捧着那张纸,双手簌簌发抖。

  “我叫你来,跟作弊无关!”天皓白苦笑一下,“八非天试,监考的考官,不是绝顶的道者,就是强大的妖王。所以有人认为,骗得过这样的考官,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本事。”这逻辑说来古怪,倒也合理,方非心头释然,不由呼出一口长气。

  “至于隐书!”天皓白深深盯了方非一眼,“你也不必说出来!”

  “你不会揭发我吗?”方非心中沮丧。

  “揭发你?”老道师笑了笑,“好吧!我们开推论一下,如果我揭发了你,又会发生什么事?第一,皇师利会马上赶来,也许逆鳞比他更快;斗廷呢,也会来掺和掺和。当然咯,如果魔徒袖手旁观,那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儿。方非,不到两个时辰,你就会叫人撕成碎片儿,再往后,如果隐书没有归化,为了抢夺这个,他们还会不惜代价、打得死去活来,没准到了最后,还会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

  方非听得脸色发白,天皓白凑近他,收起笑容:“苍龙方非,你认为这个结果愉快吗?”

  “他们……”方非吃力地说,“他们为什么抢夺隐书?”

  “你见过造化笔吗?”

  方非点头,天皓白说:“这两样东西,来历原本一样!”

  “支离邪!”方非低低叫了一声。

  “他们都是道祖的遗物!”天皓白吞云吐雾,眼里流出深思神气,“这个了不起地支离邪,赋予了隐书绝妙地神力。这个世上,任何一种符咒,只要用过一次,隐书就会记录在案。更绝妙地是,如果在隐书地正面写下一个符咒,那么?翻到它的背面,就能找到破解地反咒。”天皓白说到这儿,略略顿了一下,“因为这个缘故,单以符法而论,隐书地主人,压根儿就没有对手!”

  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呼吸急促起来。天皓白瞥他一眼,笑了笑:“无敌只是说说罢了!交锋时胜负一线,谁有空隙查阅隐书?人们常说,对于隐书地主人,符法不能使用两次,可是对手强你太多,一次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弱者得到隐书,根本就是无用!”

  方非怎么听来,这一席话都在说他,不由愁上心来,望着双手一阵沉默。

  “方非!”天皓白注目望来,“你在想什么?”

  方非闷闷道:“我会死的!”

  “死?”天皓白扬眉毛。

  “魔徒也在找隐书!”方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们会杀了我!”

  “哦?这么说,太阳叔的死,真的跟你有关?”

  方非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件事很怪,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们不杀我,却杀了太阳叔?”

  “方非啊!你要记住!”天皓白吐出一口烟气,悠悠起身,注目窗外,“这个世界并不太平。魔道地死灰正在复燃,邪恶地力量正在重生。他们得到隐书,世界将会沉沦,奴役将会大行其道,而我们,都将失去灵魂!”

  方非只觉头重脑沉,他沉默一下,忍不住说:“天道师,您把隐书取走好吗?”

  天皓白转过身来,目光幽幽沉沉:“我办不到!”

  “可你看得见它!”

  “那也不行!”

  “为什么?”

  “太迟了!”天皓白微微苦笑,“孩子,你别无选择!能带走它的,只有死亡!”

  方非只觉一阵无力!这样重大的责任,叫他难以承受。照天皓白的说法,震旦的命运,系于这一块小小的石板,隐书的主人,却又是更加渺小的自己。他不是顶天立地的壮汉,更不是力挽狂澜的英雄,他在旋涡的中心,时刻都会丧命。

  可他不想死!他还想乘着霄车,穿过月空;他还想待在窗下,与燕眉对坐说笑。他喜欢和大个儿插科打诨,更忘不了吹花郎美妙的箫声。

  “我不能死……”这念头一闪而过,方非鼻端酸热,怔怔地流下泪来。

  哭了一会儿,似乎好受了一些。他抬起头来,天皓白袖手伫立,目光静静投来,深邃的眼里似乎蕴含悲伤,悲伤之外,更有一丝希冀,叫人难以抗拒。

  方非面红耳赤,讪讪抹去眼泪:“天道师,我该怎么办!”

  “你要强大起来!”老道师叹了口气。

  “强大?”方非心中茫然,“怎么强大?”

  “强大不在别处!”天皓白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强大在于你的心。”

  “我的心?”

  “是啊!”老道师望着少年,露出一丝笑意,“道者内心坚强,魂魄才会茁壮。从现在起,你要把隐书丢在一边,它是猛虎的翅膀,不是老人的拐杖,它能叫强者更强,也能让弱者更弱。”天皓白凑近方非,眼里闪动光亮,“在我的符法课上,我再也不想看到它!”

  方非沉默一会,点头说:“我明白了!”

  这时笃笃声响,碧无心匆匆上楼:“天道师,有个叫巫史的人要见你……”

  “哦!”天皓白一扬眉毛,“让他来!”

  碧无心一掉头,跟着一个高个子拍面撞上。巫史笑着说:“天道师,学生我不请自来了!”

  “喂!”树妖尖声大叫,“你怎么可以乱闯……”

  “碧无心!”天皓白打断它,“你去安排午饭!”

  碧无心嘀嘀咕咕,甩手去了。天皓白笑道:“阴暗星稀客!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巫史笑笑说,“我来探望天道师。可怎么?九星之子也在?”阴暗星假惺惺地冲着少年点头,方非瞧在眼里,心里一阵作呕。

  “二位好兴致,不知谈些什么呢?”巫史瞅了瞅方非,又看了看天皓白,脸上笑嘻嘻的,竟是难得的和气。

  “红尘里的闲事儿!”天皓白笑了笑,“你知道,我是一个‘红尘迷’,他呢,却是一个度者!”

  “红尘里的事?”巫史伸出手指,拂中一个烟气凝结的符字,指尖所及,强光迸闪,声如闷雷,“谈谈闲事儿,用得了‘云符天守’吗?何,这个书房里说的话,就是帝江的耳朵,也听不到一个字吧?”阴暗星皮笑肉不笑,目光冷冷落在老道师脸上。

  方非这才发现,巫史站在门外,不曾跨入书房半步,他的身前烟符飘渺,竟是一道极厉害的法术。

  “习惯了而已!”天皓白拂散烟符,“这是私人谈话。”

  两个道者各怀心思,相视一笑。天皓白嗅了嗅外面:“饭好了。方非,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妙极了,我也还没吃饭呢!”巫史老脸厚皮,打算一直赖下去。

  “求之不得!”天皓白笑着起身,“巫大星官,平时请也请不来啊!”

  “哪儿的话?”巫史一阵干笑,“将来退了休,我天天都来这里蹭饭!”

  “我可养不起!”天皓白笑着下楼,客厅里的字画还在打仗,老道师一挥手,字画一笔不少,统统恢复原样。

  门廊里站着四个虎探,呆柯柯在瞧蛤蟆和乌鸦斗牌。

  “巫大星官,好大的阵仗!”天皓白半讥半笑。

  “谁叫你们进来的?”巫史面孔一沉,“没见我拜访天道师吗?”四人依头顺脑,默默地退了出去。

  长木桌淡白有光,三人所坐的一头放满了各色佳肴,另一头却堆满虫豸,飞的飞,爬的爬,清一色都是活物。

  碧无心大声招呼:“虫老虎,九阳君,吃饭了!”

  两个小怪物这才收拾牌局,一个飞,一个跳,双双落在桌上。蠕虫装在白瓷碗里,五颜六色,浑身毛刺;还有几条大蜈蚣,恶形恶状,正在互相撕咬;三足乌伸出爪子,一攥一条,啄得汁水四溅。飞虫在纱笼里关着,笼上有个小门,掀开一次,就飞出几只,一只只大如鸟雀,喷烟射毒,无所不为。可惜遇上了虫老虎,这些把戏统统无用,白蛤蟆吐舌如电,一嘴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请用!”天皓白招呼一声,自顾自吃起饭来,对面的虫豸大餐,老头儿根本视若无睹。

  方非的胃里一阵翻腾,巫史正襟危坐,倒还沉得住气。两人直面相对,谁也不肯叫对方看低,双双咬牙发狠,只比平日吃得更多。

  好容易吃完这顿,碧无心奉上茶水。虫老虎忽说:“老邋遢,你的胡子可真够看!”长舌头掠过长桌,从天皓白的胡子上舔走了几颗饭粒。

  “虫老虎,有劳了!”天皓白满不在乎,笑着招了招手。

  方非喝了口茶,奇香蕴藉,沁人心脾,又听巫师陈赞:“天道师的龙雀舌,真是震旦一绝啊。”

  阴暗星放下茶蛊,阴沉沉一笑:“我这次来,探望老道师以外,还受白王之托,带了几句口信。”

  “请说!”天皓白不动声色。

  “白王说,他与道师阔别多年,心中十分挂念。”

  “他客气了!”

  “白王还说,他的不肖子进了八非学宫,天道师随便管教,不必客气!”

  “不敢!”天皓白淡淡一笑。

  “最后了。”巫史收敛笑意,“白王还说,苍龙人有一个天道者就够了,他认为,天道师最合适,其余的人就罢了!”说到这儿,眼风有意无意地扫过方非。

  “天道者?”天皓白笑了笑,“天道微茫,我们谁说了也不算!”

  “白王常说,人谋也能改变天道!”巫史一字一顿,口气似乎不容辩驳。

  天皓白不答话,拿出仙罗盘一瞅:“方非啊,你该上课了!”

  “没错!”巫史盯着方非,脸上挤出笑来,“学生就该好好上课。”

  方非慌慌张张,起身告辞,三个妖怪纷纷叫嚷:“九星之子哇,记得常来玩儿!”

  出了门,虎探站在门外,见了方非,一个个直眉瞪眼。少年走出一程,回头望去,心中十分担心——巫史人多势众,天皓白年纪老大,如果发生争斗,老道师只怕要吃大亏。正想着,忽听有人叫“九星之子!”方非低头一瞧,虫老虎从道边跳了出来。